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仙侠 黄易全集:大唐双龙传(全20册)

第一章 爱之真谛2

  

  傅采林续道:“自出娘胎后,随着生命的成长变化,我们从迷蒙中逐渐甦醒过来,有如从一个梦醒过来般,踏进此一我们视之为‘清醒’的另一个梦里,随着个人的偏好作出不同生存方式的选择,甚至忽略生命的神迹。可是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我们均晓得盲目地去追求物欲,只是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是生命的沉溺,故常感不足,偏又别无他法。这便是我们此时此刻的处境。”

  顿了顿接下去道:“我的生命一直在寻找某种不得而知的东西,因为它可以为生活带来更深层次的意义。当我注视夜空,又或一朵金蓬莱,甚至一位动人的女性,我会感到更接近我想追寻的东西。佛陀提出一切皆虚,对比出生命存在的无奈和希望、痛苦与快乐,是觉知存在的方法。我对宗教的兴趣亦止于此,生命的意义只能在内在追寻,外在发生的事,只是内心的一种感受。”

  跋锋寒目光转柔,往傅采林望去,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多谢大师指点。”

  徐子陵留意侯希白,后者听得目瞪口呆。心忖在他们四人中,感受最深和得益最大的肯定是侯希白。他与傅采林都是追求完美的人,分别在侯希白沉溺在美丽的本身和形相,透过艺术的手段去捕捉美丽的真貌;而傅采林追求的却是美丽背后的真义,妍丑间的界限更因其超卓的看法和体会而不存在。

  寇仲长叹道:“到今夜此刻,我才真正掌握到娘转述师公你所说的‘每个人均暗藏一座悉具自足的宝库’是什么意思,唉!多少年啦!”

  傅君嫱出奇地没有立即出言斥责他,只是冷哼一声。

  傅采林目光落在寇仲身上,讶道:“你们仍把君婥视作娘吗?”

  徐子陵暗松一口气,至少傅采林没有因寇仲称他为师公而动气,不过傅采林是否不咎既往,则仍无任何把握。因为他更怀疑傅采林是永不会动气的人,故不能以此作准。

  寇仲苦笑道:“娘对我们恩重如山,她永远是我们心中最敬爱的至亲。唉!希望师公你能明白,我们没有杀宇文化及而让他自行了断,其中实另有苦衷,绝非我们忘本。”

  傅君嫱终按捺不住,怒道:“事实俱在,还要狡辩?”

  徐子陵忙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

  傅采林举手打断他的话,神色恬静地说道:“你们可知我因何修炼剑术?”

  寇仲和徐子陵两颗心立时直沉下去,暗呼不妙,一个对生命有如此深刻和超凡体会的人,自可本着他们无法揣测和超然的意念,修成名震塞内外绝世无双的剑法,更无法预料他会怎样处置他们。

  跋锋寒双目亮起来,淡淡地说道:“愿闻其详!”

  傅采林目光重投夜空,以丝毫不含任何情绪波动的平静语调道:“这是一个充斥着疯子和无知的世界,没有足够的力量,你将被剥夺享受生命神迹的权利。国与国间如是,人与人间如是。我们今夜的对话就止于此,我想静静地思索。”

  寇仲见他下逐客令,忙道:“可否容小子多说几句话呢?”

  傅采林没有看他,像变成不动的石雕般道:“说吧!不过若是解释君婥和你们间的事,可就不必!因为我已晓得你们是怎样的人。”

  寇仲弄不清楚自己该高兴还是失望,因不知傅采林内心对他和徐子陵的真正看法。沉声道:“我可以向师公你保证,只要我和子陵有一天命在,绝不会让人重演当年杨广的恶行,彼此可成友好邦国,大家和平共存。”

  傅采林淡淡地说道:“你们之后又如何呢?”

