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决战之前1
拦截徐子陵的武士东翻西倒,没有人能阻延他片刻,其实美艳夫人的手下并非如此不济事,而是因一时摸不清他的虚实和奇功异法,被他借力打力,杀个措手不及。凡被徐子陵击中的均穴道被封,没法从地上爬起来。他从大门追赶美艳夫人,直入客栈大堂,在他身后躺着包括段褚在内的五名美艳夫人手下,像以他们的身体标示着徐子陵行经的路线。另五名武士正在大堂闲聊,见主子被人追杀,大骇下忙掣出兵器,蜂拥来截。
美艳夫人花容失色,娇呼道:“拦着他!”
只这一句话,足教徐子陵看穿美艳夫人的心性,若她是肯与手下共荣辱生死者,此刻无论如何惧怕徐子陵,亦应改退为进,配合手下向徐子陵反击,而非一心只想着逃走。徐子陵冷哼一声,右手往前隔空虚抓,登时生出强大的吸扯力道,令美艳夫人退势减缓,接着他却速度骤增,追贴急要开溜的美艳夫人,掌化为指,仍照她一对美眸点去。他两指生出的凌厉气劲,使美艳夫人双目有若刀割针刺般剧痛,花容失色下无奈以双手幻化出重重掌影,以封挡徐子陵似要辣手摧花的狠招。徐子陵的外袍同时鼓胀,招呼到他身上的两刀三剑均往外滑开,此着大出攻击他那五名武士意外之际,他一个急旋,像变成千手观音般两手变化,五名武士立即像狂风扫落叶般东倒西歪,滚跌地上。
当徐子陵再次面向美艳夫人,这狡猾的美女一双玉手分上下两路朝他攻至,一取胸口,另一手疾劈他咽喉要害。徐子陵洒然一笑,底下飞起一脚,以后发先至的闪电神速,踢向她小腹,根本不理她攻来的凌厉招数。美艳夫人大吃一惊,顾不得伤敌,只求自保,硬把玉手收回,往横闪躲。徐子陵踢出的一脚凭换气本领中途收回,此着又是对方完全料想不及的,哪能及时变招应付,徐子陵如影附形,与她同步横移,右手疾探,两指仍朝她一对美眸点去,一派不废她那双招子誓不罢休的姿态。美艳夫人俏脸血色褪尽,千万般不情愿下,两手再展奇招,封挡徐子陵能夺她魂魄的两指。“砰!砰!”
美艳夫人玉手先后重拍徐子陵右臂,却如蜻蜓撼石柱般不但不能动摇其分毫,造成损伤,且不能减慢徐子陵出手的速度。“噢!”动作凝止。徐子陵的手最后捏上美艳夫人动人的粉颈,吐出真劲,在刹那间封闭美艳夫人数处大穴,令这美女两手软垂,娇躯乏劲,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下。美艳夫人双目射出恐惧神色。
徐子陵木无表情的瞪视她,淡淡地说道:“我们来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夫人若不立即把五采石交出来,我就废掉你那对美丽且最懂骗人的大眼睛。若我没有猜错,夫人逃到中土来,是因伏难陀被杀,再没有人保护你,所以你为保五采石,只好远离大草原,对吗?”
美艳夫人双目仍射出怨毒神色,粉项在徐子陵掌握下则不住抖颤,喘着道:“你好狠!”
徐子陵晓得此为关键时刻,表面不透露内心真正的想法,没半点表情的淡然道:“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我徐子陵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为得回五采石,我可以杀掉你们所有人,顶多费一番工夫彻底搜查你们的行囊,夫人意下如何?”
美艳夫人再一阵抖颤,像斗败的公鸡般颓然道:“你赢了!”
大雪茫茫,寇仲在雪原全速飞驰,拳头大的雪花照头照脸的扑来,瞬间化作清寒冰水,钻进他的脖子里,但他的心却是一团火热。无论从任何立场,任何的角度,他绝不应错过宋缺与宁道奇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忽然离开会令少帅军群龙无首,因为有晓得内情的宋鲁为他料理一切和安抚虚行之等人。
宋缺雄伟的背影出现在风雪前方模糊不清的远处,随着他的接近渐转清晰。寇仲生出陷进梦境的奇异感觉,漫空雪花更添疑幻似真的景象;或者人生真的不外一场大梦,而绝大部分时间他都迷失在梦境里,只有在某些特别的时刻,因某些情绪勾起此一刹那的醒悟,但他也比任何时刻更清楚晓得,转瞬他又会重新迷陷在这清醒的梦境里。他真的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宋缺和宁道奇均是他尊敬崇慕的人,他们却要进行分出生死的决战,师妃暄这一招实在太忍心。
掠至宋缺身旁,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刀法大家的超卓人物毫不讶异的朝他瞧来,脚步不缓的从容微笑道:“少帅是想送我一程,还是要作决战的旁观见证?”
