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虫鸣蝉唱2
可达志耐心地说道:“宗湘花是拜紫亭座下的首席女剑士,就是昨晚伴在秀芳大家身旁的标致靺鞨女。”
寇仲发现宝藏的呼嚷道:“原来她叫宗湘花,确是非常出众的美人儿。”
可达志点头道:“很少女人有这么长的腿,即使在突厥仍属罕见。”
寇仲笑道:“我们究竟算是志同道合还是臭味相投?一说起女人,我再不觉得你是我的敌人。”
可达志失笑道:“什么都好,不过听说拜紫亭和宗湘花暗里有一手,所以宗湘花从不对其他男人假以辞色,第二件要弄清楚的事是什么?”
寇仲凑近点故意压低声音道:“你这小子是否情不自禁地爱上尚秀芳呢?”
徐子陵在南门附近的一间食店与阴显鹤碰面,店内闹哄哄的挤满客人,孤傲不群的阴显鹤与这环境更是格格不入。
两人在一角说话,阴显鹤道:“出乎我意料,许开山独自离开朱雀大街杜兴的骡马店后,直赴城西一所华宅过夜,整个晚上没有离宅半步,我来前他仍在那里。”
徐子陵大惑不解,若他真是大明尊教的人,没有理由不找莎芳等见面商量,除非宅内有秘道,他可偷偷溜到别处去。
阴显鹤道:“徐兄是否猜想宅内有暗通别处的秘道?这可能性并不大。不瞒徐兄,我对跟踪蹑迹颇有一些心得,昨晚连地底的动静也没有放过,他若从地道离开,该瞒不过我。而且我查出那华宅属龙泉一位名妓慧深所有,应与大明尊教没有关联。”
徐子陵顿感迷失,一时间再弄不清楚许开山是怎样的一个人。
阴显鹤道:“我有个提议。”
徐子陵欣然道:“蝶公子赐示。”
阴显鹤道:“我明白徐兄是怕冤枉许开山,却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漏网,对吗?”
徐子陵点头同意。
阴显鹤道:“只要找到狼盗,便有可能找出他们背后的指使者是否许开山,不如我们暂时放过许开山和杜兴,全力侦缉狼盗,会是对症下药。”
徐子陵给他提醒,喜道:“好主意,我现在有九成把握肯定狼盗是拜紫亭的人,但问题是没有人见过崔望的真面目,如何把他找出来?”
阴显鹤冷笑道:“假若崔望是拜紫亭的人,值此立国在即的时刻,崔望就算不在龙泉也该在附近。此事确令人费解,饮马驿被杀的全是回纥人,那崔望本身肯定亦是回纥人,回纥人怎肯为靺鞨人卖命?”
徐子陵心中一动,说出城外那深藏谷内的大庄园位置,说道:“这地方颇为邪门,说不定狼盗是躲在那里,否则大批回纥人在龙泉现身,会惹人怀疑。”
阴显鹤道:“这是一条线索,我不信崔望能永远躲起来。”
徐子陵道:“若有什么发现,千万勿要独自行事,你要当我们是兄弟才行。”
阴显鹤露出一丝罕有的笑意,说道:“兄弟?这名词对我非常新鲜,放心吧!若有发现,我定会先通知徐兄和寇兄。”
两人商量好一切配合行事的细节,各自离开。徐子陵顺步走到南门,沿城墙巡视,终有发现,在一株大树见到段玉成以利刃画下的暗记,说明见面的地点和位置。徐子陵将暗记抹毁,匆匆离开。
可达志在厅内来回踱步,最后在一张椅子颓然坐下,又示意寇仲坐在他旁,摇头苦笑道:“你这句话比你的井中月更难挡。当日我受命保护秀芳大家到龙泉来,心底里决定即使要付出性命,亦绝不容秀芳大家受到任何伤害,那会是令我终身抱憾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对秀芳大家从没有非分之想,但对她的技艺和才华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唉!小弟并非守身如玉之辈,事实上还非常风流,但见到她时,心里却只有崇慕尊敬之意。所以分外不能忍受像烈瑕这种人接近她,因为他根本不配。”
寇仲动容道:“我相信你。因为你是那种高傲得视任何人为无物的人,不屑说谎。”
可达志呆看他半晌,缓缓道:“多谢!想不到你这么明白我。”
又道:“我尚未弄清楚少帅为何要到龙泉来?”
