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仙侠 黄易全集:大唐双龙传(全20册)

第六章 绝世高人2

  

  岂知宁道奇的劲气如附骨之蛆,无论他如何腾挪闪跃,始终不即不离的威胁着他后背,直奔出近十里,穿山越林,这情况仍无丝毫改善。他连回头瞧一眼的空隙都没有,那种窝囊无奈的感觉,实不消提。如让这情况继续下去,最后定是他真元耗至油尽灯枯,倒地就擒的结果。寇仲大动脑筋,倏地加速,朝一座山丘奔去,宁道奇的劲气像一把枷锁般硬附于他身上,只要他护体真气减弱,又或速度放缓,保证可袭得他吐血倒地,绝无幸理。

  高手相争,就在一招之差,从仰身下水的一刻开始,他处处失着,落在绝对的下风,以致陷于现下的困局。寇仲心忖是龙是蛇,就要看这一铺,双足猛撑,往丘顶横空疾飞。宁道奇从后如影附形的凌空追来。寇仲默默耕耘,猛换一口真气,施出回飞之术,奇迹地往左弯去。蓦地身子一轻,终于脱出宁道奇的威胁。寇仲心知肚明此着因大出宁道奇意料之外,才能得手,但好景将只昙花一现,哪敢怠慢,右手拔出背后井中月,反手朝宁道奇劈去。“轰!”刀锋到处,发出劲气交击,似闷雷般的激响。寇仲心叫好险,知道刚好迎上宁道奇转向催至的惊人气劲,虽给震得手臂酸麻直侵肩膊,仍像久旱逢甘霖般心中狂喜,忙借势飞退,落往丘坡外的草原上。

  宁道奇神态从容的自天而降,状如仙人。寇仲不待他立定,大喝一声,人随刀走,施出“井中八法”的“击奇”,井中月化作一道黄芒,闪电般往宁道奇劈去。井中月在夜空中划出一道超乎任何俗世之美的弧线,还不住作微妙变化,精彩纷呈的攻向这位中原的首席盖世武学大宗师。宁道奇被刀风拂得须发飘扬,衣袂拂舞,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身体忽然生出非任何笔墨能形容的微妙玄奇变化,似是两袖扬起,倏地晶莹如玉的手从左袖探出,漫不经意地指尖合拢,扫在寇仲刀锋处。寇仲立即攻势全消,还被带得往外旋开,连转三匝,才在离宁道奇五丈处,横刀而立。

  宁道奇像干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拈须含笑,悠然道:“少帅果是曾得‘天刀’宋缺兄指点,此刀尽得其神髓,至难得是能别出枢机,也令老夫好生为难。”

  寇仲乘机回气调息,说道:“宁大师有何为难之处,是否怕干掉我后,宋缺会找你算账。”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宋缺兄一直不肯放过老夫,只是苦无借口,这当然是顾虑之一,但仍不被老夫摆放心上。”

  寇仲讶道:“然则难在何处,愿闻其详。”

  宁道奇负手身后,仰望天上明月,淡然自若地说道:“问题在少帅的刀法已臻技进乎道的大家境界,能化繁为简,似拙实巧。回想老夫当年,也要在四十岁大成后,始达此成就。就算少帅与道门全无关系,老夫又岂能无怜才之意,少帅的造诣,确令老夫大失预算。”

  寇仲心中涌起对这绝顶高手的崇高敬意,只有这种心胸气魄,才配称中土第一人。苦笑道:“前辈若仍想劝小子洗手引退,最好省回这口气。”

  宁道奇微笑道:“少帅早明示心迹,老夫怎会再唠叨不休。老夫年近百岁,这三十年来早失去逞雄争胜之念。这回出手,实非所愿。少帅的回飞之术,究竟从何练得,老夫尚是初次得睹。”

  寇仲谦虚地说道:“此术一半受西突厥国师波斯人云帅启发,一半出于自创。”

  宁道奇摇首轻叹,说道:“所谓人外有人,此话丝毫不爽。若非少帅懂此奇技,恐怕早落败遭擒,省却老夫很多气力。闲话少提,请少帅出招!”

  寇仲苦笑道:“还是请你老人家先赐教吧!坦白说,我一直想出手,只恨总找不到机会,正难过得要命。”

  宁道奇哈哈笑道:“难怪妃暄一直无法对你们狠下心肠,皆因你们的坦率实在讨人喜欢,造化弄人,请恕老夫不客气啦!”

