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乃与君绝2
先发言的大汉从容笑道:“小人左金龙,在京兆联只是小角色,只因联主提拔,才有机会在联主身边办事,难得纪小姐晓得有我这号人物。”接着指着说话阴损的汉子道:“他叫李拔,在京兆联亦只是跑龙套的小角色,联内粗重的事全由我们负责,专诚来请莫爷去见夫人,有什么大阵仗可言,小姐谬奖啦!”
李拔阴恻恻笑道:“纪小姐名成利就,享惯清福,哪晓得我们这些四处奔波,刀头舐血的人的苦处。”
纪倩终于脸色微变,晓得这些恶霸流氓,绝不卖她情面。不知如何是好时,徐子陵悠然转过身来,移到纪倩旁,微笑道:“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正是这两个人,曾在门后偷袭徐子陵,还把刀子架上他的颈项。
左金龙抱拳道:“莫爷你好!夫人有急事找莫爷。”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先瞧纪倩一眼,朝左金龙道:“告诉夫人,这两天小弟刚好没空,过两天再说吧!”
李拔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好像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徐子陵双目精芒迸射,沉喝道:“着!”抬起右手。包括纪倩在内,五个人都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只见他手的动作似缓似快,令人难以捉摸。最骇人的是,明明可在弹指间完成的迅快动作,却像漫无止境的漫长,当徐子陵把手提到胸口的高度,忽然五指移动,作出万千变化,最后变成大拇指单独向外,往李拔额头按去。李拔这才惊觉徐子陵是针对他出手的。忙往后撤,人人均认为李拔可避过这招似是缓慢笨拙的一指头禅时,李拔已然中招,断线风筝地往后抛跌,直挺挺地躺到地上。附近的行人哗然退避。
左金龙和其余两汉不可置信地瞧着躺倒街头的李拔,不知是否给吓呆了,竟不懂动手反击。纪倩把目光从李拔处移往徐子陵,目瞪口呆地瞧他。徐子陵以微笑回报。
左金龙清醒过来,怒叱一声,掣出佩刀,喝道:“小子在使邪术。”另两汉亦取出兵器,联同左金龙把徐子陵和纪倩团团围着,叱喝作势。
徐子陵摇头笑道:“明知我懂邪术,你们仍要来惹我,是否活得不耐烦呢?”举足朝左金龙踢去。左金龙见他离自己足有半丈,这一脚怎能踢中自己,不过他非常小心,先喝一声“兄弟上”,接着挥刀疾斩徐子陵踢来的一脚。另两汉从后方两侧杀上,其中之一竟挥刀向纪倩迎头劈下,务要分徐子陵的心,使他无法施展邪术。纪倩惊呼一声,自然地往徐子陵靠过去。
徐子陵左手轻抄纪倩蛮腰,后两汉的攻势全部落空,眼睁睁瞧着徐子陵不知如何轻轻松松的晃到左金龙刀子劈空处,右脚原式不变的踹在他小腹处。左金龙应脚抛飞寻丈之多,爬不起来。徐子陵顽皮心起,放开纪倩时顺手一带,纪倩娇躯旋转起来,虽比不上穿上舞衣时旋动的发袂飘扬,但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在街头妙态横生,仍是引人入胜。纪倩第一个转身,看到的是徐子陵退到两汉刀锋下,只要刀再劈下少许,徐子陵肯定小命难保。到身不由己的第二个旋转,两汉长刀甩手,踉跄倒跌,已是溃不成军之局。
徐子陵潇洒的一个旋身转回来,探手轻触纪倩纤巧的腰肢,仍有腾云驾雾感觉的纪倩旋势竟像起始般忽然之间的倏地消失,美眸异彩闪闪地瞧着徐子陵道:“你究竟是谁?”
徐子陵往后退开,既没有加密加快步伐,可是刹那间远抵两丈开外,微笑道:“姑娘请速离险地。”
纪倩追之不及,踩足嗔道:“人家想向你拜师学艺啊!”
