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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情难言表

  

  燕飞在谢娉婷和谢钟秀的陪伴下,到忘官轩为谢道韫做第二次治疗,刘裕和宋悲风则由梁定都招呼,在可俯瞰秦淮河景色的东园别厅等候。谢混或许赴他的清谈会去了,不见影踪,也没有人提起他。没有谢琰、谢混两父子的谢府,令两人轻松多了,似乎谢家又回复了少许昔日的光辉。当然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错觉,谢氏家族的盛世已随谢安、谢玄的逝世一去不返,而严厉的打击正接踵而来。

  宋悲风轻轻啜饮着小琦送上的茶,还要小琦坐在他身旁,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梁定都不时加入他们的谈话,说的不离谢府内的事。

  小琦以前是伺候宋悲风的婢女,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当日燕飞落魄暂居谢家,宋悲风便派她照顾燕飞的起居。以往宋悲风多次回谢家都见不着她,只今次谢钟秀让她出来见旧主。

  刘裕神色平静地立在窗前,目光投往下方的秦淮河,心中却波起浪涌,原因来自谢钟秀。

  离厅前她有点失去控制的深深看了他一眼,令刘裕也差点失控,有如被洪水冲破了防御的堤岸,再控制不了心中泛滥成灾的**。

  那是个似曾相识的眼神。

  对!

  他曾经看过。

  那是当王淡真被逼嫁到江陵,刘裕在船上截着她,想把她带走,却被她拒绝,刘裕不得不离开时,她望向他的眼神——糅杂了烈烧的爱火和令人魂断神伤的无奈、绝望和悲愤,碎裂了刘裕的心的眼神。

  历史在重演着。

  他已失去淡真,成为永不可弥补的遗憾,他怎可以让事情再一次发生?如此他做人究竟还有什么意思?他不明白一向比王淡真更高高在上的谢钟秀,为何会忽然恋上他,但刘裕再没有丝毫怀疑,她的眼神**裸地呈现了她的心意。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爱上了她,但一股无以名之的力量已把他们连结在一起,他们再不是没有关联的两个人。

  一切像天崩地裂般发生,刘裕一直以理智克制着对她似有若无的微妙感觉被引发出来,庞大得连他本人都大吃一惊。

  可是她是绝对碰不得的。尽管他将来可以变作另一个刘牢之,至乎击败孙恩和桓玄,一跃而成南方最有权力的人,可是他仍是一介布衣,如要强娶谢钟秀,会令建康的高门离心,认为他是现有制度成规的破坏者,且以建康高门最难接受的方式进行破坏。

  他和谢钟秀的好事是没有可能的,她也深明此点,所以眼神才如此幽怨无奈,她更晓得他绝不会和她私奔。

  唉!何况他曾亲口向屠奉三和宋悲风做出承诺,不会碰她。

  但自己已失去了淡真,还要失去她吗?生命还有何意义可言?出生入死又为了什么?唯一解决的方法,就是成为新朝的帝君,那时身为九五之尊,再非布衣的身份,爱干什么便什么,谁敢说个“不”字?

  布衣想变成皇帝,在目前的南方社会里,是几近不可能的事。但却非全无办法。自晋室南渡,偏安江左,驱逐胡虏、还我山河,一直是南方汉人的大愿。谁能挥军北伐,统一天下,谁便有资格成为新朝之主,向为深植人心的信念。所以只要他刘裕能掌握兵权,控制大局,然后进行北伐,收复中原,那九五之尊的宝座,将水到渠成地落在他手心内。

  从没有一刻,刘裕这么刻意去想做皇帝的事。一直以来,在这方面他都是模模糊糊的,此刻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不但有明确的方向,且目标宏远。因为他晓得自己未来的苦与乐,全系于眼前的决定。

  忽然他想起江文清。

  自与她边荒集分别后,他愈来愈少想起她,反而想任青媞的时间比想她还多一点。他是否对她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呢?扪心自问,实况又非如此。和她一起的感觉是很舒服的,她不论内涵和姿色,都无可挑剔;加上大家屡经生死劫难,情深义重,双方的感情远非任青媞和谢钟秀能比拟,但为何她对自己的吸引力总像比不上谢钟秀甚或任妖女,个中道理他是明白的。因为他渴求刺激,一种能令他忘掉了王淡真的激烈情怀。

  任青媞的吸引力在她的高度危险性,以及她本身飘忽难测的行为。谢钟秀更不用说,活脱脱的正是另一个王淡真,连处境也极度相似。

  对江文清他是心怀内疚,尤其当他感到对别的女子动心,更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现在她把复仇振帮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他更感到不可负她。

  假如他真的当了皇帝,一切问题皆可迎刃而解,他绝对没想过妃嫔成群的帝王生活,但……

  燕飞来到他身旁,低声道:“王夫人想单独见你。”

