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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鹿死谁手

  

  杨虚彦、侯希白和安隆均生出向前倾跌的可怕感觉。以他们的功力,当然不会真地往以婠婠为核心的“天魔劲场”倾跌过去,但他们必须运功对抗,抽身后退。

  杨虚彦和安隆均是工于心计的人,早想遍婠婠能破开困局的各种手段,其中包括把印卷奉送其中一人的可能性,而借此移祸东吴之计,婠婠婠便可立时由众矢之的变成从旁左右大局的操控者。现在摆明杨虚彦和安隆是一党,徐子陵和侯希白则是另一对伙伴,双方力量虽以安隆和杨虚彦略高一线,但安隆曾因施展“天心莲环”而功力耗损,变得实力大致相若。在这样的情况下,婠婠可助任何一方令对手迅速溃败。所以刚才安隆和杨虚彦暗中约定,务要将婠婠把先行击杀,再对付徐侯二人。

  岂知婠婠高明得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竟看穿他们的阴谋,在这紧要关口全力施展天魔大法,形成一个能吸取任何真气,再借之为用的“凹陷”力场,令他们欲攻无门。比之什么护身罡气更要厉害。只有徐子陵视之为理所当然,皆因他已多次因婠婠的天魔大法吃尽苦头。

  “锵!”杨虚彦抽身后退的同时,掣出寒光四射的幻影剑,舍婠婠而取徐子陵,化作冲天的长虹,一改平时虚实难测的幻影剑招,以雷霆万钧,震山撼岳的威势,剑即是人,人即是剑的姿态直取罗汉像顶的劲敌。

  徐子陵此时刚接着印卷,见杨虚彦全力挥剑攻来,心中叫苦。婠婠这回确是险毒无伦,害得他在接卷时心神立泄,因心有罣碍而难以保持在最佳状态,若如此被杨虚彦一剑杀死或受伤,实是冤枉至极点。他乃武学的大行家,一眼看出杨虚彦这一剑才真正显露出实力,且不负天下第一刺客之名,能于弹指间把整体功力发挥尽致,击出惊天动地的一剑。剑未至,杀气早把他完全笼罩其中,纵然躲避,但只能稍延被杀的时间。对方的出剑,使他顿坠泥足深陷的困局,由此可知杨虚彦的厉害。若杨虚彦以前的幻影剑法是精雕细琢的蝇头小楷,此刻的剑法便像长江大河,有**的威势,若如痛快淋漓的狂草,教人完全摸不到笔路。人急智生下,徐子陵把手上的印卷脱手掷往横空而来的杨虚彦,大笑道:“转送给你又如何?”同时脚下运劲,心叫得罪,脚下的罗汉塑像寸寸碎裂,令他整个人沉往地面去。侯希白此时亦抢了过来,见徐子陵投出印卷,大叫一声“掷得好”,折扇合拢,俊目威稜四射,加速横切往因怕毁掉印卷而慌了手脚的杨虚彦。

  杨虚彦拔剑的一刻,安隆往后抽身,好脱出天魔劲的范围,且退得比侯杨两人更速更急,因他感到婠婠将注意力全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去,加上先前婠婠的恐吓和警告,说他不生惧意便是骗人。即使他在巅峰状态,也没有胜过婠婠的把握,更何况在两番激战之后。白影一闪。婠婠的飘带搠空而至,生出有若鬼啾神号的破风声,贯满安隆耳鼓。

  若安隆刚才只算大吃一惊,现时就是魂飞魄散。他乃魔门的老行尊,自然明白是什么一回事。飘带当然不会啼号,发出的只是飘带透过奇异振动破空而来的呼啸声,其变成天魔音皆因自己在心胆俱寒下心神受制,致乎魔由心生。他生性自私自利,只懂损人利己,此时哪还有兴趣理会杨虚彦的生死,猛提一口真气,同时收摄被动摇的心志,加速后退,借其过人的体重,令他的飞退倏地加速,且是左歪右倒。“砰!砰!”声中,一个接一个的罗汉像给他撞得碎屑横飞,遭遇浩劫。婠婠的飘带就是差那么一寸数分始终拂不着他的肥肉。

  婠婠忽地俏然立定,目光移往杨虚彦等三人,虽不是十成十的满意,但已是心中欣然。四人中最令她头痛的是安隆,他的“天心莲环”实是魔门一绝,当全力施展时,她的天魔大法莫奈他何。在单对单的情况下,她自可挨到他势穷力竭时反击,但在目前的情况中,将会令她陷入难以解救的险境。故此她一直以种种手段和心理战术,成功地在安隆心中植下必败的种子,引发他的恐惧,还设法使安隆深信不疑她会舍印卷而取他的性命。而事实上她仍只是意在印卷。此时“吓退”安隆,胜券已然在握。

  她打的如意算盘是把印卷这烫手的热山芋送赠徐子陵,诱杨虚彦全力夺卷,最理想当然是他能重创徐子陵,那时候侯希白会加入战圈,跟杨虚彦拼个你死我活。此时她即可趁安隆狼狈逃窜的千载一时的良机,出手暗算,不但可独得印卷,说不定还可将四人逐一击破,尽除这批劲敌。怎知徐子陵竟有转赠印卷之举,逼得她只好改变计划。娇叱一声,闪电移前,飘带疾射,后发先至地直取侯希白的背心大穴。

  那边的杨虚彦明明见到印卷迎剑飞来,却不敢去接,因为前有徐子陵贴地攻来,左方有侯希白横空杀至,在这两大高手夹击下,若他收去剑势探手取卷,只有立毙当场的结果。徐子陵虽似是随手一掷,却是刁钻之极,在印卷中贯满真劲,取的更是杨虚彦剑势至强至大之处。无奈下杨虚彦猛一咬牙,剑随意转,改上攻为下扑,原式不变地朝徐子陵刺去,任由印卷在上方呼啸而过。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侯希白会因印卷而舍他不理。

  侯希白把两人争持激烈的形势瞧个一清二楚,心中大骇,因为印卷这么给徐子陵运劲掷出,无论投到任何物件上,定会摔个稀烂破碎,杨虚彦故意避过,是要自己为印卷的存亡而无暇与徐子陵夹击他,心中叫苦时,劲气袭背。侯希白心中一叹,看也不看的反手挥出美人折扇,正中拂袭的飘带,就借相撞之力,改变方向,错离杨徐两人交锋的战场,投往正激射西墙的印卷去。

