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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亡命天涯

  

  郄桓度一剑当先,铜龙化作一片金光寒芒护在身前,以势如破竹之威杀进敌阵。想起郄家所流的血,登时杀气腾腾,把仅余的一点畏怯抛之于九霄云外。

  他郄家独门剑法最重“守心”,这是把一切精神,维持在一个一尘不染、毫无杂质的境界。也可以说是忘情,丝毫不起恐惧之心,所有喜怒哀乐,甚至父子亲情、夫妻之爱,也弃于心外。

  郄家“武书”认为人心譬如一潭湖水,若有丝毫情动,湖水便混浊和动**起来,不能映物;只有丢尽凡情,湖水才能归原为一池清水,照见众生形象,剑法才可不滞于情,发挥尽致。

  郄桓度自九岁开始练剑,他平日虽爱和族中美女厮混,练剑时却极端专注,守心的功夫尤胜乃父,欠缺的只是实战经验和饱饮敌人鲜血后生出的杀气。

  就在这冲进敌阵的刹那,他自然而然地步入这守心的境界,呼吸变得细慢悠长,全身毛孔放松,所有感官全部发挥作用。不单只眼耳口鼻,连全身的皮肤也处在高度的警觉状态,身旁四周敌人的每一下动作,一举剑、一扬戈、一挥盾,敌人的欲前欲退,即使在眼光不及之处,他却是了然于胸,可迅速决定策略。

  郄桓度身内郄家战士的血液奔腾流动,血管收窄,使鲜血迅速运转,供给了最大的能量。十多年的苦修,倏地具体表现出来,他的剑如毒龙出海,在万道金芒的掩映下,像水银泻地般,硬撞进敌方的盾牌和剑阵里。

  敌方兵将早先被他一剑断树的雄姿吓破了胆,当下再见到他这般威势,纷纷退避。郄桓度霍地杀入敌阵,铜龙到处,敌人即洒血倒下,竟遇不上三合之将。

  紧跟身后的二百家将,目睹少主武艺惊人,所向披靡,一时人心大振,积蓄着的那股逃命的窝囊气、家破人亡的怨愤,像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上下一心,死命杀敌,霎时天惨地愁,血雨剑光,转眼间整队人已深入敌阵。

  火势愈来愈猛烈,加上山风呼呼,不时引起新的火头,就在一片火海里,展开惨烈的突围血战。

  白望庭在高处俯瞰战局,山林处处火头,冒起熊熊烈火,一方面照亮了整个战场,另一方面又产生大量浓烟,加以杂树丛生,使人视野不清,场面混乱,合围之势变成混战局面,难以发挥以众凌寡的战术。

  这时白望庭才深感后悔,不应低估这个养尊处优的郄家公子,心想若不能早杀此人,异日终成大患。

  郄桓度刚劈飞了敌人的头颅,忽感有异,他的“身体”告诉他,背后正有几枝利器,从极刁钻的角度向他急速刺来;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看到前方和左右两侧出现了十多名持戈战士,同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推进,才醒悟自己已身陷重围,遇上最棘手的局面。

  他的铜龙蓦地反手回旋,立响起一连串叮当之声,身后刺来的长戈纷纷被铜龙格飞。

  他心中反而大叫不好,因他从与背后敌戈接触的刹那,试出敌人力量沉雄,且有余力,并且每一个敌人的功力都非常平均,显然精于合击之术。他方自心下凛然,面前又有三支长戈闪电般刺到。

  郄桓度大喝一声,铜龙迅速出击,几乎在同一时间挡开眼前夺魄勾魂的三击,他绝不停滞,身子同时向前冲去,剑柄在擦身而过时,回手撞在左侧大汉的肋下,一阵骨裂声音中,大汉侧跌开去,把另一个从旁攻来的大汉撞得倒飞而去。

  郄桓度身子前冲的同时,恰好避过背后刺来的四支长戈。他此刻虽然伤了两人,心内却知不妙。他记起父亲曾提过费无极除了精擅剑术外,对长戈也颇有心得,所以特别从手下中精选了一批天资过人的勇士,训练戈术,将杰出的三十六人称之为长戈三十六骑。