  寇仲差点语塞,苦笑道:“现在对高丽最大的威胁,不是我们而是以扩张和征服为最终目标的突厥人。唯有中土变成一个统一的强大国家,突厥人始能被抑制。杨广给我们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且数百年战乱早令我们大伤元气,动极思静,谁都希望在未来一段悠长岁月,可好好休养生息。未来的事没有人能预知,只希望老天爷有点儿同情心。中土渴望和平统一,高丽何尝不是如此?这番话我寇仲字字出自肺腑,请傅大师垂听。”

  傅采林淡淡地说道:“这问题我曾思索良久,今夜不想在这方面再费心力。明晚子时请少帅大驾再临,让我见识一下少帅的井中月,希望那是另一个神迹,君瑜送客!”

  踏上杏木桥,寇仲忍不住问默默在前方领路的傅君瑜道:“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傅君瑜止步道:“他喜欢你们。”

  寇仲抓头道:“他明晚指明要看我的井中月。这叫喜欢吗?那我情愿他讨厌我。”

  徐子陵三人在寇仲身后停下,其中侯希白摇头苦笑道:“傅大师喜怒难测,大家谈得好好的,却忽然逐客。”

  傅君瑜缓缓别转娇躯,面向四人,温柔的月色下,她脸庞迎上月光,闪闪生辉,却有点心灰意冷地说道:“我早着你们离开,只是你们忠言逆耳,致陷如此田地。师尊再不会和你与子陵计较大师姊的事,原因正如他所说的,是他明白你们是怎样的人,更明白大师姊为何肯为你们牺牲生命。”

  跋锋寒皱眉道:“既然旧怨已释,何解仍不肯罢休?”

  傅君瑜首次望着跋锋寒,平静答道:“你们不能设身处地,从师尊的立场去看整件事,我不会怪你们,因为你们并不明白师尊的情况。”

  侯希白显然对傅采林大有好感,关切地问道:“大师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呢?”

  傅君瑜双目透出悲痛神色,低声道:“师尊寿元已过百岁,自知时日无多,大限即至。师尊若去,将没有人能遏止盖苏文的野心,高丽现在新罗、百济、高丽三足鼎立的局面立告冰消瓦解,战火会蔓延至半岛大陆每一寸的土地,此为师尊最不愿见到的局面。不过他更看到这是无可改变的趋势,大乱之后始有统一和平,可是这情况须在没有外族干预下始能出现。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苦笑道:“明白一点,所以你们最理想的情况是突厥人入侵中原,致泥足深陷,与我们来个两败俱伤,对吗?”

  傅君瑜道:“大致如此。”

  侯希白摇头道:“这并不公平!”

  傅君瑜俏脸泛起一片寒霜,沉声道:“你们汉人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说公平?在高丽没有人能忘掉杨广贼兵的兽行。若非师尊出山号召,趁隋军忙于**掳掠之际全面反击,逐走隋军,情况还不知会发展至何种地步?在我们来说,你们遭受任何惩罚,都是活该的。”

  徐子陵怕侯希白被抢白而动气,插嘴道:“瑜姨息怒。我们确曾犯下弥天大错,但仇恨并不能带来和平,我们双方将来能和平相处才是最重要。”

  傅君瑜叹道:“你们见过师尊,该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问题在师尊无法晓得未来统治中土的不是另一个杨广。如最后胜出的不是寇仲而是李唐,那李建成会继承李渊之位。师尊对李建成绝无好感,在这个可能性下,师尊宁愿让突厥人和你们互相残杀,互相牵制。”

  寇仲大惑不解道:“师公既有这样的看法,何不全力助我,反要与我动刀动枪,想取我小命?”

  傅君瑜淡淡地说道:“少帅误会了!师尊怎忍心取认大师姊做娘的人的性命呢?从他今晚对你们的态度看,他是生出爱惜之心,要在明晚令少帅你知难而退,放弃与李渊结盟,免致被李渊害死。将来中土若由你寇仲统一天下,将可牵制突厥人,为高丽的统一争取得充裕时间。我原本很担心他今晚会出手取你之命,现在再没有这顾虑,因为他喜欢你们。”

  寇仲道:“我现在立即去找盖苏文算账,取他狗命,让师公安心。”

  傅君瑜不悦道:“若师尊要杀盖苏文,盖苏文焉能活到今天?在无可选择下,盖苏文已成统一高丽的希望。这种事只有一方面心狠手辣,一方面又懂恩威并施的人方办得到,盖苏文正是这样一个人。师尊肯让他随行,对他的声望大有帮助,正隐含支持他之意,你们不可碰他。”

  寇仲失声道:“不可碰他?那他来惹我又如何?”