两人并肩在深夜的雪原冒着雪花前进,寇仲沉声道:“两者皆非,小子想为阀主出战。”
宋缺忽然岔开话题,目光投往前方,轻松地说道:“当日在小长安少帅决战伏难陀前的一刻,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寇仲点头道:“我从没想过会被伏难陀干掉。”
宋缺欣然道:“那即是说你对击败伏难陀信心十足,可是若对手换上宁道奇,少帅仍有必胜的把握吗?我要的是一个绝对诚实的答案。”
寇仲苦笑道:“我没有半丝把握,但会全力奋战到底。”
宋缺哈哈笑道:“这即是没有信心,那你早输掉此仗。这回宁道奇可非像上次般只是和你闹着玩儿,而是会利用你信心不足的破绽,无所不用其极的置你于死地。少帅归天后宁道奇仍不会放过向我挑战,那你的代我出战岂非多此一举,徒令少帅军土崩瓦解。”
寇仲愕然道:“阀主有必胜的信心吗?”
宋缺淡淡地说道:“论修养功力,我们纵非在伯仲之间,亦所差无几。可是此战并非一般比武较量,而是生死决战,在这方面宁道奇将欠缺我宋某人于战场实战的宝贵经验,所以此仗宁道奇必败无疑,宋缺有十足的信心。”
寇仲从他的语气肯定他字字发自真心,绝非虚言安慰自己,奇道:“可是阀主适才独坐内堂时神态古怪,又说宁道奇懂挑时间,使小子误以为阀主在为此战的胜负烦忧。”
宋缺沉吟片晌,略缓奔速,说道:“少帅真的误会了!我当时只因被这场决战勾起对一个人的回忆,更为我们的关系发展到这田地伤怀,所以神情古怪,而非是担心过不了宁道奇的散手八扑。”
寇仲轻轻道:“梵清惠?”
宋缺露出苦涩的表情,语气仍是平静无波,淡淡地说道:“宁道奇是天下少数几位赢得我宋缺敬重的人,否则我早向他挑战。清惠是故意为难我,试探我的决心。清惠一向算无遗策,这次却是大错特错。”
寇仲忍不住问道:“阀主会不会刀下留情?”
宋缺哈哈笑道:“这是另一个宋某绝不允许少帅出手的理由,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刀锋相对,岂容丝毫忍让。清惠啊!这可是你想见到的结果?”最后两句话,宋缺感慨万千,不胜欷歔。
寇仲哑口无言。宋缺倏地立定,两手负后,仰望漫空飘雪,寇仲连忙止步,垂首道:“小子希望阀主与宁道奇决战时,可在旁作个见证。”
宋缺往他瞧来,露出祥和的笑容,神态恢复从容闲适,一点不似正在迎战劲敌的途上,淡淡地说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当年我邂逅清惠,是一个明月当头的晚夜,那时我像你般的年纪,碧秀心尚未出道,此事我从没有告诉任何人。”
又望向夜空,轻叹一口气道:“到碧秀心为石之轩那奸徒所辱,清惠二度下山,我与她重遇江湖,中间隔开足有十多个年头。初遇她时我仍是籍籍无名之辈,‘霸刀’岳山的威势却是如日中天,清惠已对我另眼相看,与我把臂共游,畅谈天下时势、古今治乱兴衰。”
寇仲说话艰难的嗫嚅问道:“阀主为何肯放过她呢?”
宋缺往他瞧来,双目奇光电闪,思索地说道:“放过她?我从未想过这种字眼。我为何肯放过她?”
徐子陵踏入酒馆,见阴显鹤神情木然的独坐一隅,桌上一杯一罈外再无其他,放下心事。对命运他再没有丝毫把握,因美艳夫人的延误,使他不能迅速赶来,更害怕这么耽搁,阴显鹤又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故。所以他要亲眼看到阴显鹤安然无恙,才能轻松起来。
他移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抓着罈口提起放下,叹道:“你不是答应我只喝两杯吗?现在却是半罈酒到了你的肚里去。”
阴显鹤朝他瞧来,沉声道:“因为我害怕。”
徐子陵不解道:“你怕什么?”
