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帝出巡
穿过水口,艇子从一个天地投进另一个天地去。四周一片迷茫,左方高起三十丈的城墙,在大雪下失去实体的感觉,似实还虚,视野大幅收窄,两丈许外已是迷迷蒙蒙,天地被一球球漫空密集下降的雪花彻底征服,一切均被净化,天和水浑融为一。
龙鹰默然立在船尾轻摇橹桨,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艇子划破浪皱的水面,往南朝谷洛两河交接处滑去。
雪花落在他戴的竹笠上,发出微仅可闻的“沙沙”声。
武曌背着他坐在船中,拉起斗篷
艇子成为宇宙的核心,除他们两人外,再无他物。
龙鹰很享受这种异乎过往任何一日的感觉,从未和大自然如此和谐共处过,有一种没法说出来的静态美,雪花像在下降又像凝止不动,实际的视觉和错觉同时并存,缓慢和快速再无法分辨。
武曌轻柔的声音传来道:“到天津桥去。”
龙鹰应了一声,再不敢说话,怕说话声会破坏神圣的宁静。
武曌满怀感触地叹一口气,道:“龙先生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吗?”
她的话勾起龙鹰深心处某种平时密藏的惧意,忽然间大有正于分隔人世和地府间冥河行舟的感觉,四周再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人世被抛在遥不可及的后方。
龙鹰的目光投注在她被枣红色斗篷紧裹的优美背影上,点头道:“小民相信轮回之说,也希望真的有转世轮回这回事,不过纵有轮回,但如投胎后变成另一个人,彻底忘记前世的事,那和绝对的死亡势该没有分别,生命变成一个个被切割的片段,失去应有的延续性,有轮回等若没有轮回。”
武曌没有回应,似在沉思咀嚼他的说话,好一会后,幽幽地道:“前世今生的切割当不会如先生说的那么彻底,有人会在某一刹那忆起前生某个片段,又或前世的某一特别标记会伴随来到今生。”
龙鹰想起人雅颈肩处的小墨点,心中一颤。
艇子左转驶进洛河。
龙鹰打醒精神,因此为水上交通要道,一个不留神与其他船只碰撞,惊扰安坐船中的女帝,就是办事不力,换作其他人,说不定轻则革职,重则斩首。唉!想想都觉得既可怕又好笑。伴君如伴虎这句铁定是至理名言。
大雪愈下愈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所有楼船商舟均已停航,两岸景物消失在茫茫雪花之外。
武曌樱唇轻吐道:“到哩!”
龙鹰朝前望去,仍是茫茫一片,下一刻天津桥若如庞然巨物出现前方,两端却陷进雨雪深处,幻觉般不实在。
武曌道:“泊往桥底去。”
龙鹰依令行事,将艇子泊往桥底一端,上面是宽达三十步的桥底,最高处离水面逾十丈,下则浪花波**,全赖龙鹰把桨橹抵入桥旁隙缝里,运劲固定艇子,免被水流带走。
两边是白雪形成的屏蔽,上方是屋檐般的桥底,造成他们独特的空间。
武曌将双脚放上坐板,拉下斗篷屈曲双手抱膝,迎望桥顶,凤目彩光闪闪,雀跃兴奋地道:“龙鹰!你晓得近百年来,天津桥上最轰动的一件事吗?如果不是徐子陵,历史将会改写。”
龙鹰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到过武曌可变成眼前的模样姿态,哪还是威凌天下的女皇帝,只像个漫无机心的小女孩。
缓缓摇头。
武曌径自说下去道:“当年独孤阀、突厥人和魔门三方联手,把少帅寇仲和跋锋寒两人困在桥上,四方高楼布有突厥神射手,敌人封锁长街,桥下水底设置捕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对两人狂攻猛打,轮番施击,眼看不保,徐子陵从水底来了,先破坏水里的陷阱,又于寇、跋跃桥逃生的一刻,以水箭杀敌一个措手不及,最后三人安然脱身。没有徐子陵,何来少帅的盖世功业?”
龙鹰轻轻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何要为难他的女儿呢?”
武曌倏地别过脸来,双目厉芒遽盛,两道森寒冰冻、冷酷无情的目光如有实质地直视龙鹰,叱道:“好胆!竟敢来管朕的事,是否又是那叛逆央你来向我求情?”
龙鹰双目魔芒凝聚,不作任何退让地回敬她凌厉无匹的眼神,同时缓缓松脱橹桨,水流立即将他们送往桥底外漫空雪花的迷茫天地去。
果然武曌双目解冻,仰首望天,任由雪花落在她发际、粉脸和龙体上。幽幽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你猜到了!”