  傅君瑜冷冷地说道:“你自己去想吧!”

  说罢悄然离去,剩下四人呆立桥头,说不出话来。

  除侯希白外,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接二连三的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打击和挫折,情绪意志均有点吃不消,生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也招架不来的颓丧感觉。

  朝着凌烟阁外门走去,寇仲苦笑道:“今晚肯定睡不着觉,明天会比今天更难挨,过得李渊惩处李世民一关,也过不得师公的一关。”

  侯希白道:“傅大师既无杀你之心,你大可拒绝应战,即使应战,输掉也没有大问题。”

  跋锋寒摇头道:“你可以作如此想,少帅却绝不可以,因为他输不起。现在长安形势微妙,少帅必须保持不败强势,始可镇着李渊,同时令有心支持李世民者前来投。而傅采林这次不远千里的到中土来,摆明是为高丽扬威,若寇仲变成不敢应战的懦夫,又或是傅采林的手下败将,如何有资格成为‘天刀’宋缺的继承人?”

  寇仲虽明知事实如此,听跋锋寒道来,仍禁不住愁上添愁,长叹一口气。

  此时抵达外门,一员将弁迎上来施礼道:“得韦公公吩咐,末将预备好马车,恭送少帅返兴庆宫。”

  寇仲闭上眼睛,仍可认出他是常何,韦公公派出今晚于皇宫当值的将领中最高军阶的人来伺候他们离开,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常何见寇仲定睛瞧着他,竟避开寇仲的目光,垂首道:“请少帅登车起驾。”

  他的神态落在徐子陵等人眼中,不觉有何异样,可是曾与他患难与共深悉他为人的寇仲,却感到他是心中有愧。说到底,常何肯定是个有良知的人,若受建成压迫来害他们自会受良心责备。

  心念暗动,趋前两步,低声以丑神医的语调声音道:“常大人,是莫一心,别来无恙。”

  常何闻言色变,往他望来。由于常何独自进入门内相迎,与把守外门的禁卫相距数丈,负责守护马车的常何亲随离他们更远,所以不愁唐军方面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话。

  寇仲道:“常兄可通知刘政会大人,说莫一心回来啦!”

  常何面色再变,忽晴忽暗,倏又垂下头去,却不敢答他半句话。

  寇仲不忍心逼他,哈哈笑道:“韦公公真周到……”

  常何忘形地急道:“不要登车!”

  寇仲连忙改口,接下去道:“不过我们想漫步夜长安,不用劳烦常大人。”

  常何装出错愕神色,说道:“这个嘛,这个嘛,悉随少帅心意,不过请容末将引路,免致遇上巡军时有不必要的误会。”又低声道:“不要回宫!天亮便没事!”

  寇仲心中宽慰,常何确是义薄云天之辈,不枉自己与他一场兄弟,亦可看出他内心不愿被建成利用来暗算他们。因常何成为统领后,该只服从李渊的命令,由此可以推知,这只是建成、元吉的阴谋诡计,与李渊无关。

  徐子陵对两人的对答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建成、元吉既胆大至敢暗布陷阱杀他们,当然不肯放过李世民,插嘴道:“我们想到宏义宫与秦王打个招呼,有劳常将军安排。”

  常何现出震动神色,欲言又止,最后装作为难地说道:“宏义宫在城外西面十里许处,少帅可否待至明天,让小将有时间作妥当安排。”

  寇仲此时肯定护送马车的随行禁卫里,有建成、元吉的人在,故常何装模作样,说话给那些人听,好向建成等作间接交代。而常何之所以会露出震骇神色,是看穿他们与李世民的关系,更从他的提示推想到李世民正陷身危险中,因而提供保护。

  常何忽然现出坚定神色,先向他打个眼色,然后道:“少帅有命,末将岂敢不从,只不过牵涉到城门开启,小将必须上报韦公公。且由于路途遥远,颇为不便,少帅请先行登车。”

  寇仲与他合作惯了,微笑道:“入乡随俗,当然一切都要依足规矩办事。但坦白说,我很不惯坐马车,总觉气闷,怎比得上放骑骋驰痛快。不如让我们在这里等候常大人的消息。”

  常何领命而去后,跋锋寒沉声道:“你这样会不会害了常何?”

