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夜深谈1
纵使倾尽所有的语言,也描述不出石青璇箫音所赋予的感觉和想象空间于万一。此次奏曲比之在王通大宅或蝙蝠洞府又截然有异,若说以前是超凡入圣的箫艺示范,这回则是发自心灵无限深处的陈诉,尤其当徐子陵知晓她以无奈和血恨写成的身世后。
石青璇婉转凄迷的箫音完全不受任何已知乐曲或陈腔滥调所局限,而是近乎本能的联结乎天地间所有感人肺腑的仙音妙韵,鬼斧神工地将你领进她哀迷的音乐世界去。也使聆听者踏足到平常可望不可即,又或不敢踏足的心灵禁地内。变幻丰富的箫音,从她置身的窗台像一朵朵鲜花般绽放开来,神妙地把小楼分间内外的隔阂彻底粉碎。高亢昂扬处,彷如在九天之外,隐隐传来;低回处,则若沉潜渊海,深不可触。
箫音像命运般紧缠徐子陵的心神,每个音符都深烙在他的内在某一处所。音与音间的衔接有如天成,绝无丝亳瑕疵。在她箫音的对比下,所有言语变得空泛乏力。摄人魂魄的乐声令深藏的情愫应召而出,教人难以排抑。徐子陵呆望着她持箫独奏,像拥有了窗外所有夕阳的动人美景,心中涌起绵绵不断的怜惜和爱慕,不由也感叹己身的迷惘和孤寂,翱翔于某一失落的荒原内。
在广壤无边、神秘迂回的音乐净土里,徐子陵的想象被引领得无限延展,一时似如跨越了生命和死亡的局限,一时又若永远也不能从感情的迷宫脱身而出。由传君婥的死亡到素素的辞世,人生似如一个没完没了的噩梦。一幅接一幅的回忆浮现脑际。他的情绪和箫音似高手过招般密切挈合,并肩前进,勇闯心灵无限深处。感人的旋律节节冒出,剔透得犹如荷叶上滴滴晶莹的露珠,接着天地暗黑下来,最后的一抹斜阳消没在窗外地平远处。箫音像终止了,又似仍可永远继续下去。
石青璇缓缓将玉萧搁在怀里,神色平静,像刚才的箫曲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中秋后的月色透过林木缝隙洒在窗台上,把她向外的一面染得皎洁灿烂,向着徐子陵的一边却没在暗黑里,强调了她优美的轮廓和体态,四方的窗框和娇柔的动人女体对比强烈,形成一幅像与温柔的月色浑融为一的绝美图画。
哀幽感人的箫音仍在脑际萦绕来去,心中填满令他低回不已的奇异情绪,情不自禁地赞叹道:“青璇此曲,我这一生休想忘记!”他心中正想着她的名字,不自觉下冲口而出。
石青璇轻垂螓首,轻轻道:“算你还有点良心吧!人家尚是首次全心全意为另一个人献技,虽然听的并不只是你一个人,但我的心只是想给你听。”
徐子陵微感错愕,旋即想到堡内定有其他人,自然会听到从小楼飘扬全堡的箫音,那会是另一番滋味。
石青璇朝他瞧来,漫不经意地说道:“解晖和解家诸人,一直央奴家为他们吹奏一曲,但青璇一直不肯答应,今日因利乘便,既完成奴家对你的承诺,亦还了他们的心愿,这是否一举两善备呢?你不会介意吧?”
她的声线柔雅温纯,说话间的呼吸声彷如微波拂**,甜美的声音本身便带有强烈的音乐感,何况在如此温馨的月夜,徐子陵哪还会计较是否一人独享仙曲,且他更非心胸狭窄之徒,脱口而出道:“你的歌声必定同样动听。”
石青璇失笑道:“原来徐子陵是这么贪心的,得陇后更望蜀,来!坐到人家对面好吗?我想仔细看看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长身而起,洒然笑道:“你是否想以牙还牙,不意给我得窥绝世容色,所以也要看看我?不过请勿看得那么仔细,我这人缺点处处,留心点立可瞧出来。”
说时移往窗台,石青璇仰首,香唇轻启地道:“你用错词语哩!该是以眼还眼。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令人从未感到这般不自然的,差点要从窗台跳下去,就那么一直走回幽林小谷。”
徐子陵卓立窗台旁,只要移前少许可触碰到她的芳体,俯首下视,像糅合了光明和黑暗的玉容更是清丽得不可方物,明亮的眼睛在修长弯曲的眉毛下顾盼生妍,丹唇开合时,两个可人的梨窝天然地现在颊边,长秀洁美的脖颈更是线条诱人,雪肤外露。在这么近的距离听她说话,似是她正对自己吹气耳语,又像遥不可测的远方拂来轻纱般温柔的阵阵清风,徐子陵首次涌起把一位女性拥入怀中,轻吻她香唇的冲动,一时间竟呆了。
石青璇出其不意的探出纤手,在他肚子推一下,带点不耐烦地说道:“快脱掉鞋子,呆头鹅!”
徐子陵心中一**,回醒过来,笨拙地脱靴,然后盘膝坐在窗台的另一边,背脊挨在窗框时,叹道:“原来是这么舒服。”
明月挂在林梢高处虚茫的夜空间,又大又圆,大自然是那么神秘浩瀚,这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在什么时侯终结,又或无始无终?
