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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各施谋法

  

  徐道覆遥观敌况,想的却是纪千千,心中充满愤郁不平之气。

  若纪千千不是受到建康以谢安为首歧视本土世族的风气所荼毒,怎会在闻知他是徐道覆后,立即与他划清界限?

  这是绝对不公平的。

  天师道的目标,就是要铲除一切不公平的事。

  自汉代以来,经过数百年的演变,社会分化,形成种种特权阶级。处于最上层的为士人,其次是编户齐民,再次是依附人,最下为奴婢。

  士人也有世族高门和寒门庶族的贵贱之分,且是天壤云泥之别,彼此间划分极为严格,不容混淆。

  世族高门巍然在上,享有政治上绝对优越的地位,且是“累世经传”和“礼法传家”,其经济力量雄厚无比,占据着国家所有主要的资源,朝代和权力的嬗递一直是环绕着他们而发生。

  晋室南渡,为巩固江左政权,重用随朝廷南迁的侨寓世族,排斥本土世族,进一步深化社会阶级的矛盾。

  徐道覆身为本土豪族的一分子,唯一的选择是揭竿而起,否则若让朝廷如此放肆下去,本土豪族再没有立锥之地。

  纪千千终有一天会明白他徐道覆是没有别的选择,罪魁祸首不是他的天师道,而是晋室和为其爪牙的侨寓世族。

  在孙恩的领导下,他们兴兵之初只有百余人,却成功从海南岛渡海攻陷会稽,各方豪杰如会稽谢针、吴郡陆环、义兴许允之、临海周冑、永嘉张永,纷纷响应加盟,这些人均为受尽迫害剥削的一方豪雄,显示他天师道正是人心所向,再没有人能阻止本土世族重夺南方的领导权。

  烟花在夜空爆闪,灿烂夺目。

  左边的张永一震道:“果然不出二统帅所料,屠奉三不肯放弃有坚强防御工事的小峡谷。”

  另一边的周冑道:“我们若立即进攻,可于其阵脚未稳之际,一举破敌。”

  张永和周冑均是徐道覆倚重的心腹大将,年纪与他相若,前者短小精悍,后者高颀硬朗。在天师军中,惯称卢循为大统帅,称徐道覆为二统帅,不过人人清楚最高的指挥者是徐道覆而非卢循。

  徐道覆从容道:“屠奉三是知兵的人,这么张扬其事,正是引我们鲁莽出击,我偏不如他所愿。”

  张永皱眉道:“如让他守稳小谷,对我们将如芒刺在背,影响到我们攻击边荒集的能力。”

  徐道覆目光投往似虚悬于边荒集上的绿灯,好整以暇地道:“在战争中任何兵员调动,有利必有弊。要守得住小谷,由于有三个出入口,人数不可少于一千人。若想里应外合,更需两倍此数的兵力,方能对我们构成威胁。”

  周冑一向视徐道覆的兵法武功如神明,点头道:“他们想把战线推展至集外,兵力势将大幅削减,对我们有利无害。”

  张永苦思道:“有什么方法,可以令集外、集内的敌人没法互相呼应,那时他们将变成砧板上的肥肉,任我们宰割。”

  徐道覆仍目不转睛瞪着悬灯在夜空发散的绿芒,缓缓道:“我真的很好奇!”

  左右十多名将领人人你看我我看你,对他好奇的对象摸不着头脑。

  张永忍不住问道:“令二统帅好奇的究竟是何事或何物呢?”

  徐道覆听着远方隐传过来的蹄音,道:“我好奇的是究竟谁在主持边荒集呢?”

  众人糊涂起来,更不明白谁在主持边荒集,与现在的话题有何关系?

  徐道覆道:“这位指挥全局的人肯定不是泛泛之辈,更为边荒集的联军预留退路,必要时可撤往小谷,而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空集,且失去主动之势,还要应付缺粮的严重情况。只要他们能在小谷撑上一、两个月,我们势必陷入进退两难之局。”

  张永愕然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徐道覆失笑道:“我和屠奉三武功谁高谁低,要动手见个真章方能清楚明白。可是若论兵法战略,他却是差远了。我会反过来让他陷于有力难施、进退两难之境。”

  旋又道:“我们今趟徒步穿越大别山而来,缺乏战马,仅有的千余匹全赖两湖帮供应。假若我们全体是骑兵,我会立即下令进攻,让屠奉三试试被我军冲锋陷阵的滋味。”

  周冑恭敬道:“请二统帅指示行动。”