  自婠婠把印卷投往徐子陵,其中变化诡谲无伦,众人各展奇谋,均教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见杨虚彦一副壮士断腕的壮烈姿态,舍印卷而全力扑击他,心中也不由佩服他精准的判断。但对方怎也因此而心神略为分散,本是一往无前的强劲气势更因变招而稍有削弱,无复先前那种无可抗御的气魄,连忙把握时机,左手撮指成刀,右手握拳,脚踏奇步,抢前先来个隔空击拳,螺旋劲气狠狠痛撼在对方剑气的锋锐处,然后始劈出手刀,借错开的步子,从左侧剑势的缝隙间切进去,奇奥灵动,务要杨虚彦变招封架,那他本是必杀的一剑,将是无功而返的结局。从此亦可见杨虚彦这一剑的凌厉,即使威力削减后,徐子陵仍要施尽浑身解数去化解拆卸,不敢硬撄其锋锐。

  此刻杨虚彦最想杀死的人,已由侯希白改为徐子陵,只要想想当年在荥阳沈落雁香居的徐子陵和眼前徐子陵的分别,差异之大,想想已足可令任何与他为敌的人心寒。徐子陵所有招数变化,无不充满天马行空、妙至毫巅的创意,刚才激战时把殿内罗汉的姿态融合在对敌的招数中,到现在连串宛如空中鸟迹,水中鱼路那种不着痕迹的手段变化,令他能以弱克强,着着抢占上风,谁能不为之心惊容动。无奈下杨虚彦沉气下坠,回剑扫劈,堪堪挡开徐子陵贯满真劲的掌刀,竟发出“砰”的一声,锋利的剑锋,在气劲的反震下,不能损伤徐子陵掌沿分毫。更令杨虚彦大感头痛的是螺旋劲气由慢而快的沿剑入侵。杨虚彦心中涌起浓烈的杀机,退到两个罗汉之间,化去徐子陵螺旋劲后,迎着寸步不让追杀过来的徐子陵不守反攻,连劈三剑,一剑比一剑凶猛。徐子陵以奇幻飘忽的手法勉力见招拆招,同时大喝道:“侯兄得宝后不要理小弟,立即离开。”这话比什么招数都厉害,杨虚彦慌忙收剑闪退。

  侯希白此时亦绝不好过,眼看印卷要撞得粉身碎骨,而婠婠却像附骨之蛆般如影随形,追在他身后猛施杀招,似是他忽然成了她仇深似海的大仇人。照理婠婠也该如他般不愿见到印卷变成废纸残片,想到这里,侯希白豁然醒悟,把握到婠婠是在逼他把“救卷权”转让与她,凭的就是印卷对侯希白的重要性远超过对她的效用。印卷毁掉,婠婠顶多是失去了解不死印法的机会,而侯希白则可能永远攀不上那最高层次的境界,相去何止千里。

  侯希白矛盾得要命,高手相争,胜败只是一线之差,若要救卷,他会送命,躲开印卷便要落到婠婠手上,还要尽量予她方便,免致影响她救卷的行动。他一向爱花惜花,最能原谅美女的缺点,这刻却把此能与师妃暄媲美的绝色恨得咬牙切齿,偏又无可奈何。权衡轻重下,侯希白伸脚点在左旁罗汉的鼻尖处,改向横移。

  婠婠发出银铃的娇笑声,道:“这才乖嘛!”飘带化作白虹,卷向只差六、七尺就撞到墙上的印卷。

  “唰!”一只赛雪欺霜的玉手从靠墙那列罗汉之一的背后探出,在飘带卷上印卷前先一步把印卷拿个结实。接着是失去芳踪的石青璇幽灵般飘起来,冷哼道:“这回好该轮到我做那得利的渔翁吧!”

  婠婠收回飘带,加速掠至,娇笑道:“璇妹难道未听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吗?”

  石青璇淡然自若地回应道:“当然听过!”

  右手玉箫洒出大片青光,护着胸前要穴,手中印卷脱手射出,投往去而复返的侯希白。此时徐子陵高呼要侯希白取卷开溜的叫声,刚好传至,可说来得非常合时。

  婠婠哪还有空去理会石青璇,何况石青璇得碧秀心真传,收拾她绝非数招内可办到,一声娇叱,改攻侯希白。

  侯希白不住与投来的印卷接近,失而复得的兴奋,令他的精神提升至最巅峰的状态,更盘算出接卷后如何应付必然是狂风暴雨般袭至的攻势。就在这关键时刻,右方一尊望墙的罗汉像竟复活过来般,弹高往他扑过来,假如他依着现在速度继续掠前接卷,刚好会被撞个正着。这变化连婠婠都料想不到。

  侯希白知道印卷虽重要,但倘若失去性命,什么印卷均不管用。这塑像重达百多斤,加上把塑像推出者的劲力,硬挨这一记可不是说笑的,倏地立定。罗汉擦身而过,猛撞在对立的另一尊罗汉处,发出一声轰鸣全场的激响和破折断裂的声音,两像同时爆成往四方激溅的碎粉。安隆肥胖的巨体在侯希白和婠婠间一闪而过,印卷也随即消失无踪,他的笑声接着响起,狂笑道:“姜毕竟是老的最辣奼,婠丫头你中计哩!”

  “轰!”整座大殿晃动一下,安隆破壁而出,到了殿外去。

  此时徐子陵和杨虚彦双双赶至,都为这意想不到的变化愕然。除婠婠外,更没有人明白安隆指婠婠中计究竟是中了他什么计。只有婠婠暗怪自己低估这位与祝玉妍同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一派宗主。

  她之前以种种手法,令安隆生出惧意,再以飘带逼得他狼狈窜逃,当时更乘虚而入,凭飘带发出天魔音,控制他的心神,估计他难以在短时间内恢复过来,遂安心去争夺印卷。而安隆那边仍传来撞碎罗汉的声音,令她更是放心,现在当然猜到安隆比她预期的更快复原,并且不住击碎塑像,造出他退势不止的假象。此时悔之已晚,追之难及。

  就在此时,安隆一声怪叫,又从破洞倒飞回来。殿内诸人莫不愕然以对,比之安隆成功夺卷更感意外。

  在众人呆瞪下,安隆左手掩胸,拿印卷的右手轻轻抖颤,脸上血色褪尽,双目直勾勾瞧往破洞外月色遍洒的大地,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其中糅集深切的惧意。是谁能令这邪道中殿堂级的高手如此大失常态呢?靠墙的石青璇忽然娇躯一震,一言不发的循破洞闪身飘出殿外,消没不见。事起突然,徐子陵已来不及阻止。

  徐子陵和侯希白交换个眼色,同时出手,往安隆扑去。不管是谁把安隆逼回来,还是要先把印卷抢到手上再说。

  杨虚彦见状急压下心中惊疑不定的情绪,大喝道:“安叔小心!”