  谢道韫独坐轩内,只点燃了两边的宫灯,穿上厚棉衣,精神看来不错,如果刘裕不知实情,绝没法联想到昨天她还没法下床。

  刘裕踏足忘官轩,心中百般感慨,遥想当日赴纪千千雨枰台之会前,在这里举行的小会议,谢钟秀仍是个只爱缠着谢玄撒娇的天真孩子,淡真则是个无忧无虑、情窦初开的少女,当时谁想得到等待她们的命运会是如此残忍不仁。她们理该是受庭院保护的鲜花,哪知竟会受风雪的摧残。

  谢道韫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轻轻道:“小裕长得更威武了,走起路来大有龙行虎步之姿,小玄确没有选错人。来!到我这里来。”

  刘裕向她施礼请安,恭敬地坐下。现在谢家里,她是唯一能令他敬佩的人,亦只有从她这里,可以看到谢家诗酒风流的家风传承。

  谢道韫明显消瘦了,不过她最大的改变是眼神,那是种历尽劫难后心如槁木的神色。她永不能回复至当年忘官轩内的风流才女,就像他再不是那一天的刘裕。

  谢道韫道:“你和小琰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现在刘裕最想谈的,是有关谢钟秀未来的幸福,如果得到谢道韫的认可,他的感觉会舒服多了。但他更知道这是谨毛失貌,一个不好会惹来不堪想象的后果。谢道韫可以全无困难地接受他作谢玄的继承者,可是若牵涉到打破高门布衣不能通婚的大禁忌,恐怕以谢道韫的开明,亦没法接受,那便糟糕至极。

  他真的不想影响谢道韫的康复,表面看她已回复了昔日的坚强,但他却清楚她只是勉为其难,负起担当谢家主持者的重任。

  刘裕苦笑道:“大人要我去刺杀刘牢之,在我痛陈利害下大人仍不肯收回成命,遂一怒和我划清界限。唉!我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至这个地步。”

  谢道韫凤目一寒,旋又现出心力交瘁的疲惫神色,黯然道:“小裕你不要怪他,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自行其是,脾气又大,安公也没法改变他。”

  刘裕道:“在走投无路下,我只好求助于司马元显,透过他与司马道子妥协,否则我只有逃亡一法。”

  谢道韫叹道:“我已从宋叔处清楚了这方面的情况,怎会怪你呢?小玄最害怕的情况终于出现,未来会是怎样子呢?小裕可以告诉我吗?”

  刘裕一呆道:“玄帅最害怕的情况?”

  谢道韫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该是想起谢玄,痛心地道:“小玄最害怕的是小琰会被司马道子利用,借以分化北府兵,更怕他心高气傲,没有重用你,却领兵出征。他担心的一切,已全变成眼前的现实,你教我该怎么办吧!”

  刘裕为之哑口无言,现在一切已成定局,谢琰能否回来,纯看他是不是命不该绝,谁都没法帮忙。

  他可以说什么呢?

  谢道韫恢复平静,淡淡道:“小裕的表情已告诉了我答案,情况真的那么恶劣吗?”

  刘裕道:“战场上变化万千,成败谁都难以预料,或许战果会出人意表。”

  谢道韫无奈地道:“我太清楚小琰了,所以一直劝他拒绝司马道子的任命,只是他听不入耳。”

  刘裕心中热血上涌,奋然道:“只要我刘裕尚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孙恩横行下去。”

  谢道韫道:“你明白他们吗?”

  刘裕呆了一呆,问道:“夫人是指天师军吗?”

  谢道韫点头应是,然后双目涌出神伤魂断的神色,想起最不该想的事,道:“只有到过会稽的人或许会明白当地的民心,绝不是躲在建康城里的人能明白的。坦白告诉你,当日小玄力主栽培你,我也曾提出疑问,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小玄的选择是明智的。只有来自民间的人,才能明白民众的心事。小琰一向高高在上,从没有试图了解民众的想法,他只是另一个王郎,分别在一个只懂开坛作法,一个却沉迷于高门大族的显贵身份,他们的失败是注定了的。我没有资格教你怎么去做,因为我本身也是高门的一分子。当日我们完全不明白,为何四周的城池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失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人心所向的问题。小玄是对的。”

  接着深深凝视刘裕,以坚定的语气道:“我们南方汉人的命运,不论是高门大族,又或寒门布衣,正掌握在你的手上。这不是言之尚早,而是眼前事实。刘牢之本是个人才,但他的所作所为却令所有人失望,玄弟正因看穿他的本质,所以提拔你来代替他。现在建康的皇族高门对你是又爱又怕,民众则因你的‘一箭沉隐龙’而生出无限憧憬,机会已摆在你眼前,就看你怎样掌握。只要能团结上下,你的成就会超越你的玄帅,不会辜负他对你的厚望。”

  刘裕心中敬佩,谢道韫肯定是建康高门最有视野远见的人,对现时的形势看得透彻清晰。心中一热,脱口道:“孙小姐……嘿!孙小姐她……”

  谢道韫微笑道:“我差点忘记谢你,你们为钟秀费神了,她年纪尚小,该不须急着嫁出去。唉!”

