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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费尽唇舌

  

  南征平乱军攻陷会稽和上虞的十五天后,南方的形势起了急遽的变化。

  刘牢之的水师船队和三万名系内的北府兵,三天前从水路撤返广陵。刘牢之只象征式的以奏章知会朝廷,不待朝廷指示,便自行其是,将收复失地后的固守重任交予谢琰,完全不把司马氏王朝放在眼里。

  刘牢之这边厢离开,天师军立即发动全面的反攻,从海陆两路狂攻吴郡和嘉兴两城。又另派兵佯攻无锡、海盐、会稽和上虞诸城,牵制谢琰的部队,使南征平乱军陷于被动的劣势,被天师军揪着来打。

  建康的情况亦好不了多少,最令司马道子头痛的是刘牢之公然违抗朝廷军令,意向难测,偏在现时的形势下,根本拿刘牢之没辙。

  桓玄亦调动荆州军,摆出攻打江陵殷仲堪的姿态,把殷仲堪吓得魂不附体,告急文书雪片般送往襄阳予杨佺期,着他派兵救援。

  聂天还的两湖帮战船队,则在洞庭湖集结,蓄势待发,令形势更趋复杂。

  自淝水大胜后南方虚幻短暂的和平盛世终于结束,一场牵连到南方各大势力的决战,已成离弦之箭,无可改变。

  就是在这样的时机下,刘裕的奇兵号在清晨时分抵达海盐城南面的码头,等候他的除了刘毅之外,还有宋悲风。

  昨夜宋悲风以代表刘裕的身份,携带阴奇假造的圣旨去见刘毅,刘毅虽然不满,却没有怀疑,只是坚持必须得谢琰点头,方肯交出海盐城的管治权。宋悲风依刘裕的指示,向刘毅痛陈利害,费尽唇舌始说服刘毅先和刘裕见上一面。

  为了安刘毅的心,屠奉三和江文清都没有入城,宋悲风亦留在船上,只刘裕孤身一人随刘毅入城。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刘毅满脸阴霾,直至抵达太守府,进入大堂,刘毅遣走下人,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刘毅沉着脸发难道:“这算什么一回事?当我刘毅是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奴才吗?况且这样做绝对不符军中的规矩,朝廷有什么指示,可直接下达会稽给琰帅,再由他颁布行事的军令,哪有这般把圣旨送到我这里来的?宗兄并非刚参军的雏儿,你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裕按下心中怒火,见他毫无要自己坐下的意思,只好陪他站在堂中,挤出点笑容道:“道理很简单,琰帅是根本不会理会这道圣旨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谁都难责怪琰帅。”

  他的答案显然大出刘毅的意料之外,容色稍霁后,刘毅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来见我?你不晓得我只听琰帅的指示吗?”

  刘裕从容道:“我来见你,是要和你打个商量,宗兄可知你现在正身处险境?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依照现时的情况发展,你们大有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纵然能侥幸逃生,回建康后仍是死路一条。”

  刘毅面露不以为然的神色,闷哼道:“行军打仗的事,我自有分寸,不是我事后聪明,而是早在进攻会稽前,我们已预估到有眼前的情况,所以做好了准备。现在乱兵反击的声势似乎浩大,但只是回光返照,难以改变败局。”

  刘裕心知刘毅没有直截了当地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又或坦言“你凭什么来教我”,已算是非常克制。皆因他们从未撕破脸,故仍能保持表面上的客气和尊重。

  两人就这么站着对话,互相瞪视,火药味愈来愈浓,眼看一言不合,不是一方逐客,便是另一方拂袖而去。

  刘裕心中暗笑,只看刘毅憔悴的面容,便知他是外强中干,勉强在撑着。事实上从刘毅肯见他刘裕,即可推测刘毅内心虚怯,所以想听他刘裕有什么话说。

  刘裕叹了口气,朝前踏步,绕过刘毅走到他背后,轻轻道:“宗兄还记得吗?那晚我登上何大将军的船,劝他千万不要到建康去,何大将军却忠言逆耳,一意孤行,结果在到建康途中惨遭人所害。”

  这不但是动之以情,更暗含警告之意,劝刘毅不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否则势将重蹈何谦覆辙。

  刘毅沉吟片刻,也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会忘记此事?亦正因如此,令我和很多兄弟无法接受宗兄向司马道子投诚的事实。宗兄可以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呢?你刘裕再不是以前的刘裕了,教我如何敢信任你?”

  刘裕走了开去,直抵可眺望外面园景的窗,缓缓道:“宗兄弄错了,我并不是向司马道子投诚,甘愿做他的走狗,而是为朝廷效命。”

  刘毅转过身来,瞪着他的宽肩厚背忿然道:“这有分别吗?”

  刘裕好整以暇地道:“当然大有分别。一天我们没有人起兵造反,上至谢琰,下至宗兄,谁不是为朝廷效命?如果司马道子等同朝廷,那宗兄和我并没有分别,对吗?”