  寇仲道:“放心吧!可达志方面当不会在今时今日泄漏我乃莫一心的事,使李建成晓得突厥方面曾瞒骗他。既没有这条线索,常何又是李建成扶持下坐上统领位置者,故今晚诡计不成,李建成只会怨老天爷不合作,不会降罪常何。”

  侯希白道:“子陵的脑筋转得真快,如今的秦王,肯定是建成、元吉除我们外另一攻击目标,真狠!”

  寇仲喜道:“如此看来,李渊该是对应如何处置李世民仍犹豫不决,否则李建成岂会冒着李渊重责铤而走险?”

  跋锋寒摇头道:“只要布局成杀我们者是突厥人,李渊便拿建成、元吉没法。至于对付李世民,以杨虚彦的刺客经验和融合《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与《不死印法》的身手,攻其不备下,不是没有成功机会。”

  寇仲叹道:“这小子确是第一流的混蛋,唉!希望能及时赶到宏义宫,今晚果然没觉好睡,他娘的!”

  众人再苦候近一刻钟,常何终于回来,遣手下牵来四匹骏马,欣然道:“禀上少帅,一切如少帅所示,请上马!”

  驰出皇城后,在常何与十多名禁卫簇拥下,四人转右朝金光门驰去,蹄声打破黑夜的宁静,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提醒他们此刻正值三更时分。越过跨河的长桥,抵达金光门外,金光门的吊桥早已放下,除守门的百名唐军,尚有一支近八十人的骑兵队,在门道内外列队恭候,出乎他们意料的大阵仗。

  一名武将策马过来施礼道:“城卫统军刘弘基,参见少帅、徐先生、跋先生和希白公子。”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尚是首次与他碰头,知他和殷开山乃城卫系统的两大指挥将领,是李渊的亲信,不由对他特别留神。刘弘基既高且瘦,蓄着深黑的小胡子,眼神冷冷的,典型职业军人的冷静表情,使人不会怀疑他在接到杀戮敌人的命令时,可毫不犹疑地立即执行,其信念更非可以轻易被动摇的。最特别是浓黑的长眉直伸至两鬓,在鼻梁上印堂处眉头连结起来,更添其悍狠之气。

  侯希白笑道:“又要劳烦刘大将啦!”

  刘弘基淡淡地说道:“希白公子真客气,职责所在,是弘基分内的事。”转向常何道:“皇上有令,少帅交由弘基接待,常大人请立即回宫。”常何微一错愕,不敢说话,向寇仲等请罪后掉转马头与亲随回宫去也。

  四人早猜到此事会惊动李渊,如今只是由刘弘基证实无误。由于寇仲要出城往见李世民,此事可大可小,谁敢擅拿主意?即使李渊已睡觉,韦公公也要冒犯天威之险把他吵醒,让他决定。亦有很大可能李渊因心事重重,此刻尚未上龙床就寝。现在既得李渊放行出城,显见李渊仍不愿与他们闹翻,因为严格来说,一天两方没正式结盟,少帅军和大唐军仍处于战争状态。李渊如不让寇仲出城,寇仲会疑心被软禁城内,这后果将成灾难性的演变。李渊当然会因此事不高兴,却拿寇仲没法,即使他摆明干涉李渊家事,除非李渊放弃结盟,否则亦唯有任他放肆。

  刘弘基道:“少帅请起行!”同时打出手号,在城门候命的骑兵分出三十余人,领先出城。

  寇仲策马来到掉头恭候的刘弘基旁边,微笑道:“刘大将军不用拘礼,我们并骑闲聊两句如何?”