寇仲把狼盗和八万张羊皮的事说出来,笑道:“你的大汗恨不得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你老哥却来与我合作,不怕大汗不高兴吗?”
可达志洒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的目的是要好好保护秀芳大家,谁敢怪我?他日我若与少帅交手,绝不会留情。”
寇仲道:“彼此彼此!”
两人对望一眼,相视大笑。
寇仲喘着气笑道:“我那三个方法,都不太见得人,可兄勿要笑我。第一个窝囊的方法,就是我们两人陪伴秀芳大家时,由跋锋寒和徐子陵下手杀烈瑕,那我和你可把事情推个一干二净。”
可达志皱眉道:“勿要误会我取笑你,只要秀芳大家晓得是跋兄和徐兄下手的,你又怎脱得了关系?”
寇仲道:“所以说这方法不太见得人,但仍非全无可取之处,只要没人晓得是老跋和陵少干的便成。最大的问题是烈瑕这小子神出鬼没,不容易在既定的时间内找到他,且要让人晓得他是在哪段时间内被宰掉。”
可达志道:“我不能亲手取那小子狗命,会是很大的遗憾。”
寇仲道:“那便不选此法,唉!恐怕第二个方法你亦听不入耳,我就跳到第三个方法。”
可达志截断他道:“何不说来听听?”
寇仲道:“第二个方法是由老子我收拾他,而你则置身事外,还装作与小弟势不两立的样子,那秀芳大家怎都不会怀疑到你可达志身上。”
说罢暗叹一口气,这么做等于与尚秀芳一刀两断,以后只能反目相向。
可达志摇头道:“这怎么行!第三法如何?”
寇仲暗松一口气,说道:“第三个方法是搞大来做,把大明尊教的人杀个人仰马翻,逼烈瑕出手反击,我们装作迫于无奈下把他干掉,秀芳大家该难怪责我们。”
可达志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不失为一可行之计。不过若胡乱杀大明尊教的人,加上大明尊教到现在仍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的恶迹,似有点说不过去,少帅有什么妙计?”
寇仲道:“这个包在我身上,你要负责的是好好监视烈瑕,不让他有单独接触秀芳大家的机会。今晚我们见面再说。”
可达志微笑道:“现在我的心情好很多啦!在龙泉我还有点影响力,有什么事要办,少帅尽管吩咐,我可达志以狂沙刀作保证,绝不会坏少帅的事。”
寇仲起身送他出门,欣然道:“若有事情须你老哥出马,我是不会客气。”
可达志刚上马离开,宋师道即驾到,说道:“你托我的事,有点眉目啦。”
师妃暄听毕,秀眉轻蹙道:“赵德言和周老叹夫妇暗中勾结,仍可以理解。但为何周老叹要杀周老方?更令人不解是金环真大可直接引我到龙泉来,何须中途换上周老方,横生不必要的枝节?其中定有些关键的地方我们没有想破。”
徐子陵很喜欢看师妃暄用心思索的神情,她深邃莫测的美眸,射出发自内心的智慧光辉,俏脸像蒙上一层圣洁的霞彩,形成一股凛然不可侵犯,超俗脱尘的仙姿美态。两人坐在亭内,偌大的寺院杳无人迹,只主殿方向传来木鱼敲击的清音。
师妃暄见徐子陵默然不语,讶道:“子陵兄在想什么呢?”