  刘毅为之语塞,说不出话来。

  刘裕原地转过身去,面向刘毅,喝道:“最后的机会就在眼前,我绝不是虚言恫吓,吴郡和嘉兴两城之一,绝挨不到明天太阳升起之时,只要一城失守,另一城势将难保,然后轮到海盐,琰帅的部队会变成缺粮缺援的孤军,后果如何,不用我说出来宗兄也该清楚。”

  刘毅沉声道:“宗兄勿要危言耸听,有什么事实可以支持你这个看法呢?”

  刘裕晓得刘毅已被他打动,兼之记起当日何谦不听他刘裕逆耳忠言的悲惨后果,终于忍不住问个究竟。

  微笑道:“你可知徐道覆的主力大军尚未出动呢?”

  刘毅皱眉道:“主力大军?”

  刘裕道:“徐道覆的主力攻城部队,一直隐伏于吴郡和嘉兴以东的沪渎垒,兵力达五万之众,是天师军的精锐,不但攻城的预备工夫做得十分周全,且是蓄势行事,其锋锐实非久战力疲的吴郡、嘉兴守军可以抗御。加上两城民贼难分,当这支攻城奇兵大举进攻,蛰伏城内的乱兵来个里应外合,你说两城能守多久呢?当日大小姐的夫君就是这般失去了会稽,还赔上了性命。同样的历史会重演,吴郡和嘉兴如是,宗兄的海盐亦无法幸免。”

  刘毅色变道:“沪渎垒?”

  刘裕看他的表情,知道他从未听过“沪渎垒”三个字,而他也是在五天前,才晓得这么一个地名。沉声道:“沪渎垒是东吴孙权时代的水师基地,废弃多年,最近才被天师军重建,以作藏兵之所。五天前天师军的这支反攻部队,离开藏处,朝吴郡进军,至迟昨夜已推进至吴郡城外,我所说的无一字虚言,宗兄将可在今天收到吴郡告急求援的信息。”

  刘毅脸上血色尽褪,呆看刘裕好半晌后,道:“我要立即通知琰帅。”

  刘裕淡淡道:“有用吗?”

  刘毅欲语无言。

  刘裕道:“琰帅是什么料子,我们北府兵的兄弟人人心中清楚,如此急速扩展,已犯了兵家大忌。看现在是怎样的局面,原本气势如虹的南征平乱军,现在变得七零八落,部队与部队间完全发挥不出互相支援作用。一旦吴郡、嘉兴两城失陷,再被截断粮道和后路,即变成各自为战的劣局。宗兄以为凭现在海盐区区三千守军,可以撑多久呢?海盐是个临海的城池,只要天师军规模庞大的战船队杀至,截断海盐和会稽、上虞的海上交通,海盐将变成孤城一座,守无可守,逃无可逃。宗兄现正处生死存亡之际,能否化凶为吉,就在宗兄一念之间。”

  刘毅像崩溃了似的两唇轻颤,好一会儿才能回复说话的能力,道:“我还可以干什么呢?”

  刘裕心忖哪由得你这个自大自负又贪生怕死的家伙不屈服,但当然要保着他的面子,诚恳地道:“眼前唯一生路,就是我们和衷共济,并肩作战,力图绝处逢生。大家终究是兄弟,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好了。”

  最后两句是刘裕最不愿向刘毅说出来的话,但他终于说了,如果刘毅能从此效忠于他,刘裕会重新视他为兄弟,永不离弃,但当然须看刘毅日后的表现。

  刘毅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在此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足音,接着兵卫喝道:“禀告刘将军,急信到!”

  刘毅浑身一颤,望向刘裕。

  刘裕点头示意,刘毅一言不发的朝大门走去,半盏热茶的工夫才回来,脸色难看至极点。经过刘裕身旁时,低声道:“宗兄请随我来。”

  刘裕跟着他直入内堂,随他在一旁的几席坐下,静待他发言。

  刘毅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神情呆滞,显然刚才的急信予他很大的冲击和震撼。刘裕敢肯定他接到的讯息是最坏的消息。

  虽然说不得不与刘毅合作,但刘裕确实是以德报怨,不然刘毅肯定命丧海盐,死了仍不知在什么地方犯错。

  刘毅有点自言自语地道:“吴郡陷落了,我接到的是嘉兴守将陈彦的求援信。唉!怎会这样子呢?连一天都撑不了。”

  刘裕也暗吃一惊,如果消息属实,吴郡的守兵只挨了几个时辰,便给击垮。

  刘毅忽然骂起来道:“刘牢之分明是要害我们,他好像早晓得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水师船队时撤返广陵。”

  刘裕平静地道:“琰帅不是也想置刘牢之于死地吗?为何宗兄认为刘牢之会和你们忠诚合作?”

  刘毅立告哑口无言,更可能心中有愧,又或做贼心虚,记起当日正是由他提议让刘裕去行刺刘牢之。

  刘裕有点不耐烦地道:“嘉兴之后,就是海盐,现在是瞬息必争的时候,宗兄仍拿不定主意吗?”