  刘弘基双目射出复杂神色,垂首无奈道:“少帅有命,弘基怎敢不从!”

  在近七十名战士前后簇拥下,四人驰出城门,进入城西原野朝西的官道,清丽的月色盖地铺天的笼罩大地,夜风拂体而至,别有一番滋味。

  寇仲策骑缓行,向刘弘基沉声道:“刘大将军可知我为何没有待至天明的耐性而急于去见秦王?致劳烦刘大将军?”

  前后护卫的骑兵与他们有一段距离,故不虞刘弘基的手下听到他们的对话。

  刘弘基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垂首道:“弘基不敢揣测。”

  寇仲淡淡地说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怕长安骤生急变,关中生灵涂炭,我寇仲若坐视不理,势成历史罪人。”

  刘弘基长躯一震,往他瞧来。寇仲知道语出惊人收到预期的效果,迎上他的目光道:“大将军定会以为我危言耸听,语不惊人死不休,事实却是每字每句均出于我肺腑。现今天下形势分明,已成二分之局,而关中能令我寇仲顾忌者,惟只李世民一人而已。我寇仲若只图私利,此刻只须坐视不理,唐主明天必褫夺秦王兵权,甚至将他贬谪远方,你我双方结盟将变得毫无意义,因我寇仲绝不会与勾结突厥人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合作。突厥人既知李世民已去,我们的盟约功亏一篑,定将大举南下,直扑长安。在长安军心动摇下,大将军是知兵的人,当悉结果如何,还认为我寇仲是危言耸听吗?”

  刘弘基听得面色忽晴忽暗,最后垂首道:“少帅这番话何不直接向皇上提出?”

  寇仲微笑道:“因为我不想命毙长安。”刘弘基骇然往他瞧来。

  在说出“我不想命毙长安”这句话的一刻,寇仲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无人可改移的坚强斗志,入长安后种种挫折和失意,一扫而空。这句话字字发自真心,若他还不坚强起来,以舍刀忘刀的无畏精神,在劣境中奋斗不懈,后果不堪想象。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这句跋锋寒的名句,于此时此地更是无可置疑。跟在后面的徐子陵、跋锋寒和侯希白默然不语,有会于心,晓得寇仲正向这长安重将展现他慑人的魅力。刘弘基呆看着马背上的寇仲,措手不及,无言以对。

  寇仲露齿微笑,恢复从容道:“请恕我寇仲交浅言深,假设我们应付得不恰当,中土将大祸临头,此为危急存亡之秋。对我寇仲来说,能否登上帝位实在无关痛痒,最重要是吃尽苦头的老百姓能过和平统一的好日子。在关中我看得上眼的只有一个李世民,所以我绝不容他任人鱼肉。烦大将军禀上唐主,我们到宏义宫后不再离开,直至你们皇上撤除一切欲加于秦王身上的惩罚。”

  刘弘基色变道:“少帅!”

  寇仲双目神光剧盛,语气平静而坚决,淡然道:“我意已决。没有李世民,就没有什么劳什子的联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塞外联军的可怕。面对如此劲旅,还要日防夜防被无耻之徒在后面暗扯我后腿,任人做这种蠢事肯定没我寇仲的份儿。我何不返回梁都,来个坐山观虎斗,再捡便宜收拾残局,怎都胜过像秦王般被鼠辈害死。”

  刘弘基垂下头去,边策骑边沉思,忽然道:“少帅这番话发人深省,不过请恕弘基不能如实禀告皇上,我只会说少帅留在宏义宫开解秦王。唉!事情怎会弄至如此田地。”

  寇仲哈哈笑道:“原来大将军是性情中人,吾道不孤矣!”