  安隆被喝得似从一个噩梦里醒过来般,随手将手中印卷往上抛掉,狂叫道:“不关我的事!”接而朝洞口的反方向疯了似地逃去,撞破另一个大洞。

  侯希白和杨虚彦哪还有兴趣理会他,同时拔身而起,往不断抛升,快抵殿顶的印卷追去。徐子陵怕婠婠偷袭,卓立原地,全神注意婠婠的动静。只见这美女俏立原地,对侯杨两人的斗争像忽然失去兴趣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露出思索的神情,紧盯安隆退回来的破洞口处。徐子陵心中一动,有几分猜到是谁在破洞外把安隆逼回来,事实上亦不难猜,天下间能令安隆如此仓皇失态的,不出宁道奇、祝玉妍和石之轩等寥寥数人,其中以直接和此事有关的石之轩可能性最高。

  想到是“邪王”石之轩,不由冒出一股寒意。

  扇剑交击之声在殿顶处连串响起,接着侯希白和杨虚彦两人分别落在徐子陵左右两旁,怒目对视,两人手中竟各有半截印卷。徐子陵也不由呆住。

  婠婠幽幽一叹,悠然道:“这或者是最佳的解决办法,奴家不陪你们玩啦!”倏地后移,从正门处飘身离殿。

  “锵!”杨虚彦还剑鞘内,双目精光电闪,在徐子陵和侯希白身上来回扫视几遍后,冷哼一声,径自从破洞离开,消没不见。大殿恢复宁静,只余一地塑像破碎后的残屑。

  徐子陵往侯希白瞧去,后者从手上的半截残卷收回目光,苦笑道:“小弟也有点同意婠小姐的话,这或者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大家同时得到却又失去了。”

  徐子陵问道:“刚才把安隆逼回来的,是不是令师呢?”

  侯希白摇头道:“瞧来不像。石师虽罕有出手,但出手必有人命丧。照我猜杨虚彦也不信来的是石师,至于究竟是谁有这么通天彻地之能,小弟也很想有人能回答我。”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侯兄多久没见过令师?”

  侯希白轻描淡写地道:“怕有三、四年吧!”像是不愿谈及有关石之轩任何事的样子,岔开道:“很高兴今晚交上子陵般这么有情有义的朋友,小弟刚才力拼下受了点伤,必须觅地疗养,若子陵这几天仍在成都盘桓,小弟会来找子陵饮酒畅谈。”一扬手上的半截残卷,微笑道:“我真的很感激。请啦!”言罢穿洞潇洒去了。

  那点烛光刚好熄灭,不片刻大殿又亮起来,皆因正是天明的时刻。想起昨晚惊涛骇浪般的经验,分外感觉能见到晨光的珍贵。

  徐子陵走出墙外,天已大白,忽然一阵叮咚脆响,从佛塔那边传来,远眺过去,隐见佛塔檐角翘起处挂有铜铃,山风吹来,发出一阵阵悦耳的清音,使人尽去尘虑。在罗汉堂侧有夹道通向佛塔,花木扶疏,幽邃浓荫,非常引人。

  徐子陵暗忖横竖闲来无事,不如顺便随意参观,然后立即离川,赶去与寇仲会合,同赴关中寻宝。叹了一口气后,缓步朝佛塔走去,穿过竹林,高近十五丈,分十三层的宝塔巍然屹立林内广场处,峥嵘峻拔。在初阳东升的辉光下,塔顶的镂金铜制飞鹅更是灿烂辉煌,光耀远近。每层佛塔四面共嵌有十二座石雕佛像,宏伟壮丽,纹理丰富。

  “徐兄对这座佛塔似是情有独钟呢?”徐子陵负手仰观佛塔,头也不回地淡然道:“师小姐是昨晚已来,还是刚到的?”

  师妃暄来到他身后悠然道:“那有什么分别?你不过是想问谁把安隆逼回罗汉堂吧?此人那么可恶,冒渎佛门圣地,妃暄吓得他以后睡不安寝,也不为过,徐兄同意吗?”

  徐子陵转过身来,面对清丽淡雅的师妃暄,苦笑道:“我也踏碎其中一座塑像,小姐打算怎么惩罚小弟?”

  师妃暄微笑道:“我不见更不知,徐兄莫要问我。”

  徐子陵一拍额头,洒然笑道:“昨晚就像做了一场梦,差不多每件事都是令人费解,不明所以。例如师小姐是凭什么惊退安隆,吓得他连《不死印卷》都要抛弃,以致见鬼似地抱头鼠窜?”

  师妃暄温柔地道:“我上次入川,是奉师命到幽林小谷把《不死印卷》细阅一遍,虽不会因而练成不死印法,但模拟到有两三成相似并不困难,加上安隆做贼心虚,机缘巧合下才那么有效,这是否可解去徐兄其中一个谜团?”

  徐子陵明白过来,却产生新的问题,讶道:“师小姐何不索性把印卷带返静斋收藏,岂非不用有昨晚的纷争?”

  师妃暄淡然自若道:“这是秀心师伯传给青璇小姐的遗物,更是石之轩借刀杀人的凶物,没有青璇小姐的同意,谁都不能将之带离幽林小谷。这次最使人难解的,是杨虚彦怎会忽然知道此卷的存在?”

  徐子陵愕然道:“借刀杀人?石之轩若要杀人,不会自己下手吗?”

  师妃暄秀目抹过一丝悲哀的神色,低声道:“我们边走边说好吗?”

  徐子陵不敢和她并肩而行,落后在她侧旁两步许处,一起进入迂回于竹林内的小径。

  师妃暄忽地停下,徐子陵自然随即止步,前者微嗔道:“你这人的脑袋是用什么做的,为何不敢和妃暄并肩漫步?我们之间没有尊卑之分,更无主从之别,是否要妃暄拂袖而去,不再理你?”

  徐子陵心中泛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不知是否因熟络了的关系,师妃暄对他的态度比之初会时有很大的转变,以前她从未试过以这种半娇嗔、半责备的神态语气和他说话,其中动人处,教人惊喜。

  徐子陵哈哈一笑,来到她左旁的位置,有点乱了阵脚地说道:“只是一场误会,小弟还以为师小姐因身份特殊,须严守男女之防,所以……敬而远之,不对!我只是尊重小姐超然的身份,唉!你该明白的。”

  师妃暄莞尔道:“并肩而行与男女之防有什么关系?反是你这么故意落后,什么敬而远之,更为着相和别扭。”

  说罢继续前行,玉容恢复止水不波的平静,这次徐子陵悠闲轻松地走在一旁,静待她说话。

  好一会后,师妃暄沉重地道:“石之轩录下不死印法,是故意让秀心师伯看的,那关系到魔门和静斋的斗争,其中细节可以想象。若非研读此卷,秀心师伯绝不会在芳华正茂的时刻,撒手离开尘世。”

  徐子陵心中冒出一股寒意,道:“石之轩的心肠是用什么做的?难怪石小姐不肯认他作父亲。”

  旋即又担心道:“师小姐刚才不是说过曾细阅《不死印卷》吗?你岂非重蹈令师伯的覆辙?”