石青璇天仙般温柔素净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我喜欢夜晚,总不愿睡觉。带着日夜交替那抹黄昏的哀愁,然后进入恒深的寂静,可以是灿烂的星空,也可以是凄风苦雨的暗夜,又或像今晚月照当头,引人驰思的美景,感觉多美。”
徐子陵收回仰观明月的目光,朝她瞧去,只见她正凝望夜空,月色洒在她脸上,心中剧颤道:“你真美!”
石青璇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深深地注视他,浅叹道:“这是你第二次对人家说轻薄话儿哩!”
虽被她指为轻薄,但她的语调神态却没丝毫批判怪责的意味,反令徐子陵感到当日在蝙蝠洞冲口而出的赞美,她正谨记在芳心深处。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石青璇垂下俏脸,盯着横放腿上的玉箫,以微仅可闻的语音道:“我很害怕!”
徐子陵愕然道:“害怕什么?”
石青璇仰脸横他一眼微嗔道:“当然是害怕自己,难道害怕你吗?傻瓜!”
徐子陵虽非像侯希白般对男女间事身经百战,终是敏锐善感的儿郎,怎也听得出石青璇对自己大有情意。心中一热,差点凑过去试探地痛吻一口。不过只要想起这美女的风格独特,行事不可测度,若然自己的感觉竟是一场误会可就尴尬和难过得要命!忙压抑诱人的冲动,目光灼灼地说道:“自己有什么好害怕的?”
石青璇甜甜浅笑,玉颊的小酒窝更深更迷人,有点俏皮地说道:“请恕青璇卖个小关子,先问子陵兄一个问题,若肯给我从实招来,说不定青璇肯把秘密告诉你。”
徐子陵享受着她醉人的风情,同时心中生出警惕,石青璇的机灵刁钻,以前早领教过,表面则不动声色,淡然道:“石小姐请赐教!”
石青璇瞧他好半晌后,看似随意地说道:“你是否因师妃暄而动心呢?”
徐子陵措手不及地失声道:“什么?”
石青璇美目精芒闪闪,秀眉轻蹙地说道:“只看你诈作听不清楚来拖延时间,青璇已知道答案,子陵兄不用说啦!”
徐子陵老脸通红,苦笑道:“石小姐实不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从不把师小姐与人世间的男女之情联想在一起,所以听得慌了手脚。你为何想知道?”
石青璇淡淡地说道:“师妃暄就像当年我的娘亲,愈是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愈令那些自命不凡之辈趋之若鹜,以能得到她的青睐为至高荣耀。正因有娘的前车为鉴,所以师妃暄在这方面分外小心,但不代表她比娘更有自制力。”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坦然道:“若说不动心是矫情作伪,却未必与男女之情有关。在来川的栈道上,途中见到从对崖倾泻而下的一道飞瀑,我也曾驻足观赏,心迷神醉。那只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不须妄求拥有,就像天上的明月,亦不可能独自去拥有。”
石青璇微笑道:“你这么费力解释,究竟是想向人家表明心迹,还是想知道我害怕自己的秘密呢?”
徐子陵给她咄咄逼人的词锋弄得手忙脚乱的招架道:“我只是以事论事。唉!小姐究竟想我怎样作答?”
石青璇“噗嗤”娇笑道:“你是否对师妃暄情有独钟,人家根本不会介怀,青璇早立下决心,要终老小谷,长伴娘的坟茔,此外再无所求。”
徐子陵像给冷水兜头浇下般,儆醒过来,苦笑道:“多谢小姐提醒,我差点忘了。”
石青璇垂首轻叹道:“众生之苦,皆因有情;情海无崖,苦海亦无边。子陵兄以为然否?”
徐子陵茫然摇头道:“我不晓得,更不想知道。小姐请谨记我只会留川七日,要诱杀‘天君’席应一事,是否应该及早开始作准备的工夫呢?”
寇仲随卜天志来到船尾处,在他举手指示前,早瞧到在晨光中的帆影,皱眉道:“这是谁的船?”
经过一天一夜的全速航行,一侧是南方的荒山,另一侧是茫茫大海。海洋向东方伸展,直至海天融为一色。
卜天志摇头道:“离开长江出海后个把时辰,这艘船一直吊在我们船后,当时因来往船多,众兄没有留意,现在当然非常碍眼。”
寇仲道:“会不会因大家采同样的航道?”
卜天志道:“原本我也是这么想,于是吩咐将船驶离陆岸,岂知对方不但变向跟来,还借一种奇特的航术,借改向纳风来加速,追近了很多。”
寇仲望向左方的陆地,在晨雾中仅余下模糊的轮廓,点头道:“这么看此船定是冲着我们而来,志叔有没有办法甩掉它?”
卜天志沉声道:“若我们这艘是巨鲲号,我有办法令对方只有吃风的分儿。可是我们现在坐的是专走内河的中型帆船,比起对方的海船自是大为吃亏;在稳定、纳风和长途航行上都要差上几筹。且对方船上必有善于海航的高手在主持,依目前的速度,可在五个时辰内追上我们。”
寇仲苦思道:“究竟是谁呢?一艘船对一艘船,他们为何如此自信?”
