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道左相逢
午膳吃得颇为辛苦,并非乐彦或越浪难应付,反之在“志趣相投”下,大家关系融洽,互相谈谈笑笑地摸底试探,建立起可发展的关系。
两人中,龙鹰比较喜欢越浪,因人较单纯,做生意是做生意,当然,是否合乎皇法乃另一回事。乐彦的野心则大多了,且不时露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意味,予龙鹰可随时因利益翻脸无情的感觉。
而他所以希望密谈早点结束,是因为心情不对头。
玉成了采薇的大愿,又与美丽的场主私订终生,他沉浸在一种莫名的狂喜中,实不想去面对人世丑恶的一面,但又不得不打醒精神,尔虞我诈的去应付,因事关“范轻舟”的未来,也关乎到送人返塞外的大计。
龙鹰现在已成了备受注意的人物,踏入食堂的一刻,立即惹来目光,如非隐含敌意,亦对牧场肯容忍他感到不解,总言之绝不友善。
龙鹰心知肚明“范轻舟”在世家大族眼里,只是个他们看不起的江湖强徒和唯利是图的奸商,根本不配与他们论交,何况“范轻舟”声誉不佳,还被他们目击“恶行”。
与会嘉宾的看法,对他多多少少有些影响,故和乐彦两人在食堂门外话别后,心忖天气这么好,商月令借予他的健骥仍在观畴楼的小花园喝水吃草,何不借它的脚力,到名闻天下的大牧场纵情驰骋,饱览风光。
想到这里,转上往东的游廊,望观畴楼举步。
不论实质或心理上,采薇都是个担子包袱,做什么事均须将她一并考虑。现在她满怀欢喜希望的离开,又有宋家盖代刀手护行,他终于将背在背上经年的重负卸下来,感到无比地轻松,生出暂时没有事情可干的闲逸,是最近几年从未有之的状况。
从这刻到离开牧场,大概可以过些清闲的日子哩!
谈笑声从前方转角处传来,有男有女,听足音知多达三十人,还辨认出或许是关中世家大族头号美女独孤倩然娇柔的声音。令他印象深刻的关中世家高手干舜,正和独孤倩然说话聊天。
只听干舜道:“独孤小姐能将‘碧落杖法’融入球技里,难怪杖法如神,我们这些用剑的,当然望尘莫及。哈哈!”
龙鹰这才晓得斯斯文文的独孤倩然竟然是关中队的女将,且表现出色,否则干舜这下拍马屁就会拍错地方。
独孤世阀于隋唐交替时位列天下四大阀之一,名家辈出,阀主独孤峰、其母尤楚红和女儿独孤凤均为其中佼佼者,曾在洛阳与王世充对抗,终敌不过有寇仲和徐子陵助阵的王世充,败走长安,投靠称雄关中的唐高祖李渊。
尤楚红乃独孤阀的第一高手,看家本领正是一手“碧落杖法”,若然展开,强如寇仲和徐子陵亦只有希望挨得过去的份儿,还幸她患有长年哮喘,妄运真气下随时发作,不能持久。但由此可看出她当时的威势。
这些事龙鹰是从杜傲和众师兄间的谈天说地里一点一滴地听回来,耳熟能详。
独孤倩然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答道:“此杖岂同彼杖?”
虽然三十人里有七八个在说话,但耳随意行,自自然然地滤去了其他声音,非常神奇,比之以前须蓄意而为,稍有长进。
记起昨天与杨清仁谈判后,赶回山城的路上,跟在关中队的人马后,干舜回过头来看独孤倩然的情景,心中一叹。
干舜没可能不晓得李重润和独孤倩然间的婚约,仍不放过任何讨好美人儿的机会,就是压不住心中的爱慕而犯禁。
干舜等从弯角处现身,朝龙鹰走过来。
龙鹰比任何人清楚“范轻舟”已成了飞马节最不受欢迎的人物,自恃身份的世家子弟尤视之为眼中刺,知机地避往一旁,待对方走过后,方继续行程。
走在最前的数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他身上去,其中之一是结缘“仙迹游”的其中一位标致姑娘宇文静,艳色虽及不上独孤倩然,但其甜美的笑容,很讨人欢喜。
她像有点怕“范轻舟”的目光似的,垂下螓首,低声向其他人道:“就是那个范轻舟了!”
别的人他没兴趣理会,源于他“见色起心”的魔性,特别留神独孤倩然的反应。就在瞥见“范轻舟”的刹那,她一双明眸闪了一闪,是眼内瞳仁放大又敛聚的现象,显示她对“范轻舟”非是没有感觉,然后道:“不要惹他,此人不是像他表面般简单。”
她似是在警告同伙里某些对“范轻舟”蠢蠢欲动的人,成熟老练,不符她的年纪。
干舜亦道:“我们绝不宜越俎代庖,他的事该留给牧场处理。”
独孤倩然和干舜均约束声音,不使波动扩散,岂知龙鹰听得一清二楚。
冷哼声传入耳内来,显然有人听不入耳,仍要向“范轻舟”寻衅闹事。
独孤倩然不悦道:“少峰!”