徐子陵很想说正在饱餐秀色,当然不敢说出口。探手轻抚冰凉的桌面,说道:“不知是否与寺有缘,我在寺院里的遭遇总是不平凡的,使我对寺院的感觉特别深刻。刚才我步入寺门,忽然被寺堂宏伟的规模震慑,觉得这座寺堂是宇宙的化身,自亘古以来就是这样子,以后亦不会改变。进入寺堂后,等于把过去和将来连起来,因为我正是它们的现在。”
师妃暄露出深思的神色,轻叹道:“有时真有点害怕和你交谈,因为你总能说出些引得妃暄思索的话,令我生出微妙的感应。所以才说你是妃暄唯一的破绽,假若我能以平常心来待你,我或可臻达剑心通明的境界。”
徐子陵微笑道:“若妃暄有意为之,恐怕永难成功。唯一的方法是任由事情自然发展,凭妃暄的智慧和多年修行,必能在某一刹那进入剑心通明的至境。”
师妃暄静若止水地说道:“子陵很少这么放开怀抱地坦白说出心想的话,不过却说得隐含奥理。”
徐子陵灵台一片清明,涌起这宇宙舍师妃暄再无他物的奇异感觉,所有其他事物,包括什么石之轩、狼盗、塞外各族生死存亡的斗争,群雄争霸的中土等,全不关重要。此刻他最想探索的,是眼前这仙子芳心内的奥秘,把心神放在其他事上纯属浪费。这感觉如汪洋大海般把他淹没,几令他窒息,强烈得教人难以相信。忽然间,他醒悟到自己终尝到爱情既痛苦又迷人的滋味。以前他一直抑制自己,可是经过这两天来的亲近,终于决堤。
师妃暄柔声道:“因何又装哑巴?”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装哑巴?不!而是小弟有时心神恍惚,有时则缺乏表达之词,所以被妃暄你误会。”
师妃暄现出一个没好气,充满少女气息的表情,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寇仲日夕相对,所以沾染不少他说话的坏习惯,真想揍你一顿。”说到最后一句,罕有地毫无戒心地甜甜浅笑,宛如盛放的鲜花般的灿烂。
徐子陵一震道:“看来你很快可抵达剑心通明的境界,你刚才那笑容肯定是从那境界降到这凡间来的。”
师妃暄出奇地没霞生玉颊,淡淡地说道:“我要修正刚才的话,你徐子陵青出于蓝,超越寇仲。”
徐子陵失笑道:“这算不算恶评如潮?”
师妃暄香肩微耸,摇头道:“不是恶评,而是恭维。纯瞧你徐子陵从什么角度去看。就像那个踏蟆或踏茄的故事。”
徐子陵开怀笑道:“纵使只能和妃暄多相处几天,无论代价是分离之痛,又或永志在心的深刻苦楚,仍是值得的。”
师妃暄平静下来,秀眸像两泓深不见底又清澄得不含半丝杂质的潭水,深深地凝注他,柔声道:“当帮妃暄一个忙好吗?不要骑骡找骡,更不要骑上骡子后不肯下来。因为十方世界空旷清净,本无一事,哪来骡子?”
徐子陵一呆道:“没有骡子的心是什么心?”
师妃暄道:“是平常心。假若子陵能把分离视作相聚,失正是得。妃暄将可无牵无挂,探窥天道。否则不如放弃清修,长伴君旁,免受相思的折磨。”
徐子陵听得虎躯剧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自和师妃暄相识以来,这仙子首次坦白说出爱上他徐子陵,而非“你是人家唯一破绽”那类可作任何诠译譬解的禅语。更令他震撼的是师妃暄把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他眼前,暗示假若他要像俗世男女般矢志要得到她,她大有可能抛弃一切以身相许。当然她并没有鼓励徐子陵这样去做,否则无须有请帮她一个忙的软语。骑骡找骡者,并不知要找的骡正给自己骑着,且不懂下骡,最终当然一无所得。男女的缱绻缠绵,生死不渝,无论使人如何颠倒沉迷,到头来仍像生命般只是一场春梦。师妃暄追求的是某一永恒而超乎徐子陵理解的目标。
徐子陵发呆好半晌后,缓缓道:“我忽然觉得很轻松开心,感到不论是什么心事,都可拿出来说给你听,而妃暄你则不会怪我无礼。我徐子陵只是个凡夫俗子,像一般人因感到生命的无常,美好的事物错过就永不回头,遂因骤闻妃暄决定返回静斋一事后,不顾一切地向妃暄提出这连自己都感到过分的要求。可是我却没有感到后悔。”
师妃暄微笑道:“当然不用后悔,除师尊外,徐子陵你是我在修行之道上最深刻的遇合;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妃暄走时,不会向你道别,因为妃暄不想我们间有个刻意的分离,如你所说的一切顺乎自然,有若天成。”
徐子陵洒然笑道:“既分离过一次,当然不须另一次,希望我不是那永远骑在骡背不知下骡,更不晓得要找的东西就在**的呆子。妃暄你会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一片回忆,没有这段回忆,生命只是空白。”
师妃暄喜滋滋地道:“子陵的话很动人,妃暄会铭记心中,就如佛经襌偈。还记得蝉虫鸣唱的事吗?既可以是茄,也可以是蛤蟆;可以是骡,可以非骡。妃暄可否贪心点,再托子陵另一件事?”