要知寇仲已成天下著名的高手,若没有点斤两,哪个敢来捋他的虎须;反过来说,寇仲的实力,就算未见过他的人亦可大致猜估出来,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敢来的当然自问有足够的实力能收拾寇仲。
卜天志道:“照我看,这艘巨舰多多少少和李子通有点关系,只有他方知我们有船在长江附近,而紧守在长江出海处会有很大机会截击我们。”
寇仲一震道:“志叔所言甚是,他们本要在出海口处突袭我们,当时可能还不止一艘战舰,只不过想不到我们竟不北上返回东海,而是驶往南方,登时阵脚大乱,拟好的计划全派不上用场,只余下这由高手主持的巨舟勉强跟得上我们。唔!这艘船的式样有点古怪,不似中土见惯的船,与扬州城外泊的南洋船亦有分别,会不会是契丹窟哥那混蛋的船?”
卜天志愕然道:“这么远少帅竟能看得清楚吗?”
寇仲正功聚双目,点头道:“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不知如何形容出来给你听。”
卜天志提议道:“可否形容一下船的形状?”
寇仲暗忖若可看到窟哥在船上走来走去就不用多费唇舌,可惜船上的人只是些会走动的小点,只好勉力而为道:“这艘家伙底尖上阔,首昂尾耸,甲板上见三重楼,帆桅却只有三道,照比例该比我们的帆大上一倍。”
卜天志苦笑道:“每艘船的结构都大致像少帅刚才形容的样儿,要破浪行舟,必须如此。唉!有没有别的特征?”
寇仲忽地一震道:“我看到他们的旗帜啦!上面写的确非汉字,有点儿像道士写的符咒,三个字有两个里面嵌上圆圈,是不是契丹文呢?”
卜天志哂道:“契丹人哪有这么巨型的海船,我知道哩!”
寇仲朝他瞧去,道:“是谁的船?”
卜天志脸呈凝重神色,一瞬不瞬盯着来舟,沉声道:“若我所料无误,这该是高丽来的楼船飞舰。”
寇仲失声道:“什么?”
午后时分,徐子陵匆匆离城,往东疾行三十多里,在一座小丘上见到师妃暄。
师妃暄欣然道:“妃暄先代大石寺众位大师感谢徐兄肯仗义出手。”
徐子陵道:“师小姐是否胸有成竹?”
师妃暄谦虚答道:“只是有个粗略的计划,其中尚有点风险,所以须与徐兄斟酌一下。”
徐子陵肃然道:“小姐请说。”
师妃暄讶然道:“为何只隔一天,徐兄对妃暄的态度神情,竟似多出几重隔膜,客气见外得令人不安?”
徐子陵心中暗叹,昨夜可说是他真正对一位心仪的女性动真情,岂知却碰了整鼻子灰,俗语有云见过鬼怕黑,现在对着能令他动心的另一绝世佳人,岂敢不步步为营,翼翼小心,免致再行差踏错。
歉然道:“我只是怕冒犯小姐,请小姐见谅。”
师妃暄深深瞧他一眼,道:“现在除我和青璇小姐外,包括解晖在内,莫不以为你离开成都返东方,故此假若你摇身变成岳山,没人会怀疑到你身上去。”
徐子陵道:“第一步该是让人知道岳山大驾来了,此事说难不难,但亦非易与,年轻一辈的没多少人知道岳山的存在。而且我前脚刚走,岳山后脚便来,不嫌太巧合吗?”
师妃暄微笑道:“妃暄开始有点明白你和寇仲凭什么能纵横天下啦!事实上这正是第一道难题。岳山的晚年虽在幽林小谷度过,但他十多年来从未离谷半步,加上他成名后从未到过成都,可以说是无人认识。幸好你这假岳山曾在洛阳现身,被尚才女追寻的事这里亦略有所闻,所以可由妃暄做点工夫,让成都的武林晓得岳山大驾光临。”
徐子陵忽然道:“小姐是否信任我徐子陵?”
师妃暄错愕道:“这个当然!徐兄是否另有提议?”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分手后,师小姐请勿为我做任何事,更不要理我,我自有方法把‘天君’席应引出来,将他除掉。”
师妃暄秀眸亮起奇异的亮芒,柔声道:“席应绝非易与之辈,若他真练成‘灭情道’的‘紫气天罗’,功力可能更在安隆之上,徐兄仍有把握吗?”
徐子陵从容笑道:“若我死了,烦小姐告知寇仲,顺便告诉他最好返乡开间糕饼店算啦!这将是小弟的遗言。”哈哈一笑,飘然去了。
师妃暄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丘坡林木之间,幽幽轻叹,朝相反方向离开。
白天时,风不断从陆地吹向海洋,到夜色来临,风又反方向从海洋吹往陆地去。但在这一刻,风向却是变化不定。高丽来的楼船战舰追至里半许处,不住接近。
卜天志神色凝重道:“只要我们能挨到今晚,我有信心可把他们甩掉。”
寇仲讶道:“志叔这么说该另有道理。我还以为近两晚月色这么好,白昼和黑夜分别不大。”
卜天志充满信心道:“只看风势的变化,我敢肯定天气很快变坏,那时海洋将变为暗无星月的世界,波急浪高中,不沉船已很了不起,更遑论追踪敌人。”
寇仲难以置信地望向头顶上的万里晴空,又俯视海上呈条状的波涛无声无息透着安详味儿地你追我逐,浪冠上只有一层细碎的白浪花,道:“希望志叔所料无误,我们不会翻船吧?”
