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友决裂
陶显扬细审他的神情,道:“范兄恕我交浅言深,是不忍范兄得来不易的成就,丧于奸佞之手。”
龙鹰暗赞他说话得体,先礼后兵,而因着与他以前的交情,只有同情,不会生气,谦让地道:“目前贵帮与北帮是处于怎样的关系?”
陶显扬双眉上扬,微笑道:“范兄问得好,但有些事真的不方便说出来,只可以告诉范兄一个大概。曾有一段时间,田上渊力图与我们修好,称兄道弟,岂知立稳阵脚后,竟‘过桥抽板’,故不希望同样的事,将来发生在范兄身上。”
龙鹰语重心长地道:“贵帮历史悠久,与大唐宗室渊源深厚,在地方上深得民心,岂是一个崛起不到十年的帮会能动摇?”
陶显扬微微一怔,点头道:“原来范兄是明白人,不过范兄说的,是改朝前的旧况,现今的形势一言难尽,显扬难以尽述。只望范兄能听我的劝告,留在南方过些安乐日子,不要蹚北方这滩浑水。”
龙鹰首次深思黄河帮目下的处境。
黄河帮因助李世民得天下立大功,如竹花帮般于大唐贞观之时,一跃而起,与竹花帮成为中土最大的两个帮会,亦成为大唐宗室坚定的支持者。
女帝登位后,两帮变成反对派,竹花帮更曾参与扬州的叛变,后来遭女帝惩罚,全赖龙鹰为桂有为解围,他们的关系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黄河帮与竹花帮的山高皇帝远不同,处于女帝势力最强大的区域,不敢轻举妄动。可以想象的是女帝曾以种种手段压抑和打击他们,削弱黄河帮的威势实力。亦因此陶显扬通过万仞雨来向他传话,愿依附骥尾,推翻女帝。
论实力,黄河帮和竹花帮分为北南两个最大的帮会,江湖门派则首推关中剑派,属李世民的系统。李世民登位后,关中剑派势力扩张不在话下,还成为贵族门派,代表人物正是龙鹰的兄弟,有天下第一刀手之称的万仞雨,李唐宗室均视其为自己人,比黄河帮或竹花帮有更密切的关系。
没有万仞雨,龙鹰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和李隆基建立起互相信任的关系。
黄河帮、竹花帮和关中剑派,代表的是新兴的力量,他们的冒起,显示旧有力量的消退,包括了曾在隋唐交替之际显赫一时的北方世族宇文阀和独孤阀在内。支持李世民者乘时而起,成为新一代的世族,也形成了新世族和旧世族互相倾轧的局面。
女帝掌权后,对新旧世族“一视同仁”,均予以实质的限制和打击。
随着李显的回朝,全新的局面出现了。
新旧势力,莫不视此为中兴的转机,以往对李显的支持和付出,到了收成的时候,可惜局势的错综复杂,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龙鹰敢说除他之外,没人能准确掌握形势。
在背后作用着的,是台勒虚云和武三思。不过即使以台勒虚云的高瞻远瞩,武三思的满肚子坏水,因身处一隅,故欠缺龙鹰可观顾全局鸟瞰式的视野。
黄河帮的局限,也是陶显扬的局限,是茫然不知因地缘的关系,正首当其冲,成为大江联、韦武集团,至乎旧有世族图谋不轨的对象。
关中高门大族倾轧黄河帮的情况是有迹可寻,眼前有北帮的龙堂堂主乐彦随关中队来打马球的事实,大家一鼻孔出气,摆明不理会陶显扬的感受,不放黄河帮在眼内,亦令北帮和黄河帮的竞争表面化和白热化。
还记得当年初抵长安,陶显扬招呼他入住李世民赐地让他们建的园林楼阁,同一区域就是太平公主的豪华别院和皇家园圃,此等殊荣肯定非是宇文阀或独孤阀等曾与李世民对敌的世族能享有,从此点已知关中保守势力对黄河帮既妒且恨,去之而后快之心。
故此在承韦妃和武三思旨意办事的宗楚客穿针引线下,关中世阀和北帮的合作是水到渠成之事,互相利用。
武三思这家伙是不可小觑,比大江联在重塑北方的江湖势力上早着先鞭,而龙鹰直到此刻仍掌握不到媚女宛真能起的作用。
种种念头掠过龙鹰的脑海,龙鹰诚恳地道:“人在江湖,很多事均是形势使然,小弟希望少帮主明白两件事,首先是我范轻舟永远不会成为少帮主的敌人,其次是我和北帮的关系,非如表面看般的简单,且互相猜疑。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出来,请少帮主除令尊之外,不可泄露予任何人。”
陶显扬现出疑惑的神色,用神瞧他半晌,沉声道:“范兄的说话令人难解,有何该说或不该说的呢?我亦不会因范兄的所谓保证,认为范兄是友非敌。江湖的凶险,范兄理该清楚。”
龙鹰暗叹一口气,没有怪他,只怪自己天真,以为可凭诚意打动他,话锋一转道:“小弟今次到神都去,势在必行,请少帮主多多包涵。并想申明除做生意外,别无其他用心。”
陶显扬冷笑道:“那就须看范兄和谁人做生意?”