  一夹马腹,坐骑加速。刘弘基像要尽泄心头怨气般一声呼啸,立即全力加速,马蹄踢起扬天尘土,在月夜下朝宏义宫旋风般卷去。

  宏义宫是建于一座小丘上的宫城,规模及得上兴庆宫,外墙却更坚固,每隔五丈设置箭楼,正门向着长安方向,有斜道直抵丘顶上的宫殿群,气势磅礡。徐子陵心忖这地方除僻处长安城,远离长安宫城的权力中心外,论地方形势则着实不错,充满原野的清新气息,且有足够的防御力。单凭建成、元吉的兵力,要对付坚守此城的李世民肯定是力有未逮。由此观之,李渊该仍未有置李世民于死地之意。值此夜深之时,宏义宫外门城墙仍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忽然一通鼓响,宫城外门大开,数十骑冲出,领头者赫然是秦叔宝和程咬金,迎上寇仲等人。

  程咬金隔远叱喝道:“原来是少帅大驾光临,老子还以为是那什么娘的长林军,正要以滚油劲箭伺候。他奶奶的!谁敢来惹我秦王,我程咬金第一个和他拼命,天王老子都没有面子给。”

  秦叔宝与一众玄甲精兵人人神情愤慨,可以想象若来的真是长林军,甚或李渊的禁卫,李世民的精兵猛将定是拼死护主,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退让。寇仲心忖这番话若一字不差传入李渊耳内,老朋友程咬金已犯下死罪。朝刘弘基瞧去,见他只露出苦涩无奈的神色,显是对李世民的处境生出同情心。要知李世民正直仁爱的形象,早深植于大唐国军民心内,又屡立大功,而于甫返长安的第一天,立即发生掖庭宫火器爆炸事件,时间的巧合,充满以牙还牙的味道,令人可疑。只有李渊不是这么看,还厚彼薄此,自然激起李世民这方亲兵爱将的公愤。在这一刻,寇仲猛地感到李世民被逐至此,非如先前想象中那么不利。

  两方人马,在门外官道相遇。秦叔宝见到刘弘基,冷漠地打个招呼,说道:“少帅交由我们接待,请刘统军回城。”

  刘弘基摇头苦笑,向寇仲施礼道:“弘基有机会当再向少帅聆教。”一声告罪,领着手下原路而回。

  寇仲问道:“秦王在哪里?”

  秦叔宝叹道:“我从未见过秦王如此沮丧失意,他仍把自己关在书斋内,不肯见任何人,你们可能会例外。”

  程咬金怒火燎天地说道:“照我的意思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反出关中,横竖洛阳仍在我们手上,又有你们支持,就看谁的拳头够硬。”

  寇仲苦笑道:“意气用事本身就不是办法,当然更非最好的办法,程老哥你仍是这副脾性。”

  转向徐子陵三人道:“我想一个人独自去见秦王,说几句交心话。”

  李靖在门外报上道:“少帅求见!”

  好半晌后,紧闭的门张开,露出李世民苍白木然的面孔,目光落到李靖旁的寇仲处,先示意李靖离开,然后默默回到斋内去。寇仲明白他的心情,紧随在他身后,顺手关门。

  李世民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子陵呢?”

  寇仲转身倚门而立,瞧着以背向他木立斋内的李世民道:“他在外面,因我想单独和秦王谈话。”

  李世民转过身来,心疲力倦地说道:“坐下说。”寇仲到一旁坐下。

  李世民仍呆立书斋中心,仰天叹一口气道:“或因是我一生人太顺利吧!特别受不起挫折和打击,现在我有失去一切的感觉!”

  寇仲耸肩轻松地说道:“你没有失去一切,只是失去对令尊最后的幻想和希望,从这角度去看应是好事。因为再也不用我们鼓励你,你也该知只有坚持和奋斗下去。”

  李世民隔几在他身旁颓然坐下,默默无言。

  寇仲淡淡地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李世民皱眉道:“你指的是……”

  寇仲笑道:“竟当我的金石良言是耳边风?你当日对我们发动兵变之事犹豫不决时,我不是说过你返回长安后,形势会逼得你没有选择余地吗?只是连我都没想过一切会在第一天发生。你的王兄王弟摆明要将你赶尽杀绝,故而计划周详。令尊亦以去你而后快,只是一直苦无借口,现在机会来临!所以你才会闷在这里自怨自艾。”

  李世民摇头道:“我没有自怨自艾,只是感到难以接受。”

  寇仲道:“换成是我或子陵,肯定没有接受不接受的问题。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李世民苦笑道:“你骂够了吗?”

