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错有错着
回到绿洲北缘的营帐,风过庭回来了,神色如常,可是两人总感到他与前有别,只是没法说出那微妙的差异来,气氛变得有点古怪。
三人到一排胡杨树荫坐下,吃着顺手采来的野果,龙鹰向两人交代彩虹夫人的话。听毕,风过庭微笑道:“纵然是小国,自有其求存之道。这么说,彩虹和玉雯到了回纥后,将会留下来作独解支的妃嫔,继续影响独解支。”
万仞雨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彩虹会设法说动独解支去对付娑葛,以报被逼献上天石之恨。”
又道:“独解支与我们一向关系良好,我们和他有否合作的可能性呢?”
风过庭道:“良好归良好,大动干戈却是另一回事,且回纥始终是部落政治,不是独解支一人说过便算。”
龙鹰思索道:“这便要看默啜的态度,照道理,他比独解支更不能容忍娑葛将天石铸制成有象征霸主意义和威慑力的神兵奇器。”
万仞雨笑道:“今回娑葛是吃了豹子胆哩!”
风过庭道:“突厥、回纥和突骑施三大塞外强国,互相顾忌牵制,关系错综复杂,我们一天未摸得通透,就不宜轻举妄动。一天他们没有全面开战,会保持一种微妙的势力平衡。”
万仞雨道:“说得好!不过娑葛今次铸剑之事,正是破坏平衡的蠢招,否则独解支不会公开悬赏,誓要把天石夺到手。”
龙鹰道:“若天石落入他手上,对他似乎有害无利。”
风过庭道:“他可把天石送往神都,那么谁都拿他没法。”
万仞雨向龙鹰道:“你可将我们有意与独解支合作的事,告诉彩虹,让她试探独解支的心意。有独解支的支持,会令我们的处境形势大不相同。”
龙鹰点头同意。
此时铁刚来找他们,经过旅途长时间的相处,铁刚和他们已结下交情,关系融洽。铁刚是个没有机心的硬汉,对未来充满渴望和期待,却没有野心,只是要好好的为骆驼王办事,在于阗安居乐业,对三人非常崇敬。
三人岔开话题,与铁刚谈天说地,聊东话北,亦从铁刚处大增对沙漠的认识,探听到漠北塔里木河的山川形势,弄清楚诸国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大队准备充足的继续行程。
不知是否因为大沙暴刚过,塔克拉玛干异乎寻常的安静,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深蓝的色光,像光环般笼天罩地,在太阳的斜射下,沙面蒸起火般的热气,驼脚下是无穷无尽的起伏沙丘,沙丘布满鱼鳞状般的波纹,令沙丘更富立体感,只是当被火热烤得头昏脑涨,谁都没心情去欣赏沙子的美态。
今次的行程与前不同,是要严格控制粮食和用水,加速赶路。龙鹰对准捷道北端的绿洲出口,直线迈进,登丘下丘,走过沙谷,不住地重复,不到一个时辰,龙鹰也变得感觉麻木。
最难捱是正午当头直射的太阳,那种极度的酷热,挑战着每个人抵受力的极限,龙鹰三人也像其他人般,将头包起来,只露出眼睛。望着沙岭沙丘走着,单调乏味。骆驼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午后不久,龙鹰忽然叫停。
蜿蜒近半里的大队人和驼,煞停下来,已抵丘顶的则缓缓下坡。
龙鹰跳下驼背,往一旁奔去。
万仞雨和风过庭知他有发现,下驼追去,来到他左右两边。
万仞雨道:“什么事?”
龙鹰道:“下面有人。”
两人给吓了一跳。
龙鹰道:“不是有人藏在里面,而是给风沙埋葬的死人。”
说着蹲下去,一手直插入沙子里,运劲一拉,将一个沾满沙子、死了不久的人从沙里硬扯出来。放到沙面上。
风过庭道:“这个人死去不久,该是在昨天的大沙暴里遇难。”
此时风漠来了,神色凝重地检视尸身,又查看挂在尸身后背的马刀。
沉吟片刻,将马刀递给龙鹰,道:“这是黠戛斯人制的刀,特别锋快。”
万仞雨从龙鹰手上接刀,以手指轻抹刀锋,道:“好刀!”