徐子陵转身疾行,声音传回来道:“骗人的伎俩,就算非是存心不良,学之有害无益,请恕在下难以应命。”
纪倩瞧着徐子陵转进另一道横巷,两名被击倒的大汉正勉强爬起来,亦知不宜留此,踩足去了。
离开风雅阁,寇仲仍在思量青青说李元吉潜返长安,密谋对付他们的话。照道理,李元吉会比任何人更肯定他寇仲逃进地底沼洞去,就算大难不死逃出生天,出口亦要在城外的地底河流出地面某一远处,短时间休想回城,甚至受了重伤。李元吉只要使人暗中留意城门出入的人,命守城和在哨楼的卫兵加强警觉,光天化日下,寇仲休想重返长安而不被发觉。所以李元吉目前针对的该是徐子陵。寇仲记起昨晚才叫徐子陵四处亮相,让清楚他身份的人从而认定邪帝舍利在他们身上,因为那时并不晓得库下有库这回事。想到这里,再没兴趣返回沙府。
徐子陵这一刻在什么地方呢?
离开打斗现场和纪倩,徐子陵心中暗骂自己太过张扬,不过刚才被他击倒的四个京兆联好手,看似严重,其实只是被他击中窍穴,在几个时辰内会神志迷糊,难以向任何人叙述详情,待他们清醒过来,那时“雍秦”将会消失,不留半点让人追寻的痕迹。他忽然生出无家可归的感觉。在长安这些日子,他总有落脚的地方,例如扮岳山时回东来客栈,否则便到侯希白的多情窝,又或雷九指在崇贤里的“行宫”,乃至高占道的藏身处,每个地方都可给他“家”的感觉。但现在却是家不成家,再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宝库则要待入黑后才能潜进去。
偌大的长安城,仍是那么热闹和充满新春的气氛,他感到的只是危机四伏的另一面。与街上其他人相比,他似若活在另一个只有仇杀争强的人间世内。“库下有库”这个误会,使他和寇仲暂时尽失优势,认定邪帝舍利并不在他们手上的敌人,谁肯放虎归山,纵龙出海。祝玉妍和赵德言仍未动手,只因弄不清楚为何寇仲能轻轻松松的返回长安城的地面,所以仍需少许时间去追查考虑。该到什么地方暂避风头火势?他发觉自己惯性地来到永安渠旁,心中苦笑,放慢脚步,沿岸漫行。永安大渠上的舟船往来,恢复新春前的频密情况,远方天际积聚大团乌云,显示另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中,不久后会再次君临这座早铺上白色外衣的名城。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河面传过来道:“小兄弟!可否登船一叙。”
徐子陵差点魂飞魄散,别头瞧去,身穿儒服,状若神仙中人的魔门大邪人石之轩正安坐一艘小艇上,悠闲的拨动从船尾探入水面的单桨,双目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徐子陵心中叫苦,如若动手,不用三数招,石之轩立即可认出岳山原来是徐子陵的另一个化身,这是徐子陵最不愿暴露的身份。紧握一下在袖内铸上“雍秦”名号的一对护臂,徐子陵的心定下些儿,把心一横跳上石之轩泊往岸旁的小艇,在艇头坐下。
石之轩深深朝他凝视打量,嘴角露出一丝令人难解的笑意,木桨划进水内,艇子缓缓离岸。
蹄音轰鸣。寇仲心中暗叹,停下步来。可达志和十多骑突厥骑士,驰至他旁勒马停下,微笑道:“神医请上马。”
寇仲不悦道:“老子现在没空,有什么事留到今晚再说吧!”心中暗懔,可达志这么像随时可找到他的样子,肯定是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监视自己,而他们更有一套在城内特别的通信方法,所以有现在般被截街头的情况发生。
可达志跳下马来,保持笑容地客气地说道:“莫先生万勿误会,可某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在宝库内何处发现圣舍利,假若先生不愿亲向言帅解释,我们可找个地方说话。一买一卖,讲的是公平交易,先生好应解去我们的疑窦。”
寇仲当然晓得此刻动手对他毫无好处,还会牵累常何和沙家,拿他没法,只好道:“横竖小弟正饿着肚子,可兄有什么好提议?”
可达志道:“福聚楼今天开张营业,可某特别在那里订下台子,好和先生饮酒谈心,先生请!”
寇仲产生变成被押解的重犯的感觉,无奈上马。
一段在徐子陵头皮发麻,如坐针毡下渡过的沉默后,石之轩收回俯视河水的目光,仰天叹道:“很快又有场大风雪。”徐子陵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才对。
石之轩朝他望来,闲话家常地问道:“子陵为何不留在巴蜀?”
徐子陵早猜到他看破自己的身份,但听他亲口道来,仍忍不住心内的震撼,深吸一口气道:“我仍未想到要在任何一处停留下来。”
石之轩点头沉重地说道:“答得好!答得好!你晓得我是谁吗?”