想起那次和徐子陵触礁的意外,犹有余悸。
卜天志道:“当风势转强时,我们唯一可做的只是调整航向,保持着让风从船尾吹来。若让风从两舷吹至,帆会被吹得打转甚至翻船,那时我们这艘较小的船,会占上转动灵活的便宜,不像现在般被人追得透不过气来。”
寇仲望着越过中天,正朝西方陆地缓缓下降的太阳,笑道:“志叔有多少成把握拖到天气变坏的时候?”
卜天志一震道:“没有半成把握。”
寇仲愕然瞧去。表面上楼船战舰似是直线追来,其实却不断拐弯,似要把所有海风全部捕捉无遗;每个微妙的方向变化,都令船速骤增,神乎其技处,令人叹为观止。敌舰终进入一里不到充满威胁性的危险范围内,而他们的反击武器诸如弩箭机、投石机等仍在舱底处封尘。
徐子陵把霸刀和岳山的遗卷,一股脑儿埋在挖空的泥洞里,填平泥土作个记认后,整个人轻松起来。对这把染满血腥的凶物,他有种强烈的排斥和抗拒,他更不愿像扯线木偶般依从师妃暄和石青璇的安排。他要凭自己的方式和办法去诛除“天君”席应,然后他再不会为任何原因留下来。
徐子陵并不怨怪石青璇的无情,只怪自己的不自量力和愚蠢,还以为多才多艺的美女垂青于他。她以真面目为他奏箫吹曲不过是酬谢他的拔刀相助,说到底是误会一场。想想也觉好笑。但无论甫抵成都的初遇,又或昨晚月夜中的小楼上,他均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感觉。情海无涯,苦海无边!就算男女之情是人生乐事,但钟情于师妃暄又或石青璇的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欧阳希夷、王通等便是好的例子。徐子陵暗下决心,以后再不会对师妃暄或石青璇有任何妄念。想到这里,更有解脱出来的感觉;就像从泥淖中拔出深陷的双足,恢复一贯的潇洒豁达,脑筋再度活跃运作。
由昨夜与石青璇告别,回到客栈后彻夜不眠地将岳山遗卷看足至少三遍,刚才又再看一遍,凭其过人的记忆将遗卷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卷内除对岳山生平特别深刻的人事的叙述外,主要是晚年对霸刀刀法的反思和尚未练成的“换日大法”的反复推敲,其中充满令人读之心酸的无奈和伤情。虽志在千里,却时不我予,奈何!
专走偏锋,狠辣无伦的四十九式霸刀,完全不对徐子陵的胃口,可是“换日大法”却深深地打动他,到后来成了在他脑海滚动的奇异功法。据岳山所言,这套奇异的功法是他以霸刀的奥秘向一个天竺苦行僧交换回来,本有个天竺名称,岳山改称其为换日大法。假设岳山能练成,他将脱胎换骨、洗筋易髓地重生过来,不但伤势尽愈,且能在短时期内功力尽复。可惜直至身死,岳山仍是一无所成,致含恨而终!
透过遗卷,徐子陵首次接触到石青璇的生母碧秀心,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见岳山,很多时候会助他推敲研究奇异的换日大法,而岳山则把她部分的看法记录在遗卷里。总言之,换日大法可分为“六部成就修行”,循序渐进地通过修炼“气、脉、轮”,而把生命的潜力发挥出来,与天地合一,夺天地之造化,秘不可测。其中最吸引岳山的是“破而后立,败而后成”两句口诀,可惜他虽既破且败,始终一无所得。此中玄妙,智慧过人的碧秀心亦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却在看第一遍时已隐隐掌握到其关键,皆因他有除寇仲和跋锋寒外再没有人尝试过的来自和氏璧的奇妙经验。他尚要好好思索。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径自离去。
在寇仲的锐目下,敌舰上的情景清晰可见,在望台的窟哥充满仇恨的表情也给他收入眼帘内。窟哥身旁站着身穿像蝴蝶般宽袍大服,头顶高冠的高丽武士,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卜天志注意的却是对方布在船头极具威慑力的两台投石机。唯一可庆幸的是天气在逐渐变坏,本是平静的海面尽化为白沫翻腾飞溅的浪涛,咆哮巨浪似从四方八面袭来,双方的掌舵者均有点束手缚脚,只能办到顺风而航,再不能照自己的心意决定船向。西面的陆岸早隐没在浓云中,四周的浪涛尽是碧绿海水涌起的白沫,海风吹来有种冰寒彻骨,咸重气湿、充满险峻意味的感觉。
“轰!”比他们的帆船大上至少一倍的楼船巨舰船首左边的投石机弹出一块重逾百斤的巨石,直射上两船间虚空高处,再滚翻不休地朝他们投来。不巧是石头弹离机体的一刻,刚好一股巨浪涌来,令船身倾侧,拥有强大破坏力的石头登时失去准绳,歪歪斜斜地落在帆船右舷侧三丈外的远处,惹得寇仲方面人人高声欢呼庆幸。卜天志和寇仲则是面面相觑,知道己船已在敌人投石机的投射范围内,只要给对方其中一颗石弹砸中,在这危险的海域上,包保帆船立即报销,全无逃生机会。
“轰!”巨石从另一投石机冲天而上,只差丈许砸中他们船尾,这次再没有引起欢呼声。
最糟是不能以拐弯作躲闪,皆因两船均倚赖船尾迎风来保持平衡,遂变成直线的追逐,问题只在对方的巨石何时箍中他们船身。天色逐渐暗沉。
寇仲大叫道:“可否施放烟雾?”