徐子陵隐隐感到师妃暄下定决心,随时会告别尘世返回静斋,不再踏足人间,欣然道:“只要不是逼寇仲放弃争霸大业,我必尽力为妃暄办到。”
师妃暄秀眸射出令徐子陵心颤的深刻感情,缓缓道:“请好好照顾石青璇,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徐子陵愕然道:“妃暄这么说,是否认定合我们和祝玉妍之力,仍没法除去石之轩?”
师妃暄目光缓缓扫视园林内的花草树木在朝阳斜照下投射地上的荫影,秀眸异彩涟涟,使人联想到起她高溢出尘的内心世界,深情地说道:“在敝斋山门入口处的牌坊有一对对联,写的是‘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妃暄不知为何要告诉你,却想让你知道。或者是因妃暄再没有什么可倾诉的事。”
徐子陵长身而起,一揖到地道:“感谢妃暄,我徐子陵绝不会有负所托,今晚办不到的事,终有一天徐子陵会给你办妥。”说罢洒然而去。
师妃暄平静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寺院的行廊尽处,香唇溢出一丝动人的笑意。
寇仲把宋师道迎入南厅,心中想的却是尚秀芳。虽有徐子陵屡次提醒警告,可是当见到尚秀芳后,他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烈瑕只是个引发燎原大火灾的火种。可达志显然也像他般不济,故而两人有合作对付烈瑕的行动,想想也觉荒谬。若给徐子陵晓得,不被他责难才怪。他感到正徘徊于险峻高崖的边缘,一个不好,将会失足掉下万丈深渊。
坐好后,宋师道喝着寇仲奉上的香茗,说道:“我费尽唇舌,始能勉强说服君嫱,她要和你们两人三口六面的谈一次。照我看她该是有条件的,你最好和子陵商量妥当才去见她。”
寇仲道:“时间地点如何?”
宋师道道:“正午外宾馆,我会出席作你们间的缓冲。”
寇仲苦笑道:“只要不是逼我们自尽,我们只有乖乖答应的份儿,哪有资格和她讨价还价?”
宋师道叹道:“问题若这么容易解决当然皆大欢喜。只是你们要找的深末桓夫妇,有极大可能确实托庇于韩朝安翼下。”
寇仲一震道:“你老哥查到什么呢?”
宋师道道:“我一向看不起凭武力掠夺的人,故与韩朝安没什么话好说。昨晚我暗中留意,韩朝安所居的一座宾馆,确多出一批不懂说高丽话的生面人,其中还有个相当冶艳的女人。”
寇仲心中叫苦,深末桓乃是他们不能放过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与傅君嫱和解?叹道:“韩朝安与傅采林究竟是什么关系?以傅采林的名声,怎会容许弟子与马贼同一鼻孔出气?”
宋师道道:“严格来说,韩朝安并非马贼,而是海贼。”
寇仲愕然道:“海贼?”
宋师道道:“这要从整个朝鲜半岛的形势说起。半岛上有三个国家,就是高丽、新罗和百济,自杨广三征高丽惨败后,半岛上的国家自身间展开变化无常的复杂斗争。新罗王金真兴是类似拜紫亭既有野心又雄才大略的君主,力图统一半岛,故不断扩张。新罗位于南部偏东处,占有汉江口之利,遂大力发展海上贸易,主要与中土沿岸名城大做生意,使国力大增,惹得居半岛南部偏西的百济和国力最强占据半岛北部的高丽联手对付他。韩朝安就是高丽王高健武派出来专在海上拦截打劫新罗商旅的人,目的是破坏新罗的经济。”
寇仲恍然道:“我明白了!高丽这么支持拜紫亭,除了是希望有个强大的渤海国作她和契丹与突厥间的缓冲,更须在新罗与中土间取得贼船维修和补给的海口据点。唉!真令人头痛。”
宋师道分析道:“新罗一向是亲中土的,现在中土大乱,新罗失去依靠,若非有金真兴支撑大局,早给仇视汉人的高丽和百济瓜分。不过高丽本身并非没有内忧,近年在高丽以东崛起的一个地区大酋叫盖苏文,外号‘五刀霸’,高丽王高健武也要忌他三分。”
寇仲大感兴趣,说道:“五刀霸?是否没有人能挡他五刀?”