  师妃暄若无其事道:“可以这么说。而这更是石之轩录之成卷的用意,对静斋来说则是公然的搦战。有一天妃暄可能忽然就那么走了,但总不能置之不理。”

  徐子陵听得无言以对,更不知如何为她分担,好半晌才道:“安隆为何想得到印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此时林木已尽,两人来到罗汉堂旁的空地处,师妃暄缓缓转身,面对徐子陵,平静地道:“安隆对石之轩,有种近乎疯狂的崇拜,数十年来从没有改变过,一直希望石之轩能一统魔道。对他来说,以前的障碍是秀心师伯,现在的障碍则是青璇小姐。而在杨虚彦和侯希白两人间,他选取前者,因为他认为杨虚彦会是另一个石之轩。”

  徐子陵不解道:“杨虚彦既是这么一个人,李世民为何仍要重用他?”

  师妃暄道:“杨虚彦是属于太子李建成一系的人马,更因杨勇和李渊的密切关系,故非常受李渊爱宠,加上最近杨虚彦凭李渊纳董淑妮为妃一事,地位更是巩固。除非李世民要与父兄决裂,否则对这么屡建奇功,新近才把薛举刺杀的大功臣有什么办法呢?”

  徐子陵皱眉道:“以前师小姐对魔门的事总是不愿谈论,现在忽然又变得言无不尽,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师妃暄微笑道:“自大巴山别后,妃暄从水路全速赶赴幽林之谷,通知青璇小姐这件事,始晓得鲁妙子临终前曾以飞鸽传书予青璇小姐,遗书中提及很多事,对你和寇仲更是推崇备至,其中提及你可能是天下唯一的一个,可不须学习花间或补天的魔功,亦能读通《不死印卷》的奇才,她遂决定把印卷交给你。倘若你不能及时赶来,那她就当着安隆和杨虚彦面前把印卷毁掉,好一了百了。”

  徐子陵禁不住心中涌过一阵失望,原来师妃暄现在对他另眼相看的原因,不是因她对自己观感有变,只是因鲁妙子的遗书,又或因石青璇对他的信任,不由暗感失望,那种滋味确不好受。由此推之,自己真的可能对这淡雅如仙的美女生出情愫,否则怎会因此而神伤。

  想到这里,徐子陵把所有扰人的情绪压抑下去,若无其事道:“原来如此!早知小弟便不用千山万水地赶到这里来。”

  师妃暄讶道:“未能一窥印卷上所载,你不觉得可惜吗?”

  徐子陵有感而发道:“得得失失,怎能介怀那么多!否则做人岂非万分痛苦。况且鲁先生极可能错看或高估了我徐子陵,若看得走火入魔多不划算。若要学上乘武技,罗汉堂内的五百尊塑像,无不暗含玄奥道理,大自然的鸟飞鱼落,无不可为我之师,谁还有空去参详魔门邪人创出来的东西?”

  师妃暄美目深深地凝注他,秀眸彩芒闪闪,叹道:“妃暄现在终于明白鲁大师为何如此欣赏你徐子陵了!徐兄可知此寺的罗汉,均是依后秦圣僧鸠摩罗什亲绘的手本敬制。”

  徐子陵一呆道:“鸠摩罗什是谁?名字这么古怪的。”

  师妃暄肃容道:“鸠摩罗什乃天竺来中土传法有大德大智的高僧,广究大乘佛法而尤精于般若性空的精义,武技更是超凡入圣,却从不以武学传人,只论佛法。来中土后在长安的逍遥园从事翻译佛经的工作。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过竟然有人能从他设计的塑像瞧出玄虚,且非是佛门的弟子,确是异数。”

  接着横他一眼道:“亏你这人还要说鲁师错看你,是否怕负上什么责任呢?”

  徐子陵苦笑道:“被你说的我差点要入殿再多看两遍。唉!现在这里再用不着我这个闲人,巴盟的人又四处为李世民寻我晦气,小弟实不宜久留,师小姐请啦!恕小弟失陪。”

  以师妃暄的恬淡无求,也忍不住蹙起秀眉不悦道:“为何你一副赶着要溜的样子?你难道看不到天下万民的苦难,即使是能避开中原战火的巴蜀,亦因外面政治形势的变化而风起云涌。自祝玉妍、石之轩出世,一直是道消魔长之局,否则天下不该乱成这个样子。有志气的人均应为人民办点事。”

  徐子陵的苦笑更深,叹道:“有志气的是寇仲而非徐子陵,师小姐对我的期待不嫌太高吗?”

  师妃暄恢复平静,微笑道:“徐兄知否我因何要冒充石之轩吓安隆一跳?”

  徐子陵思索道:“是不是想试探石之轩有没有牵连在这件事内?假若安隆是奉石之轩的命令行事,当然不会害怕。”

  师妃暄白他一眼道:“不嚷着要走了吗?”

  徐子陵尴尬道:“原来师小姐也懂得耍人。”

  师妃暄轻吁一口气,柔声道:“你这人很难侍候,如若徐兄不介意,可否让妃暄作个小东道,请你尝尝成都著名的道地斋菜,青璇小姐尚有些东西要交托你哩!”

  徐子陵皱眉道:“师小姐不用为我浪费宝贵的时间,只要告诉我何处可见到石小姐,小弟自行寻去便成。”

  师妃暄像瞧通看透他般,樱唇角溢出一丝微仅可察的笑意,漫不经意地悠然道:“又来哩!此地一别,不知何日再有相见之期,多陪妃暄一阵子也不成吗?”

  师妃暄尚是首次对他软语相求,想起连毁掉她的和氏璧人家都不计较,徐子陵心中一软,只好点头答应。

  数股浓烟在远方江岸旁的山头冒起,直冲霄汉。自昨晚黎明前,急行近三十里的江淮军,在杜伏威亲自指挥下,对沈纶的营地发动猛攻,但可惜的是他同时把泊在军营之旁大江上的十多艘战舰以火箭焚毁,寇仲在江上伏击沈纶退兵的大计登时落空。居高望远,沈纶的主寨尚未失陷,被毁的只是外围哨寨,喊杀声随风送到众人耳内。陈长林双目厉芒电闪,显因沈纶被袭大感快意。

  卜天志凑到寇仲耳畔低声道:“照我看沈纶怎都会防上杜伏威有这一手,所以表面看似杜伏威占尽上风,但沈纶虽有损失却未伤根本,暂不用仓皇撤退。唉!即使走他也会从陆路走,想走水路已无可用的船只。”

  他虽没有明言,但等于指出若要伏击沈纶,在现在的形势变化中,根本是不可行的。

  寇仲也感到泄气,只好安慰他道:“沈纶哪是老杜对手,可能很快崩溃。”

  另一边的陈长林目不转睛地紧盯战场的形势发展,摇头道:“沈纶有谋有勇,论气魄和经验虽及不上杜伏威,兵力更是远落其后,但立寨处却是利守不利攻,兼之是养精蓄锐,开始时虽被攻个措手不及,但转瞬站稳阵脚。我猜沈纶固是损失颇重,但杜伏威亦占不到多大的便宜。”

  忽然撤退的号角声响起。

  寇仲苦笑道:“长林兄果是料事如神,老杜要退兵哩!”