  寇仲双目精芒大盛,脊挺肩张,显示出强大无匹的信心,浑身散发着坚凝雄厚的气势,沉声道:“前辈请。”

  宁道奇负手背后,往左侧跨出一大步。寇仲大吃一惊。要知他一直以气势紧锁宁道奇,此刻更催发刀气,对方若有任何行动,在气机牵引下,必会惹得他狂攻猛击,岂知宁道奇这简单的一步,竟能把整个对峙的气场转移重心,偏又能令他欲攻无从,且陷进劣境。就像两人角力,硬被对手突然扭得身子歪往一方,有力难施。宁道奇微笑道:“少帅小心啦!”一袖挥出。衣袖在寇仲眼前扩大,竟看不到宁道奇的身形步法,本是袍袖飘拂,忽然又化为修长晶莹的仙手,其神妙处怎样都形容不出来。寇仲别无选择,横移挥刀格挡。手和刀相互变化,最后掌沿和刀锋毫无花假的硬拼一记。寇仲闷哼一声,给震得踉跄跌退,气血翻腾,心中叫苦;若如此给宁道奇逼得着着狠拼,对方是近百年功力,不用十多记,他就只有弃刀认输的了局。

  宁道奇又把攻来的手收到背后,没有乘胜追击,悠然道:“老夫刚才并没有留手,少帅仍可硬挡老夫一击,令人难以相信。”倏又欺近,左掌横切寇仲咽喉,明明是平实无奇,毫无花巧的招式,但被这大宗师施展出来,却有变化无方,令人无法捉摸的迷幻感觉。但寇仲却像早晓得他会如此攻来般,准备充足的以拙制拙,刀锋举重若轻,虚飘无力似地往前疾挑。“砰!”螺旋劲发,宁道奇猝不及防下,竟用不上全力,难以借势追击,让寇仲往外退开。寇仲微弓身体,双目射出凌厉神色,刀锋遥指这可怕的大敌,像豹子般凝视敌人,沉声道:“请恕小子无礼。”直至此刻,他才勉强扯平均势,怎肯错过进招良机。

  但宁道奇一手负后,一手探前,合指撮掌打出问讯般的手势,站得稳如山岳,使人生出难以动摇其分毫的感觉,立即破去寇仲的“不攻”。寇仲一声长啸,井中月劈往空处,正是“井中八法”中领悟自弈剑术的“棋弈”。宁道奇首次露出讶色,如此奇招,他尚是首次遇上,掌往后收,在胸前似动非动,玄奇深奥至极点。寇仲完全摸不透他的底子,“棋弈”再使不下去,立变为第六法的“战定”,刀势开展,像长江大河般往宁道奇卷去。宁道奇只以单手应战,潇洒随意的拨、扫、挥、劈,没有丝毫花巧,却守得使寇仲难越雷池半步。令寇仲水银泻地式的攻势全不奏效,在刀光包裹下,两道人影闪电般移形换位,进退起落,令人目眩。“砰!”寇仲给宁道奇一掌重劈在刀背上,震得他挫退近十步。

  宁道奇仰天叹道:“假若少帅有子陵与你同行,即使老夫也奈何不了你们。”

  寇仲拭去嘴角血渍,斗志昂然地说道:“前辈为何只用单手?”

  宁道奇竖起拇指赞道:“少帅确是英雄了得,不但敢提出此问题,还隐含怪责之意。老夫亦不怕明言,这是老夫肯答应妃暄出手对付你的条件,如有选择,老夫岂愿与你为敌。”

  寇仲笑道:“多谢前辈爱惜,不过请撤除这令前辈缚手缚脚的条件,让小子能领教前辈的高明绝学。”

  宁道奇欣然道:“单手双手,对老夫其实分别不大。今夜之战,令老夫获益匪浅,皆因同属道源,使我从少帅身上体会到《长生诀》的精义。”

  寇仲愕然道:“我倒没想过前辈会从我身上学到东西?难怪前辈刚才似未有使尽全力。”

  这次轮到宁道奇露出苦笑,说道:“少帅错了。我实已竭尽全力,问题在我不能对你痛下杀手,故处处留有余地。少帅心志之坚,精气之盛,乃老夫平生仅见。”

  寇仲喜道:“前辈若不能狠心杀我,恐怕只余任我离开一途。”

  宁道奇恢复负手身后的仙姿妙态,气定神闲的淡然道:“精者身之本,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谓之魂,并精出入谓之魄,心之所倚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武道之极不外天人交感,阴阳应象。少帅去吧!请谨记一念可为恶,一念可为善,善恶只是一念之差。”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体会到宁道奇是因从他身上领会到《长生诀》的精义,故以此番法诀回赠,半晌后一揖到地,飞也似地走了。

  徐子陵昼夜不停的急赶了三天路,天未亮踰墙偷进弘农,在约定地点留下暗记,高占道寅时初依指示与他在南门的一所茶寮碰头。两人于离开长安后首次见面,颇有劫后重逢之感,非常欣慰。

  徐子陵解释过寇仲的去向,问道:“弘农帮的人知否你来见我?”