龙鹰听得呆了起来,没想过谦厚有礼的陶显扬可变得如此盛气凌人,不留余地。记起当年在招待横空牧野的国宴上,看到他与太平公主言谈甚欢的情景,知他与李显集团一直有密切的关系,此一优势本应随李显回朝有添无减,可惜多了武三思这个因素。
看万仞雨和陶显扬的交情,知黄河帮一直是反女帝和倒武的坚定分子,故深为武三思所忌,且成为韦妃掌权的障碍,武三思以北帮打击黄河帮,自有由来。不过,以陶显扬现在的霸道,该仍未掌握到确切的形势,一副没有老子点头,你范轻舟休想在北方取得立足之地的态度,就是脱离现实。
陶显扬为何不肯听万仞雨的逆耳忠言?原因或可从两人间关系上的变化寻得,因万仞雨被视为龙鹰的一伙,当龙鹰被李显集团排斥,黄河帮选择站在李显的一方,因而与龙鹰和万仞雨的友善再不复存。在这样的心态下,兼之迷恋媚女宛真,遂对万仞雨的忠告置若罔闻。
陶显扬还以为他心怯,压低声音道:“范兄可有想过,我一句说话,立陷范兄于万劫不复之地。”
龙鹰淡淡道:“那就要瞧小弟是否正正当当地做生意。对吗?”
陶显扬眼神转厉,道:“事情岂有如此简单,北方是我黄河帮的地头,有些手段,是范兄没法想象的。”
又冷哼道:“今次算本人白走了一趟,因没想过范兄如此冥顽不灵,不识时务。言尽于此,还请范兄再好好考虑本人的劝告。”
说毕拂袖而行。
龙鹰头皮发麻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几次想唤他回来,终唤不出口,因想到即使表露身份,仍于事无补,徒添不测变量。
返回观畴楼,龙鹰心情大坏,不单因与陶显扬关系恶化,还隐隐感到是今早令他心惊肉跳的离奇感应有关系,却又不敢去想,是怕想多了。
陶显扬怎晓得自己会于飞马节后往神都去?
他可以做什么?
忽然间,他掌握到答案,灵思来自陶显扬对与桂有为的关系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带过的态度,是怕惹起他的警觉。唉!不识时务的是这小子才对,竟以为可借通知策动桂有为“笨人出手”,来个借刀杀人之计。龙鹰并不是胡乱猜的,在刚才的对话里,陶显扬对岭南越家一字不提,正是欲盖弥彰,晓得北帮、越家和他“范轻舟”的互相勾结,乃竹花帮的大忌。
对黄河帮来说,此为有赚无蚀,不用花成本的便宜方法。
不过黄河帮直到今天仍是北方历史悠久的第一大帮,影响力不容低估,如果只出口不出手之计行不通,仍有种种对付“范轻舟”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例如可通过与他们有交情的大臣,加以阻挠。
思索间,“宋问”来访。
龙鹰和商月令在园子的小亭说话。
商月令以“宋问”的声音道:“范兄究竟和少帮主说过什么话?弄得他一脸不高兴的。”
龙鹰讶道:“宋兄怎会晓得?”
商月令淡淡道:“愚生在来此路上,遇上在等待的少帮主夫人,闲聊两句后,少帮主紧绷着脸地来到。”
龙鹰叹一口气,苦笑道:“我和他算是一场相识,没想过弄至今天的田地,他警告我,着我不要到神都去。”
商月令不解道:“既然是朋友,因何瞒他?”
龙鹰道:“虽然曾称兄道弟,可是我对他认识不深,加上他又不肯听我通过万仞雨向他提出的忠告,使我对他有顾虑。唉!一言难尽。”
见商月令瞪着他,忙赔笑道:“虽是一言难尽,却可长话短说,小弟和万爷均怀疑那个叫宛真的是大江联的人,故意接近他,此亦为大江联惯用的美人计,可兵不血刃地达致目的。”
商月令道:“竟有此事!那晚场主招呼安乐郡主和倩然她们,柳宛真也有出席,当时还为少帮主高兴,娶得这么漂亮和能干的媳妇儿。”
龙鹰一怔道:“能干?”