  陈长林叹一口气,苦笑道:“假设沈纶派兵追击杜伏威后撤的军队,那我们这次的伏击行动只有取消:如果沈纶连循例的追击也无法办到,则我们仍有一线机会。”

  寇仲心中暗赞。陈长林不但是个情深义重的好汉,且公私分明,绝不会因私人恩怨而要大家陪他冒险。相互比较,自己更倾向于感情用事。

  半个时辰后,洛其飞赶回来报告战场上的最新情况,沈纶果然派兵追击后撤的江淮军,却被杜伏威亲自指挥的护后军击退。

  陈长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并没有因此失望,微笑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沈纶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少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从没受过什么挫折。这次我们教他落个灰头土脸,损兵折将而返,日后还要穷于应付李子通的报复,我已感到非常痛快。以后还怕没收拾他父子的机会吗?”

  寇仲从隐藏的草丛中长身而起道:“长林兄乃天性豁达的英雄好汉,趁现在沈纶、杜伏威和李子通三方均自顾不暇,正是各走各路的最佳时刻。我在岭南兜个转后,便要和陵少会合共赴关中。彭梁等地的大本营,辛苦诸位哩!”

  众人齐声答应,士气昂扬得像刚打败了沈纶。

  成都的大街小巷满布昨夜狂欢的痕迹,爆竹的破屑碎纸、花灯的残骸,随处可见。街道上行人疏落,与昨夜人山人海的情景,几疑是两处不同的地方。可以想象一夜尽欢后,人们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登床作其元龙高卧。

  街上店铺十之有九没有开门做生意,当徐子陵怀疑师妃暄要请客的斋馆是否营业时,这扮成书生模样的美女领他来到城西设于果园坊内的斋店,出乎意外的正打开大门款待客人。师妃暄显然非是首次光顾,店东亲来招呼,秦公子前秦公子后的,尊敬有礼。徐子陵表示对斋菜全不在行后,师妃暄随即点了几个小菜,亲自为他斟上香茗,使他受宠若惊,想不到能有与她同台午膳的荣幸。偌大的斋馆,只有他们这台客人,清静舒适。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师妃暄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恬淡自然的动人模样。闲聊两句,师妃暄感激地道:“幸亏得徐兄告知石之轩的另一个身份,否则到现在我们仍不知一手颠覆大隋的裴矩就是石之轩。也只有他能如此深藏不露,教人全然寻不到蛛丝马迹。”

  徐子陵不解地道:“他一个人真可发挥这么大的破坏力吗?”

  师妃暄道:“问题是他深得杨广宠信,尤其是裴矩乃隋室最熟悉西域事务的人,其他大臣根本欠缺提议的资格。”顿了顿,续道:“例如在大业十年七月,当时身为右光禄大夫的裴矩被任命为‘护北蕃军事’,他立即向杨广进言,指出突厥的始毕可汗势力日增,必须设计削弱,并提出以隋朝的宗室女嫁给始毕之弟叱吉没,并封他为南面可汗,以分化突厥当权的宗族。结果叱吉没不敢接受婚事和封号,还向始毕和盘托出,始毕知道后,自对杨广萌生怨怼,突厥与隋的交恶,是从这时开始。”

  徐子陵听得头皮发麻道:“若论心计,恐怕没多少人是石之轩的对手,最厉害是他还似对杨广忠心一片,处处为大隋设想的模样。”

  师妃暄叹道:“一计未成,他又另出一计。裴矩再向杨广力陈突厥人最易被人离间,现在疏远朝廷,非关婚嫁封号之事,而是有个来自西方叫史蜀胡悉的人在挑拨离间,如能诱杀此人,突厥自会重归隋廷怀抱。杨广在不明事实下,答应了他。裴矩遂以利厚的贸易为诱饵,把史蜀胡悉骗到马邑杀害,事后又让始毕知道,从此突厥再不向隋廷朝贡。”

  又喟然道:“杨广乃历代帝皇中把家当败得最快的皇帝,大秦虽也历两帝而终,但在始皇治世时,天下早已民怨沸腾,不像杨广继位时仍值盛世。现在想来,皆因裴矩揣摩到杨广好大喜功,意图扬威域外,令四夷归服的心态。在诱杀史蜀胡悉后,杨广还以为收服了突厥,北巡边塞,始毕得到秘密消息后,亲率数万精骑南下突袭杨广的队伍,逼得杨广要避入雁门避难。雁门郡四十一座城,被始毕攻占三十九座,杨广差点送命。经此一役,突厥人再不肯臣服,还生出东进之心。罪魁祸首正是石之轩。”

  徐子陵道:“说不定也是石之轩派人暗中通知始毕,教他领兵来袭。唉!我真不明白,这样把突厥引狼入室,对石之轩有什么好处?”

  师妃暄平和地道:“这正是思想之争的祸害,令人可置民族大义于不顾,对人民的痛苦视若无睹。祸患的根源来自魔门至高无上的秘典《天魔策》十卷,策中不但载有《天魔秘》、《道心种魔大法》等诸般深不可测的绝学,还详论宇宙和生命的奥义,认为人性本恶,毁灭和黑暗才是宇宙最具威力的力量。起始时只属一种学说,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学,无论在政治上或武林间,正统宗派均乘机对魔门穷追猛打,魔门杰出弟子遂各分别携卷避祸,演变成今天两派六道的局面。石之轩要统一魔道,就是要把《天魔策》重归于一。仇恨就是那样种下的,现在谁都难以改变。”

  徐子陵皱眉道:“但这仍不足以解释石之轩为何要把突厥引进中原来呀?”

  师妃暄解释道:“魔门已非当年的魔门,其中经历过多次变化,在汉武时先与被排斥的诸家结合,到张骞通西域,又接受外来文化与宗教的影响,强调以武力清除异己,到魏晋时期,魔门中人积极往西植基发展,石之轩和祝玉妍均有胡人血统。所以我们的民族大义,对他们是丝毫不起作用。”

  徐子陵长长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若非师小姐娓娓道来,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魔门的人在搞什么诡道。”

  此时斋菜来了,热腾腾香气四溢地放到桌面上,色香味俱全。

  徐子陵见她浅尝两箸后放下筷箸,自己却放怀大嚼,吃个不亦乐乎,不好意思地说道:“是不是我的吃相太难看,弄得你没有胃口?”

