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黄祖强(黄易)——从艺术到玄幻
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前讲 座教授高美庆
今年四月上旬有美国中西部国立公园之旅,到访死亡谷公园之日,惊闻黄祖强仁棣遽归道山的噩耗,哀痛难眠,脑海中不断浮现四十多年来交往的点滴,见证亦师亦友的情谊。
黄祖强是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一九七七年的毕业生。他以黄易的笔名成为名满天下的玄幻武侠小说宗师。身为黄易的老师,不时有人问及他在学时期的情况,我总是欣然回答,他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学生,对中国艺术非常倾心。在修读我讲授的美术史课程时,已显露他的聪慧自信。他的学期作业,不求资料完备,却总有个人的角度和见解,在同学中自成一格。难能可贵的,是他乐于与老师在课堂以外倾谈请益。除了艺术创作和史论的课题,黄祖强的兴趣非常广泛,多方探究哲学、历史、玄学、命理,甚至神秘的灵界。也可以说,他日后在易理方面的造诣,以至进入玄幻武侠小说的宇宙,其实在艺术系念书时期已露端倪。他又喜爱与人分享他的见闻和心得,我曾被他描述的灵异世界所吸引,亦是经由他接触到十六世纪法国预言家诺斯特拉达姆士的事迹。
中大艺术系的老师中,黄祖强对万一鹏(1917-1994)及丁衍庸(1902-1978)两位,推崇备至。万老师是诗、书、画、印兼擅的名家,传统造诣广博精深,画风雄浑豪迈。他于一九七三至七六年任教中国画科目,是引领黄祖强进入优秀的文人画传统的良师,尤其奠定他笔墨的基础,由刚健挺拔的用笔逐渐演变成饶有新意的苔点皴法,在毕业后数年仍持续发展。八十年代初赠我以山水画作,虽仍以浓淡交融的苔点建构山石的肌理及造型,却加入淋漓的重墨以写树木及劲草,宛然流露清初四僧之一石涛的余韵。此时他醉心石涛,意欲深入探究,因而要求以自己的画作交换先父岭梅先生为张大千出版的《清湘老人书画编年》巨册,以作参考。此外,黄祖强对万老师的教诲,恩重情长。万老师移居加国多年,返港举办画展,弟子不辞劳苦,多方襄助,展览极之成功。
至于黄祖强对丁衍庸老师的尊崇,甚至可以说拜倒,早有自撰专文,誉之为“融合中西艺术最高境界的第一人”(黄易:《《午觉册》》,《跨越东西、游戏古今-丁衍庸的艺术时空》(2008))。丁公乃新亚书院艺术系的创办人之一,毕生追慕清初四僧之一的八大山人及法国现代派大师马谛斯的艺术境界,因而被称为“现代八大”及“东方马谛斯”。其实,丁公早已融会贯通古今中外,创造了富有鲜明个人特色及时代风格的水墨画和油画,晚年更以参照古玺印而成独树一帜的篆刻大家,名闻遐迩。黄祖强不仅在课堂上学习,毕业后还定期登门追随,亦在此时入藏丁老师的精品,其后全数捐赠香港艺术馆,化私为公,令社会大众得以欣赏丁公的艺术成就。黄祖强对丁公艺术的推崇和认识,感悟到是自己难以达至的境界,间接影响他从书画创作走上不同的道路,先是入职香港艺术馆出任助理馆长,策划展览、出版、购藏、研究等工作,其后竟然再次转向,成为风靡华文世界的玄幻武侠小说宗师,因而自叹连丁公也未料到会如此改变其弟子的未来。
黄祖强任职香港艺术馆十年,其间主持或参与多个大型展览活动,表现卓越,在此不赘。值得一提的是他勇于打破现代水墨在香港艺术馆藏品的垄断地位,倡议购藏若干幅丁公的佳作,时维一九八七年,是丁公在港逝世近十年之后,首次有画作入藏政府博物馆。翌年香港艺术馆筹办“香港水墨-香港艺术馆藏品精选”,远赴伦敦展出,是同类展览在英国的首次,由黄祖强领军,所选藏品颇能全面地展示香港水墨画融合革新传统及现代创新的成就。他为展览图录撰写专文,向海外艺术爱好者介绍中国绘画特色及欣赏门径。篇名《竹动?风动?》(《香港水墨-香港艺术馆藏品精选》(1988))活用禅宗偈语,直接切入中国画唯心的精粹。文中旁征博引画史要论,兼及中西绘画比较,读来论点清晰,流畅自然,乃不可多得的佳作,亦阐明他对中国画的理性认知和感性领悟。他所向往的艺术境界,正如他引用庄子“庖丁解牛”的故事,是技进乎道,将天地之道,通过画家的妙笔,化合为一,披露出来。
黄祖强与我近年的交往,亦是以丁公为桥梁。二〇〇三年应邀为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策划大型丁公艺术回顾展,我负责在港征集展品事宜,得到众多收藏家的支持,黄祖强是当中热心的一位,由于为丁公举办展览,亦是他多年的心愿。不过,借出只限水墨画,珍藏的油画则因路途遥远恐受损伤而婉拒。“意象之美-丁衍庸的绘画艺术”于是年在台北隆重展出,同时出版图录,作为丁公逝世二十五周年的纪念。及至五年之后,香港艺术馆联同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系友会筹办“跨越东西、游戏古今-丁衍庸的艺术时空”,黄祖强乐见其成,赞助图录部份印刷经费,不仅借出水墨画、油画十余珍藏,更慷慨全数捐赠香港艺术馆,彰显其喜舍之心。
自从退休之后,我与一些早期毕业的学生,时有茶聚,黄祖强伉俪也经常参与。他在席间评论艺事,时有卓见,偶而分享玄幻见闻,更使举座悠然神往。
送别祖强之后,倒是常有一种感觉,就是数十年的匆匆一生,可能只是他游戏人间的一瞬,在他的生花妙笔构筑的玄幻宇宙,祖强此刻正在笑傲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