阴显鹤颓然道:“我怕到长安去。当年扬州兵荒马乱,这么一群小女孩慌惶逃难,其前途令人不敢设想!假若纪倩确是小妹逃亡中的伙伴,却告诉我小妹的坏消息,唉!我怎办好呢?唉!子陵!我很痛苦!”又伸手抓酒罈。
徐子陵手按酒罈,不让他取酒再喝,心中怜意大生。阴显鹤平时冷酷孤独的高傲模样,只是极度压抑下的幌子,当酒入愁肠,会把他坚强的外壳粉碎,露出脆弱无助的一面。唯一解决的方法,是为他寻回阴小纪,他始可过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阴显鹤显然颇有醉意,讶然往徐子陵瞧来,皱眉道:“不用劳烦你,我自己懂斟酒。”
徐子陵无奈为他斟满一杯,声明道:“这是到长安前最后一杯,找小纪的事不容有失。”斟罢把酒罈放在他那边的桌面。
阴显鹤目光投进杯内在灯光下**漾的烈酒,平板地说道:“子陵为何不喝酒?照我看你也心事重重,离开成都后没见你露过半点欢容。”
徐子陵很想向他展现一个笑容,却发觉脸肌僵硬,叹道:“因为我的内心也很痛苦。”
师妃暄的仙踪忽现,令他陷于进退两难的处境,这不但指他被夹在寇仲和她中间的关系,还包括他对师妃暄的感情。假若师妃暄永不踏足凡尘,那他和师妃暄当然是始于龙泉,止于龙泉,亦正是在这种心情下,他才全力去争取石青璇。但师妃暄的出现,令他阵脚大乱,理性上他晓得如何取舍,可是晓得是一回事,能否办到则是另一回事。人的情绪活如一头永不能被彻底驯服的猛兽。他对师妃暄是余情未了,师妃暄又何尝能对他忘情。他们各自苦苦克制,筑起堤防。
阴显鹤举杯一饮而尽,拍桌道:“最好的办法是喝个不省人事,给我再来一杯!”
徐子陵苦笑道:“你可知我刚和人动过手,怀中尚有一颗五采石。”
阴显鹤瘦躯一震,失声道:“美艳夫人?”
徐子陵点头道:“正是从她手上抢回来,她从塞外逃到这里,当为躲避谋夺五采石的敌人,现在这烫手山芋来到我们手上,若我们变成两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后果不堪想象。”
阴显鹤拿起酒杯,放在桌子中央,说道:“让我多喝几口如何?我答应是最后一杯。”
徐子陵拿他没法,为他斟满另一杯,心神又转到师妃暄身上,记起之前在成都城外她说话的每一个神态。以她的标准来说,她对自己情不自禁,已无法掩饰,所以才会说出介意徐子陵对她的看法这类话。而更令他生出警觉的,是和她分手后,他有点心不由主地不断想着她,这使他对石青璇生出深深的内疚。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辛辣的酒灌喉而入,徐子陵始发觉自己两手捧起酒罈,大喝一口。放下酒罈,阴显鹤正瞧着他发呆,斟满的一杯酒出奇地完封未动。
徐子陵酒入愁肠,涌上醉意,仍有些尴尬地说道:“好酒!”
长笑声起,有人在身后道:“原来子陵也好杯中物。”
徐子陵愕然瞧去,久违的吐谷浑王子伏骞在头号手下邢漠飞陪同下,龙行虎步的朝他的桌子走过来。
徐子陵慌忙起立,大喜道:“我正要找你们。”
介绍阴显鹤与两人认识后,四人围桌坐下,伙计重新摆上饮酒器皿,伏骞随意点了几道送酒的小点,邢漠飞为各人斟酒,气氛骤增热烈。
酒过两巡,伏骞笑道:“我一直派人监视美艳那妮子落脚的客栈,想不到竟发现子陵行踪,实是意外之喜。”说罢瞥阴显鹤一眼。
徐子陵忙道:“显鹤是自己人,不用有任何顾忌。”
邢漠飞压低声音道:“徐爷可知塞外的形势自你们离开后,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伏骞接着道:“到我们重临中土,始知中原形势逆转,少帅军的冒起,使李唐不再是独霸之局,这也打乱我们的计划,对将来中外形势的发展,再没有丝毫把握。”
徐子陵环目扫视,酒馆内只近门处尚余两桌客人,附近十多张桌子都是空的,不虞被人偷听他们说话,问道:“这回伏兄到中土来,有什么大计?”