卜天志迎风回应道:“放出的烟雾会立即消散,兼且我们在风势的下方,无论撒灰放烟,都只会兜头吹回来。”
说话间,敌舰又逼近数丈,离他们不过二十丈许的近距离。敌船甲板上的武士全部弯弓搭上火箭,再接近些时,只要百箭齐发,顺风射来,后果更不堪想象。对方的箭手均是两人一组,不用说没持弓箭的人是负责点燃包在箭头的油布,教人更是担心。
寇仲大喝道:“降帆!”
卜天志坚决摇头道:“船会立即翻沉,必须另想办法。”
寇仲蓦地戟指喝道:“窟哥小儿!够胆靠近一点,看我寇仲把你的鸟头割下来。”
窟哥的大笑声传来道:“寇仲小贼你这话是否多余?难道竟看不出我们正要和你亲热亲热。”
另一个带着高丽口音的男声悠然传来道:“久闻寇兄刀法盖世,高丽金正宗正想讨教。”
寇仲和卜天志同时色变,两人均不知金正宗在高丽武林是何身份地位,但只听他说话虽没像窟哥般叱喝高呼,便穿风透浪般平和地传入他们耳中,立知此人已臻宗师级的境界。
寇仲哈哈笑道:“请问金兄擅长的是什么兵器?”
敌船上窟哥旁那位文质彬彬,身形如参天古松,俊拔不群的中年男子微笑答道:“什么兵器没有半点分别,若要用刀亦无不可。”
寇仲只有对卜天志苦笑道:“原来真是遇上高手。我想闯往对方船上来个大捣乱,现在看来此计已不成功,唯有再来另一计。”
卜天志愕然道:“什么计?”
寇仲微笑道:“就是鲁妙子教下的艇雷。”
斜阳西照下,徐子陵重临大石寺的罗汉堂。堂内仍保持昨晚离去时遍地残砾木碎的模样,完好的罗汉像不足三百尊,但对徐子陵已异常足够。
看过岳山的遗卷后,他对这些罗汉有另一番更深入的看法,也开始有点明白不死印法中关于“印”的意义。
岳山曾引碧秀心对佛家手印的解释。碧秀心指出手印“外则通宇宙,内则贯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只是区区三句话,已无限地扩阔徐子陵对手印的认识。
以往他与人对敌,自然而然会为发挥体内真气而结合出各式各样的手印,当时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到得详阅岳山遗卷,始知有所谓“身、口、意”三密秘修法。手印正是“身印”中最重要的一环。手印从小指往拇指数是“地、水、火、空、风”五大,右手为“慧”,左手为“定”。通过双手十指与内外的贯连为经,修炼体内的“气、脉、轮”为纬,进行“六部成就修行”,便是“换日大法”的精义。“日”指的是大日如来,换日就是与大日如来互换之意,暗含即身成佛的深义。
徐子陵当然没有成仙成佛的意图,只是对天竺传来的秘法很有兴趣,最妙是能天衣无缝地切合他自身修习武道的途径。岳山惯用霸刀,学习手印自是困难得似隔山观牛,况且要改变自身内功路子的习惯岂是容易。但在这方面徐子陵是驾轻就熟,优而为之。换日大法中的“气、脉、轮”指的是五气、三脉、七轮,乃天竺的内功修炼系统,与中原武林的奇经八脉异曲同功,亦迥然有别。五气是命根、上行、平、遍行和下行五气,指的是内气外气行经三脉七轮的途径。三脉是中、左、右三脉,中脉由海底至头顶,以脊髓连接,等于中土的督脉。左、右二脉均起自睪丸宫,与中脉平行,贯通七轮。七轮等于中土的窍穴,由上而下是顶轮、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生殖轮和海底轮,最后的海底轮即中土的**穴。这些复杂玄奥的修行方法,徐子陵一看便明,现在只余实践的问题。罗汉堂内的塑像既是依古天竺圣僧鸠摩罗什的画像卷设计,自该与“换日大法”有微妙的契合。
徐子陵负手缓步来到其中一尊罗汉之旁,用心打量。此像共有六手,两手向左右伸展,合掌顶上;另两手握拳交叉胸口处;余下的一对手置于眉眼间,使大拇指触到眉心。面相现出冥想的状态。若在以前,他只会当这是一种佛像的造型,现在当然知道是透过不同的手印,贯通眉间轮、心轮和顶轮的三气。最精彩是清楚明白点出不同手印和不同窍轮的关系。近三百尊罗汉,因其中有十多个是多手罗汉,印结达四百种之多,无一相同,对徐子陵来说,就像贫穷大半生的人,来到一个任他予取予携的宝库,那种兴奋狂喜的感觉,实在怎都说不清楚。