  高占道道:“陵爷的暗记说明必须秘密行事,我怎会那么糊涂,是否陈式有问题?”

  徐子陵点头道:“陈式靠向天策府的一方,合谋来对付我们。他们骑马我跑路,顶多只比他们快上几个时辰。”就算以徐子陵的脚程,在长途比拼下仍快不过健马,不过他优胜在能攀山走捷径,先一步抵达弘农。

  高占道色变道:“那怎么办好呢?”

  若没有那批黄金珍宝,他们说走便走,干净利落,但现在不但行动不便,且不能让人知晓他们得到宝藏,以免泄漏秘密。

  徐子陵道:“坏消息外亦有好消息,我们的兄弟里该没有被收买的内奸,所以敌人仍未晓得我们有宝货随身。”

  高占道吁出一口气,整个人轻松起来,说道:“这就易办,我们在离此东面百多里的伊水支流有个中途站,有十多个兄弟在那里做水运生意,从那里可开上洛阳,经大河驶往彭梁,那是王世充的地头,李阀的势力是没法扩展到那里去的。”

  徐子陵道:“这百多里路并不好走,因仍在弘农郡的范围内,很难避过弘农帮内的耳目。”

  高占道冷哼道:“除非是天策府的高手,否则弘农帮还不给我同兴社放在眼内。枉陈式那老家伙摆出一副义薄云天的姿态,开口仁义,闭口道德。他奶奶的,不若临走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顺手把他干掉。”

  徐子陵见他露出原有的海贼本色,苦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陈式只是小事,天策府的追兵才是大问题,你先告诉我众手足情况如何?”

  高占道道:“现在我们把人分成三组,由我们三个各领一组,我那组人数最少,只有二十五人,居于城内陈式安排的地方,另两组藏在附近隐秘的山林里。”

  徐子陵道:“陈式知否这两批人的所在?”

  高占道道:“这个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我告诉他其他手足先一步到彭梁去,我们这二十五人则留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

  徐子陵道:“做得非常好,你现在立即回去,找个借口出城,稍后我再和你们会合。”

  高占道眉头大皱道:“陵爷何不和我们一道离开?”

  徐子陵微笑道:“天策府对弘农帮是诱之以利,我的方法则是胁之以惧,只要弘农帮阳奉阴违不敢全力插手,我们方有可能安然抵达伊水的中转站。”

  高占道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时间无多,天策府的人可在任何时刻赶至,陵爷太冒险哩!”

  徐子陵从容笑道:“明刀明枪的对阵硬撼,我肯定应付不来,但只是突围而去,我仍有八成把握。只有让陈式清清楚楚看到天策府的人拦不住我,我徐子陵的威吓始能生效。”

  高占道露出尊敬的神色,叹道:“陵爷确是浑身是胆。”

  徐子陵道:“我这方法未必奏效,时间无多,你们立即依计行事,我会负责为你们收拾吊在你们身后的奸细。”

  高占道把碰头地点及诸般细节交代清楚后,匆匆离开。徐子陵清扫桌上的早点,心中好笑,自己本是最不愿恃强横行的人,但对着陈式这种出卖朋友的无义之徒,却别无更好的选择。只要陈式乖乖听话,总好过大开杀戒,伤害弘农帮众。

  寇仲目前身在何处,情况如何呢?连一向不问世事的宁道奇也要被卷入争天下的漩涡中,他徐子陵稍使一下非常手段,当不为过吧。

  寇仲赶抵洛阳,向城门守将求见王世充,报上寇仲之名,立即惊动郎奉亲来接待,寒暄一番后,郎奉陪他坐马车入宫。寇仲重游旧地,见到天街仍是繁华兴盛,想起不久后这座比长安更伟大的名城将饱受战火的摧残,心中岂无感慨。

  郎奉口不对心地说道:“圣上这几天不时提起少帅,定因预感少帅会大驾光临。”