伏骞苦笑道:“有什么大计?还不是为应付突厥人吗?你可知西突厥的统叶护透过云帅与李建成暗缔盟约,此事关乎到我吐谷浑的盛衰兴亡,所以我不得不到中原再走一趟,本要与秦王好好商谈,岂知形势全非,使我们阵脚大乱。”
徐子陵恍然道:“原来消息是从伏兄这里传开来的。”
邢漠飞向阴显鹤斟酒道:“阴兄?”
阴显鹤以手封杯口,不让邢漠飞为他添酒,歉然道:“我答应过子陵,刚才是最后一杯。”
徐子陵向朝他请示的邢漠飞点头,表示确有此事,续向伏骞问道:“塞外目前形势如何?”
伏骞沉声道:“塞外现在的形势,是历史的必然发展,自突厥阿史那土门任族酋,突厥日渐强大,击败铁勒和柔然后,成为大草原的霸主。从那时开始,狼军随各族酋的野心无休止的往四外扩展势力,最终的目标是你们中土这块大肥肉。杨坚的成功称霸,令大隋国力攀上巅峰,亦正由于富强的国力,种下杨广滥用国力致身败国亡的远因。当杨广初征高丽,曾使不可一世的东、西突厥,臣服在大隋纛下,但三征高丽的失败,耗尽大隋的国力,中土的分裂,为狼军再次崛起铺下坦途,实是突厥入侵中原千载一时之机,换成我是颉利,绝不肯错失这机会。”
探手举杯,哈哈一笑道:“我们少有这么把酒谈心的闲情,子陵和显鹤有没有兴趣,细聆中外以人民战士的血泪写成的惨痛过去呢?那你们将会对现今的形势和未来发展的可能性,有更进一步的深入了解。”
徐子陵动容道:“愿闻其详!”
他知悉伏骞的行事作风,不会说假话,更不会说废话,肯这么详述原委,必有其背后的用意,故毫不犹豫地答应。
宋缺迈开步伐,在无边无际的雪夜不断深进,仿似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更若全忘掉与宁道奇的生死决战,以闲聊的口气道:“若你事事不肯放过,生命将变成至死方休的苦差,因为那是任何人均力有不逮的事。告诉我,若你不肯放过尚秀芳,会有什么后果?”
追在他旁的寇仲一呆道:“当然会失去致致,可是阀主当年处境不同,不用作出选择。”
宋缺苦笑道:“有何分别?我只能在刀道和梵清惠间作出选择,假设她叛出慈航静斋来从我,我敢肯定宋某今天没有这种成就。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是要付出代价的,且是非常残忍的代价。她和我在政治上的见解也是背道而驰,若果走在一起,其中一方必须改变,但我是永远不肯改变自己信念的。所以打开始,我们便晓得不会有结果。”
寇仲说不出话来。
宋缺朝他瞧一眼,沉声道:“这数十年来,我一直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思念实在是太痛苦啦!且我必须心无旁骛,专志刀道,以应付像眼前般的形势,我不是单指宁道奇,但那也包含他在内,指的是天下的整个形势。练刀即是练心,你明白吗?没有动人的过去,怎使得出动人的刀法?”
寇仲一震道:“阀主现在是否很痛苦呢?”
宋缺探手搭上寇仲肩头,叹道:“你这小子的悟性令我宋缺也为之叫绝,今天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想她,所以你感到我独坐帅府内堂时的异乎平常。”
不待寇仲答话,挪手负后,继续漫步,仰脸任风雪降落找寻归宿处,微笑道:“年轻时的梵清惠美得令人难以相信,即使眼睁睁瞧着,仍不信凡间有此人物。师妃暄这方面颇得她的真传,那是修习《慈航剑典》仙化的现象。若我没有看错,师妃暄已攀登上剑心通明的境界,比清惠的心有灵犀,尚胜一筹。”
寇仲拍手叫绝道:“阀主的形容真贴切,没有比‘仙化’两字能更贴切地形容师妃暄的独特气质。”
宋缺迎上他的目光,淡然自若道:“勿以评头品足的角度看仙化两字,这内中大有玄之又玄的深意。道家佛门,不论成仙或成佛,其目的并无二致,就是认为生命不止于此。《慈航剑典》是佛门首创以剑道修天道的奇书,予我很大的启示,当刀道臻达极致,也该是超越生死臻至成仙成佛的境界。”
寇仲猛颤道:“我明白了!事实上阀主所追求的,与清惠斋主修行的目标没有分别,阀主放弃与她成为神仙眷属的机缘,与她坚持修行的情况同出一辙。”
宋缺摇头道:“我和她有着根本的不同,是我并不着意于生死的超越,只是全力在刀道上摸索和迈进。我特别提醒你师妃暄已臻剑心通明的境界,是要你生出警惕之心,因为她是有资格击败你的人之一。”寇仲想起在成都师妃暄向他的邀战,苦笑无语。
宋缺目注前方,脚步不停,显然正陷进对往事毫无保留的缅思深处。一团团洁白无瑕的雪花,缓缓降下,四周林原白茫茫一片,令人疑幻似真。寇仲仍不晓得此行的目的地,一切似乎是漫无目的,而他颇享受这种奇异的气氛和感觉。忽然问道:“阀主从未与宁道奇交过手,为何却有十足必胜的把握?”