徐子陵道:“本来不晓得,现在知道啦。”
石之轩仰天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转柔,似是喃喃自语地说道:“青璇好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石之轩目光倏地变得无比锋利,似能直看进徐子陵的肺腑内去。平静地说道:“你听过她的箫艺吗?是怎样的?”
冰寒的河风迎着船头吹来,徐子陵感到背脊寒嗖嗖的,但一颗心却热起来,回忆起当日在成都独尊堡近处听石青璇凭窗奏箫的动人情景,一时竟浑忘对坐的乃天下武林无不畏惧的混世魔王“邪王”石之轩,轻轻道:“她的箫曲似是对命运的一种反抗。”
石之轩剧震道:“什么?”
徐子陵大讶之下朝石之轩瞧去。在这一刻,石之轩再没有丝毫邪恶阴险的意味,只像一个毕生失意的离乡游子,在偶然的机会下,听到来自早被遗忘的家乡的珍贵信息,难以排遣心怀的愁绪。石之轩双目涌现剪之不断既深刻又复杂的感情,微泛泪光,唱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得与君绝。”
无论徐子陵事前如何猜想石之轩的反应,仍猜不到他情绪会激动至慷慨悲歌。他的歌声疲惫苍凉,把他心内深藏的痛楚以一种近乎自恋和耽溺的方式释放出来,像一段公告天下的忏情书,充满灰暗艰涩的味道,谁能不为之动容。这几句诗文是说只有高山变为平地,江水枯竭,冬天响雷,夏天大雪,天地合拢,才能与所爱断绝情义。如此深情出现在一个亲手设计害死娇妻的大邪人身上,份外使人感到他的矛盾和自责。徐子陵无法把扮作岳山时心狠手辣的对手,与眼前这神伤魂断,洒傲不群,又充满才情,文质彬彬的人连系起来,一时欲语无言。他首次体会到侯希白说石之轩有双重性格的评语。
寇仲正凭窗下望,赫然见到徐子陵的雍秦正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儒士乘艇而过,心内的震骇实非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他直觉感到此人正是石之轩,因他曾从徐子陵口中听过对石之轩衣着外貌的形容。幸好可达志坐的位置看不到河面的情景,兼且正在点菜,茫不知寇仲给吓得出了浑身冷汗,魂飞魄散。
小艇在桥底停下。为怕惹人注目,可达志的手下在门外散去,没有跟到二楼来。楼上闹哄哄一片,坐满客人,其中一桌是李密和晁公错,只看李密没被邀往春狩,可想见他在李阀眼中的地位。
可达志遣走伙计,向寇仲道:“对可某先前的问题,先生有什么话要说的呢?”
寇仲此时判断出石之轩对徐子陵暂无恶意,虽仍大惑不解,但心儿总安定下来,脑筋转到可达志身上,晓得自己若表示出不知库下有库的事,任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休想可达志肯信舍利在他手上。只恨若说自己知道库下有库,仍是不妥,因为李阀方面的人早肯定他和徐子陵没有进入下一层的宝库,事实亦是如此。可达志摆明是一言不合,就揭破他的身份,免得他有机会逃离长安。
寇仲从容一笑,压低声音道:“敢问可兄,若我真的是从沼洞逃生,现在能否和你坐在这里喝酒聊天呢?咦!又下大雪了!”
可达志往窗外望去,一球球的雪花从天上降下,比以往任何一场大雪更来势凌厉。
徐子陵见过石之轩三种截然不同的面目:一派邪王本色、辣手无情的石之轩;佛光照人,横看竖看都是得道高僧样儿的无漏寺方丈;最后就是眼前这内心深藏无尽苦痛孤独的落魄文士。大雪像两道帘子般把桥底变成一个彷似与外世隔绝的天地,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失去所有实质的感觉。偶有其他船只闯入,瞬又离开,短暂地把内外两个天地连系在一起。
石之轩低沉的声音又在桥底的封闭空间响起,只听他道:“自从她死后,我从未如此孤独。我曾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为何我要这般做。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深刻痛苦的自责和懊丧。
徐子陵呆看着他,眼前的一切毫不真实,“邪王”石之轩竟在他面前忏悔自责,说出去包保没有人相信。忽然间,他明白到他的破绽是他的确对石青璇的生母碧秀心动了真情,他不是舍弃石青璇,而是怕面对石青璇。上乘先天内功最重心法修养,他是因心中死结难解,令不死印法出现破绽,致败于宁道奇之手。而邪帝舍利可能是他唯一补救的方法。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前辈怎样看穿我的真正身份?”