  寇仲心中暗骂,王世充诸将中数郎奉和宋蒙秋两人最得其爱宠,非因两人有什么本领,只因他们擅长捧迎吹拍的官场之道,又赢得太子王玄应的欢心。秦叔宝、程咬金已去,只有大将张镇周和杨公卿堪称将才,可惜却被王世充起用的亲族排斥。在王世充族内,只有年轻的二公子王玄恕似有点作为,其他的实不屑一提。一旦大唐军攻来,天晓得有多少人会叛郑归唐?王世充刻薄寡恩,李世民则厚待贤才,良禽择木而栖,单是这方面,已非他寇仲能力挽狂澜,唯一方法是先赢取第一场大战,以稳住离心将士,使他们觉得跟李小子亦不那么稳妥。但要胜李小子纵横无敌的黑甲精骑亲卫和其气势如虹、装备精良、训练优越的雄师,又谈何容易。思忖间,郎奉道:“杨公宝库虚有其名,失之不足惜,只要少帅肯为圣上効力,不是等于坐拥宝库吗?何况旧隋三都中,以洛阳的库藏最厚。”

  寇仲心想郎小子你消息倒灵通,晓得杨公宝库内有什么东西,顺口问道:“杨文干之乱究是如何了局?”

  郎奉冷哼道:“文干竖子,以区区庆州总管之位,挟一地方帮会之力,竟敢兴兵造反,当然落得惨败收场之局,现在京兆联被列为叛党,再不容于关中。”

  寇仲道:“李世民是否坐上太子宝座?”

  郎奉阴恻恻地笑道:“李建成这回确被杨文干累得很惨,幸好有诸贵妃为他求情,大臣封德彝等亦向李渊为他开脱,结果是建成叩头谢罪,奋身自投于地,几至于绝,始得勉强保住储位。最后李渊只归罪于中允王珪,右卫丞韦挺和天策兵曹杜淹,找几个替死鬼代罪了事。”

  寇仲糊涂起来,不明白此争与王珪、韦挺有何相干,想必亦像杜淹般是杨文干的内奸。再问道:“杨文干又如何?”

  郎奉道:“杨文干的叛军被李世民率兵击溃,全军覆没,只杨文干孤身突围逃走,不知所终。”

  听得李世民当不上太子,寇仲燃起新的希望,试探道:“淑妮小姐不会受到牵连吧?”

  郎奉愕然道:“李渊对她只有宠爱日增,怎会受牵连?”

  轮到寇仲大惑不解,奇道:“淑妮小姐与杨虚彦关系密切,这个……”

  郎奉压低声音道:“淑妮小姐刚有孕在身,怀下李渊的骨肉,李渊那色鬼对她爱怜只嫌不够,怎会冷落她?杨虚彦虽与杨文干有渊源,却没有参与这次叛乱,李渊是念旧的人,所以他的地位仍是非常稳固。”

  寇仲差点冲口指出李渊已晓得杨虚彦是石之轩的徒弟,心想李渊确是糊涂,或其中另有些微妙的内情,是他不晓得的。马车驶进皇城,寇仲收拾心情,作好应付老狐狸王世充的准备。

  徐子陵大摇大摆地入城,依高占道的指示,来到弘农帮总坛的大宅外,报名求见。事实上不用他表露身份,早在进城时把关的已认出他是徐子陵,暗中派人去向陈式通风报讯,当然瞒不过徐子陵的耳目。亦可知他和寇仲的图像早给分发往弘农帮的各处分舵,借以侦察和监视他们的行踪。陈式在内堂见他,这弘农帮之主,雷九指的结拜兄弟,大约五十上下的年纪,留着一撮浓密的山羊须,身材中等,稍见瘦削,五官端正,眼神灵活,确有点帮主的气度。他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客套过后,两人坐下喝茶说话。

  徐子陵微笑道:“在下有几句话,想和陈帮主说。”

  陈式是老江湖,明白他的意思,吩咐手下退往厅外,肃容道:“徐爷是我陈式一向景仰的人,纵然没有九指的关系,我陈式仍以能为徐爷效犬马之劳为荣,何况九指是我上香立誓的拜把兄弟。”他说得言辞恳切,若非徐子陵晓得真相,肯定不会对他起疑心,眼前则只觉他虚假得好笑。陈式又漫不经意地问道:“少帅没与徐爷同行吗?”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少帅另有要事,故没同行,在下这回来弘农,只是要通知占道他们一切无恙,可以放心离开。”

  陈式皱眉道:“贵属刚离城去接应另一批兵马,不知何时回来。”

  徐子陵微笑道:“他们走了!”