忽然间,换日大法成为一种入门的基本功夫,又或开启某一佛门秘窍的锁匙,这些罗汉才是真正的宝藏。石青璇的表明心迹,师妃暄似有还无的情意,全变得微不足道和无关紧要。不自觉地他把两掌竖合,掌心微虚,如莲花之开放,接着两掌仰上相并,状如掬水,忽又化为两手反合十指相绞,变化出种种不同的手印。万念归一。虚无缥缈,恍惚渺冥之际,内外的分隔彻底崩溃下来,虚极静笃中,身内法轮逐一转动,长生诀、和氏璧和换日大法借着不同手印融合为一,入我我入,人天合一。
船上的快艇载着寇仲一起掉进波涛汹涌的怒海里,眼看要翻侧,立在船尾的寇仲猛一运劲,船首立时高高翘起,且恢复平衡,从浪谷的底部冲上浪峰,再改变方向横掠开去,就像在浪顶飞驰般迎着敌舰斜斜滑行过去。敌我两方的人见此奇景,均为之目瞪口呆。这“艇雷”事实上鲁妙子做梦时或许仍未曾想过,纯是寇仲在无计可施下想出来的解困之法,初时尚没有信心,只自恃曾在巨浪击岸的沙滩摸熟海浪的特性,妙想天开而来的反击方法。此时发觉真能利用小艇破浪滑行,登时勇气剧增,后脚运劲,船首立时改变方向,从浪坑外档滑回来,迅逾奔马地滑到浪谷底部,又再冲上浪峰,斜斜迎向顺风而来的楼船巨舰,循浪锋疾翔,朝其右舷似箭矢般射去。
窟哥等清醒过来,明白到寇仲的不良居心。若给寇仲注满真劲的快艇借浪势硬撞一记,那岂非乖乖不得了。不知谁人大喝一句寇仲听不懂怕该是高丽话的命令,面向寇仲那边的箭手齐声发喊,同时射出搭在弓上的劲箭。
寇仲哈哈大笑,道:“你们一定忘了这是包上火油布的箭哩!”竟不闪不躲,凭着护体真气,任由箭矢射在艇上身上,眉头不皱半下。卜天志那方人人看得为他抹汗,见他夷然无损,方爆起震天采声。
眼看尚差两丈就可狠狠猛撞在敌船船首左舷处,敌舰传来盖过所有风浪声的大喝,那金正宗竟天神般从天而降,手持长矛,似要直接攻击寇仲,实则暗探右足,务要在艇头撞中己舰前,改变来艇疾射的方向。
寇仲大笑道:“太迟啦!”脚下再加把劲,快艇倏再增速,他却离艇弹起,朝凌空掠至的金正宗迎去。
“当!”火星迸射,发出风浪声盖不过的金铁交鸣声。
金正宗虽然万般不情愿,可是寇仲无论在时间、角度的拿捏,均有种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气势,且险奇至极点,令他连消带打的矛招完全派不上用场,还硬生生似要把他逼得翻回楼船上。最令金正宗措手不及处,是当寇仲掣出井中月,气势突地攀升上顶峰之际,他竟奇迹般在空中疾降三尺,不但使他矛招落空,还要仓皇回矛格刀,致先机尽失,更不用说阻截对方撞来的“艇雷”。
寇仲借势急坠,足尖刚好点在船尾处,但他已无力再加一把劲,只是车轮般借力横飞开去,腾空横过海面,往己船投去。金正宗虽被他在瞬那间改向的独门招数所惑,弄得狼狈非常,可是此人在仓促变招下的反击,仍是非同小可,在窄小的战斗距离中矛锋忽左忽右,令寇仲应付得相当吃力,如非寇仲挟着主动之势,又因空中交手只能是一招了事的局面,斗下去他亦没有多大胜算。他握刀的手臂由五指开始直至肩井位置,所有脉穴酸麻难过,到脚点艇尾时才运气把对方侵体的矛劲化掉,由此可知对方的功力如何深厚雄浑。
“轰!”快艇借着浪势和寇仲附加的螺旋劲,无情地撞进敌舰船舷右首离海面五、六尺许处,木屑激溅。那边的卜天志射出长索,笔直延伸五丈,抵达两船中间的位置,正好迎接飞溜回来的寇仲。“哗啦!”劲箭般锐利的豪雨,在酝酿积蓄的乌云中狂射下来,立时海暗天昏,黑暗和茫茫风雨将人舟完全笼罩。
寇仲原本仍怕对方射出火箭,现在当然放下心事,正要伸手抓着卜天志射来的绳头,忽然后方风雨中有千百道精光挟着漫天风雨横空杀至。在瞬那间寇仲已晓得躲无可躲,连忙一个翻身,探足点在本可令他返回安全地点的索头,改变方向,弹往高空,避过对方凌厉无匹的一击。这时长索给他脚尖点成波浪形,使追击而来的金正宗扑个空,但他却不慌不忙,千百矛化作一矛,疾点在像灵蛇般缩回去的索尖处,竟就借那么一点力,腾身斜上,往上空的寇仲继续进击。两边的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忘了能令舟船翻覆的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但觉这一场浪峰上的拼斗,奇险诡异,均泛起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寇仲哈哈笑道:“金兄真勇!”