石之轩剧震一下,缓缓抬头,双目悲伤的情绪尽去,代之而起是锐利如刀刃的闪闪邪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徐子陵心叫不妙,怎料到平常不过的一句话,竟把另一个可怕的石之轩请神般的召回来。
可达志凝望窗外,缓缓道:“大雪总令我想起塞外的风沙,人世间令我心动的事数不出多少件;可是我却会对着一团龙卷风下跪,为裂破沙原上空的霹雳电闪热血沸腾。在大自然的力量下,人是那么渺小。这番心事我尚是首次向人透露,因为阁下不但有资格作本人的敌手,更是个值得尊敬的硬汉子。”
寇仲微笑道:“原来可兄的饮酒谈心不是说着玩的,让小弟敬你一杯。”
两人欣然举杯相碰,饮至滴酒不剩,相视一笑,气氛表面融洽无间,但双方均看到对方眼内暗藏的浓烈杀机。
寇仲露出思索缅怀的神色,徐徐道:“犹记得功夫初成时,我在一个小谷之内,忽然间感到整个世界都与以前不同,我的感官像提升了层次,看到和感受到平时疏忽的事物,本来平凡不过的花草树木,都像活过来似的,其肌理色彩,丰富动人至令人洒泪。但这感觉只维持几天,一切又习以为常,我仍很怀念那一刻的感觉。”
可达志拍案叹道:“这正是所有人的通病,一旦习惯,便属平常,再没有任何新鲜感。女人亦如是,富贵荣华,亦不外如是。”
寇仲苦笑道:“若非我晓得你是什么人,定会以为你想劝我退隐江湖。但问题是尽管失去新鲜感,但得而复失,打回原形,实比从没得到更令人难以接受。试想可兄若被人废去武功,可挨得多少天?”
可达志举起酒壶,为他斟酒,笑道:“说得好,确是不能回首。想到终有一天,能与你老哥分判生死,可某已对生命充满渴望和期待。”
寇仲心道,说不定今晚将可如你所愿,举杯道:“这一杯就为我们的未来干杯。”
两人轰然对饮,意态豪雄,不但旁人侧目,惹得李密、晁公错等也朝他们瞧来。寇仲暂得可达志的照拂,并不把任何人的注意眼光放在心上。
可达志凑近少许,低声道:“我曾到下面看过,要从那沼洞逃生似近乎神迹,若非有此了解,少帅以为小弟仍有耐性在这里跟你喝酒谈心吗?”
寇仲微笑道:“你倒够坦白,我也就长话短说,我敢以人格担保,今晚拿来的是千真万确的邪帝舍利,这种异宝岂是常物,想鱼目混珠只是笑话。”
可达志双目精芒剧盛,沉声道:“如何可保证阁下不会爽约?”
寇仲傲然道:“我寇仲两个字就是保证,否则我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但你们勿要食言,如若既不肯救人,又要夺宝,甚至连我们都要干掉,我会教你们非常后悔。”
可达志双目闪过浓烈的杀意,冷笑道:“舍利既在你们手上,主动亦由你们掌握,我们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呢?兄弟放心吧!”
寇仲装作漫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往跃马桥下,蒙蒙大雪中,小艇艇尾从桥底下露出小截。
徐子陵丝毫不让的与石之轩对视。一丝阴冷的笑意在石之轩嘴角扩大,平静地说道:“圣舍利仍在下面,对吗?”事实确是如此,只不过和石之轩想象中的情况有些小出入,徐子陵坦然点头。
石之轩的瞳孔像一双瞄准徐子陵的刃锋,再不透露任何内心的情绪,另有种神秘莫测的冷狠沉着,更似与活人身上的血肉没有任何相连,缓缓道:“看在你没有骗我份上,我放你一条生路,立即滚得远远的,今晚城门关上后,若你仍在城内,休怪我石之轩没警告过你。”
徐子陵从容笑道:“不是看在青璇份上吗?”