  寇仲叹道:“差不多了!”

  李世民往他瞧来,沉声道:“你们在这时候毫不避嫌的来见我,不怕令人起疑?”

  寇仲道:“这叫随机应变,也是改变策略。不瞒你老哥,你被逐于此,我们也不好过。幸好现在想通一切,索性向令尊摆明我们之所以肯和他结盟,全看在妃暄和你份上,他若敢降罪于你,我们就拉大队走人。他奶奶的!令尊当我寇仲是什么角色?惹怒我包他吃不完兜着走。”

  李世民呆想片刻,沉声道:“我的心很乱,你有什么新的计策?”

  寇仲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说道:“建成、元吉这一毒招是弄巧反拙,明眼人均瞧出你是遭他们陷害的。而令尊不公平的处理手法,更引起公愤,只是敢怒不敢言。像刚才领我来的刘弘基便是其中之一,由此推知,怀此心态者大不乏人。所以我索性赌他娘的一铺,向整个长安以行动表明我们的盟约系于你老哥身上,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世民双目神光渐复,说道:“若父皇没法下台阶,把心一横,我们定无侥幸。”

  寇仲微笑道:“没有寇仲还有个宋缺,可是大唐国肯定四分五裂,在关外忠于你的手下势将一窝蜂地投向梁都,巴蜀更不用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李世民的大唐能同时顶得住阵容鼎盛的塞外联军和矢志复仇的少帅雄师吗?”

  李世民双目闪闪生辉,恢复生机,凝望寇仲好半晌后,说道:“那父皇岂非更害怕我谋夺太子之位?”

  寇仲点头道:“说得好!事实上经此事后,你与令尊再无转圜余地,只看谁先被放倒,形势更趋微妙。我们肯定正处于下风劣势,稍后我会将最新情况、好消息或坏消息一一向你老哥汇报。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现在能否视长安为战场?”

  李世民愕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寇仲叹道:“若你肯把长安视为战场,将可把战场上那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那一套,照本宣科的搬过来,明白吗?”

  李世民先呆看着他,好一会后嘴角溢出笑意,逐渐扩大,点头哑然失笑道:“对!骂得对!我之所以因父皇待我不仁而心痛欲绝、失去斗志,皆因并不视长安为战场。在战场上,岂会因受挫于敌而颓唐不振?战争是不择手段的,重要的是最后的胜利,世民受教了!”

  寇仲离开时,清楚晓得李世民终于对李渊死心。

  寇仲来到徐子陵身旁,与他并立平台,倚栏遥望远方宏伟的长安城。

  徐子陵瞥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秦王肯听你的劝告吗?”

  寇仲低声道:“我骂了他一个狗血淋头,他奶奶的,直至今夜他才肯抛开对李渊的幻想,脚踏实地地去做人,为妻儿手下着想。老跋和小侯呢?”

  徐子陵道:“他们去争取休息时间,因怕明天有恶战。”

  寇仲皱眉道:“你好像也没阖过眼,为何不上床睡觉?”

  徐子陵道:“我在等你,唉!累得你陷入这种九死一生的劣局,我的心很不安乐。”

  寇仲哈哈一笑,搂着他肩头,说道:“一世人两兄弟,说这些话来干什么?坦白告诉你,我们绝不会输的,我还认为形势愈来愈有利,愈来愈清楚分明。我们是别无选择,李渊也别无选择,最后只有退让。他娘的!我现在最想先宰的人是香小子。”

  徐子陵道:“我刚才望着长安,忽然想起一事,就是要小心对方用毒。昨天我在长安城东市门外遇伏,射来钢针上淬的毒非常霸道,令我差点不能消受。可知对方有用毒高手,而此人大有可能是烈瑕那小贼。”

  寇仲点头道:“大明尊教除《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外可能还有本《毒经》,所以人人善于用毒,烈小子的心那么毒,用起毒来当然更胜其他人。”

  徐子陵道:“我很少想到杀人,但烈瑕却是例外,我可以放过任何人,却不可以放过他。”

  寇仲明白他的感受,烈瑕杀宋金刚,令徐子陵无法释怀,种下解不开的深仇。道:“勿要尽想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改为我们光明的将来动脑筋。我们在这里,可是玄恕和三十名飞云卫却在李渊手上,变成谁都奈何不了谁的僵持局面。我刚才来时边走边想,假若李渊任我们在这里发呆,我们该怎办好?”