说话间手中井中月一刀劈出,正中搠腹刺来的长矛。刀矛交接处,在暗黑的海上迸出耀眼欲花的芒光,像烟花般好看,又充盈劲力的强烈感觉。“呛!”两人有若触电。寇仲往上弹起,金正宗却竟仍能借力横移,投往己方楼船,同时脱手射出长矛,疾取仍往上升的寇仲。寇仲心中叫糟,知道这甩手一矛决定了自己暂不能重返卜天志那方的命运。
要知两船均在狂风中高速航行,如若他借矛刀交击之力,投往卜天志长索二度射出的方向,很有机会可再次抓到索头。但金正宗甩手投来的这一矛却不能不挡,就是这么稍一耽搁,船距拉远,使他绝无可能再追上那条救命长索。
当机立断下,寇仲大喝道:“志叔先走,寇仲稍后来会。”刀如电闪,狠狠把可恨的长矛击落入浪涛里,自己则借力斜射,投向正迅速接近,满布敌人的楼船去。金正宗比他早一步回到甲板上,大量海水正从被快艇破开的裂缝处涌进船舱来,艇头仍深嵌在右舷首处,破坏了船身良好的平衡力,无助地在波谷间颠簸抛掷。
首先迎上寇仲的是窟哥的双斧,但寇仲怎会笨得和他硬拼,随手一刀把他劈得掉往甲板去,同时借力横移,避开十多个杀来的高丽男女高手。假若其中一、两人有那金正宗的七、八成功力,他绝挨不得多久。他被迫到此一游,早打定主意,大肆捣乱一番后立即跳入怒海逃生,纵使要游十天十夜返回陆地,也胜过在船上被人乱刀分尸。
脚踏实地,他来到舵室上的望台处。四、五名高丽武士蜂拥而来,寇仲看也不看,井中月刀光闪处,敌人纷纷连人带兵器地给他劈得左倾右跌,溃不成军。船身倾侧,似要翻沉当儿,忽又恢复平衡,寇仲乘势滚倒望台上,撞破围栏,从另一边翻落楼台旁的甲板通道去,好避过在风雨中四面八方赶来的敌人。
此时海面和船上,尽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天地填满大浪滚来震耳欲聋的嘶响,敌人的呼喊在大海的狂涛中显得有神没气的,每个人无助地等待下一个浪头的侵袭。寇仲正要投入海中,剑气罩面逼来。凭感觉寇仲已知来者是劲敌金正宗,此人表面儒雅斯文,岂知打起来比任何人更要悍勇,忙人随刀走,连劈两刀,每刀均有无穷无尽的后着变化。“铮锵!”这才能脱出剑网,往后错开。
寇仲大笑道:“金兄果然没有吹牛皮,用什么兵器都那么了得。”
金正宗一声不吭,长剑洒出数十朵剑花,脚步忽左忽右,狂攻而来。寇仲且战且退,发觉金正宗的剑招又与矛法大不相同,充满柔韧的味道,心中微懔,知道对方怕自己遁入大海,故务要把他缠死。
此时双方只能凭夜眼在暴雨中勉强看到对手身形,其他变化则纯凭感觉猜度。楼船的倾颓更是厉害,船上处处传来物件翻倒和断折的声音,夹杂着惊呼惨叫,混乱得像末日的来临。其他人似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他两人在生死决战。
“砰!”巨浪撞到船舷处,海水照头照脸往两人涌来,大自然无情的巨力,以两人马步之稳,亦立不住足,侧撞舱壁处。寇仲开始明白为何只有金正宗一人来找他的晦气,乘机缘壁而上,重登舵室上的看台处,入目的情景,使他也不由愕然。海浪把船和人征服了。
像一堵堵墙壁般的巨浪从四面八方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由于船舱入水,楼船的望台之下,浪水直接倾泻在甲板上。船上的人像玩偶般给掀倒地上,甩到一旁。浪头有高有低,千变万化,甚或浪上起浪,在暗无星月的狂风暴雨中,把原本坚固威严的楼船摧残得体无完肤。寇仲侧头避过一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木桶后,金正宗又持剑杀来。寇仲此时无心恋战,虚晃一招,往船头方向的甲板跃下去。金正宗如影随形地追来,剑锋直取他背心,活像寇仲成了他的杀父死仇。
寇仲落地后滚倒地上,皆因船往左倾,兼之巨浪打来,立足不稳。整艘楼船像腾云驾雾般直陷往两个巨浪间的谷底,然后上下八方全是海水,寇仲身不由己地打着转时,海水迅速往四方泻退,忽然间楼船又回到海面上,暴雨倾盆洒下,那种晕头转向,不辨东西的感觉,实难以形喻万一。“砰!”寇仲最后撞在船栏处。
此时人人顾着小命,谁都没闲情去理会谁是敌人,谁为伙伴。暗黑中,金正宗在近船楼处弹起来,死心不息地找寻寇仲的踪影。“喀唰”激响,呼叫声中帆桅连着破烂不堪的风帆受到致命伤般在狂风中断折,照着金正宗的方向倒下去。
寇仲跳起来大叫道:“小心啦!”一个倒翻,往咆哮的怒海投去,心叫“诸君珍重”。
徐子陵倏地醒来。
用“醒”来形容实在不大妥贴,因为他一直没有入睡。那是无法形容,与以前练《长生诀》气功有别的一种精神状态,浑体舒泰,静中见动,时间像完全停止推移。他之所以“醒”过来,是因为罗汉堂外传来扫地的沙沙杂响。心中大懔,外面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是“天君”席应,该不会这么好心肠;如是回来打扫的和尚,怎都不应放着满堂碎屑不理,只管扫堂外的落叶。就算他是懵然不知罗汉堂内的灾情,扫地亦该由殿堂内门开始,不会这么懂得“拣选地方”。种种疑问,以电光石火的速度闪过他澄明空澈的脑海。微睁双目,徐子陵立时大吃一惊,原来天已大白。那即是说他在罗汉堂坐足整整一个夜晚,在感觉上却只是弹指的光景,令他难以相信。
徐子陵缓缓长身而起,来到前晚被安隆撞破的墙洞处,朝外瞧去,太阳快升到佛塔顶处,漫天阳光下,一位佝偻背脊的灰袍老僧正背着他专心一志的在打扫庭园。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大师早安!”