宋缺哑然失笑道:“当每位与你齐名的人,一个接一个饮恨于你刀下,数十年来均是如此,你也会像宋某人般信心十足。宁道奇岂会是另一个例外?这不是轻敌,而是千锤百炼下培养出来的信念。”
寇仲叹道:“但我仍有点担心,至少阀主因梵清惠心情生出变化,恐难以最佳状态迎战宁道奇。”
宋缺点头同意道:“你有此想法大不简单,已臻达入微的境界。清惠坚持自己的信念,不惜请出宁道奇来对付宋某人,实在伤透我的心,可是我却没有丝毫怪责她的意思,反更增对她的敬重,因为她下此决定时,会比我更难受。”
寇仲道:“或者只是师妃暄的主意。”
宋缺摇头道:“师妃暄当清楚清惠与我的关系,若没有清惠的同意,绝不敢使出宁道奇这最后一招。”顿了顿续道:“我和清惠不能结合的障碍,除去各有不同的信念和理想外,还因我有婚约在身,此婚约对我宋家在岭南的发展至关重要,有点像你和玉致的情况。这么说你该明白我把家族放在最高的位置,等待的就是眼前的一统天下、扬我汉统的机会,那比任何男女爱恋更重要。不论此战谁胜谁负,你必须坚持下去。”
寇仲道:“阀主以坚持汉统为己任,为何清惠斋主不支持你?”
宋缺淡淡地说道:“这方面真是一言难尽,你有兴趣知道吗?”
寇仲颔首道:“我好奇得要命!”
酒馆的伙计为他们燃着店内左右壁上的灯烛,在火光掩映的暖意下,满脸胡髯、相貌雄奇的伏骞浅呷一口酒,目光投往杯内的酒徐徐道:“此事须由四十年前杨坚逼周朝静帝禅让说起,北周一向与突厥关系密切,北周的千金公主为突厥可汗沙鉢略之妻,对本朝被杨坚篡夺怨恨极深,故不住煽动沙鉢略为她北周复仇。而杨坚亦一改前朝安抚的政策,不把突厥人放在眼里,故在这内外因素的推动下,突厥不时寇边,令杨坚不得不沿边加强防御,修长城筑城堡,驻重兵大将于幽、并两州。于此紧张时期,出现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长孙晟。”
徐子陵皱眉道:“长孙晟?”
伏骞点头过:“正是长孙晟,据我所知,此人大有可能是赵德言的师傅,奉北周皇帝之命进千金公主嫁往突厥,一方面在突厥煽风点火,勾结沙钵略之弟处罗;另一方面则回中土取得杨坚信任,献上挑拨离间分化突厥之策。由于他长期在塞外,故深悉突厥诸酋间的情况,更绘成塞外山川形势图,杨坚大喜下接纳他的全盘策略,分别联结突厥最有势力的两个小可汗达头和处罗,最后导致突厥分裂为东西两汗国,而突厥人亦不住入侵贵国,抢掠屠杀,隋军则不住反击,仇恨就是这样种下来,现在谁都改变不了,只有一方被灭,战火始会熄灭。”
徐子陵道:“多谢伏兄指点,我和寇仲对杨坚时期的事并不清楚,从没想过其中有此转折。魔门的人真厉害,先有长孙晟,后有石之轩和赵德言使出阴谋诡计,操纵局势的发展。敢问伏兄,贵国吐谷浑现在处于怎样的境况下?”
伏骞双目杀意大起,沉声道:“最直接威胁到我们的敌人是西突厥,自统叶护继位,西突厥国力大盛。统叶护得云帅之助,本身又文武兼备,有勇有谋,每战必克,兼且野心极大,虽暂时与我们保持友好关系,只是因有利于他吞并铁勒的行动。至于他肯与李建成暗缔盟约,为的是要联唐以夹击颉利。如大唐能一统天下,颉利当然无隙可乘,但寇仲的崛起,却令颉利有可乘之机。若我没有猜错,颉利在短期内将会联同突利大举南侵,被狼军践踏过的乡县镇城,休想有片瓦完整。”
徐子陵想起突厥狼军的消耗战术,一颗心直沉下去,忍不住问道:“统叶护勾结的是李建成,为何伏兄却散播西突厥勾结李世民的谣言。”
伏骞凝望他半晌,讶道:“李世民现在不是子陵的敌人吗?因何语气竟隐含怪责之意?”