  这三十六人尤擅合围之术,如果在平原之上,任他们乘马持戈攻击,据称天下还没有保得住性命的人,所以长戈三十六骑的威名,令人闻之色变。费无极又不断训练后备,遇有人阵亡,立即补上,因此这三十六骑,便像永不会短缺的钢铁阵容;幸好现在是荒山野岭,并且火头处处,他们还未能尽展所长,否则纵多一个郄桓度,也只有引颈待戮的分儿,但眼前形势仍是相当危险。

  在危急中郄桓度回头一望,看见卓本长等被分隔在数丈外,浴血苦战,敌人中赫然有中行在内。“嘭”的一声,郄桓度胸中燃起熊熊烈火,仇恨直冲上脑际。

  就在这刹那,一股尖锐的劲风当空刺来,郄桓度心下一凛,迅速横移,肩头一阵剧痛,被长戈三十六骑的其中一戈所伤,他手中铜龙左右划出,**开刺来的另两戈,又就地一滚,穿过一个火堆,这才避过另外两戈。

  他心下警愓,知道自己受仇恨之心所扰,所以心起波澜,才有此失着,连忙重守剑心。

  此时眼前寒芒点点,数柄长戈如影随行,紧跟而来,这三十六骑果真名不虚传。

  向他冲来的持戈战士共有十多人,但最先攻到的只有四人,这四人四支长戈生出嗡嗡地震响,分攻他前额、持剑的右手、左腰和右脚,笼罩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而且刺来的时间拿捏奇准,纵使他当下避过,势必引起敌人的连锁反应,至死方休,郄桓度这滚地一避,敌人立即把握利用,把他逼上死地。

  郄桓度此时心底出奇地平静,忽然他发觉敌人刺来的四戈中,露出了一线奇怪的空隙,在电光石火间,他恍然这是因为他滚过的小火堆,恰好在冲来的四人当中,其中两人为了避免踏入火堆,稍微偏侧了身子,四人一向习惯了以某一种阵形推进,眼下这特别的情形,却使他们不能百分百吻合平时操练了千百次的阵势,所以露出一个破绽。当然若非郄桓度精于守心之术,亦难从这杀气腾腾的场合,观察到如斯细微的变化。

  郄桓度弓身前飙,长剑闪电般劈在两支长戈上,长戈应剑**向两侧,撞在另外两支长戈上,完全化解了敌人的攻势。铜龙没有一刻拖延,沿戈而上,两颗斗大的头颅,和着鲜血,直飞上半空。

  他得势不饶人,又闪入敌群内,长剑忽地展开细腻的手法,贴身与敌人血战,持戈敌人顿时魂飞魄散,他们善于攻坚冲杀,近身搏斗则非其所长,转眼又有人中剑倒下,鲜血溅满郄桓度的衣襟。

  郄桓度知道眼下虽占上风,但又岂敢久战,一伸脚踢在一个火丛上,登时扬起漫天火屑,直向敌人罩去,跟着身子急退,凭记忆向卓本长等方向退去。

  郄桓度退向卓本长的方向时,卓本长亦正杀往他的方向,这时他身边剩下一百人不到,其他的都给冲散了。

  两人也不打话,二人一心,连忙向山野里蹿去。

  众人一阵急逃,穿过大别山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他们逃命时一鼓作气,至此无不筋疲力尽。

  郄桓度停下脚步,回头环视众人,发觉连卓本长在内,只剩下六十四人,且全部带伤,甚为狼狈。

  卓本长脸上一道血痕,由左眼角斜划止于嘴角,形状恐怖。

  卓本长脸色不变道:“这是中行留下的。”

  郄桓度颔首道:“我誓必手刃此人。”

  卓本长眼中闪过炽热的仇恨,话题一转道:“我们虽然逃过大难,但形势较前更凶险百倍,尤其当囊瓦知道少主你武艺惊人,一定不择手段要置你于死地。”

  郄桓度一阵沉默,知道卓本长所言非虚。这次敌人不来则已,否则一定有搏杀自己的能力,思索间,卓本长的声音又再响起道:“下一步少主以为应如何走?”

