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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荆州之争

  

  屠奉三瞧着杨佺期进入密林,到肯定他的手下全留在林外,这才从树顶处跃落地面。

  “唰!”

  屠奉三打亮手上火折子,发出讯号,引杨佺期来见。一身黑衣、腰佩长剑的杨佺期出现在五丈开外,不住接近。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约会,双方互相防范,各有杀死对方的理由。对杨佺期来说,能取得屠奉三的人头,可献予桓玄,以舒缓桓玄与他日趋紧张的关系;对屠奉三来说,两人直到此刻仍是处于敌对状态,以他一向的作风,对敌人是绝不手下留情的。当然,屠奉三今次是有联结杨佺期之心,可是在“交心”之前,杨佺期有这种想法,是合乎情理的。

  屠奉三摊开两手,表示没有敌意。

  杨佺期不停步地直抵他身前,脸上木无表情,冷冷看着他。

  屠奉三迎上他不友善的目光,淡淡道:“杨兄肯来赴约,屠某人非常感激。”

  杨佺期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上下打量他好半晌,忽又哑然笑道:“屠兄风采更胜从前,想来在边荒的日子定很风光。只是本人有一事不解,屠兄为何不留在边荒风流快活,却偏要来管我的事?”

  屠奉三冷哼一声,道:“我不是要来管杨兄的事,而是要管桓玄的事,且有个非常好的理由,杨兄该知我从来都是恩怨分明的人。”

  杨佺期神色转厉,猛地从袖内取出屠奉三送给他的密函,在屠奉三面前激动的扬着,怒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送来这封信?这信内详列我和殷仲堪过去数月见面的时间地点,你是要用此来威胁我吗?”

  接着把密函夹在两手中,缓缓搓揉,信函变成纸屑从掌隙间洒往林地去,既表示了心中的愤怒,更显示出精湛的内功。

  屠奉三仍手持燃烧的火折子,冷冷瞧着他,到密函尽化碎屑,微笑道:“如果杨兄晓得信内的情报来自何方,就会感谢我了,否则到杨兄命丧桓玄之手,仍未知发生了什么事。”

  杨佺期双眉蹙聚,脸上显现惧意,愕然道:“桓玄?”

  屠奉三点头应是。

  杨佺期不眨眼地直视他,神色转为凝重紧张,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我怎知这不是屠兄的离间之计?”

  屠奉三叹道:“杨兄是有智慧的人,该明白我到边荒集后的情况。边荒集两度失陷,我忙于逃命反攻,哪来闲情去理会荆州的事?何况今非昔比,我在荆州的亲族手下,不是被杀便是流亡,只有桓玄拥有的势力,才可一丝不漏地掌握杨兄和殷仲堪多次秘密会晤的详情,对吗?”

  杨佺期沉吟片刻,神色缓和下来,皱眉道:“如此说桓玄身边仍有屠兄的人,且此人的地位肯定不低,该为桓玄的心腹之一,屠兄可否稍作透露,供我参考?”

  屠奉三心忖任你如何猜想,也绝想不到是侯亮生这个与自己一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沉声道:“此人的身份我必须保密,请杨兄见谅,且此人关系重大,除殷仲堪外,杨兄绝不可让第四个人知道。天才晓得杨兄的心腹手下中,有没有桓玄的人。”

  杨佺期不满道:“你既然不信任我,为何却要来找我呢?这是否表示屠兄欠缺诚意?”

  屠奉三好整以暇地道:“杨兄似乎仍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即使没有司马道子的分化离间之策,桓玄亦不会容许荆州除他之外还另存其他势力。杨兄接受了雍州刺史之位,又支持殷仲堪恢复荆州刺史原职,早犯了桓玄的大忌,根本不用我来离间。桓玄要除去你们两人之心,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多我这个忠实的盟友,对杨兄该是有利无害。杨兄还要我费唇舌之力吗?”

  杨佺期沉默下来,思索片刻,道:“屠兄可以在哪方面助我呢?”

  屠奉三知他终于心动,微笑道:“你可以得到边荒集没有保留的支持。”

  杨佺期愕然往他瞧来,好一会儿后忽然问道:“屠兄现在和刘裕是怎样的关系?”