石之轩剧震一下,伤感神色一闪即消,恢复冰冷无情的神色,盯着他道:“不要让我对你仅余的一点好感也失去,对我来说,杀人是这世上少有的赏心乐事。”
连徐子陵亦在怀疑早前那个石之轩和现在眼前此君是否同一个人。摇头叹道:“我根本不需前辈的任何好感,更不愿因别人的怜悯而得以苟且偷生。前辈若要杀我徐子陵,请随便动手。”
石之轩哈哈一笑,连说三声“好”后,微笑道:“杀人也是一种艺术,就这么把你杀掉,实在是一种浪费,子陵后会有期。”
前一刻他还在船内安然端坐,下一刻他已消失在桥外的风雪中,弹起、后退、闪移连串复杂的动作,在刹那间完成,看得徐子陵整条脊骨凉飕飕的。幻魔身法,确是神乎其技。
徐子陵头皮发麻地呆坐半晌,忽然心生警兆,寇仲钻进桥底,坐到刚才石之轩的位置,笑嘻嘻道:“和你的未来岳父说了什么亲热话儿。”顺手执桨,划进水内。小艇离开桥底,进入漫天雨雪中。
寇仲把艇子靠岸。大雪有如黑夜为他们提供最佳的掩护,现在他们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回地下宝库,再非不可能的事。
寇仲道:“石之轩本来是要杀你的,却忽然因你而勾起心事,最后把你放过。他明知你的性格,所以最后那番话是故意惹你激怒他,他便可没顾忌地把你杀死。从这点推看,石青璇在他的邪心里仍占着很重要的位置。”
徐子陵哂道:“不要摆出一副旁观者清的样子。你今晚真的要依原定计划行事吗?我怕云帅不是那么可靠。”
寇仲不理会他的问题,进一步分析道:“他没有见过你的庐山真面目,若真的关心女儿,好应该请你这未来快婿脱下面具给他过目。而他没作这要求,正因他存心杀你,故不愿有其他因素介入。”
徐子陵没好气道:“最后一次警告你,我和石青璇没半点瓜葛。”
寇仲举手投降道:“我只是想逗你开心,云帅要造反随便他。今晚是愈乱愈好,谁得到舍利都没有好结果,宁道奇是唯一例外,因为只有他才不惧石之轩,这么邪门的东西,请恕小弟无福消受。”
徐子陵讶道:“你好像忘记还有个祝玉妍。”
寇仲抓头道:“我总觉得石之轩比祝玉妍更厉害。好啦!我要回沙家打个转,稍后在地下碰头如何?”
徐子陵道:“我怕婠婠会害你。”
寇仲苦笑道:“说得对,现在形势清楚明白,一旦婠妖女认定舍利不在我手上,定会不再留情把我杀死。问题是她会像赵德言般难下判断。所以我是故意回沙府让她可以找到我,设法令她相信舍利真的在我手上,那今晚我们才有机会混水摸鱼,溜之大吉。”
徐子陵道:“最怕是她们来个借刀杀人,利用李元吉来对付你。”
寇仲终于改变想法,点头道:“你这小子肯定是第一流的说客,好吧!我和你一起回去。”
徐子陵道:“回去前我们要和云帅弄妥今晚行事的细节。我们绝不宜被人看到走在一块儿,小弟先行一步,你追在我身后来吧!”
徐子陵借大雪的掩护,穿街过巷,忽行忽停,施尽浑身解数不让人跟在身后。石之轩能在永安渠把他截个正着,令他大为震懔,如若对方因自己而找到云帅,那他将会为此终生遗憾,石之轩绝不会对云帅客气的。来到云帅秘宅的后院墙,徐子陵把感官的灵敏度催逼提升至以他目前功力所能臻至的极限,不要说宅内的情况,附近几所邻舍的虚实,亦避不过他的耳目。一切如常。他感到云帅单独一人在宅内候他。徐子陵踰墙入院,直趋厅堂。