龙鹰道:“也可以是其他族的人,用他们制的兵器。”
风漠站起来,道:“他有所有黠戛斯人的特征,挂耳环,手有刺花,身材高大壮健,红发,没可能是别族的人。”
庄闻也来了,插言道:“黠戛斯人对天石有近乎疯狂的崇拜,认为是天神送他们的礼物,参加争夺毫不稀奇,奇就奇在这么深入沙海来拦截我们。”
风过庭淡淡道:“该是绿洲最前缘的位置,已被另一批实力比他们强的人占据,只好绕道来抢头香,岂知人算不如天算,遇上可怕的大沙暴,整团人被风沙掩埋。”
万仞雨极目四望,道:“或有人能脱身,不过失去粮水,怕尚未走出沙漠,已倒毙沙子上。”
龙鹰精神一振,道:“我们立即起程,说不定可在途上找到幸存者。”
大队继续行程,看到黠戛斯人被活埋的惨况,太阳的热毒变得可爱起来。太阳下山时,终找到一个生还者,此人不但缺水,还被灼伤,幸好他功力深厚,在龙鹰大展“丑神医”威风下,被救活过来。
他们就地扎营,让那黠戛斯人好好休息。
龙鹰离开帐幕,见万仞雨、风过庭、庄闻、风漠等全在帐外,等待他说话,欣然道:“此人肯定是黠戛斯的高手,底子硬朗,睡一晚该可恢复过来。”
大群骆驼趴在地面,伸长脖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气声,可见旅程之苦。前些时他们吃干粮,都要和着水才咽得下去。刚才的沙漠,特别炎热,温度高至难以忍受。到现在于沙坑安营,方有夜风吹来,可是气温不住下降,同样令人难耐。
沙漠和地狱的分别,或许在仍有一线逃出去的希望。
庄闻向龙鹰恭敬地道:“我们该如何处置此人?”
万仞雨道:“若他要离开,任他离开好了。说到底,我们与他并无仇怨。”
龙鹰道:“大家放心睡觉,养足精神,明天赶快离开。热成这样子,我总感到不妥当。”
众人环目四顾,幢幢沙丘,本身已是最可怕的危机,偏是无处可逃。
万仞雨道:“沙漠会下雨吗?”
风漠讶然朝他瞧去。
风过庭忙补救道:“我们在沙漠混了多年,从未遇过雨。”
庄闻道:“沙漠确是罕有下雨,但我曾遇上一个人,他说曾在沙漠碰上大雨,且是惊人的雷暴,下的是冰雹,一团六十多人,硬被雷电劈死了四十二人和十三匹骆驼。”
龙鹰向万仞雨道:“大哥何有此言?”
万仞雨知自己说漏了嘴,硬着头皮道:“每逢反常地热,反常地没有风,往往是大风暴来临的先兆。”
风漠骇然道:“我们该怎么办?”
万仞雨道:“再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生路是尽快远离险境,否则黠戛斯人便是我们未来的写照。”
庄闻道:“那个人怎处置?”
龙鹰知他有杀人之意,忙道:“将他捆缚在载天石的车子便成。”
众人散往营地,通知其他人动身起程,由于有黠戛斯人作前车之鉴,人人争先恐后,冒着寒冷,拖着疲乏的身体整理行装。幸好驼儿们在休息大半个时辰后,加上刻苦耐劳的体质,已恢复过来。
只小半个时辰,他们继续上路。大部分人都在骆驼的背峰间睡着了,就连没睡的,也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龙鹰三人抖擞精神,在前领路,寒风迎面刮来,卷起阵阵风沙,使他们全身黏上沙土,似再没法感觉任何东西,变得麻木不仁,脑袋一片空白,唯一可做的,是不断前进。在这个绝对无情的环境,谁都帮不上别人的忙,只能默默忍受。
不知走了多少路,越过多少沙丘沙谷,蓦地后方传来一声轰雷,吓得睡着了的也从梦中惊醒过来。
后方乌云翻腾,朝他们的方向滚滚而来,夹着轰雷闪电,一副追魂索命的可怕威势。
人人心中唤娘,不由他们控制,骆驼们早知机地朝北方逃去,此时哪还理得什么正确路线,只知往前方亡命奔逃。
龙鹰眼利,看到雷暴是由十多股超巨型的龙卷风构成,若给赶上,哪还有命?
不知跑了多远多久,到驼儿们筋疲力尽,雷暴终于转往另一方向,放过他们。
驼儿们再不肯动,趴下来喘气休息。
此时天色渐明,人人疲不能兴,昨夜没有好好休息,兼且一夜狂奔,各人已接近体能消耗的极限,连设帐立营的气力也失去了。
龙鹰、万仞雨、风过庭、风漠、庄闻五人,撑着疲乏的身体,登上附近一处高丘之顶,踏足在每脚踩下去足有尺把深的丘坡,方晓得驼儿们是如何了不起。
借点日出前的光线,他们纵目四顾。
风漠犹有余悸地道:“可以看到另一个日出,原来是如此幸福。”
万仞雨苦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迷路了。”
庄闻不解道:“无论看往任何方向,总是那个单调乏味的样子,如何晓得迷了路?”