徐子陵道:“或者因为我从没想过伏骞兄会使这种手段。”
伏骞苦笑道:“当强敌环伺,国家存亡受到威胁,为挣扎求存,任何人都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去对付敌人。假设勾结西突厥一事是无中生有,绝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是谣言假里有真,会生出微妙的影响,既能令李建成疑神疑鬼,又使颉利生出警惕,更可进一步分化李阀内部的团结,对少帅一方该是有利而无害。”
邢漠飞补充道:“徐爷可有想过颉利的草原联军入犯中土,会形成怎样的局面?”
徐子陵道:“请指点。”
邢漠飞肃容道:“只要颉利能在中原取得据点,统叶护将在无可选择下到中原来分一杯羹,以免颉利攻陷长安,势力坐大,然后分从塞外和关西向他发动攻击,那时他将陷于两面受敌的挨揍劣局,此正是李建成和统叶护一拍即合的原因。李建成虽一向与颉利秘密勾结,一方面是惧怕颉利的威势,另一方面是想借其力对付李世民,却非不知颉利的狼子野心,故希望能以统叶护制颉利,但此乃引狼入室,若统叶护因李建成给予的方便成功在中原生根立足,我们的形势将更为危殆。”
伏骞接口道:“退一步来说,若颉利只是抢掠一番,退返北塞,而李建成却登上皇座,他与统叶护的关系将更为密切,统叶护没有东疆之忧下,于灭铁勒后会全力对我们用兵,这将是我们最不愿见到的情况。”
阴显鹤默然不语,似是对三人讨论的天下大势没有丝毫兴趣,徐子陵却听得头大如斗,进一步明白师妃暄阻止寇仲进犯巴蜀的决心。伏骞比他徐子陵甚或中土任何人更了解塞外的形势,他预料颉利会短期内南侵之语定非虚言,且目前确是北塞联军南侵的最佳时机,李唐内部分裂,李世民虽得洛阳,却陷于应付两线苦战之局,李渊根本无力抵挡以狼军为首的塞外联军。想起突厥人消耗战的可怕,加上在旁觊觎的统叶护,未来的发展确是教人心寒。
伏骞沉声道:“我把这个消息泄漏出去,说不定可令颉利暂缓入侵中原,改而对付统叶护。若颉利相信勾结统叶护的是李世民,必透过赵德言令在背后操纵李渊和建成、元吉的魔门同伙加速对付李世民,所以此为一石二鸟之计。我深切希望统一中原的是少帅而非李家,那凭着我们的交情,将轮到统叶护忧心他的存亡。”
徐子陵心中一震,表面则不露丝毫内心的情绪,说到底,伏骞的最终的目的是要振兴吐谷浑,乃至取突厥人而代之,成为塞外的新霸主。他到中原来,正是为本国找寻机会。他的一番话虽说得漂亮好听,但他却感到伏骞是言不由衷。在伏骞的立场,中原是愈乱愈好,最好是东西突厥同时陷足中原,与李唐和寇仲血战不休,无法脱身,那吐谷浑将有机可乘。在伏骞来说,为本国的利益,是无可厚非,但他徐子陵怎可坐看这样一个局面的出现?令徐子陵对伏骞的诚意首次生出怀疑,是伏骞把消息扭曲后散播,那只会是火上添油,徒增变量。
伏骞笑道:“顾着说这些令人烦扰的事,尚未有机会问子陵为何到汉中来,是否要往长安去呢?”