  陈式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好整以暇地笑道:“陈当家得听清楚我徐子陵说的每一句话,若非我徐子陵念在当家是雷九哥的结拜兄弟,又曾帮过在下的忙,我们就只有凭武力解决一途。”

  陈式色变道:“徐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子陵双目神芒大盛,盯着陈式道:“陈当家是汉子的话,该敢作敢认,不要浪费我的唇舌。更何况天策府的人随时来到,趁这机会我们先研究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岂非胜过变成你想我死,我要你亡的敌人。”

  陈式愕然无语。弘农帮说到底仍只是州郡的小帮会,尽管有天策府在背后支持,但惹恼上像徐子陵、寇仲此等名慑天下的顶尖人物,仍是非常不智。

  徐子陵来完硬的,又来软的,好让对方下台,压低声音道:“我当然晓得陈当家是迫于无奈,怕开罪李家,异日唐军东来,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纵使我知道陈当家暗助李世民,我们仍是谅解你的。不过一错不能再错,我和寇仲素来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有仇必报”根本不是徐子陵的作风,但为达到目的,只好照说出来。

  陈式像忽然衰老几年般,眼往下垂,颓然道:“唉!叫我怎还有面目见九指?兴昌隆的卜廷和田三堂亲自来见我,陈说利害,我若只是一个人,还可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但怎忍心让跟我的众兄弟家破人亡。”猛又抬头道:“徐爷快走,他们恐怕已进城!”

  徐子陵悠然道:“我若走掉,陈当家如何交差?放心吧!我能从关中来到这里,自然也能从这里到任何地方去。只希望陈当家能悬崖勒马,高抬贵手,放过占道他们,否则纵使我明白陈当家的为难处,寇仲亦必不肯罢休。”同时暗怪自己和寇仲疏忽,定下弘农作会合的地点,浑忘李世民可从兴昌隆追查出他们和弘农帮的关系。

  陈式断然道:“徐爷能以德报怨,我陈式一定会有回报。徐爷请立即离开,我会应付天策府的人。”

  徐子陵忽然向他打个眼色,表示有敌人潜至,略提高声音道:“既然同兴社的手足已离开,在下必须立即上路,赶往冠军与他们会合。”冠军在弘农之南,是朱粲的地头,李阀势力难达的地方,他们逃往该地,是合乎情理的。

  陈式走惯江湖,知机道:“徐爷远道来此,怎都要让陈式尽点地主之谊,吃过午饭方上路。我还可安排车马,保证徐爷可赶上贵属。”

  徐子陵长身而起道:“事不宜迟,陈当家的好意心领啦!他日有机会,再来找当家喝酒欢聚。”暗中打出手势,着陈式找借口离厅。

  陈式也算脑筋转得快的人,立即道:“徐爷请稍待片刻,我有点东西要麻烦你带给九指,这就去拿给徐爷。”说罢忧心忡忡地去了,虽说徐子陵名震天下,可是天策府有备而来,若徐子陵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寇仲不血洗弘农才怪。

  徐子陵重新坐下,瞧着陈式消失在门外,蓦地大喝道:“陈式你竟敢出卖我!”

  窗门纷纷破碎,敌人潮水般涌进厅内。

  王世充在皇宫与近臣议政的别院接见他,陪在左右的尚有王玄应、王玄恕两兄弟和宋蒙秋,加上郎奉,都是王世充最亲近的人。

  宾主坐下后,寇仲劈头就道:“大唐军终于出关了!”

  王世充微一错愕,皱眉道:“少帅可否说得清楚点。”

  寇仲道:“大唐军已把辎重粮草运往关东,准备大举东侵。”

  王玄应带点不屑地说道:“少帅入关久矣,所以并不晓得关外形势的最新发展,唐军的动员,是因宋金刚借得突厥战马,在太原北并州边境结集兵马,随时南下直捣李家发迹的老巢太原。据闻李渊派李元吉出镇太原,当然须继续在物资上作出支援。”

  寇仲早猜到东突厥的爪牙会乘机发难,只没想过会是李元吉去应付,顿感李世民的手段莫测高深,大为头痛。

  王玄恕道:“这回李家的形势并不乐观,皆因蒲坂的王行本向东突厥称臣,大幅削弱李家在太原的力量,而王行本与宋金刚互为声援,更令太原的李军两面受敌。”

  宋蒙秋幸灾乐祸地说道:“宋金刚对时机看得很准,趁关内因杨文干之乱搅得乱糟糟时,骤然发难,深合兵家攻其不备的要旨。”

  王世充反是最不敢轻视寇仲才智的人,问道:“少帅有什么看法?”