一人昂然临窗卓立,徐子陵虽脚落无声,却瞒不过他,在徐子陵踏入厅堂的一刻,旋风般转过身来,长笑道:“纵使在下与子陵兄向为死敌,子陵兄仍是在下佩服的人之一。”此君年纪在二十七、八许间,高挺轩昂,身材完美至无可挑剔,浑身上下每寸肌肉都充满力量,英俊中带着高贵优雅的气质,唯一的缺点是鼻梁过分高耸和弯钩,令他本已锋利的眼神更深邃难测,更使人感到他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只有自己不顾他人的自私自利本质。他左手拿着连鞘的长剑,散发着凛冽的杀气。
徐子陵表面从容冷静,心中却翻起连天巨浪,叫苦不迭,点头道:“虚彦兄你好!”忽然间他醒悟到问题出在云帅身上而非他徐子陵身上。云帅虽轻功盖世,终瞒不过石之轩的耳目,被石之轩查到落脚之所。阴沉的石之轩没有立即发难,明知他和寇仲与云帅有联系,于是放长线钓大鱼,今早徐子陵往见云帅,遂被石之轩盯上。可以想象石之轩是远远吊着徐子陵,希望从他身上一并查到寇仲所在,幸好徐子陵和寇仲分头活动,令石之轩误以为寇仲不是葬身沼洞,就是尚未重返城内,才有河上见面之举。石之轩显然猜到他会再见云帅,遂施借刀杀人之计,通知杨虚彦借李元吉的力量把他干掉。云帅肯定凶多吉少。眼前此局摆明是针对他而设,他就算过得杨虚彦这一关,也过不了外面的重重包围。唯一的生机就是尾随而来的寇仲,希望他知机先一步发现李元吉方面的伏兵,否则他们将难逃大难。杨虚彦的影子剑尚未出鞘,气势已把他锁紧,令他除动手外,再无别法。徐子陵缓缓解下面具,收在怀内。
杨虚彦从鞘内拔出佩剑,欣然笑道:“子陵兄进步之速,教人惊异,遥想当年在荥阳沈落雁的香居,在下影子剑出,子陵兄只有逃命的份儿。今天子陵兄能否保命逃生,须看子陵兄再有什么精进。”
徐子陵两手缩入袖内,紧握左右精钢护臂,不由得想起老爹杜伏威的“袖里乾坤”,淡淡地说道:“虚彦兄的风度令小弟非常心折,竟对失去半截印卷的事不置一词。”
杨虚彦闻言双目立即杀机大盛,往左斜跨出一步,洒然笑道:“只要把子陵兄擒下,哪怕子陵兄不乖乖如实招出,子陵兄的想法为何恁地稚嫩。”
徐子陵往右踏步,哑然失笑道:“就算虚彦兄能把小弟生擒,恐仍要好梦难圆,虚彦兄想知道原因吗?”
两人一边迈步在厅堂的有限空间盘旋,互寻对方的破绽空隙,一边唇枪舌剑,力图在对方的心志破开缺口,争取主动进击的良机。厅堂杀气漫空,劲气交击,暂时谁都占不到上风。杨虚彦成为天下闻名的影子刺客之际,徐子陵仍只是籍籍无名之辈,现在却能与对方平起平坐,一决生死,想想已足可自豪。
杨虚彦闻言冷哼道:“纵使毁掉又如何,石师不但答应把不死印法传我,还决定亲自下手收拾那叛徒。所以在下听到子陵兄的话,觉得非常可笑。”
这番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徐子陵听入耳内,忍不住心中一震,知道要糟时,杨虚彦剑光大盛。漫空都是重重剑影,以徐子陵的眼力,亦看不出那一剑是虚,那一剑是实。在凌厉万变的影子剑后,杨虚彦像空气般消失。
寇仲伏在远方一座高楼的瓦顶,任由雪花无休止的盖往他身上,心内的震骇难以形容。他本意是要看看石之轩是否会跟在徐子陵身后,故意延迟进入云帅院宅,岂知不到一刻钟,四面八方同时现出敌踪,人数达百人之众,埋伏在附近宅院的瓦顶街巷,将云帅的秘巢重重围困。他认得的除李元吉、梅珣、宇文宝外,尚有晁公错、李密、王伯当、“陇西派”的派主金大椿。不计李元吉的麾下好手,以这股实力,若正面交锋,纵使寇仲出手,亦只是白白多赔一条命的份儿。可见李元吉这次是志在必得,不容徐子陵有任何逃生的机会。长林军的人却不见半个。