宋师道笑道:“只因他爱随身携带五把长短不同的宝刀,因而被称为五刀霸。此人残忍好杀,视人命如草芥,在高丽东有庞大的势力,高健武也不得不看他的脸色。若非有傅采林坐镇,恐怕盖苏文早起兵造反。”
寇仲头痛地说道:“天下乌鸦一样黑这句话确没有错,何处始有安乐和平的土地?”
宋师道拍拍他肩头道:“你和子陵仔细商量,千万不要爽约。我没得交代事小,以后再难有机会心平气和地坐下说话事大。”
寇仲依依不舍道:“你要到哪里去?为何不待子陵回来大家齐去吃点东西?”
宋师道起立道:“我要去见秀芳大家,想一道去吗?”
寇仲心叫饶命,连忙推辞,送他到门外。
徐子陵满怀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滋味,赶回四合院去。忽然一辆马车驶至身旁,垂帘掀开,露出美艳夫人巧笑倩兮的如花玉容,娇呼道:“徐公子移驾登车如何?”
徐子陵心中苦笑,心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麻烦再次临身。
美艳夫人收回投注窗外的目光,别过头来嫣然一笑,微耸香肩道:“终于到龙泉了!真好!”
徐子陵于登车后直到坐在她香躯旁的此刻,仍弄不清楚她葫芦内卖的是什么药!事实上他的心神正紧系在之前与师妃暄的“话别”,一时难以容纳其他物事。师妃暄终于要离开他重返仙山。“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两句镇门偈语恰是他和师妃暄爱情的最佳写照,既实在又虚无。在瞬那间发生,在同一瞬那结束。令人再弄不清楚如何开始,如何终结,既无始,亦无终。因为开始和结束融为一体。我的娘!谁能不魂为之销?自己究竟是傻瓜?还是体会到爱情最高境界的幸运儿?恐怕他永远难以断定。
美艳夫人讶道:“徐公子有心事吗?”
徐子陵淡淡笑道:“龙泉确是座令人难忘的奇异城市,敢问夫人有何指教?”
御车者是位体格魁梧健硕的年轻汉子,观其气度神采,绝非平庸之辈,应是这位伊吾美人儿贴身护卫一类的人物。此时他把车子缓缓驶进横街,朝这泉桥交织的城市东面开去。美艳夫人今天打扮朴素,净黄色的衣裙配上绕项缠膊的肩挂,秀发在头上束成美人髻,玉簪横贯,另有一番清新美态。不过她的美丽与师妃暄的不食人间烟火是截然不同的,她有种打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狐媚和含蓄的野性,对男性有极大的煽动和引诱力。
美艳夫人忽抿嘴轻笑,瞟他一眼道:“徐公子长得真好看,奴家从未见过有男人比公子更文秀潇洒的,谁家女儿见了能不心动?”
徐子陵为之愕然。虽说大草原上的女子风气开放,大胆热情,说话直接,可是像她这般肆无忌惮的当面对初识的陌生男人品头论足,还直言自己心动,则坦白至令人大吃一惊。徐子陵苦笑道:“夫人只因尚未见过‘多情公子’侯希白,他才真是儒雅多才的风流人物,小弟只能算是勉强作数的。”
美艳夫人“噗嗤”娇笑道:“徐公子说话很有趣,公子你坐在奴家身旁,奴家哪有空去想别的人?”
马车驶离车道,在一座石桥旁的河边林荫里停下。驾车汉子默然安坐,彷似变成一具石像。徐子陵虽没有心情和她调笑,心底却不得不承认这伊吾美女确是颦笑生春,非常诱人。剑眉轻蹙道:“夫人有什么话,何不坦白点说出来?”