  寇仲尚未把消息完全消化,顺口问道:“王行本是什么人?”

  郎奉答道:“王行本是旧隋的将领,在蒲坂拥兵自重,名义上归顺唐室,李渊曾数次命他到长安,均被他拒绝,现在终于造反。”

  寇仲肯定李元吉非是宋金刚的对手,所以最后终须李世民出面应付,哪还有余力进犯洛阳?但又隐隐感到实情非是如此,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道:“瓦岗军的余孽形势如何?”

  王世充道:“瓦岗军现只剩下归降唐室的李世勣部队,仍控制着东至海、南至大河、西至汝州、北至魏郡的广阔土地,不过只要窦建德击垮宇文化及,在窦建德和我们南北夹击下,他肯定挨不了多久。”

  寇仲忽然脑际灵光闪现,剧震道:“我明白了!”众人愕然朝他瞧来。寇仲道:“李世民是故意要让李元吉吃败仗。”

  王世充皱眉道:“兵败如山倒,哪有故意吃败仗之理。”

  寇仲分析道:“在一般情况下,李世民当然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可是基于内外两个因素,李世民却不得不行此险着,险虽险矣,却是非常高明,真亏李小子想得出来。”

  众人不解的待他续说下去。寇仲道:“先说外的因素,假若李世民出守太原,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王世充微颤道:“说得对,若守太原的是李世民,此子守城的能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宋金刚虽强,仍只会是僵持不下之局。”

  寇仲道:“但这对唐室没半点好处,一旦李世勣给圣上和窦建德联手击垮,太原和关中的联系势将断绝,李世民只有弃守太原一条出路。”

  王玄恕色变道:“少帅是否指派李元吉去吃败仗,竟是李世民诱敌南下深入之计。”

  寇仲断言道:“假若刘宋按兵不动,由于偏处北陲,与东突厥接壤,在李阀避与颉利正面冲突下,北征刘宋实智者所不为。可是一天不解决刘武周和宋金刚,李世民仍难安心东进。唯一的方法,是诱刘宋的大军深进太原,再以李世民一贯的手法筑垒坚守,断其粮道后路,待其粮尽才起兵击之,圣上认为如何?”

  王世充深吸一口气道:“这是外的因素,内的因素又怎样?”

  寇仲道:“内在的因素牵涉到唐室的内部斗争,从现在的情况看,杨文干之乱并没有动摇李建成的太子宝座。建成元吉一向反对李世民东征,怕他声势坐大,出关后更难控制,所以李世民以退为进,任得李元吉去太原碰钉子,自己好作支援。”

  王玄应奋然道:“攻打关中,正其时也。”

  寇仲叹道:“假若窦建德已击溃宇文化及,李世勣自顾不暇,确是攻打关中的最佳时刻。若我所料不差,李世民屯军关外,实是一举三得的策略。既可支援太原,又牵制圣上的大军,令圣上难对李世勣施展全力,最厉害是若引得圣上派军往攻,那就正中他下怀。”

  王世充笑道:“少帅是否太长李世民的志气?我们只要把李世民逼回关内,往守太原的李元吉将成孤军。倘若少帅肯屈就再作朕的军师,那时何愁大事不成。”

  这正是寇仲来洛阳的目标,可是自猜到李世民暂时志不在洛阳,顿感形势逆转,若郑军攻唐,李世民表面似是被动,事实却刚好相反,主动权全在他手上。寇仲自己知自己事,无论武功兵法,他都是善攻而不善守,就算守城,也以奇兵突击为主。李世民不但善攻,更是善守。以寇仲的攻对付李世民的守,会是怎样的结果?苦笑道:“圣上信得过小弟吗?”

  王世充坦然道:“唇亡齿寒,现在朕和少帅利益一致,不信任你信谁呢?”