  徐道覆目光再投往边荒集,心中想的是当纪千千落在他的手上,如何方可以打动她的芳心。征服女人的肉体并不足够,征服她们的心才是乐趣所在。

  看到烟花讯号,燕飞下达命令,大队从西门出发。

  队伍长达半里,除装载粮草物资的骡车,还有四十多辆马车,载着最后一批离开边荒集的妇女。

  驾车又或驱赶牲口的全由壮女负责,抵小谷后她们会留在那里,支援守谷的战士。运往小谷的物资里除大批的粮草外,最重要是三台弩箭机和备用的弓矢兵器。

  燕飞虽晓得屠奉三的荆州兵沿途布防,以保车队的安全,但仍打醒精神,凭他过人的视听之力,留意四周的情况。

  可以做的事,他们都全做了。整体的作战部署,亦告完成。边荒集已竭尽所能,以最巅峰的状态静候敌人。

  不过成败仍是茫不可测。

  天师军方面,孙恩固是深不可测,他的两大爱徒卢循和徐道覆亦是狡猾多智的统帅。自天师军渡海攻打会稽,从未吃过败仗。南朝多次派兵征伐,莫不铩羽而回。

  今次天师军来攻,有两湖帮在水路全力配合,谁敢率言必胜?

  尤可虑者是慕容垂和铁士心的联军。

  在淝水之战前,以战场上的声威论,慕容垂肯定是在谢玄之上。淝水之战虽令谢玄跃登天下首席统帅之位,可是慕容垂参战的三万精锐却夷然无损。两人不但没有在战场上正面交锋,慕容垂还在单挑独斗里占了上风,暗伤谢玄,致令他在救自己时被任遥所乘,伤上加伤。

  只是谢玄的救命之恩,已教燕飞感到对乌衣巷谢家负有责任。

  在对付花妖一役里,金丹大法和燕飞全面融合,在接踵而来的战事里,更提供了无比珍贵的实战经验,使他的金丹大法不住精进成熟。

  在这一刻,他清楚自己不论剑法武功,均有了武人梦寐难求的惊人突破,使他有信心应付任何顽强的敌手。

  右方灯光连闪三下,显示前途安全。

  燕飞一声叱喝,全队响应,加速前进。

  为了边荒集,为了己身的存亡,荒人的心紧紧联结起来。

  不论此战是胜是负,边荒集都会彻底改变过来,永远不会回复先前的那样子。

  两湖帮的二十一艘赤龙战舟停泊于离边荒集只有七里的河段,只要陆路的大进攻开始,他们将从水路进犯。

  聂天还傲立指挥台上,凝望前方河道。

  郝长亨和尹清雅来到他身后,施礼请安。

  聂天还头也不回地道:“其他人退下去!”

  望台的将领依言默默离开,最后剩下郝长亨和尹清雅两人。

  郝长亨面露羞惭之色,颓言不语;尹清雅紧咬下唇,花容惨白,失去了往日的顽皮活泼。

  郝长亨开腔道:“长亨知罪,愿领受任何罪责。”

  聂天还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打量两人,忽然仰天大笑,欣然道:“看你们两个的模样,是否天塌了下来呢?胜败乃兵家常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只要能从错误中学乖,失败也变得有价值。”

  接着平静问道:“以长亨的手腕,这样的任务该是胜任有余,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郝长亨压低声音道:“我们今趟是被孙恩牵累。”

  聂天还双目杀机一闪即逝,沉声道:“竟是与孙恩有关?”

  郝长亨道:“孙恩在没有知会我们下,出手杀死任遥,却让任青媞漏网逃脱,使她得以通知他们逍遥教布在边荒集的卧底,令我们今晚进犯边荒集的计划完全曝光,使从来内争不息、只顾自身利益的荒人,因此破天荒团结起来,也教我因始料未及,走错了一步棋。”

  聂天还现出深思的表情,问道:“逍遥教在边荒集的卧底是谁?”

  郝长亨瞥一眼低垂着头、沉默得有点不合常理的尹清雅,答道:“‘边荒名士’卓狂生。”

  聂天还大感错愕,道:“竟然是他,难怪孙恩要下手铲除任遥。此事你是如何晓得的?”

  郝长亨道:“我在来此途中,与任青媞秘密碰过头,承她坦然相告。她当然是不安好心,想制造我们和孙恩间的矛盾。”

  聂天还点头道:“她是否说任遥之后,下一个将轮到我聂天还呢?”

  郝长亨道:“帮主料事如神。我今日之败,虽是阴差阳错,但说到底都是因孙恩杀掉任遥,令边荒集内敌对的人不得不团结起来,致使我们巧妙安排于荆州军内的博惊雷被屠奉三识穿身份,反布局来算了我一着,教我们折损近五百人,长亨愿为此负上全责。”

  聂天还目光落在最疼惜的小女徒身上,讶道:“我的小清雅为何哭丧着脸儿,小小挫折算什么?若不是你郝大哥领军,换成别人怕要全军覆没。让为师告诉你一件生平快事,我的死对头江海流终于命丧为师手上,从今之后,南方只有两湖帮,大江帮再不存在。”

  郝长亨大喜道:“恭喜帮主。”

  尹清雅仍没有说话,像个闹脾气的小女孩。

  聂天还不解地瞧着尹清雅,郝长亨代为解释她暗算高彦的前因后果,也顺道说明自己为何要速离边荒集,致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聂天还哑然失笑道:“小清雅你做得很好,杀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几天工夫你便爱上了这个最爱花天酒地的臭小子?”