  师妃暄含笑摇头,道:“这些斋菜均经多重工序精制而成,味道太浓,反不及青瓜白菜见真味,与你无关。刚才吃上两口已是破例,而且你的吃相与你的人一样,自然真挚,怎会难看?”

  徐子陵老脸微红,尴尬道:“你倒会说话,自然真挚,那是不是狼吞虎咽的文雅说法呢?”

  师妃暄微耸两肩,无奈道:“你要是那么多疑,妃暄拿你没法。”

  两人四目相触,均生出奇妙的感觉,活像这顿斋菜把双方拉近了,再不像以前般有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又或分隔的鸿沟。徐子陵当然不会因此生出非分之想,还在心中警告自己不可如此,提醒自己是因彼此有着共同的大敌,所以使关系密切了些儿。

  师妃暄有意无意避开他的注视,瞧往阳光漫天的街道,路过的人比先前多点,但仍远比不上平常的热闹。

  徐子陵记起一事,问道:“大石寺的僧侣究竟是因什么人溜个一干二净?”

  师妃暄噗嗤笑道:“他们不是溜,只是暂时栖寄附近其他寺庙去,昨晚弄出来那一大堆碎泥破石,今天亦会有人打扫的。”

  徐子陵被她罕有的娇美神态引得一呆,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他们定因罗汉被毁而伤心不已。”

  师妃暄若无其事地说道:“凡物均有起始生灭,空门中人应看得透彻,若不能从生命看到死亡,从毁灭中看到再生,便没资格言佛,我们何须为此而烦恼?”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虎目闪跃深邃不可测的智慧光芒,点头道:“小姐这番话发人深省。昨晚侯兄告诉小弟寺内僧人是因逃避魔门一个厉害人物而避居他寺,只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

  师妃暄道:“我也是入川后方由川帮帮主范卓告知此事,此人名列‘邪道八大高手’榜上,一向非常低调,行藏诡秘,与大石寺的上代主持大德圣僧乃死敌,最近不知是否魔功大成,从西域赶回来挑战大德,岂知大德刚于十天前圆寂火化。他竟把怨恨发泄在他不懂武功的徒子徒孙身上,说若有人逗留寺内,他将尽杀方圆十里内所有生人,寺僧为免祸及附近无辜乡民,只好弃寺离开。”

  徐子陵大怒道:“这人太过蛮横霸道哩!巴蜀武林怎可坐视不理?”

  师妃暄叹道:“不是不想理,而是难以去理。除非能把他找出来除掉,否则谁都没办法。唔!或者徐兄可助我一臂也说不定。”

  徐子陵立知中计,之前自己表示过不是什么救世济民的好汉,现在又一副义愤填膺,誓要伸张正气的样子,矛盾得要命。

  苦笑道:“你总好像不肯放过我,若师小姐肯亲自出马,什么凶邪亦要手到擒来。”

  师妃暄微嗔道:“此人既能名列八大高手之林,岂是那么容易收拾?若非他因‘天刀’宋缺而惨遭挫败,致须避往西域,中原还不知有多少人受他残害!这次他既敢卷土重来,自然是有自信可胜过宋缺。”

  徐子陵沉声道:“此人是否‘魔师’赵德言?”

  师妃暄微怔道:“你也知道赵德言是魔门高手?不过此人却非赵德言,而是‘天君’席应,他因‘天’字招犯宋缺之忌,被他追杀千里,差点丢命,这大概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徐子陵失笑道:“这么看,宋缺该比席应更霸道。”

  师妃暄微笑道:“宋缺是上代武林最著名的美男子,一向孤高自赏,目中无人,但从不妄杀无辜,外冷内热。且他对魔门有极大的震慑力,连祝玉妍、石之轩之辈也不敢轻易惹他,如非他人缘不佳,声名当不会在宁道奇之下。宋缺自出道以来,从未尝过败绩,只看近二十年内已没有人敢向他挑战,当知他在江湖上的分量。如论军事上的能耐,更是无人不惧。”

  徐子陵点头道:“难怪你那么看得起宋师道,原来他的后台这么硬。”

  他边听边吃,风卷残云的独力**平桌上的斋菜。

  师妃暄欣然为他添茶,道:“妃暄尚有一事相求,却有点难以启口。”

  徐子陵奇道:“不是又想我去劝寇仲金盘洗手,从此收山吧?”

  师妃暄哑然笑道:“这该算是我们间最大的障碍,不过我想说的却非是与此有何直接关联,而是想提出另一忠告,你若当是警告也无不可。”

  徐子陵心叫“又来啦”,淡然道:“即使小弟告诉小姐不愿听,小姐也会直言不讳,对吗?”

  师妃暄叹道:“不要那么严阵以待可以吗?妃暄只希望你两人打消入关中取宝的事。李世民不知从何处收到风声,知道你们即将入关,那是他的地头,天策府更是高手如云,若给发现行踪,休想活着离开。而妃暄亦很难插手干涉。”

  徐子陵洒然笑道:“多谢小姐关心,不过生生死死,我和寇仲从不放在心上。”

  师妃暄平静地道:“既是如此,妃暄言止于此。”

  本是融洽的气氛登时云散烟消。

  师妃暄柔声道:“青璇小姐现居于独尊堡内,让妃暄陪你去一趟如何?”

  给她软语相求,徐子陵硬不起心肠来,只好答应。暗忖见过石青璇后,立即离川,再不作任何逗留。

  正月立春雨水节,二月惊蛰春分先;

  三月清明谷雨到,四月立夏又小满。

  冬月大雪冬至节,腊月小寒又大寒;

  一至腊月唱完毕,上年去了新年来。

  悠扬的歌声,从驶经的一艘渔舟传过来,听得寇仲眉飞色舞,对旁边的卜天志道:“难怪说人要时常忙里偷闲,过去几天我即使听到有人唱歌,亦少有留心曲词,现在却听得一字不漏。可见人的心对所见所闻会随心境而作出选择和过滤。”

  本是战斗的船舟,由于搬走所有战争的器具,摇身一变而成行走于大江的商船。

  卜天志低声道:“少帅是否对宋家小姐仍未能忘情?”

  寇仲想不到他问得如此直接,老脸一红,干咳道:“这该多多少少是此行的动机之一,却非全部原因。你看那群海鸟飞得多么整齐好看,咦!是否快到大海哩?”

  卜天志深吸一口气,道:“我已嗅到大海的气味。如若顺风,后天我们该可上岸,再急赶一天,可抵宋家。”

  寇仲道:“上岸后我会自行找去,志叔不必等我,有志叔在梁都坐镇,我可以安心一些。”

  卜天志知拗他不过,只好答应。

  寇仲道:“岭南除宋家外,还有什么地方势力?”