  寇仲振起精神,断然道:“好!就这么决定,一天关中未破,我们仍是并肩作战的盟友。”

  王世充传谕道:“给朕立即把张镇周、杨公卿召来,大郑的兴衰,就要看此战的成败。”众人轰然领命。

  最先攻至的是李神通的双拳和裴寂的忘形扇,两大高手联击之威确是不同凡响,分从正门和南窗破入,劲气隔远把徐子陵锁紧。换过是吸取舍利元精前的徐子陵,唯一可采之法就是往上破顶而出,若是如此,便正中敌人下怀。徐子陵不能不冒这个孤单作战之险,最有用的是让敌人晓得高占道等是往冠军去这句话。只有这样,才可令敌人追失方向,最妙的是可逼陈式这地头蛇为他圆谎。徐子陵微微一笑,两手按往圆桌,桌子立时离地飞起,先撞得桌边几张椅子四散激飞,然后急旋着往从大门杀进来的李神通猛撞过去。徐子陵同时腾身疾起,右足尖点在桌面中心处,双掌迎往李神通的双拳。

  激飞的椅子在空中爆成纷飞的断木残片,累得裴寂和其他强攻入厅的几名高手应接不暇,无法与李神通形成联手之局。徐子陵敢肯定敌人的主力是在瓦顶之上,那无论他从哪扇窗或门逃走,他们仍可居高临下看个一清二楚,布置攻击。加上伏在外围的箭手封挡他的去路,能轻易把他重重围困。适才进来时,他曾用心看清楚厅堂形势,内厅的大门有长廊通往前方主宅的大堂,大堂正门外是广场、外墙和大街,只要闯到外街,他逃走的机会将增至最高。在一般情况下,李神通绝不会惧怕徐子陵的双掌,无论如何也可把他截停、缠困或击退,但任他自视如何高,仍不敢在力挡他双掌之际同时应付急旋着当胸撞来的桌子,无奈下只好往旁闪开,狂喝道:“他要从正门出逃!”

  “轰!”桌子没法飞过大门,给门框撞得粉身碎骨,门墙亦给撞塌。徐子陵如脱笼之鸟,先往桌面扑去,到身体与桌面成三十度斜角,脚尖用力撑向桌沿,迅似炮弹般往长廊另一出口射去,门外的拦截者虽刀剑齐施,哪猜到他地去势如此迅捷,全砍劈在空处,连他的衫角都沾不上。

  徐子陵扑进大堂,竟空无一人,显然早给清场,好方便对付他。守在大门外的柴绍领着十多人杀进来,徐子陵从地上弹起,往横掠开,一个筋斗,破侧窗而出,落到大堂侧和外墙的空地上。箭弦疾响。伏在墙头瓦顶的十多名强弓手众弩齐发,劲箭从各方交叉射来。徐子陵知道敌人给他弄得阵脚大乱。这样仓忙射箭对他根本不构成威胁,反而因搭箭需时予他喘息之机。足尖一点,腾空直上。环目一扫,庞玉和段志玄正从瓦面领着二十多人扑至,李神通和裴寂此时可能追进大堂去,故不见踪影。正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凌空换气,在十多丈的高处改向横移,避过敌人第二轮劲矢,越过布满敌人的外墙,落往街心。足尖一点,再腾云驾雾的升上对街的屋顶,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由于张镇周身在偃师,往返需时,所以寇仲给安排在城南一处小院落休息。王世充本想把他留在皇宫,却给寇仲婉拒,更谢绝派来婢仆侍候。送他到该住处的郎奉给他打发走后,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大睡一觉,到被叩门声惊醒,已时近黄昏。来访的是老朋友兼战友杨公卿,久别重逢,当然非常高兴。

  杨公卿没带任何随从,坐下后问道:“秦叔宝和程咬金为何一去不返?少帅若不方便说出原因,我绝不会介意。”

  寇仲苦笑道:“圣上有否把这事算到我头上来?”

  杨公卿道:“这事相当奇怪,我曾在他面前两次提起他们,都给圣上岔到别的事情去,似乎不愿深究。”

  寇仲道:“这叫问心有愧。”接着把来龙去脉,王世充为何要借宋金刚之手企图把两人和突利一并害死的事,解释一遍,笑道:“我和小陵亦是圣上加害的目标,幸好我们及时晓得,将他的毒计化解于无形,否则突利恐怕永远回不到家乡。”

  杨公卿扼腕叹道:“程咬金和秦叔宝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只因生性率直,不肯逢迎太子,还在战略布置上与太子意见相左,故不为太子及圣上所喜,可是人才难得,总不能因这种小争拗弃之如敝屣,还阴谋加害。唉!对着这样的主子,谁不心寒。”

  寇仲大吃一惊道:“心寒归心寒,现在大战迫近眉睫,杨公最紧要撑着大局,否则洛阳危矣。”

  杨公卿凝神盯着他好半晌后,沉声道:“你是否知道程咬金和秦叔宝在李靖引介下,已投向李世民。”

  寇仲失声道:“什么?”