他伏身处恰好在李密、王伯当等十多人的后方,想闯入屋内与徐子陵会合已是非常困难,更遑论为徐子陵打开一道缺口。但他并没有因敌我悬殊而惊慌失措,他的心静如井中之月,缓缓脱掉外袍,除下面具,把宝刀缓缓抽出。
雪下得更大更密。天色逐渐暗沉下去。寇仲无暇去想生死未卜的云帅,只希望在屋内把徐子陵缠着的不是石之轩,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他两兄弟的忌辰。
杨虚彦当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徐子陵双目被他独有的手法催发剑光剑气所眩,配以他的幻魔身法,无法掌握到他的位置和形迹。自杨虚彦出道以来,饮恨在他这种别树一帜的凌厉剑法下的俊杰豪雄,多不胜数。徐子陵无法抢得主动,一时处于挨打之局,只能纯凭感觉的两袖挥出。“叮叮!”袖内护臂先后击中影子剑。这一招大出杨虚彦意料之外,哪想得到一向以空手对敌的徐子陵袖内暗藏护臂,无论在运力和招数上皆因错估敌情而失准。剑影散去,杨虚彦锐气大减。徐子陵一声长笑,两手从袖内探出,变化万千地朝后撤的杨虚彦攻去。杨虚彦不慌不忙,冷哼一声,瞬息间连劈两剑,任徐子陵的招式如何玄奥莫测,仍被他破去。第三剑更是凌厉无匹,硬把徐子陵迫开。徐子陵想不到他如此强横,两手又缩回袖内,杨虚彦这次学乖了,闪电窜前,影子剑幻出千百剑芒,细碎锋利的剑气立即把徐子陵笼罩紧锁。
徐子陵左袖拂散他的剑气,另一袖拂上剑锋,当杨虚彦以为他会以袖内护臂再硬拼一招时,徐子陵使出卸劲法,利用袖子的柔软带得杨虚彦差点失去势子,往他右侧斜冲过去。杨虚彦骇然抽剑后撤,徐子陵一个翻腾,头下脚上的飞临杨虚彦上方,双掌全力下击。这数着交手以快打快,变招之速,令人难以捉摸。杨虚彦一阵冷笑,长剑化作一道电芒,冲天而上,竟然毫不理会压下来的双掌,若大家原式不变,他肯定要伤在徐子陵掌下,但他的影子剑将会由两掌间贯入,洞穿徐子陵的面门。徐子陵亦要心中佩服,这可说是对方扭转局势的唯一方法。哈哈一笑,两掌合拢,重重拍打在剑锋处。气劲交击,狂飙往四外激溅散射,立时台折椅翻,厅内家具首先遭殃。
杨虚彦往旁错开,心叫不妙之际,徐子陵借反震之力,整个人像风车般凌空急旋,刹那间旋往窗外,落在院落内。杨虚彦全力展开幻魔身法,眨眼间穿窗而出,长剑直击徐子陵。他本以为徐子陵千辛万苦从他剑势的锁缠下脱身,必会立即逃之夭夭。哪知徐子陵竟沉腰坐马,一拳轰上他的剑尖。拳剑交触,两人有若触电,同时口喷鲜血,徐子陵被震得“砰”一声背脊撞上院墙,杨虚彦则给他硬轰得倒飞回屋内。徐子陵贴着墙壁往上弹射,长笑道:“今天恕小弟不再奉陪!”杨虚彦落入屋内微一跄踉,徐子陵早升至墙头,脚尖用力,斜冲而起。
李元吉的大喝声响彻雪花漫空的黄昏,高呼道:“格杀勿论!”箭矢声响,近百枝劲箭从附近瓦面和街巷射至,织成一片无所不包的箭网,向徐子陵射去。就在这命悬一发的时刻,一团雪球不知从哪里掷出,直送至徐子陵脚下。徐子陵早晓得寇仲会在暗中接应,轻踏雪球,感觉到雪球内暗含的强猛真劲,再一阵长笑,借劲倏忽改向加速,在箭网布成前,横过十多丈的遥阔空间,往邻近的楼房顶窜去。
李密、王伯当和十多名高手同时在徐子陵扑去的楼房上现身,李密喝道:“看你这次能逃到哪里去?”