美艳夫人野性的美目水波流转,含笑道:“徐公子不耐烦啦?让奴家长话短说,五采石是否在公子身上?”
徐子陵心叫来了,叹道:“是又如何?”
美艳夫人香肩微耸,说道:“公子为何不把五采石交给拜紫亭?”
徐子陵洒然道:“今晚我们见到拜紫亭,当会如夫人所托把五采石交给他。”
美艳夫人举起纤柔洁美,能令任何男人生出遐想的洁白玉手,摊开道:“奴家改变主意了!请徐公子物归原主。奴家会对三位的仗义帮忙,永记于心。”
徐子陵目光不由落在她动人的玉掌上,只见纹如刀割,整而不乱,当得上纹理如花的赞语。同时大感头痛,皆因五采石是他们与拜紫亭讨价还价的其中一项重要筹码,还她不是,不还她更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美艳夫人见他呆望自己玉掌,柔声道:“公子若想把五采石据为己有,奴家绝不会怪责公子,只会怪自己瞧错人。”
这番话比大骂徐子陵更凌厉,徐子陵心念电转,暗叹一口气,探手外袍内袋,掏出五采石,放到她掌心上,仍以两指捏着不放,微笑道:“夫人是五采石的原主吗?”
美艳夫人露出一个动人的甜蜜笑容,五指收束,捏着五采石下方,指尖与徐子陵轻触,欣然道:“公子可知这颗五采石的来历?”
徐子陵迎上她那对散发野性和异彩的美目,微笑道:“愿闻其详。”
美艳夫人道:“这是波斯正统大明尊教立教的象征,原名‘黑根尼勒’,意思是‘光明之石’,五十年前被光明使者拉摩带到大草原来,之后发生很多事,辗转多手,到最近落进奴家手中。”
徐子陵不眨眼的正视着她,皱眉道:“那原主岂非是拉摩?”
美艳夫人欣然道:“拉摩正是家师。”
徐子陵一呆松手,美艳夫人以充满欢喜欣赏的神色横他一眼,取去五采石,纳入香怀中柔声道:“谢谢徐公子,更感谢少帅和跋锋寒,奴家绝不会忘记此事。”
徐子陵苦笑道:“夫人可否给小弟一个较为满意的解释?起初因何要托我们把五采石送给拜紫亭?若五采石成为装饰拜紫亭王冕之物,如何还可物归原主?”
美艳夫人娇嗲道:“都是尊神的指示嘛!公子对这解释满意吗?”
徐子陵愕然以对,这也算是解释?不过五采石已安返她手上,确是不争的事实。忽然间他只想离开这个能令人头痛的美女愈远愈好。她令他想起纪倩,美艳夫人比纪倩少去那份江湖气,却另多一股使人迷惑的气质。叹道:“夫人请小心,回纥大明尊教的人倾巢而来,你现在的处境未必会比在统万时好上多少。在下告退啦!”
寇仲在南厢屁股尚未坐热,敲门声再度响起。术文前去应门,寇仲则移到窗前,凝神望去,心想假设来的是石之轩,自己究竟该逃走还是硬着头皮应战?
门开,术文一震施礼道:“原来是御卫长大驾亲临。”
寇仲心忖谁是御卫长,旋即虎躯亦微震一下,只见尚秀芳在长腿女剑手宗湘花陪伴下,跨进院落来。寇仲此时反希望来的是石之轩,因为至少尚有一拼之力。却又大感奇怪,她不是一夜没睡?为何还有精神气力来找他?且宋师道岂非要扑空?这回真是硬着头皮直迎上去,笑道:“秀芳大家和宗御卫长凤驾光临,令小弟蓬荜生辉,请赏光进来喝口热茶。”
术文移到一旁,以免阻挡着从与大门相对的南厢厅中昂然步出的寇仲与尚宗两女的视线。尚秀芳像刚从温泉浴后走出来的样子,不施半点脂粉,身穿湖水绿色的裙褂,秀发披肩,仍是美得那么令人心醉,白他风情万种的一眼,说道:“你的好兄弟呢?”
寇仲心叫救命,尚秀芳的凿穿战术比他的更要厉害得多,只用眼瞟两记已打得他溃不成军,七零八落。这样下去,究竟如何了局?苦笑道:“我也想找他,进来再说吧!”