商月令道:“是非常地能干。不要看她弱质纤纤,做起事来很有气魄,心思细密,在多方面均可补陶显扬之不足,现时在黄河帮内已赢得帮众的认可和尊敬,庆幸有这么的一位少帮主夫人,又可令老帮主放心让陶显扬接任。”
龙鹰道:“场主理该是首次接触她,竟知得如此详尽。”
商月令道:“因为让柳宛真列席,是郡主的提议,她好该向场主解释一下宛真的为人行事。对吧!”
龙鹰明白过来,陶显扬是从安乐处晓得自己将到神都去,令他心中响起警号,说不定也是柳宛真策动他来警告自己。
商月令续道:“以裹儿的性格,不会主动为别人说项,该是柳宛真求她,方会这般做。”
龙鹰心忖肯定柳宛真曾多番予李裹儿利益好处,故李裹儿愿意关顾她,而正是柳宛真逐渐建立起来的人脉关系,使陶显扬愈来愈倚重她。如果黄河帮是个王国,柳宛真便是“外务大臣”,名正言顺管起帮务来。
玉女宗的厉害处,在柳宛真身上体现无遗,情况就像武曌之于高宗。当老帮主去世,陶显扬升任帮主,宛真可施展其杀人不见血的媚术,淘空陶显扬的身体,她便可逐渐接收黄河帮,重施在巴蜀的故智,由池上楼借婚娶夺得乌江帮的控制权,只不过是美男计换上美人计,手段方式同出一辙。
道:“柳宛真因何这么想见场主?”
商月令道:“她的目标非是场主,而是独孤倩然。即使倩然不是未来的太子妃,但因着她的才貌和武功,已成独孤世阀内最有影响力的女人,备受关中各世族的推崇,与她建立起良好关系,对黄河帮有利无害。听说倩然对宇文愚坚持让北帮的乐彦随行,颇有意见。”
龙鹰抓头道:“宋兄是听谁说的?”
商月令微笑道:“当然是听场主说哩!只有她可直接问独孤倩然类近的问题,场主还打算问独孤倩然有关宇文朔的事。”
龙鹰问道:“柳宛真达到她的目的吗?”
商月令道:“如果指的是她与独孤倩然的交情,谁都不清楚,包括场主在内,倩然是老庄的信徒,事事不上心,无可无不可,谁晓她心里想什么?只有范兄能扣动她的情绪。”
龙鹰举手投降道:“小弟知错了。”
同时来个改守为攻,不解问道:“请问贵场主到了哪里去?”
商月令好整以暇地道:“因着形势的变化,敝场主必须暂时回避,这叫审时度势。范兄明白吗?”
龙鹰颓然道:“不是不论形势如何变化,场主对小弟的热情永不改变吗?”
商月令没好气地道:“是因事制宜的暂时措施吧!老家伙们找了场主去商议,办了两件事。”
龙鹰笑道:“他们终于直接感受到小弟对飞马牧场的威胁。”
商月令道:“谁斗得过你?首先是他们同意让你下场比赛,不要以为是个容易的决定,等于予你像‘少帅’寇仲和徐子陵般的殊荣,大大提升了你在朝内朝外的声誉和地位。微妙处在于穆飞,不点头等若眼白白瞧着穆飞被逐离牧场。穆飞坚持请你助阵,构成庞大的压力。可以这么说,目下的所有条件缺一不可,就此可看出老天爷眷顾的是谁。”
龙鹰叹道:“可是这场仍是要输的,只望不输得太难看,惟有输掉比赛,穆飞方可名正言顺地到外面去闯。场主放心,我不是故意输的。”
商月令洒然道:“老家伙们视球赛胜负为头等大事,愚生却丝毫不放之在眼内,放眼的是鹰爷纵横四方的争雄斗胜。”
龙鹰道:“第二件事呢?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商月令道:“当然是有关敝场主的终身大事,老家伙们耍出拖延之计,就是飞马节后,由商遥亲自到扬州拜会桂有为,如桂有为对鹰爷没有意见,又愿当牵红线的人,将由桂有为向鹰爷提亲。一天未成事,绝不泄出消息,且会断然否认。”
龙鹰终明白了为何商月令要借“宋问”的身份来对他说话,不论商月令如何洒脱,仍是女儿家。
龙鹰点头道:“该尚有下文。对吧!”
商月令道:“附带条件就是敝场主再不可与范兄单独接触,‘宋问’都不可以。”
龙鹰失声道:“怎可以呢?两天后就是月满牧场之时,我们怎可以白白错过。”
商月令含笑道:“要说的就是这么多,范兄看着来办吧!不论你做什么,如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场主心内那野丫头是支持你的。”
说罢长身而起,并阻止他相送,徐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