  卜天志答道:“当地除宋家外,尚有三个具有影响力的人,就是番禺郡的王仲宣、泷水郡的陈智佛和始安郡的欧阳倩,他们不是一帮之主,就是世家大族的首领。”

  寇仲一呆道:“欧阳倩是个娘儿吗?”

  卜天志笑道:“还是个年轻标致的美娘儿,女承父业,在岭南武林艳名颇着,手底下亦有真功夫,据闻很不好惹。”

  寇仲叹道:“我国确是幅员广阔,若我不是远赴南疆,恐怕这辈子都不知有这么一个不好惹的女人。要管治全国真不容易。”

  卜天志道:“假若宋缺肯站到少帅的一方,那只要他肯点头,保证所有南蛮的领袖归顺少帅。”

  寇仲喜道:“这正是我要拜访宋缺的原因。”

  卜天志苦笑道:“问题是宋缺乃爱武多于一切的人,不巧少帅你又以刀法名扬天下,你这么送上门去,情况极不乐观。”

  寇仲大吃一惊道:“我又不是上门挑战,他老人家不会用这款式来招待我吧?何况我一向和宋家关系良好。”

  卜天志叹道:“宋缺在江湖上有名不近人情,难以相处,更不会买任何人的账。已出海啦!少帅究竟想往左去还是往右行。”

  往左就是折返东海。往右则是朝岭南去。卜天志终忍不住说出心里的话,希望寇仲肯改变主意。大江不断开阔,一群水鸟队形整齐地在船首飞过,风浪明显转大。

  寇仲凝视前方大海和江水的交汇处,忽然伸手搭上卜天志的肩头,苦笑道:“知我者莫若志叔,假设我不去一趟岭南,将来纵使战死沙场,必不能瞑目。”

  卜天志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发出命令,指示船只满帆南行,驶进茫无边际的大海去。

  独尊堡位于成都北郊万岁池南岸,坐南朝北,仿似一座规模缩小的皇城。全堡以石砖砌成,予人固若金汤的气象。

  来到横跨护堡河吊桥的另一端,师妃暄止步道:“妃暄已完成任务,徐兄只要报上名字,自有人领徐兄往见青璇小姐。”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陪我进去吗?”

  师妃暄有点无奈地说道:“青璇小姐怕不是那么喜欢见到我,但请勿追问原因,徐兄珍重。”

  说罢淡然一笑,飘然去了。

  徐子陵呆立片刻,通过吊桥,敞开的堡门早有人恭候,是个衣服华丽的锦衣大汉,年纪四十许间,恭谨有礼,听得来者报上姓名,自我介绍为独尊堡的管家方益民后,道:“徐公子大驾光临,实是我独尊堡的荣幸,请这边走。”

  徐子陵虽觉得整件事颇透着古怪的味道,但师妃暄怎都不会骗人,遂随方益民进入堡门。入门处是一座石砌照壁,绕过照壁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上书“忠信礼义”四个大字,接通一条笔直的石铺通路,两旁植有苍松翠柏,房舍藏在林木之间,景色幽深。

  方益民微笑道:“我们堡主到今早才知公子光临成都,又闻知巴盟的人有心留难公子,故立即找巴盟的奉振说话。”

  徐子陵受宠若惊道:“解堡主的隆情厚意,徐子陵非常感激。”

  方益民领他经过一道横跨自西北逶迤流来的清溪上的石桥,见前方位于独尊堡正中的建筑组群楼阁峥嵘,斗拱飞檐,画栋雕梁。尤其是主堂石阶下各蹲一座威武生动高达一丈的巨型石狮,更给主堂抹上浓厚的神秘和威严。

  方益民边走边笑道:“是我们感激公子才真,请这边走。”

  徐子陵愕然跟在他身侧,绕过主堂,踏上一道通往侧园的羊肠小道,两旁尽是奇花异卉,在阳光下灿烂夺目,绿荫怡人。

  忍不住问道:“你们因何要感激我?”

  方益民神秘地微笑,压低声音道:“待会公子自会知晓,请恕小人不敢先行透露。”

  小径已尽,前方柳暗花明的展现出另一个空间,在花木环拱下,一座别致的小楼宁静地坐落在此幽雅的角落中。

  方益民施礼道:“公子请进小楼见青璇姑娘,小人告退。”竟躬身退返小径去,消没在弯角处。

  徐子陵糊涂起来,好一会收摄心神,朝小楼走去。一路行来,最可疑是从未碰上堡内其他人,若非是师妃暄亲自送他来此,早怀疑独尊堡是布下陷阱,不怀好意。

  来到小楼的台阶下,徐子陵扬声道:“石小姐,徐子陵应约来哩!”

  石青璇充盈磁力的动人声音从楼上传来道:“上来吧!”徐子陵提起的心终放下来。

  坦白说,虽有九成肯定师妃暄不会害他,但由于以往的经历,尤其是沈落雁和云玉真两女的恩将仇报,使他总有那么一点的不放心。在争天下的大前提中,父子兄弟均可反目成仇,何况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徐子陵暗为对师妃暄的怀疑而惭愧,这仙子般的美女理该超然于尘世之外,不会随波逐流。

  拾级登楼。楼下的小厅布置简雅,充满女性温柔的气息,石青璇借居的地方,当然该是堡内某些有身份地位的女子闺房。一道阶梯通往楼上,不知如何,徐子陵忽然有点紧张起来,不知是因为那异乎寻常的气氛,还是这个由师妃暄穿针引线的约会。想起初到成都的昨晚,在烛天的灯笼光映照中,石青璇揭起一半面纱那令他惊艳的迷人感觉,心脏不由也跳跃快一点。徐子陵朝上走去,当他来到二楼,顿时呼吸屏止,心神猛颤。

  寇仲独自一人立在左船舷处,极目眼前无限扩展的大海汪洋。一幅一幅久被遗忘的回忆,以电光石火的速度闪过脑海。遥想当年和徐子陵这难兄难弟,绞尽脑汁从海沙帮这恶虎的爪牙下偷满一船私盐,逃入大海,后更遇上风浪,逼得要弃盐取命的情景,如今仍是历历在目,像刚不久前发生。

  光阴转瞬即逝,他和宋玉致的交往亦是如此,转眼暗然分离。这回自己到宋家找她,这刚强骄傲,出身于南方最显赫世家的美人儿会有怎样的反应?