  郄桓度心中一动,泛起一种难言的感受;这是开始逃亡以来,卓本长第一次真心真意询问自己的指令,显出郄桓度以自己的生命和胆识,赢得了下属的尊敬和钦佩。

  郄桓度微笑道:“如果我们一齐逃走,目标巨大,不出百里,定遭敌人擒杀,唯一方法,就是化整为零,分散潜逃,幸好离城之时,我身上带有大量黄金玉石,足供各人一生衣食无忧。待会你助我分与各人,要他们用此财货,在楚地从事各行各业,异日我东山再起,必会召集他们,报这毁族大恨。”

  说完望向卓本长道:“我将孤身逃往国外,你则须留在楚国,负责联络众人。”

  卓本长见他眼中射出坚定的神色,心中掠过熟悉的印象,忽地恍然,原来郄宛也是经常露出这种使人遵从的眼神,连忙答道:“谨遵主公吩咐。”话才出口,忽然想起这是对郄宛的尊称。

  郄桓度似乎毫不察觉卓本长对自己在称谓和语气上的改变,仰天长长呼出一口气道:“这一招将大出敌人意料之外,囊瓦!囊瓦!我们的生死斗争,就由这一刻开始了。”

  卓本长忽又压低声音道:“主公,昨夜那棵树你是否早做了手脚?”

  郄桓度莞尔道:“我知瞒不过你的,那树被劈断前,早给我用小刀剜空,不过仍遮上一块树皮罢了!”

  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在山野间经过了接近七日的路程,郄桓度终于走到通往夏浦的官道。

  夏浦位于长江之旁,是当时楚国接近郢都的一个大都会。过去这段日子,触目都是森林山石,一旦走上这人来车往的官道,郄桓度生出重回人间的感觉。他不知道应逃往哪里,若以他身为郄宛之子的身份,真是无处可去。

  这时北方以晋国为首,与居于南方的楚国争夺霸主之位,天下诸国,不从晋则从楚。自己既不容于楚,而父亲郄宛又因事楚而长期与晋为敌,故晋也以杀己为快;新兴的吴更视己父为死敌,所以天下虽大,真是难有容身之地。

  想到这里,郄桓度意冷心灰,眼下不要说灭楚复仇,就算要自保,也不是易事。况且当夜从楚军重重围困中逃出,可说是露了一手,必然更招囊瓦之忌。想他麾下高手如云,一定会在自己逃出楚国之前追杀自己,所以眼下的处境仍是非常可虑。

  一边思索,一边在官道上急步走着。

  大路上的交通颇为繁忙,除了步行的商旅行人、赶集的农夫,还驰过载货的骡车和马队。

  当时通商的风气相当盛行。春秋末、战国初,在中国历史上是个大转折的时代,不独春秋时代的国家,先后蜕去封建的组织而变成君主集权,并且好些已有蓬勃发展的趋势,比如工商业发达、城市的扩大、战争的剧烈化、新阶级的兴起、思想的开放,此时都加倍明显。例如稍后的白圭,便以经营谷米和丝绸为主,其他如制盐起家的猗顿、冶铁的郭纵,都是富埒王侯。于此可见当时经济的高度发展。楚国为当时最强大的国家,工商的进展,又凌驾于他国之上。

  而又因军事上的需要,诸国开辟了很多新的道路,连带促进了都会的繁荣,所以郄桓踱步走上这直通夏浦的官道,才会见到这种热闹的场面。

  郄桓度一方面被这繁荣的景象引得精神一振,另一方面却是心下惴然,以囊瓦的实力和精明,一定不会放过扼守这些交通重点,布下足够的人手截杀他这漏网鱼儿,前途可说艰险重重,他唯有见步行步了。

  每当有车马经过,他都躲往一旁,避免撞上追兵,真有寸步难行的感觉,尤其是他在深山旷野多日,满面于思,衣服破烂,尽管不是郄桓度的身份,怕也会被兵卫截查,惹上麻烦。

  郄桓度又走了一阵,离夏浦还有三里,心下正盘算着如何瞒过城门的关卡入城,一阵马蹄声在后方响起,郄桓度心中一动,留心一听,这次马队最少有三十骑以上,又有车轮辘辘声,连忙避入道旁的丛林。

  一队兵马,护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驰至,兵卫甲胄鲜明,鞍上和马车上都刻有一双张牙舞爪的雄狮。