徐子陵心想的却是若伏骞如实把李建成勾结西突厥统叶护的消息泄露,收效可能更大,因为颉利对此岂敢轻忽,说不定他这边进侵中原,那边厢统叶护已攻打其在都斤山的牙帐,那李建成之危自解。李建成虽没法派兵助统叶护,却可在兵器、粮食方面向统叶护作出有力的支持。心中暗叹,坦然道:“我到长安打个转办些事后立即离开。”
伏骞的一对铜铃般有神的巨目闪过复杂难明的神色,旋即露出喜色,欣然道:“我们正要入长安拜会李渊,有我的使节团掩护,子陵可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徐子陵心中思索伏骞眼神内的含意,表面则不动声色,微笑拒绝道:“入长安前我们尚有其他事情待办,还是分头入城彼此方便。”
伏骞笑道:“如此子陵到长安后务要来见伏某一面,长安事了后,我希望能和少帅碰头,看看大家有什么可合作的地方。来!我们喝一杯,愿我们两国能永远和平共存,长为友好之邦。”
宋缺领寇仲来到一座小山之上,环视远近,雪愈下愈密,他们像被密封在一个冰雪的世界里,再不存在其他任何事物。
宋缺双目射出沉醉在往昔情怀的神色,轻柔地说道:“我和清惠均瞧出由魏晋南北朝的长期分裂走向隋朝杨坚的统一,实是继战国走向秦统一的另一历史盛事,没有任何历史事件能与之相比。可是对天下如何能达致长治久安,我和清惠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在说出我们的分歧前,我必须先说明我们对杨坚能一统天下的原因在看法上的分异。”
寇仲感到胸襟扩阔,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宋缺和梵清惠均是伟大超卓的人,他们视野辽阔,博通古今治乱兴衰,他们的看法当然是分量十足。饶有兴趣地说道:“统一天下还须其他原因支持吗?谁的拳头够硬,自能**平收拾其他反对者。”
宋缺哑然失笑道:“这只是霸主必须具备的条件,还要其他条件配合,始能水到渠成。试想若天下万民全体反对给你管治,你凭什么去统一天下?若纯论兵强马壮,天下没有一支军队能出突厥狼军之右,又不见他们能征服中原?顶多是杀人放火,**抢掠一番。而这正是清惠的观点,统一是出于人民的渴求,只要有人在各方面符合民众的愿望,他将得到支持,水到渠成的一统天下。”
寇仲点头道:“清惠斋主的看法不无道理。”
宋缺淡淡地说道:“那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在西汉末年,又或魏晋时期,难道那时的人不渴求统一和平吗?为何西汉演变成三国鼎立?魏晋分裂为长时期的南北对峙呢?”
寇仲哑口无言,抓头道:“阀主说的是铁铮铮的事实,何解仍不能改变清惠斋主的想法?”
宋缺叹道:“清惠有此见地,背后另含深意,我且不说破,先向你说出一些我本人的看法。”
寇仲心悦诚服地说道:“愿闻其详!”
宋缺露出深思的神色,缓缓道:“南北朝之所以长期分裂,问题出于‘永嘉之乱’,从此历史进入北方民族大混战的阶段,匈奴、鲜卑、羯、氐、羌各部如蚁附羶的渗透中原,各自建立自己的地盘和政权,而民族间的仇恨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化解的,只有其中一族的振兴,方可解决所有问题。”
寇仲一震道:“难怪阀主坚持汉统,又说杨坚之所以能得天下,乃汉统振兴的成果,现在我终于明白阀主当年向我说过的话。”旋即又不解道:“那阀主和清惠斋主的分歧在何处?”
宋缺双目射出伤感的神色,苦笑道:“在于我们对汉统振兴的不同看法,我是站在一个汉人的立场去看整个局势,她却是从各族大融合的角度去看形势。她追求的是一个梦想,我却只看实际的情况,这就是我和她根本上的差异。”
寇仲虽仍未能十足把握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却被宋缺苍凉的语调勾起他对宋玉致的思念,由此想到宋玉致反对岭南宋家军投进争天下的大漩涡里,背后当有更深一层的理念,而自己从没有去设法了解,而正是这种思想上的分歧,令他永远无法得到她的芳心,一时心乱如麻,情难自已。
雪花不断地洒在这一老一少、代表中土两代的出色人物身上。
宋缺察觉到寇仲异样的情况,讶然朝他瞧去道:“你在想什么?”