  屠奉三心中暗叹。他一直避免提及刘裕,是不希望横生枝节,而把整个结盟锁定为对付桓玄的行动。只是刘裕现在声名太盛,其“一箭沉隐龙”更触及南方高门与寒士根深蒂固的矛盾。像杨佺期、殷仲堪这些高门名士,虽有改革之心,亦如王恭般拥护谢安“镇之以静”的治国策略,可是却很难认同谢玄从布衣中挑选继承人的选择。

  而提到边荒集,便很难避开刘裕的问题,因为外人并不明白边荒集的真正情况,会理所当然视刘裕为边荒集的最高领袖,而事实当然是另一回事。

  屠奉三淡淡道:“刘裕已回归北府兵,暂时与边荒集再没有关系。”

  杨佺期现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半晌后皱眉道:“我不是怀疑屠兄对边荒集的影响力,可是边荒集有一半是胡人,先不说他们是否有兴趣插手南方的事,即使他们肯管南方的事,但让胡人南来,恐非好事。”

  屠奉三心中再叹一口气,暗忖南方高门对胡人的恐惧已达到非理性的地步。以他一向的作风,此刻便该拂袖而去,只是为大局着想,不得不按捺着性子解说。语重心长地道:“荒人肯对付桓玄和聂天还,不只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求存。眼前当务之急,是不应计较汉胡之别,而是看如何应付桓玄和聂天还的威胁。一旦让桓玄称霸荆州,不但杨兄和殷仲堪死无葬身之所,边荒集也会再度遭劫。这是一个共存亡的问题,其他考虑都该撇在一旁。”

  杨佺期苦笑道:“不瞒屠兄,我也曾有过借助边荒集的念头,否则今晚不会来见屠兄,此事只要传出少许风声,桓玄肯定不会罢休。”

  屠奉三欣然道:“如此我们或可以谈得拢,杨兄有什么顾虑,请坦白说出来。”

  杨佺期道:“不是我的顾虑,而是殷仲堪的顾虑。我曾向他提出联结边荒集以抗桓玄和聂天还,但殷仲堪却指出边荒集与崛起于北塞的拓跋珪有密切关系,名震天下的燕飞不但是拓跋族人,且是拓跋珪的兄弟。如让边荒集的势力扩展到南方,将来会是我们汉人的一场灾难。”

  屠奉三不悦道:“杨兄对他说的话有什么意见呢?”

  杨佺期叹道:“我并不同意他的话,首先是拓跋珪仍是羽毛未丰,在一段长时间内难以对南方构成威胁。其次是边荒集胡汉杂处,一切由钟楼议会揽权主事,其沦为拓跋珪工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殷仲堪却坚持此见,令我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屠奉三反平静下来,道:“老殷是害怕了,所以找借口推托。哼!他是否要死到临头才后悔呢?”

  杨佺期道:“屠兄今次来见我,令我更清楚处境。我会在短期内再去见殷仲堪,向他摊牌。”

  屠奉三心中涌起失败的感觉,如果没有殷仲堪的合作,单凭杨佺期之力,实没法成事。

  杨佺期又道:“我们须定下联络之法,不论与殷仲堪商议的结果如何,我也会尽快通知屠兄。”

  屠奉三点头表示同意,道:“我有一个忠告,就是当桓玄忽然撤出江陵,那他发动的时刻也为期不远了。”

  刘裕坐在孤岛主峰的高崖处,除西面海平远处隐见陆岸,其他三面全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刚被命名为裕州的这个荒岛面积颇大,有近三个边荒集的大小,形如向东伸展两臂的螃蟹,周围是急流礁石,船只难近,只有向东的一面,由于两边有陆地,形成防波堤的作用,所以水流较为平静。可是因海底有暗礁,如不熟悉水流航道,动辄有舟覆人亡之险。

  东滩是岛上唯一可供泊船的地方,数百房舍,便设于东滩旁的密林里,不过已被王弘一把火烧得变成颓垣败瓦,还焚毁数以千计的树木。幸好尚有几间建于岛上隐蔽处的房舍幸免于难,过去几天刘裕寄身于其中之一,以躲避忽然而来的风雨和潮湿的晨雾。

  刘裕夜以继日的练刀、练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尽量不去想岛外的事情,心无旁骛的沉醉在武道的探索中,累了便打坐休息,颇有苦行者的感觉。

  今夜不知如何,他再不能保持对练武的专注,思潮不住起伏,遂走到这全岛的最高点来吹吹海风。

  他隐隐感到这是练习先天气功的一个必然的历程,功力不会是直线向上,而是波浪式起起伏伏的朝上渐进。

  而此刻他正处于其中一个低潮。

  他的敌人就是自己,包括他内心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一棵树孤零零地长在崖边,被海风刮得不住弯下去,叶子已所余无几,可是仍不肯屈服断折。

  刘裕颇有点触景伤情,自己的情况便像这棵小树,完全暴露在大自然的暴力下,挣扎求存。

  忽然间他想到任青媞,两人分手前,她向他解释在建康要对他下毒手的原因,竟然是因爱上了他。

  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只有杀死他,这段感情方可告终,而她也再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可以不顾一切的放手去报任遥被杀的大恨。那亦代表她对逝去的大魏皇朝的心意。

  可是她没有成功,更因此为他保存贞洁。

  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她说的任何话。但事后回想,心中总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她真的钟情于自己吗?