宗湘花道:“秀芳大家有约在身,只是凑巧路过来和少帅打个招呼。”
她的态度虽客气有礼,但仍有种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且隐含敌意。寇仲的眼顺道下扫她那对长腿,故意气她,这才回到尚秀芳令他再难移离的俏脸上,微笑道:“我是否该说今晚见?”
尚秀芳微嗔地横他一眼,转向宗湘花道:“宗侍卫长请稍待片刻,我和少帅有几句话说。”
就那么轻移莲步,来到寇仲旁,牵着他少许衣袖,朝前方的南厢走去。寇仲像中魔法般乖乖随她而去。
徐子陵茫然在街道上的人潮中举步,返回四合院去。开国大典一天一天的接近,大草原各族来贺的使节团与靺鞨各族来凑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入龙泉,情绪气氛不断高涨,祸患危机亦同步酝酿。可是他却发觉自己对眼前一切失去思索和深究的兴趣。假设他现在立即赶往圣光寺去,恳求师妃暄永远不要离开他,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旋即又暗叹一口气!因为他晓得他绝不会将这妄想付诸实行。
师妃暄的离去,最大的问题是使他感到再没有什么事情可恋可做,甚至于大草原也失去吸引他的魅力。在统万城当他初遇美艳夫人,他确感到她秀色可餐,看着她不但不会沉闷,且是赏心悦目。但刚才他却只想快点离开她,这使他明白到没有人或物能弥补师妃暄离开后留给他的空缺。他没有情绪低落,只是生出空虚无聊的感觉,无论干什么事情,均不能分散他心里孤独和遗憾的失落感觉。这是他“牺牲”自己,“成全”师妃暄必须付出的代价。忽然间他晓得自己正陷身在曾说过的爱情陷阱中,没有气力爬出去!那是失去一切后的孤独。他不如也就那么消失掉,以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甚至以为他已死了。这可怕的想法令他涌起不寒而栗的震惧,他摇头把这想法送走。以往纵使一人独处,他也从没有寂寞的情绪,可是此刻无聊和寂寞正侵袭他的心神。
石青璇倏地浮现心头。唉!他是否真如师妃暄所说的,不肯为自己的幸福去争取,去奋斗和努力?一切都会过去,时间可令人从不习惯变为习惯。他也有点恨自己,为何不能像师妃暄般看破一切。世上所有事物均如春梦秋云,瞬息幻变,转眼后了无遗痕。然后他想起“虫鸣蝉唱”,刹那间喧嚷的人声车马声,潮水般涌进耳鼓内去。他改向朝圣光寺举步。
甫跨进门槛,尚秀芳把寇仲扯停,在宗湘花和术文视线不及的门旁,香肩轻柔地偎进他怀内,柔声道:“少帅还有空想人家吗?”
寇仲心中苦笑,记起在赫连堡面对金狼兵的千军万马,自以为必死的一刻想起她的情景,不过问题是当时他还想起宋玉致和楚楚,登时生出肝肠欲断的痛楚。这色艺双全的美女就像一团烈火,可以将他融化,将钢铁炼成绕指柔。他感觉到她香肩柔软嫩滑的肌肤内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灼人青春,鼻内更满是她诱人的芳香气息。眼前的小耳朵晶莹洁白,圆美耳轮的弧线和浑圆的耳珠造成全无瑕疵的结合。天地旋转起舞,忽然间他发觉双手把她紧搂怀内抵着自己,且重重痛吻在她香唇上,销魂蚀骨的激烈感觉直把他送到九霄云外。尚秀芳娇躯抖颤起来,玉手似拒还迎无力地按上他宽敞肩膀,香唇却作出热烈的反应。好片晌后忽然扭动身子,把他推开。
唇分。尚秀芳急剧地喘息着,红霞满脸,嗔道:“你……”
寇仲呆若木鸡,仍未从刚才的迷人滋味恢复过来,更不明白自己为何失控至此,心中乱成一团。
尚秀芳举手理好给他弄得散乱的秀发,神色逐渐恢复平定,又风情万种的嫣然一笑,以能令天下男子颠倒迷醉的风姿露出个怪责他大胆冒犯的清晰表情,右手探前轻拍他脸颊,柔情似水地说道:“不说啦!今晚见!”