寇仲颓然道:“我从阀主和清惠斋主的分歧想起与玉致的不协调,因而深切体会到阀主当时的心境。”
宋缺微一颔首,说道:“我和清惠的分歧,确令我们难以进一步发展下去,其他的原因都是次要。清惠认为我们汉族不但人数上占优势,且在经济和文化的水平上有明显的优越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可把入侵的外族同化,当民族差别消失,民族间的混战自然结束,由分裂步向统一,此为历史的必然性。在某一程度上,我同意她在这方面的见解,可是她认为胡化后的北方民族大融合,始是我汉族的未来发展,在此事上宋某人实不敢苟同。”
寇仲尚是首次听到有人从这角度去瞧中土局势的变化,颇有新鲜的感觉。北方汉族的胡化或胡族汉化,是既成的事实,像宇文化及、王世充之辈,正是不折不扣汉化后的胡人或胡化的汉人,李阀亦有胡人的血统。但要宋缺这坚持汉统的人去接受汉化的胡人或胡化的汉人,却是没有可能的。梵清惠和宋缺的分歧,泾渭分明,而这分歧更体现在目前的形势上。
宋缺沉声道:“我并不反对外来的文化,那是保持民族进步和活力的秘方,佛学便是从天竺传过来与我汉族源远流长、深博精微的文化结合后发扬光大的。可是对外族没有提防之心,稍有疏忽将变成引狼入室,像刘武周、梁师都之辈,正因胡化太深,所以无视突厥人的祸害。而李氏父子正步其后尘,与塞外诸族关系密切,早晚酿成大祸。我欣赏清惠有容乃大的襟怀,但在实际的情况下,我必须严守汉夷之别,否则塞外诸族将前仆后继的插足中原,中土则永无宁日。北方既无力自救,唯有让我们南人起而一统天下,拨乱反正,舍此再无他途,否则我大汉将失去赖以维系统一的文化向心力,天下势要长期陷于分裂。”
接着哈哈笑道:“给清惠勾起的心事,使闷在脑袋中近四十年的烦恼倾泻而出,宋某大感痛快。少帅现在当明白我宋缺的目标和理想,我助你登上帝座,为的不是宋家的荣辱,而是我华夏大汉的正统。一个伟大民族的出现,并没有历史上的必然性,得来不易,亦非依人们的意志而不能转移,假若没有始皇嬴政,中土可能仍是诸雄割据的局面。我希望千秋万世后,华夏子民想起你寇仲时,公认你寇仲为继嬴政和杨坚后,第三位结束中土分裂的人物。这是个伟大的使命,其他一切均无关痛痒。”
寇仲心中涌起热血,同时明白宋缺肯吐露埋藏心底多年心事的用意,是他其实并不看好这场与宁道奇的决战,他的破绽在梵清惠,当他以为自己不再受对梵清惠苦恋左右之际,师妃暄却代宁道奇下挑战书,再勾起他当年的情怀,致一发不可收拾,使他无法保持在“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刀道至境,大失必胜之算。宋缺不但要寇仲明白他统一天下的苦心,更要他能坚持信念,纵使他宋缺落败身亡,仍不会被师妃暄晓以大义,令寇仲放弃他振兴汉统千秋大业的遗志。
寇仲肃容道:“阀主放心,寇仲会坚持下去,直至为阀主完成心中的理想。”
宋缺长笑道:“好!我宋缺并没有错看你。记着我们为的非是一己之私,而是整个民族的福祉。现在我可以放下一切心事,全心全意投进与宁道奇的决斗,看看是他的道禅之得,还是我的天刀更胜一筹。你仍要随我去作壁上观吗?”
寇仲毫不犹豫地点头。宋缺再一阵长笑,往前飘飞,深进大雪茫茫的洁白原野。寇仲紧追其后,一老一少两大顶尖高手,转瞬没入大雪纯净无瑕的至深处。
“咯!咯!”独坐客房内的徐子陵应道:“显鹤请进,门是没有上闩的。”
阴显鹤推门入房,掩上房门,神情木然的隔几坐到徐子陵另一边。这是和酒馆隔一个街口另一所颇具规模的旅馆,与伏骞告别后,他们在这里开了两间上房。
徐子陵关心地问道:“睡不着吗?”
阴显鹤木然点头,颓然道:“我是否很没有用呢?”
徐子陵不同意道:“怎可以这样看自己,你患得患失是合乎人情的。自令妹失踪后,你天涯海角的去寻找她,虽然没有结果,总有一线希望。现在令妹的下落可能由纪倩揭晓,换作我是你,也怕听到的会是无法挽回的可怕事实,那时你将失去一切希望,甚至生存的意义,所以害怕是应该的。”
阴显鹤苦涩地说道:“你倒了解我。”
徐子陵目射奇光,说道:“可是我有预感你定可与小纪团聚,我真的有这感觉,绝非安慰你而这么说。”
阴显鹤稍见振作,问道:“你对伏骞有什么感觉?”
徐子陵呆望他片刻,苦笑道:“我不想去想他的问题,大家终是一场朋友。”
阴显鹤道:“突利不也是你的生死之交吗?可是在形势所迫下,终有一天你会和他对决沙场。颉利和突利虽不时缠斗,但在对外的战争上,为共同的利益,是团结一致的。我同意伏骞的说法,颉利和突利的联军将会在短期内大举入侵中原,这是没有人能改变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