  自己是不是疯了?竟会相信这妖女的谎言?

  纵然她真的爱上自己又如何?自己绝不可以让一个妖女弄得晕头转向。对他来说,她只可以作为一着棋子,以之对付聂天还。聂天还既凭胡叫天扳倒江海流,他便以任青媞来算倒他,完成对江文清的承诺。

  不过难以否认的是,任青媞的姿色风情,确实对他有无比的**力。如果再给她一回像在广陵的机会,他是不是仍能把持得住,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

  一般男儿,到了他的年纪,大多已成家立室,可是他现在怎敢有家室之累,致害人害己。唉!不过若淡真仍在他身边,他定会毫不犹豫地,要她为自己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强壮娃儿。

  想到这里,立即心如刀割。

  王淡真闻父亲噩耗随即服毒自尽,不但是哀父亲之死,更是对他做出交代,以死明志,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

  日复一日,他对桓玄的仇恨愈趋浓烈,亦愈埋愈深。若不是他强索淡真,淡真虽然失去家族,但仍有他刘裕去照料她、疼惜她。

  手刃桓玄,是他心头最强烈的愿望。

  桓玄外,他最痛恨的是刘牢之,终有一天他会教刘牢之后悔。

  就在此刻,他觉得一阵**,全身哆嗦起来。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事实上他正处于修习上乘先天气功的危险关头,如果他受心魔支配,动辄会走火入魔,不但前功尽废,且轻则武功尽散,重则有性命之虞。可是他如能度此突破前的难关,功力可更上一层楼。

  没有了淡真,纵使得了天下又如何?

  为何自己没有强行把她掳走?

  一时间,自责、悔恨之念向他袭来,更感到无比的孤独、伤心和绝望。做人究竟有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发觉自己瘫倒崖上,浑身无力,内心却似有团烈火在狂烧着,全身经脉都像被针扎入般刺痛,非常难受。

  迷迷糊糊间,他耳边似响起燕飞的忠告:人是不能永远活在追忆和痛苦里的,成为过去的再不可以挽回,我们只能往前看。

  这个想法令他好过了点。

  自己必须找到活下去的好理由,只为报仇而活着是消极还是积极呢?

  于此关键的时刻,他心中浮现江文清的如花玉容。

  论姿色,江文清绝不在王淡真和任青媞之下,且曾和自己出生入死,情深义重,为何自己对她总难生出不顾一切的**?

  刘裕猛地坐起来,惊觉自己全身冷汗,鼻头痒痒怪不舒服的,伸手一抹,竟是怵目惊心的鲜血。

  在新月映照下,一艘小艇映入眼帘。

  刘裕明白过来,心叫好险,这才知道差点走火入魔,幸好灵台尚有一点不灭的神志,更因想起江文清,令他痛苦消减,回复过来。

  刘裕跳了起来,舒展手脚,功聚双目,观察来艇,同时心中大讶。

  小艇从东面朝岛湾驶来,虽因距离仍远,看不清楚艇上状况,可是这么一艘小艇,能载多少人呢?

  难道来的又是那陈公公?

  想想也觉合理,只有陈公公才如此艺高人胆大,敢孤身来挑战他刘裕。

  不过他倒希望敌人大举前来,因为过去几天他全力备战,心中的目标是大批的敌人,若来的是陈公公,反令他这些时日的准备布置派不上用场。

  心中再浮现江文清的玉容,又掠过一阵火热的情绪。

  只要自己和江文清是真诚的相恋,有情的结合,他刘裕又有始有终,对她负起责任,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干的。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自己的处境,凭她的坚强,亦可以忍受任何打击。纵然自己不幸战死沙场,他刘家的香火仍可以由她为自己生下的儿子延续下去。只要事情保密,屠奉三也没话可说。

  不由又暗恨自己。他是否想找王淡真的代替品呢?

  想到这里,心中矛盾至极,胸口火烧般疼痛。

  刘裕大吃一惊,连忙收拢心神。

  一阵海风刮来,吹得他衣衫飘扬,精神一振。

  小艇刚进入海湾,此时已可清楚看到只有一人在艇上,小艇随着海浪东摇西**,险象环生。

  接着小艇不自然地冒出海面,然后往旁倾覆。

  刘裕晓得对方是撞上海里的暗礁,一拍背上厚背刀,展开独门提纵术,穿林越岭的往东滩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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