  刘毅道:“你要我怎样做呢?”

  刘裕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天师军显示出来的反攻实力,比他预料的还要强大,如此看,会稽和上虞将于短期内失守,他们虽有全盘的计划,但能否奏功,仍属未知之数。

  现在他最想说的是,你刘毅立即把海盐的指挥权交出来,一切听老子的。可是当然不能这么直截了当,眼前自以为才能胜过他刘裕的这个家伙,肯定消受不了。

  刘裕道:“只要我们能守稳海盐,这场仗我们就有可能逆转胜败,赢取最后的胜利。”

  刘毅朝他望去,脸色苍白如死人,摇头道:“我们绝守不住海盐,即使我们有足够的兵力,一旦被截断粮线,城内的军粮将挨不过半个月。”

  刘裕淡淡道:“如我可保你粮资无缺又如何呢?”

  刘毅不能置信地道:“你怎可能办到?”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天师军现在有南方最庞大的战船队,我们却有南方最优秀的战船队,连雄霸两湖的两湖帮战船也曾在我们手上吃大亏。我们根本不怕与天师军在海上会战,战船多寡不是决定海战胜败的唯一因素,还要看战船的性能、操舟的技术和水战的策略。何况我们不用在水上和天师军硬撼,只要突破他们海上的封锁,便可源源不绝地将粮资送抵海盐,让我们有本钱与天师军长期周旋。”

  刘毅仍是一脸怀疑的神色,问道:“粮资从何而来?”

  刘裕答道:“由孔老大和支遁负责供应。”

  刘毅微一错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语重心长地道:“今回我并非见形势危急,到这里来浑水摸鱼,好捞点好处。事实上在南征平乱军出发之前,我早预估到眼前的局面,所以一直在部署预备。如果宗兄不信任我,只要说一句话,我立即离开。”

  刘毅疑惑地道:“司马道子晓得你在干什么吗?”

  刘裕道:“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确实的情况是司马道子对我的预测是半信半疑,但因我有供他利用的好处,所以他暂时接纳我。假如我能成功**平天师军之乱,而司马道子则铲除了桓玄和刘牢之的威胁,司马道子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我刘裕。”

  刘毅皱眉道:“听你的语气,似乎把桓玄和刘牢之视为一党。”

  刘裕想起这两个人,一时旧恨新仇涌上心头,冷哼道:“刘牢之早晚会投向桓玄,不是他认为桓玄会厚待他,而是他憎恨朝廷,憎恨建康的高门大族,故让桓玄**建康,然后再以解危者的姿态收拾残局,当皇帝过瘾儿。刘牢之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他有一个大弱点,就是高估自己,低估别人,为了这方面的失误,他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这番话表面上是数刘牢之的不是,暗里却针对刘毅,因刘毅正是同类的人。

  刘毅沉吟片晌,颓然道:“即使我们能从海上运来粮资,仍无法抵受天师军从水陆两路而来的强攻。”

  刘裕摇头道:“不要低估海盐的防守力,你们当日尽全力攻打海盐,损折严重,仍无法拿下海盐。如非徐道覆别有居心,诈作败走,恐怕还能撑个数月至半年的时光。”

  刘毅摇头道:“攻打海盐的情况我比你清楚。徐道覆之所以能守得海盐固若金汤,皆因全城皆兵,军民上下一心。但现在海盐只剩下一座空城,你那一方有多少人?如只是数千之众,根本无法抵挡得住天师军日夜不停的轮番猛攻。”

  刘裕道:“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攻城战,我们已拟好全盘的作战计划,利用水道的方便,我们可对天师军进行突击、伏击、截击的灵活战略。只要我们守得稳海盐城,天师军只好把力量集中去攻打会稽和上虞,我们便可收编从两城逃出来的北府兵兄弟,增加我们的实力,再全力反扑天师军。”

  刘毅摇头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既成逃兵,怎肯重返战场?何况是我们这座陷身敌人势力范围的孤城?”

  刘裕淡然道:“那就要看我刘裕在北府兵兄弟心中的分量,看我对他们的号召力了。”

  刘毅登时发起呆来。

  刘裕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成与败就看刘毅这刻的反应。

  刘毅回过神来,道:“如果琰帅有令传来,命我弃守海盐,到会稽助他守城,我可以违抗他的命令吗?我清楚琰帅,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刘裕苦候良久,就是等他这番话,淡淡地道:“如果宗兄再不是海盐的太守,这根本不是问题。”

  刘毅全身一震,呆看着他。

  刘裕一字一句地道:“琰帅是什么料子,你该比我更清楚。你到会稽去,只是陪葬,不会出现另一个结果。现在请宗兄下决定,你选择站在琰帅那一方,还是和我合作?”

  刘毅嘴唇颤动,好一会儿后,颓然垂首道:“宗兄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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