  刘裕本想向她透露他对谢钟秀的心意,岂知她误会了,以为是指请她为谢钟秀做主拒绝司马元显求婚的事,还多谢他,教他难以一鼓作气,到了唇边的话没有一句说得出来。她最后的一声叹息,不用说是想起自己的婚姻。

  谢道韫又道:“淡真的事令我很难过,钟秀也为此抑郁不乐,这种事谁都没法子。”

  刘裕见她说起王淡真,眼都红了,他自己心中亦一阵苦楚,热情和勇气全面冷却,更没法向她说及自己对谢钟秀的心意,且是绝对不宜。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告退离开。

  拓跋珪来到床旁,俯视正拥被卧在**的楚无暇,微笑道:“你的脸色好看多了。”

  楚无暇轻轻道:“族主何不坐下来,陪无暇闲聊两句,好让无暇为你解忧。”

  拓跋珪淡淡道:“我还是喜欢站在这里,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喜欢时刻保持警觉,这是做马贼时养成的坏习惯,令我睡难安寝,假如连这种事你都可以为我解忧,说不定我真的会迷上你。”

  楚无暇讶道:“原来收留我和爱我根本是两回事,那无暇不得不施尽浑身解数来博取族主的爱宠,就看族主是否有胆量尝试一些比较危险的玩意,肯不肯为治好失眠症付出代价?”

  拓跋珪大感兴趣道:“究竟你有何提议?为何竟牵涉到胆量的问题,又须付出代价?”

  楚无暇取来放在枕边的百宝袋,探手从里面取出一个高只三寸的小药瓶,以两指捏着,送到拓跋珪眼前,柔声道:“这是我从佛藏取来的宝贝,瓶内盛着三粒宁心丹,乃来自汉人的丹学大家,有‘半仙’之称的郭景纯之手,是建康高门梦寐以求的珍品,乃无价之宝。”

  拓跋珪哑然笑道:“难怪你说是有危险性的玩意,竟然是这么一回事。你当我拓跋珪是什么人呢?际此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怎能像南方那些所谓名士般沉迷于丹药,还用做正经事吗?”

  楚无暇淡淡道:“无暇现在的命运,已与族主连结在一起,怎会做不利族主的事?这宁心丹并不会影响人的神志,反会令你的思路更清晰,忘忧去虑,保证有几晚可以安眠。”

  拓跋珪却丝毫不为所动,道:“听来确有点吸引力,不过服食丹药是有后遗症的,我是绝不会试这种东西。”

  楚无暇微笑道:“刚好相反,宁心丹之所以被视为丹宝之一,正因药效令人惊奇,可持续十多天之久,却不会有任何后遗症。瓶内本有七颗宁心丹,给大活弥勒和佛娘各服去一颗,另两颗则被我在回程上服用了。你看我像出了事的模样吗?”

  拓跋珪双目射出精芒,盯着她道:“你有什么心事,为何连服两颗宁心丹?”

  楚无暇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告诉我,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开怀的事呢?”

  拓跋珪差点哑口无言,因为从她幽怨的语气听出,她是对他并未迷上她的话做出反击,只好岔开道:“你的话不是前后矛盾吗?刚说过这玩意带有危险,且须付出代价,现在又说服宁心丹不会有不良的后果。”

  楚无暇把药瓶收入被子内,一双美眸闪闪生辉,道:“族主误会了,无暇指的危险,并不是宁心丹本身,而是服药后会引发的情况。你尝过宁心丹那种滋味后,便永远忘不掉那种感觉,至乎觉得那才是真的快乐,人要如此活着才有意义。当这样的情况发生时,你会忍不住追求丹药的效应,最终变成沉迷丹药的人,和建康的高门名士变成同路人。那才是最大的危险。”

  拓跋珪沉吟片晌,皱眉道:“既然如此,竺法庆和尼惠晖怎能停止服用呢?照你说的道理,瓶内该没有半颗剩下来。”

  楚无暇欣然道:“问得好!先不说他们都有钢铁般的意志,最主要他们服药的目的,有点像神农尝百草,是要亲身体验宁心丹的药性,看看可否制造出类似的丹药来。制丹炼药卖往南方,一直是我们弥勒教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

  拓跋珪问道:“他们成功了吗?”

  楚无暇道:“郭景纯学究天人,对丹药有独特的心得,除非试丹的是‘丹王’安世清,否则天下怕没有人能复制出另一颗宁心丹来。不过已足可令我们大幅改善五石散的炼制,令南方名士更趋之若鹜。差点忘了告诉你,五石散是一盘有高度竞争性的生意,质量非常重要,绝瞒不过服惯药的人。”

  拓跋珪笑道:“你们是不安好心才对。不但可从南方人士口袋里掏钱,还害得人不思进取,沉迷丹药。”

  楚无暇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好说呢?名士服药之风又不是因我们弥勒教而起,我们也只是因势成事。宁心丹的利和弊全给族主说清楚哩!一切由族主决定,我只是提供族主一个选择。”

  拓跋珪沉吟道:“只要意志坚定,是否可以说停便停呢?”

  楚无暇往他望去,美目内异彩闪烁,似是在说:族主终于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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