风过庭道:“现在唯一辨别方向的东西,是东边的太阳,我们一直走来,它是在我们右边正中的位置,现在却稍偏往右后方,可知我们离开了捷道。”
庄闻和风漠立告色变,沙漠是个没有标记的地域,少许偏差,会永远回不到正确的路线去。
龙鹰好整以暇道:“我嗅到水的气味。”
万仞雨大讶道:“附近竟有绿洲!”
龙鹰道:“不是绿洲,只是水的气味,并不清晰,故该是仍藏在地底的水源,我嗅到的是湿土的气味,太阳出来后,这一丁点的湿意会被蒸发,幸好小弟已锁定水源的位置,离此绝不过五里的距离。”
风漠难以置信地道:“狄兄竟能嗅到五里远的地下水源?”
庄闻道:“狄壮士是高人异士,故能人所不能。我们现在该怎办呢?”
龙鹰道:“我们不用花时间立营,休息一会后,趁太阳尚未升上头顶,立即赶往水源去。否则愈走愈迷路,反为不妙。”
驼儿们确是沙漠里最好的伴侣,稍息半个时辰,又没事似的上路,众人均感到人和驼已融合成不可分割的整体,生死与共。
不到三里,地势平坦起来,踏下去再不是松软火热的沙子,又或一个个隆起百多丈的大沙丘,而是平缓的涡漩纹沙地,还夹杂着不同颜色的砾石。愈往水源推进,沙丘变小变疏,地表还现出厚厚的盐壳,令众人大感希望在前方。
龙鹰终勒驼停步,飞身落地,向仍在驼背的万、风两人欣然笑道:“幸不辱命,终于破天荒在绿洲外的沙漠寻得水源。”
又指着脚下,道:“救命的水就在下面。”
此时大队陆续抵达,团团围着龙鹰。
龙鹰神气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不但寻得水源,还寻回正确的路。目下我们立处,正是和阗河一道干涸了的支流,沙石下的水流流往东北方,不但可引领我们返回捷道,且北端出口处的绿洲也离我们不远。只要收拾拦路的敌人,我们可在两三天内离开可敬的塔克拉玛干。而最妙之处,是我们正位于最具战略性的福地上。”
众人都有神没气地瞪着他,不但因太阳升上中天,更因沙子仍是无穷无尽在这片砾石地外延展开去。
龙鹰大喝道:“铲子!”
风漠取得挂在驼背的铁铲,朝他抛去。
龙鹰以一个潇洒好看的动作接着,运铲下插,几乎直没入至铲柄,当他再将铲子从沙土深层拔出来,一股水柱喷涌而出,洒得龙鹰衣衫尽湿。
轰天狂呼像水花般爆响,人驼均不顾一切地往愈喷愈高的水柱拥去。
地下水源在众人努力发掘下,变成一道长达二十多丈,宽六尺的大水坑,虽仍混杂泥沙,已足令他们有绝处逢生的畅美感觉。
他们就在水坑四周设营立帐,龙鹰三人则沿着地下河道,到东北方探听敌情。
走了十多里,来到一座沙丘之巅,龙鹰哈哈笑道:“看!”
在夕照下,远方出现一线绿色,前面再非起伏的沙丘,而是平展的半荒漠地带,有点像抵达蒲昌海前的情况。
风过庭叹道:“我的娘!终可以重返人世了。”
龙、万两人均大有同感。事前怎想到此行如此艰困?
龙鹰道:“有马蹄声!”
两人凝神静听,果然听到东南方有蹄踏声传来,愈趋清晰。
三人蹲坐沙丘上,以免被人察觉。悠长的旅途后,在这个全无生机的不毛之地,见到人和马,感觉挺古怪的。
十多骑如飞奔至,在他们前方里许处跑过,朝绿洲方向驰去。
万仞雨笑道:“终证实有敌人在出口处恭候我们。看样子,他们并不会待在绿洲,而是一发现我们的踪影,立即以压倒性的实力,对我们来个迎头痛击。”
风过庭道:“好险!如果敌人之数在千人以上。又以快马趁我们身疲力尽时强攻,我们三人也要吃不完兜着走。”
龙鹰笑道:“可是人算怎及得上天算?老天爷铁定要帮我们安渡难关,遂以龙卷风赶得我们走错路,令我们错有错着,重掌主动之势。他奶奶的,若不能杀得他们弃戈曳甲而逃,以后龙鹰两字倒过来写。”
万仞雨狠狠道:“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回到我们的水坑先休息几天,再回来找他们算账。”
三人心情转佳,掉头回十多里外的营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