  徐子陵道:“难道你没想到办法吗?”

  寇仲笑嘻嘻道:“笨办法倒有一个,我们就呆他娘的一天,待到晚上从宝库潜回城内,着玄恕和雷九哥等从秘道离开,我和你、老跋、侯小子四人蒙头蒙面的从秘道潜入皇宫,宰掉香小子,来个他奶奶的下马威。够痛快吗?”

  徐子陵道:“那岂非要和李渊决裂?世民兄的妻儿亲眷全留在掖庭宫,肯定会遭殃。”

  寇仲道:“所以我才说这只是逞匹夫之勇的笨办法,较高明是暂时放过香小子,只着一众人等开溜了事。”

  徐子陵摇头道:“这样只会坏事。因为李世民,我们不但事事投鼠忌器,还失去击退突厥人的机会,最称心的人是颉利,因为我们只余杀出关中一途。”

  寇仲叹道:“想起杀香小子我便手痒,若非快要天亮,我便和你立即赶回长安行事。”

  徐子陵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照我看李渊面对来自佛道两门和你少帅的双重压力,只好暂忍这口鸟气,不会愚顽至任我们在这里呆上一整天的。”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你的预感灵光,那我们现在该不该回去睡觉?”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想在这里看日出,你先睡吧!”

  寇仲放开搂着他的手,细审他的神色。

  徐子陵皱眉道:“有什么好看的?”

  寇仲抓头道:“真奇怪!师仙子的离开似乎对你影响不大,你现在的样子似甜蜜得可滴出蜜糖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从实招来。”

  徐子陵叹道:“你这小子,总要知道别人的私隐。说给你听又如何?青璇已答应委身下嫁我徐子陵为妻。”

  寇仲一声欢呼,弹上半空连翻三个筋斗,落回徐子陵旁,大笑道:“这是我这次回长安后唯一的好消息。我明白了!妃暄是要成全你们,也同时成全自己,无牵无挂地回静斋去了!”

  徐子陵不敢肯定师妃暄是否再无牵挂,至少自己便永没法忘掉与她的精神爱恋。但事情发展至如今的地步,他能做的只是不辜负她的美意,全心全意地去爱石青璇,令石青璇得到女儿家最大的幸福。

  寇仲兴奋过后,颓然道:“我忽然睡意全消,可否留在这里和你一起等待黎明,希望明天运道好上些。”

  徐子陵目光越过长安城,落在其后方东边天际,说道:“不用等,天开始亮了!唉!你是不是想起尚秀芳?”

  寇仲道:“我的心事怎瞒得过你?这方面你比我本事,可否指点一二?”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在玉致来前,千万不要和尚秀芳共度春宵。待玉致来后,再把整件事和盘奉上,尽告致致。”

  寇仲失声道:“什么?我刚与致致修好,便这么伤害她,试问我于心何忍?”

  徐子陵道:“她或许会明白的。只要得她同意,答应她只风流一晚,下不为例,你不是可心安理得的了结你的风流孽账吗?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早警告过你,不过我真的没有怪你,男女间的事实非人力所能控制。”

  寇仲呆望东方,说不出话来。

  徐子陵探手搭上他宽肩,微笑道:“天真的亮了!想不通的事,就由老天爷安排,希望我们的运道不是至此而绝,除此外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寇仲双目随天色亮起来,猛一点头,说道:“说得对!我要向致致做个诚实的乖孩子,全看她旨意办事。天亮了!睡觉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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