  杨公卿摇头道:“我有时真不明白,你若助王世充击败李世民,于你有何好处?”

  寇仲正容道:“首先,我怕的是李世民而非王世充;其次,我要争取喘一口气的时间,以建立我的少帅军。你当我不清楚王世充是什么货色吗?”

  杨公卿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道:“少帅有兴趣收留老夫吗?”

  寇仲吓了一跳,低声应道:“这可非说笑,不过在目前的形势下,杨公考虑选择的人该是李世民或窦建德,何时轮到我寇小仲?”

  杨公卿爽然失笑道:“少帅太谦虚啦,老夫环顾天下豪雄,只有你寇少帅始有与李世民一较高下的能耐,想我杨公卿自大业十年在邯郸起义,纵横不倒,什么人物没见过,却从未见过像你寇仲那么高瞻远瞩,诡变百出却不失忠厚之道的人,为你効力,本身已是一种称心的乐趣。”

  寇仲给赞得尴尬起来,苦笑道:“杨公的赞赏,小子愧不敢当。我当然希望能和杨公并肩驰骋沙场,只是眼前形势于我大大不利,故实不想杨公陪我一起吃苦。”

  杨公卿微笑道:“既是如此,少帅何不索性解散少帅军,乐得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寇仲虎目闪亮,沉声道:“我自出道以来,早习惯不断挣扎求存,与强权的斗争,就像呼吸般自然。正因所遇事情都几近不可能成功,到头来仍为我与子陵一一摆平,我才从艰苦中感觉到其中的乐趣。这回长安之行,更坚定我认为高门大族已腐朽入心,没有资格为人民带来幸福安稳的信念。看看李渊、李建成、李元吉等人,谁都该明白我的感受。李阀里只李世民像个人样。”

  杨公卿拍掌道:“说得好!我杨公卿自被李建成害得家破人亡后,一直是孑然一身,为的就是没有任何牵累,做什么都不会有所顾忌。”

  寇仲一震道:“李建成害得杨公家破人亡?”

  杨公卿若无其事地说道:“此事勿要再提,只问少帅对老夫的提议是否愿意接纳?”

  寇仲伸出大手,肃容道:“难得杨公这么看得起我寇仲,寇仲只有感激和欢喜。”

  杨公卿一把握紧他的手,双目神光闪闪,说道:“这事我思索良久,非是出于一时冲动,少帅今后要老将怎么做?”

  寇仲道:“当务之急,是借王世充的力量以抗唐军,杨公手下有多少可用的人。”

  杨公卿道:“我手下将兵给王世充左削右减,剩下不够五千人,但都是追随我多年的亲信精锐,忠诚方面全无问题。”

  寇仲道:“我们的事,只许我们两人心照不宣,杨公切勿在言行上泄露出来,免致惹得王世充起疑。”

  杨公卿用力再紧握他一下后,放开手点头道:“少帅放心,老夫自有分寸。”接着叹道:“少帅有多少成把握保住洛阳?”

  寇仲苦笑道:“原本还有一两成,现在半成也没有。”

  杨公卿愕然道:“何有此言?”

  寇仲盯着他叹道:“杨公你正是活生生的例子,说明大郑人心离散,除非我们初战能大破李世民,否则唐军东来,不用伤一兵半卒,可像收割禾草般接收向他们归降投诚的城市,到洛阳变成一座孤城,还能挨得多久呢?”

  杨公卿点头道:“的确会有这种情况,张镇周私下曾在我面前多次臭骂王世充的排斥旧部,大封亲族,他极可能是第一个向李阀投降的人。”

  寇仲失声道:“什么?”

  杨公卿耸肩道:“有什么奇怪的,我比他不是早行一步吗?只不过对象非是李世民吧!”

  寇仲听得哭笑不得。旋即又想起一事,问道:“王世充有否把荣凤祥收拾?”

  杨公卿愤然道:“这是另一宗教人不满的事。我真不晓得王世充为何对荣凤祥有那么多的顾忌,不过自荣凤祥被少帅行刺后,久未露面,但洛水帮的控制权,仍操在他手上。”寇仲亦苦思难解。

  杨公卿离开后,寇仲回到厅内,正思忖是否该到街上逛逛,微响传来。寇仲大感愕然。难道这么快便有敌人摸上门来,寻他的麻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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