  命运最迷人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那茫不可逆料的发展。在中秋之前,他从没动过心千里迢迢地去找宋玉致,但现在他正在赴岭南的路途上,事先谁能预知。所有往岭南的理由,均只是渴欲见伊人一面的借口。

  唉!寇仲心中暗叹,无论在争天下或在爱情的追求上,他可能只是只不自量力的扑火灯蛾,灿烂后隐藏的只是自我的毁灭。李世民现在远远把他甩在后方,但他再没有回头的可能,在战败身亡前,他想见宋玉致一面。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心愿。

  石青璇身穿双襟圆领,蓝色印花的女装,轻盈潇洒地坐在窗台前,淡淡地凝视他。清丽绝伦,没有半点脂粉的俏脸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凄幽美态,自然便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对她有若刀削般充满美感的轮廓线条和冰肌玉肤,清丽如仙的容貌来说,任何一丝一毫的增减都会破坏这只能出自上天鬼斧神工的月貌花容。加个假鼻子又或把脸肤变得粗黑,已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石青璇终于遵守诺言,让徐子陵看到她丽质天生的至美之态。

  她身穿的印花布质地轻柔,纵是单色印花,却予人蓝白色对比的强烈,能于单色中求多变,于对比中得调和,非常别致。她那天下倾慕的玉箫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搁在膝上,灿烂夺目的阳光从林木间洒落窗前,化成彷如把她笼罩在仙氲霞彩的绿荫中,令人感动得屏息。徐子陵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石青璇的美和师妃暄的美都令人感到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可是前者的美态于此之外却能引人去欣赏和沉醉其中,特别亲切。

  徐子陵旋又生出自惭形秽之心,赧然道:“徐子陵有负小姐所托,终失去印卷。”

  石青璇瞧往窗外,自由写意地挨在窗框处,淡然自若地说道:“青璇从未曾拥有过它,有什么失去可言?徐兄肯长途跋涉来川,青璇已非常欢喜。”

  徐子陵不是拙于言辞的人,但此时为她绝世的容色美姿所慑,竟说不出话来。她乌黑柔软的秀发在头上结了个简单的发髻,以玉簪固定,随意得有小撮发丝散垂下来,另有一种独特放任的韵味。在花布褂裙下露出一对白玉无瑕般的赤足,令她更添女性慵懒迷人的风情。

  石青璇平静地道:“看到桌子上的东西吗?”

  徐子陵这才看到窗前的书桌上,放有一把式样奇特,纹理高古的连鞘厚背大刀,刀旁还有一卷书。直到这刻,他方发觉四周摆满书柜,藏书丰富,暗叫惭愧。心中一动道:“是否岳山仗之成名的‘霸刀’呢?”

  石青璇移回目光,一瞬不瞬美目深注地瞧着桌上的宝刀,玉容虽不见半点情绪波动,秀眸却透出缅怀伤感的神色,轻吁一口气道:“正是此刀。”

  徐子陵眉头大皱道:“小姐的好意心领啦!一来我不爱挥刀弄剑,二来更怕背着这么重的大刀奔波跋涉,小姐还是留作纪念吧!”

  石青璇轻轻道:“没有它,你怎能扮岳山呢?”

  徐子陵笑道:“以前我不也是没有它吗?祝玉妍一时间也被瞒过。”

  石青璇摇头道:“这次是不同的。祝玉妍只和岳山有一夕之缘,且由于她一向厌恶岳山,自然会设法忘记他。”

  徐子陵愕然道:“这次?什么意思?”

  石青璇朝他瞧来,道:“这次要骗的人是你另一死敌‘天君’席应,只要有少许破绽,会立即被他看破,怎可不力求完美?”

  徐子陵明白过来,苦笑道:“见过小姐后,我立即离川,恐怕……唉!教在下该怎么说呢?”

  石青璇露出一丝如鲜花盛放,阳光破开乌云的笑意,登时驱走脸上令人心碎的哀思愁绪,娇憨地道:“看!连自己都知道过意不去哩!你弄坏人家和尚寺那么多尊罗汉,又从中学到没人能明白的神奇功夫,这么说走便走,不惭愧吗?”

  徐子陵见她恢复本色,不由颓然在桌前坐下,呆看横放眼前的霸刀,彷似能嗅到刀上隐藏的血腥味,一时乏言以对。石青璇温柔的声音传入耳内道:“子陵啊!你怎会是如此对别人苦难视若无睹的人呢?只有你扮成岳山,才可把席应诱出来,舍此再无其他妙计。”

  徐子陵开始明白为何会由师妃暄安排他与石青璇见面。苦笑道:“小姐不是不问世事的人吗?为何这次如此热心参与。”

  石青璇浅叹道:“这恰好是青璇肩上负担之一,岳老临终前对宋缺已恨意全消,唯独对害得他家散人亡,更变得性情暴戾的‘天君’席应念念不忘,假若子陵能为青璇和所有被害的人诛杀此魔,青璇会非常感激。”

  徐子陵注意到她唤自己作子陵,心中一热叹道:“好吧!我实在找不到拒绝的借口。不过我的确身有要事,只能在成都再逗留七天,期满我立即离开,小姐意下如何?”

  石青璇欣然道:“七天非常足够了。首先你要依人家指示,扮岳山扮得天衣无缝,最重要是你要装成练得‘换日大法’的样子,那纵使和真岳山有分别,别人也不会怀疑,因为认识岳山的人均知他在与宋缺决战前,一直在修炼换日大法。”

  徐子陵皱眉道:“换日大法是否很厉害呢?若是如此,席应没理由送上门来给岳山试刀练靶的?”

  石青璇道:“放心好啦!席应这次敢重返中原,乃因其练成了本门至高心法,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内。如此公然宣布要毁寺,照我猜是要把宋缺诱来。他又怎会怕宋缺的手下败将,他恨不得你出现才对。”

  徐子陵想到“武林判官”解晖和宋家的关系,心中信了大半,望往刀旁的书卷。

  石青璇解释道:“这是岳山晚年武功尽失的数十年间,闲来把霸刀和换日大法记录下来的心得,还旁及对一些人事的批评。嘻!这是你今天的功课呢。”

  徐子陵哪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石青璇续道:“不用苦起脸孔哩!人家会在这里陪你,把岳山生前的事迹巨细无遗的说与你知晓,保证你可扮得天衣无缝,不露任何破绽。”接着微嗔道:“你仍未曾说呢!人家现在这样子好看吗?”

  徐子陵心中一**,朝她瞧去。石青璇别过俏脸,向他展现堪称人间绝色,美丽极品的侧脸轮廓,缓缓举起玉箫,纤指按着气孔,姿态美得不可方物。百千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蔓延徐子陵全身,如坐云端。当年在王通的大宅听她在屋顶奏曲时,哪想到今天竟能独对玉人,还会听到她特意赐赠的仙曲。忽然间,他忘掉其他所有人事,这小楼变成一个自成一国、独立封闭的天地。在这王国边界外的任何地方,再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石青璇。多么动人的美女。箫音缓起。徐子陵完全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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