另一团雪球又再雪中送炭地来到徐子陵前方脚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徐子陵不但没有改变方向,还在踏雪借劲后,加速往两丈许外的李密扑去,一副送上门受死的样子。李密心中一动,大鸟般腾身而起,向徐子陵迎去,两掌卷起狂猛的劲气,务要在空中把徐子陵逼落地面,让正从四处聚拢过来的己方人马,把他困在重围内。策略上确是无懈可击,不愧是曾纵横天下的一方霸主。李元吉是第一个赶到徐子陵下方的人,只要徐子陵被截下来,他敢写保单可把徐子陵杀死。他虽明知一旁有徐子陵的同党在暗中帮助徐子陵,但由于形势混乱,一时间连对方的位置都摸不着,只好先把徐子陵困死,到时哪怕极可能是寇仲的徐子陵同党不现身受死。晁公错此时赶到雪球掷出的地方,却连寇仲的影子都见不着,他是老江湖,立即腾身而起,到高处环目四顾,搜寻敌踪。杨虚彦追了出来,往徐子陵所在赶去。
徐子陵离开云帅的宅院后,就像磁石吸铁般,牵动整个包围网。全场只有寇仲一个人明白徐子陵的逃生策略,趁此黄昏大雪,天色昏暗的时刻,他就那么的杂在敌人队伍中,赶往接应徐子陵的最佳地点,令晁公错的高空探索徒劳无功。到离李密尚有丈许距离,劲风压体的一刻,徐子陵凌空换气,施出云帅启蒙的回飞之术,倏改方向,往外斜飞。正在窜房越屋赶来的梅珣和宇文宝,从侧赶至,见徐子陵似要改向往他们处掠去,如获至宝,同时腾身而起,全力截击。李密扑过了头,眼睁睁瞧着徐子陵斜移开去,一指点出,指风袭向徐子陵肩背,变招之快,且在凌空的当儿,在在显示出他非是浪得虚名之辈。岂知徐子陵又回飞过来,不但避过李密的指风,还教梅珣和宇文宝齐齐扑空。
徐子陵拐个弯,仍向没有李密,只剩下王伯当作把关大将的十多名敌人扑去。陇西派派主金大椿和两名徒弟“柳叶刀”刁昂、“齐眉棍”谷驹恰好赶至,加入王伯当的阵营,看得下方的李元吉心中大定,断定无论徐子陵如何了得,仍闯不过这一关,大喝一声,冲天而起,裂马枪朝徐子陵后背攻去。寇仲就在这要命时刻,出现在王伯当等人后方,人随刀走,井中月化作无可挡御的长虹,往敌阵后方冲去。徐子陵心叫寇仲你来得好,双拳轰出,分取敌方最强的王伯当和金大椿。即使把守屋顶是最强的晁公错、杨虚彦、李元吉、梅珣或李密,在徐子陵和寇仲的前后夹击下,亦要溃散避开,更何况是王伯当和金大椿这些较次的高手。
寇仲和徐子陵默契之佳,天下不作第三人想,见徐子陵把攻击集中在王伯当和金大椿两人身上,他立即推波助澜,收窄井中月的攻击范围,所有变化,均针对两人而发。王伯当和金大椿哪肯冒这个险,分别往左右避开。其他人见己方最强的两个人分头躲避,又见无论是凌空飞来的徐子陵,又或从后方突袭的寇仲都是势不可当,一副与敌偕亡的狠劲,人人虚晃一招后,朝两旁溃散。牢不可破的包围网,终露出缺口。徐子陵踏足瓦面,与寇仲错身而过,两掌拍出,分别击中再由左右攻来王伯当的双尖矛和金大椿的长剑,硬把两人已失锐气的反攻瓦解。寇仲则直赴瓦缘,井中月疾挥,狠狠砍中李元吉刺来的裂马枪头,还大笑道:“齐王请回吧!”李元吉被迫得连人带枪往下堕跌,偏是莫奈他何。晁公错凌空而来,飞临两人上方。徐子陵和寇仲同时出击,双拳一刀,就算来的是宁道奇亦难以讨好,何况是晁公错,与徐子陵的双拳硬拼一掌后,便借力飞开,否则寇仲的井中月大有可能把他的头斩下来。两人肩头猛撞,借力腾飞,越过众人头顶,竟朝相反方向逸去。这一招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一时之间都不知追赶谁才对。
李元吉大喝道:“追!”带头往寇仲追去。杨虚彦这才赶至,展开幻魔身法,倏忽间赶到徐子陵背后两丈许处。形势乱成一片。徐子陵自知若论轻功,实逊以轻功身法名震当代的杨虚彦一筹,不过他却是有恃无恐,只要不给人截着,便大有逃生机会。
两人分头逃走,后面各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强敌穷追不舍。双方都是逢屋过屋,好像在比试轻功身法。片刻后徐子陵和寇仲分别绕了大半个圈,竟又走在一块儿,前方就是跃马桥。追得两人最近的是杨虚彦,接着是晁公错、李元吉、李密和梅珣,其他人依功力落后在远方处。
此时天已尽黑,不过杨虚彦等追兵都有把握可在短时间内赶上两人,不容他们脱身溜掉。敌人愈追愈近,两人同声发喊,从瓦顶跃往地上,肩头再碰,速度陡增,拔身而起,往永安渠水投去。“咕咚”两声,齐齐没入黑沉沉的河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