  郄桓度全身一震,认得这正是声名仅次乃父、并列楚国四大剑手的襄老的独家徽号。

  这人据说剑术出神入化,尤在费无极和鄢将师二人之上,性格凶残,以杀人为乐,是囊瓦辖下主管侦察情报的头儿。尤其可怕的是这人手下网罗了各式各样的人才,平时多留驻楚国的都城郢都,这次远途来此,不问可知,自然是要狩猎他郄桓度。

  这次处境的凶险,比他想象中还要糟,若落在这著名凶人手上,那就生不如死了。

  另一方面,他又颇感自豪,囊瓦出动了这张头牌,证明很看得起他郄桓度,不禁精神一振,决意周旋到底。

  车队缓缓驰去,郄桓度脑中灵光忽现,醒悟到车内乘载的必是老人或女眷,否则车行的速度不致如眼下这般缓慢,嘴角不由露出笑意,身形展开,全力向马队追去。

  刻有襄老徽号的车队缓缓驰向夏浦,前面的骑士忽然向后面的车队打手号示意停下。

  这队骑士都是襄老的亲兵卫队,带头的骑士队长更是一脸精明、身经百战的神气,一待车队停下,他反而回骑驰往马车旁,一面挥手示意手下里两名带头的骑士上前视察,又吩咐后面的手下阻止后来的行旅前进,似乎车内有极端宝贵的事物。

  他的手下散开队形,团团护着马车。

  那骑士队长低下头,在垂下布帘的车窗前,轻声道:“姬夫人莫要受惊,前面路中心不知为何倒下了棵大树,待我们检查过大树是否有人蓄意砍断,便可清理移开,继续行程了。”

  车内有女声轻嗯一声,温柔悦耳。

  另一把女声响起问道:“戚队长,姬夫人想知道何时可进夏浦?”出声的女子,该是婢女的身份。

  戚队长道:“大约在黄昏时分进城,入城后半个时辰该可到达主公在夏浦的临时别宅了。”

  他们款款细谈,在道旁丛林内的郄桓度,却几乎骂遍他们的十八代祖宗。

  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手脚高明,在断树拦路上用了点心思,若非细心观察,很难知道是他蓄意弄断;而且他挑选的这棵树早已枯槁,所以任何人也会当是碰巧自然倒下,不会怀疑其他。

  另一方面,这戚队长精明厉害,反应敏捷,一见有树挡路,立即回马护卫,使他想躲入车底的企图难以实现,心下暗急。

  这时前面检查断树的两人挥手通知戚队长,表示没有问题,戚队长连忙下令,登时另有两骑驰出,准备帮助前两骑清理道路。他们中有人取出粗绳,打算以坐骑把大树拖开。

  郄桓度忽地一震,醒悟到自己心情急躁,“守心”的功夫**然无存,耳目的灵敏大打折扣。刚才两骑前驰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如果他能把握那一丝空隙,早可仗着绝世身法闪进车底,就是因为心中受着成败的影响,竟错过良机,大感可惜,连忙收摄心神,静待第二次机会。

  绳索一头套在树身上,一头缠在马鞍,骑士大喝一声,两脚一夹,健马放开四蹄,大树隆隆移开,枝叶和路上的黄土摩擦,一片沙尘扬上半天,恰好一阵强风吹来,漫天黄尘,直向车队吹去,众骑士俯首掩目,以免尘埃入眼。

  郄桓度暗叫一声天助我也,身形轻盈如狸猫,略一纵跳,闪入车底,神不知鬼不觉。

  戚队长一声令下,车队徐徐前进,速度加快了少许。显然时间受了点延误,所以要增加速度,赶在日落前进入夏浦城。

  郄桓度平贴在车底,手脚如蝙蝠般抓紧车底的木架,心情出奇的轻松,此次竟由敌人护送入城,世事的确是无奇不有。又想起先后两次都是以断树为救星,亦是异数。

  蹄声啲嗒,马车沿路前行,车上除了传来柔和的呼吸声外,不闻其他声音。

  郄桓度好奇心大起,揣测着车内那夫人的身份,不知她为何要来此与襄老相会。

  途中那戚队长又数次回马向车内夫人报告行程,那夫人一声不出,只有那婢女间中回应,这时连郄桓度也知道这戚队长是借故引那姬夫人说话。

  忽然一队骑士以高速由背后赶来,在车队身旁擦身而过时,骑士们放慢速度,其中一人沉声道:“属下展成向姬夫人问好。”

  中气充沛含劲,显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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