老僧背脊猛地挺直,立时变得雄伟挺拔,再没有丝毫龙钟老态,却不转过身来,不愠不火,慢条斯理地说道:“时候不早啦!施主勿怪老衲惊扰。”
徐子陵早知他不是普通和尚,极可能是针对席应而来的佛门高人,若确是如此,则大有可能属“四大圣僧”那个级数,否则便和送死无异。
徐子陵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子定是阻碍了大师去清理罗汉堂,大师勿要怪我。不如里面由我负责吧!”
灰衣和尚缓缓转身,欣然道:“施主有这心意就成!打扫佛堂,乃老衲的职责,怎可假他人之手。”
徐子陵定睛一看,老僧须眉俱白,脸相庄严中透出祥和之气,鼻梁比一般人至少长上寸许,清奇独特。双目半开半闭,眼神内敛,使他直觉感到对方乃极有道行的高人。
微一耸肩,徐子陵洒然道:“大师既如此坚持,那就有劳大师,小子再不敢打扰。”
转身欲去时,耳鼓忽地传来“轰”的一声,就在此一刹那,徐子陵脑际一片空白,除此声外再无他物,更奇怪的是整条脊椎督脉像随着喝音振动起来似的,极为受用,感觉怪异无伦。
徐子陵一震止步,叹道:“大师这招真厉害,究竟是什么功法,恐怕比之祝玉妍的天魔音亦毫不逊色。”
和尚没有直接答他,淡淡地说道:“这是佛家力能降魔伏妖的真言咒,关键处是我手结的大金刚轮印,通过特别的音符真言,振动施主体内相应的气脉,产生不可思议的效力。”
徐子陵仍没有回头,道:“大师忽然对小子施以真言符咒,有什么作用?”
和尚慈祥答道:“因为施主乃大智大慧的人。”
徐子陵从容笑道:“如大师所指是小子与佛有缘,那就错哩!小子虽对佛门心存敬意,却从没有入门或修行之心。”
和尚柔声道:“只要悟得清净,就是修行,岂有入门出门之分。即世是出世,入门是出门,平常心正是佛心。”
徐子陵讶然转身道:“大师如何称呼?”
和尚合十道:“真言。”
徐子陵动容道:“原来是真言大师,难怪精通真言咒法,大师说话暗含禅机,是否想点化我这顽石?”
真言大师微笑道:“施主非但不是顽石,还与佛有缘,与真言有缘。今早老衲早来此打扫,见施主在罗汉佛间闭目禅坐,两手天然结出种种印结,最后归于施无畏印,令老衲有悟于心,老衲尚未多谢施主。”
徐子陵愕然道:“若非得大师相告,我真不知双手曾做过这些动作,施无畏印是怎样的呢?”
真言大师缓缓结迦趺坐,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庄严法相,左手掌打开,手心向上,手背搁在膝盖处。
徐子陵不由学他般盘膝坐下,点头道:“大师说得不错,这确是我醒来时摆出的手势,只是不晓得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施无畏印。”
真言大师微笑道:“别人是以手印触发内心,施主却是从内心触发出手印,这不是慧根是什么?”
徐子陵暗忖若给寇仲听到肯定糟糕透顶,会被他一口咬实自己会去出家当和尚。苦笑道:“这与慧根大概没什么关系,该类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皆因我入静前曾习罗汉佛的诸般印结,打坐时不自觉地摆出来吧!”
真言大师哑然失笑道:“施主不承认作罢好了。但施主却难否认对我佛家的手印感兴趣,佛家有三密之说,施主肯听吗?”
徐子陵不解道:“大师乃世外高人,为何会对我这俗人很有兴趣的样子?不怕我是为非作歹,甚至是破坏堂内佛塑的恶徒吗?”
真言大师不答反问道:“施主可知何为坐禅?何为禅定?”
徐子陵皱眉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有劳大师指点。”
真言大师点头称许,肃容道:“一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外不着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实时豁然,还得本心。”
徐子陵思索片刻,恍然道:“大师是否因刚才曾观察小子坐禅入定,而认为我与佛有缘,遂加点化。唉!我其实只是想练成某种功法,好去把席应诱出来诛杀,此外再无他意。”
真言大师双目射出深邃不可测窥充满智慧的异芒,道:“像施主这么坦白真诚,全无贪嗔痴念的人,纵在空门之中亦属罕有。百多年来,老衲曾先后游历中外名寺古刹五千六百五十二所,最后把所有印结归纳在‘九字真言手印’内,今见施主有缘,竟有不吐不快的俗念尘心,确为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