徐子陵驾轻就熟穿林过园,来到师妃暄圣光寺幽静雅朴的禅室外,立刻听到有若天籁的甜美声音传出来淡淡地说道:“子陵是否有话漏掉呢?”
徐子陵微微一笑,背着静室在门外石阶第二级油然坐下,闲话家常道:“小弟适才遇上大明尊教的美艳夫人,不知如何竟然想通一些事,很想与妃暄分享。”
师妃暄欣然道:“妃暄正留心听着。”
徐子陵面对圣光寺林木荫深不染俗尘的宁静后院,说道:“妃暄说过不明白金环真夫妇为何不直接引你到龙泉来,还要诈作双双被杀,后更画蛇添足的找个周老方来掉包。”
师妃暄的声音从后方室内传来,却仍似在耳旁轻语的柔声道:“此事与美艳夫人有何关联?”
徐子陵道:“这要从美艳夫人的来历说起,她的师尊是五十年前从波斯来的拉摩,拉摩本身是波斯正统大明尊教的人,携来代表该教的五采石。五采石原名‘光明之石’,是大明尊教的立教之宝。”
师妃暄的声音再在身后响起道:“拉摩携此宝东来大草原,当然有重要的理由,对吗?”
徐子陵没有回头,晓得冰雪聪明的师妃暄猜到他的想法,沉声道:“拉摩是要对付一个或多个从波斯逃到大草原来的叛教者,不过拉摩的任务显然失败,因为那些叛徒在回纥落地生根,创立另一个大明尊教,还计划入侵中原,荣姣姣和上官龙便是他们的先头部队。现在的大尊,若非那叛徒本人,就是他的继承者。”
师妃暄来到他身后,神态自如的在比他高一级的石阶坐下,微笑道:“子陵的猜测虽不中也不远矣,可是我尚未看到与金环真夫妇的关系。”
徐子陵别过头瞧着她淡然道:“关键就在周老方身上,因为他是回纥大明尊教五类魔之一。这代表颉利和大明尊教无论是携手合作,还是各自行动,他们均有一个共同目标,就是务要置妃暄于死地。”
师妃暄露出用心思索的动人神情,没有理会徐子陵凝注在她俏脸上的目光,说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徐子陵把视线投回院落去,再移往在寺院上空飘过的一朵浮云,说道:“金环真和周老叹的任务是要把妃暄引到山海关加以杀害。他们夫妇之所以要诈死,正是为了可在事后脱身卸责。岂知这么巧,我们刚好在同一时间出现山海关,登时破坏了颉利的计划。假若杜兴肯说实话,他或会告诉我们颉利当时大有可能正暗藏在山海关某处,否则如何能安排那次在燕原集差点使我们三人中伏的陷阱?”
师妃暄点头道:“你把复杂的事情看得很通透,既准确又有想象力。”
徐子陵苦笑道:“我该是迟钝才对,想这么久才想通这么多。金环真夫妇当时该是潜离山海关,继续追踪石之轩,所以唯有靠周老方出马,引妃暄到龙泉来。”
师妃暄皱眉道:“周老方扮周老叹告诉我金环真给大明尊教掳去,岂非硬要嫁祸自己所属的教派吗?”
徐子陵悠然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何况大明尊教根本不怕背上杀死师妃暄的罪名,这只会令他们一举成名,他们就像颉利般,不怕任何坏后果。”
师妃暄道:“如此说子陵是否认为大明尊教在此事上是与颉利合作?但为何周老叹又要杀周老方?”
徐子陵摇头道:“大明尊教肯定和颉利是对立的。”不由想起烈瑕向尚秀芳献乐卷一事。
师妃暄讶道:“那为何周老方能配合得如此完美无瑕?”
徐子陵沉声道:“他是依一个深悉颉利计划的人的指令行事。这个人很可能有明暗两个身份,暗的身份就是大明尊教的大尊或原子,明的身份是东北的黑道大豪和杜兴的拜把兄弟,集黑暗和光明于一身。”
师妃暄轻吁一口气,说道:“许开山!”
徐子陵双目亮起精芒,缓缓道:“安乐帮帮主因发现他的秘密,故遭到满门灭口的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