  尹清雅听得一对眼睛红起来,泪花滚动,呜咽着道:“我从背后暗算他,他在重伤落河前仍不忘叫我小心敌人。他是真的不顾自身的来维护我,清雅心中很难过啊!”

  聂天还和郝长亨两人听得面面相觑,没话可说。

  聂天还叹道:“早知该把你留在洞庭玩乐,还以为可令你增长见识。好哩!好哩!小清雅乖乖的到舱房休息,睡醒一觉一切都不同了。”

  尹清雅别转娇躯,急步奔离指挥台。

  瞧着她背影,聂天还摇头叹道:“我聂天还的徒儿会因杀人而心软,说出去肯定没有人相信。”

  郝长亨道:“她第一次杀人是很难接受的,何况是对自己好的人。慢慢她会习惯的。”

  接着趋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尽管任青媞是另有居心,可是我们实不得不防孙恩一手。”

  聂天还点头道:“孙恩想杀我,我何尝不想干掉他,只不过大家晓得尚未到时候。这么多年,我甘于在‘外九品高手’榜上屈于他之下,正是要他低估我。不过我在几个照面间击杀江海流,已令他生出警觉。他在提防我,我也在提防他。”

  郝长亨道:“我们之所以和孙恩结盟,是因有任遥在其中穿针引线,更因任遥与铁士心关系密切,令我们大感事有可为。现在任遥命丧孙恩之手,我们和孙恩间再没有任何缓冲,一旦起冲突,吃亏的会是我们。”

  聂天还淡淡道:“你可知我为何将船队泊于此处?”

  郝长亨恭敬答道:“此处河弯广阔,水流缓而不急,不论水路或陆路来的袭击,我们都可以从容应付。”

  聂天还摇头道:“江海流已死,在水上作战,谁敢与我聂天还争锋?在离我们这里二十多里的河段,孙恩设下檑木阵,表面是用来对付江海流,实际上则助我完成统一大江两湖的霸业,但孙恩亦可随时藉之反过来对付我们。”

  郝长亨皱眉道:“不破此檑木阵,我们将难以安心南返;若破此阵,又等若与孙恩撕破脸。孙恩如有合作的诚意,好该自发地撤去檑木阵。”

  聂天还道:“我和孙恩在先前密谈近半个时辰,商讨进攻边荒集的大计。他主动提起檑木阵,说要保留直至攻陷边荒集,为的是要防止北府兵或建康的水师船来援。”

  郝长亨皱眉道:“话虽说得漂亮好听,事实上却是令我们难以临阵退缩,不得以任遥作借口废弃盟约。”

  聂天还欣然道:“长亨不负我对你的期望,看透孙恩卑劣的手段。现在边荒集既晓得我们的计划,必然严阵以待,我们若蠢得从水路强攻,肯定会吃大亏。所以我坚持必须在南北大军同时夹攻边荒集的时候,才会沿颍水从水陆两路向边荒集进军。”

  郝长亨双目闪闪发光,沉声道:“师尊仍打算与孙恩合作吗?”

  聂天还仰天长笑,状极欣悦,忽然又平复过来,冷然道:“我们今次肯和孙恩携手合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除去江海流。现在既已完成任务,只有蠢材才会冒险。”

  稍顿又道:“孙恩和慕容垂均非善男信女,只看慕容垂派遣赫连勃勃到边荒集兴风作浪,便知他居心不良,不肯公平地与我们分配边荒集的利益。”

  郝长亨一呆道:“如此帮主是决定撤退?”

  聂天还好整以暇地道:“撤退势在必行,时机却要掌握得准确,当边荒集的攻防战全面展开,天师军难以分身之际,我们便破掉檑木阵,从容南返。”

  郝长亨赞叹道:“帮主确实算无遗策。”

  聂天还斜兜他一眼,有点懒洋洋地道:“你不觉得如此将边荒集拱手让与孙恩是不智之举吗?”

  郝长亨晓得聂天还是在考验他,正容道:“俗谚有云棒打出头鸟,孙恩正是这头鸟儿,不论是司马曜,又或江左双玄,都会尽一切办法打击孙恩,而我们则可以乘机接收大江帮的生意,迫令沿江的大小帮会向我们纳贡称臣,将势力从两湖扩展至整条大江。”

  聂天还仰望夜空,振臂高呼道:“今天是我们两湖帮的大好日子,大江是南方的命脉,而现在南方的命脉已落入我们的掌握中,我们统一南方的日子亦不远矣。”

  郝长亨心中涌起热血,经过这么多年来的辛苦经营,两湖帮振兴的好时光终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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