换作任何人都不会晓得她这句话意何所指,龙鹰是唯一的例外,点头道:“小民猜到了。”
御书房中的雪景挂轴,大雪深处的三个背影,徐子陵居中,寇仲和跋锋寒伴在两旁。
武曌淡淡道:“说吧!看你能否说服朕。”
艇子在无人控制下,顺水东飘。
龙鹰叹道:“小民是为圣上好。天命既不可违,缘分又怎能勉强?他们夫妇如水中游鱼,逍遥自在,一旦上钩离水,也就完蛋。要他们到神都来,等于煮鹤焚琴,大煞风景。何况即使今生缘尽,也可期诸来世。圣上英明果断,怎可着相?”
武曌幽幽道:“今生缘尽,期诸来世。唉!我们回宫去吧。”
龙鹰惦念娇妻,回宫后立即赶返甘汤院,踏入院门,李公公迎上来道:“羽林军奉圣上之命送来一把刀,真古怪,一把刀竟由李大将军亲自护送,随行兵卫达百人之众。”
龙鹰道:“刀在哪里?”
李公公答道:“放在主厅圆桌上,幸好这里警卫森严,否则小人不知如何是好。”
龙鹰来到主厅,名震中外,像把生锈烂刀似的井中月连鞘安详地横搁桌上,只要想起此乃少帅纵横天下的随身兵器,胆大妄为的龙鹰不由肃然起敬,一时竟不敢碰它,止步立定,细意观赏。沉声问道:“何处可寻得胖公公?”心中想起的却是回程途中,武曌再没有说话,也不知她是否被自己说服,打消逼陵仲夫妇来京的念头。
途中大雪逐渐减弱,抵宫时完全停下来,但上阳宫已变成个雪白的世界。御卫全体从神都苑开进来,不是开战而是铲雪。
李公公垂手恭敬道:“禀上鹰爷,胖公公这个时候应在尚食厨,他必须在那里指挥大局,以应付今晚观风殿的国宴。”
龙鹰探手拿起井中月,一股莫以名之的感觉从执鞘处蔓延全身,似在此刻他与刀的原主人少帅寇仲建立了某种超越时地的微妙联系。道:“她们呢?”
李公公道:“三位少夫人在内厅整理小人为她们买回来的丝绢玉帛、胭脂水粉。”
龙鹰一手拿鞘,另一手握着刀柄,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那是养妻活儿的满足和欢愉。可想象从未拥有过任何财物的三女,忽然可以任意花钱购物的新鲜爽畅,定是其乐无穷。
“锵!”
井中月离鞘而出,初时还不怎样,只是把有锈渍的古刀,蓦地黄芒大盛,耀人眼目。
李公公吓得连退两步,颤声道:“这把刀……这把刀……”
龙鹰还刀鞘内,笑道:“这把刀不是有鬼,而是少帅寇仲的利器。李公公可去继续办你的事,不用招呼我。”
李公公道:“鹰爷不须小人为你准备午膳吗?”
龙鹰心忖时间无多,道:“我到后院打个转便到宫城去,不用劳烦公公。”
执着井中月,往后院举步。
隔远已听到三女吱吱喳喳的在内厅喧闹,一时心神皆醉,比之什么天籁妙韵更令他忘忧无虑。
偏在这时候忆起武曌凄厉冷酷的眼神,及其后的变化,正是他目前处境的写照。笼络爱宠背后暗伏杀机。
他必须找胖公公。
踏入后厅,登时发呆。
厅内桌面椅上,放满大包小包的东西,几匹丝绸摊满地上,人雅、丽丽和秀清三女兴奋得俏脸通红,忙东忙西,龙鹰怀疑她们是否晓得外面的世界刚下过一场大雪。
三女见他回来,喜出望外,七手八脚拥他站到厅子仅余的小片空间,秀清随手拿掉井中月,放到一边,丽丽为他脱去外袍,人雅则拿着软尺来为他量度。
龙鹰笑道:“来夜方长,姐姐不用那么急着押小人登榻。”
人雅噗嗤笑道:“哪有来夜方长的呢?不但爱骗人,还爱胡扯。”
龙鹰耸肩洒然道:“对我的俏人雅,当然还有来日方长。”
人雅大嗔,扑入他怀里,粉拳乱打他胸膛,龙鹰心花怒放,乘机大占三女便宜,人雅当然不把这些小儿科放在眼内,丽丽和秀清却是欲拒还迎,倍添情趣。家居之乐,莫过于此,一时满堂春色,累得龙鹰差点取消造访胖公公之行。
好不容易抽身离开,背着名震中外的井中月,匆匆赶往宫城,途上被令羽截着,见他不住看自己背上的名刀,解下来让他把玩个够,出奇地再见不到黄芒。
令羽爱不释手的把井中月归还,叹道:“想不到我令羽竟有机会碰到少帅的震世随身兵器,最惊人的是当这把刀落到少帅手上,会变成另一把刀,在我手中却只是生锈的刀,可见我是无福消受,鹰爷要到哪里去?”
龙鹰答他后道:“有没有办法查到万仞雨落脚的地方?”
令羽道:“不用去查,他入住南市的津明客栈,不过这么去找他,肯定见不着人。”
龙鹰一想也是,万仞雨总不会整天杵在客栈里,道:“有没有办法找到他?”
令羽欣然道:“只要通知陆大哥一声,包可以立即交人。”
龙鹰道:“现在是巳时中,请告诉他我会在午未之交的天津桥上恭候他大驾。”
令羽陪他往正宫门走去,压低声音道:“与万仞雨交往须小心,关中剑派和庐陵王关系密切,一旦圣上降罪庐陵王,万仞雨会受株连。”
龙鹰微笑道:“人生在世,有所不为,又有所必为,将来的事谁晓得呢?一时得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凭心之所向,放手而为,如此方活得痛快。”
这一番话,是向雨田说的,从此盘桓心头,冲口说了出来。
令羽肃然起敬,道:“鹰爷确是非常人,你还是我唯一见过在圣上面前毫无异样的人。”
龙鹰拍拍他,出门而去,岂知立即给公主派来的人截着,押他到陶光园去,大叹倒霉偏又毫无办法。首次后悔去惹她。
出乎料外,太平公主在主厅见他,在座的尚有个四十来岁的高瘦男子,此人有一股骨子里透出来世家子弟般的书卷气,经太平公主引见,方知竟是江湖第一大帮的龙头桂有为,昨夜缘悭一面,终于碰头。
太平公主媚眼儿不住抛送,竟全不计较他舍她而去的新账。
坐下后,桂有为道:“我刚蒙圣上赐见,圣上不但开恩解除我帮的漕运禁令,又着我为她送一管玉箫给师娘。唉!有为真不如何方可向龙兄表达心中感激之情。”
龙鹰老脸一红,道:“只是觑准时机向圣上说几句话罢了!桂帮主不用放在心上。”
太平公主含笑道:“不认识你的人还以为你在为自己吹嘘,本殿和国老办不来的事,给你几句话搞定母皇。”
桂有为忙道:“当然不是这样,圣上亲口向我说,龙兄是冒死向她进谏,且毫不退让,圣上还说,十年来从没有人敢像你般顶撞她。”
龙鹰心忖武曌虽夸大了点,却离事实不远,当时的凶险,事后想起来,亦要暗抹一把汗,最糟是现在根本欠缺和她决裂的本钱。幸好利用环境融化了武曌的心。
太平公主道:“现在云过现青天,就像刚才骇人的狂雪,桂帮主陪本殿和龙先生一起进午膳如何?”
龙鹰心中苦笑,她是摆明车马让桂有为拒绝,自己则是她的囚犯,打开始就是,到现在仍没有改变。
桂有为知机告退,欢天喜地地离开。
太平公主把尊贵的玉手送进他手内,牵着他到望河轩,边吃东西边观赏变成银白世界的河岸美景。
太平公主瞧着他大吃大喝,自己却没动过筷子,笑吟吟道:“算你厉害!尚算有点良心,肯为桂帮主说话,让本殿大有光彩,究竟你和母皇说过什么话?为什么忽然背刀到处跑?”
龙鹰道:“事关朝廷机密,恕本小子不宜透露,除非……哈哈!”
太平公主狠狠道:“你这死小子臭小子,是否当强徒当上瘾,勒索完金子又来勒索本殿的身体。不说便不说,本殿没时间和你疯言疯语,你知道横空牧野送了什么宝物给本殿吗?”
能让见惯珍宝的太平公主惊喜的当然不是凡品,龙鹰摇头表示不晓得。
太平公主就在他眼睁睁下将襟扣逐粒解开来,又拉开内衣,直至露出深深的乳沟,和挂吊其中以白玉精雕巧琢、晶莹通透,造型奇特的神鸟。
龙鹰一向对这类身外物不感兴趣,亦不由被其鬼斧神工的雕工和纯美的玉质吸引,舒出一口气道:“横空那家伙确是信人,连我这门外汉也瞧出此为稀世奇珍。不过公主的胸脯更好看,属另一类的稀世之宝。”
太平公主丝毫不介意他的目光灼灼,喜滋滋地道:“这是产自塞外的和田宝玉,有白玉、青玉、黄玉、红玉和墨玉五种,其中以白玉最珍贵,最难得是此为玉中之玉,纯洁浑白,又被称为羊脂玉宝,乃和田区著名的巧匠努得锥的传世之作,本殿很久以前已听过此名玉,想不到今天可挂在颈项处,且是冬暖夏凉,确为旷世异宝。”
龙鹰心忖不知小魔女的宝剑又是怎么一回事,只恨她老爹禁止他们来往,不由意兴索然。
太平公主轻轻道:“给人家善后好吗?”
龙鹰不解道:“善什么后?”
太平公主若无其事道:“当然是解开的扣子,你想人家这样四处跑吗?”
龙鹰眼睛不由落到她敞开的襟口去,只觉胜景无穷,心中一阵迷糊。
旋又醒过来,清楚她在向自己施展媚术,她和自己的角力,仍是方兴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