发出冷哼被称少峰者是个轩昂的少年,粗眉大眼,一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姿态,气度沉凝,在这群关中队较年轻的一群里,除干舜和独狐倩然外,数他武功底子最好,故有所恃,兼年少气盛,对看不过眼的事义无反顾,“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模样。
转眼众人已来至近前,大部分人均以卑视不屑的眼色瞪视他,充满火药味。
世家大族的子弟,一向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更视捍卫现存制度和规矩为己任,对“范轻舟”这个公然破坏飞马节规矩的寒门,不理他在江湖上何等有地位,也看不顺眼。
龙鹰看在诸女曾义助他应付李裹儿的份上,并不计较,垂下目光,不与他们对视。
一缕指风,戳额而来。
龙鹰往下蹲去,装作系好靴子的绳结,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动作自然优美。
一人排众而出,直抵龙鹰身前,喝道:“姓范的!你给我宇文少峰站起来,看看是否三头六臂。”
其他人阻之不及,只好全陪他止步,变成龙鹰一人与三十二个关中队年轻世家子弟对峙的局面。
龙鹰暗叹一口气,心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商月令费尽力气安抚了牧场的人,但其他人的反应却在她的治权之外。
他是绝不可以与来参加飞马节的贵宾起冲突或发生争执,因会破坏气氛,又令商月令为难。与高门世族结怨更属不智,将影响“范轻舟”未来的计划。
诸多顾忌下,只好来个逆来顺受。
道理是说不过去的了,难道告诉他们真相吗?
龙鹰苦着脸站起来,道:“小弟身世可怜,自幼父母双亡,从小被欺凌,故特别受不得别人的侮辱,一时冲动下犯错,请少峰兄高抬贵手,放过小弟。”
宇文少峰双目乱转,“范轻舟”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兼之龙鹰的神态虽然谦卑恭谨,但自有一股慑人的风采,渊渟岳峙,叫人不敢轻犯。
独孤倩然移身到宇文少峰右后侧,皱眉劝道:“少峰!”
宇文少峰终找到话说,冷哼道:“我要你立即滚离牧场,永远不要在我眼前出现。”
干舜也觉得宇文少峰太过分了,来到他另一边,俾可及时制止。
龙鹰一副永远不会动气的样子,微笑道:“小弟有一事请教,假设少峰兄代入小弟当时的位置,有人对你痛下杀手,想取少峰兄的命,少峰兄会因怕坏了牧场不准武斗的规矩,引颈受戮,还是奋起反抗呢?”
宇文少峰虽然年少气盛,却不是蛮不讲理,登时语塞。
独孤倩然抿嘴忍着笑地道:“早领教过范兄的辩才,不过范兄既然有这番话,请恕我多问一句,当时的情况是有多人到你的桌子向河间王敬酒,敬酒者里有白盖、文纪昆和查更,古梦怎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向范兄动武?”
还是首次和高门美人儿说话,龙鹰受宠若惊,迎上她清澈明亮的眼神,正要说话。干舜的声音传入耳鼓响道:“范兄刚说过是因受不得别人侮辱,一时冲动下忍不住出手,现在则变成是生命受到威胁,不嫌前后矛盾吗?”
龙鹰本就是胡言乱语,只望打发宇文少峰,哪记得说过什么,叹一口气道:“这位老哥请原谅小弟则个,我是有苦衷的。唉!实情是这样子的,因对方势大,令小弟不敢直言真相,胡乱找些话来希冀少峰兄勿再与小弟计较,我又不惯说谎,故说起来漏洞百出,请各位大哥大姐多多包涵。哈!”
本走在最前,现时变成在龙鹰左方的宇文静忍不住地“噗哧”娇笑,又不好意思地勉强忍住,白他一眼道:“范兄莫要妄自菲薄,我看你说话,没有一句是认真的。”
她的失笑大大冲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变成了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
宇文少峰少年心性,且怒拳难打笑脸人,气又过了,改而加入舌战,道:“你有什么苦衷?”
龙鹰苦着脸道:“真的要说出来?”
干舜用神打量他。
另一女子道:“当然要说出来,还不可说谎,否则我们所有人会和你过不去。”
此女姓谷名幽兰,是参加“仙迹游”的六女之一。她们虽然没与他说话,但因他当时妙语如珠,留有良好的印象,感觉稔熟。
独孤倩然叹道:“兰姊不要枉费心机了,这个人是不会有半句真话的。”
龙鹰昂然道:“念在独孤小姐有大恩于小弟,令小弟避过被郡主推出牧场门外斩首之祸,小弟破例一次说真话。”
除其他五女外,各人均向独孤倩然投以古怪的目光。
独孤倩然首次在龙鹰的魔目下现出羞态,是又羞又嗔,却不知如何招架。
六女中来自长孙世家的长孙婷为闺友护航,骂道:“你休要夸大,倩然妹只是不忍见你受窘,没拆穿你吧!”
干舜终开腔发言,道:“本人干舜,亦被范兄引起兴致,想听范兄道出真相。”
龙鹰心中暗赞,自己和独孤倩然间在“仙迹游”时明显发生过些事情,对独孤倩然有心的干舜竟没生出丝毫妒意,非常难得。
龙鹰谦虚道:“干兄既开金口,小弟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众人里不论男女,过半人禁不住莞尔,皆因这两句已肯定是谎话。到过江湖行走的人都知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是金科玉律,怎可能知无不言。
龙鹰的插科打诨,乱拉关系,加上态度恭敬谦卑,说话亲切,确令这群世家子弟对他大为改观,生出兴致。
干舜讶道:“为何我感到范兄像是很熟悉在下似的,我们不是初次见面吗?”
龙鹰欣然道:“我这人能拿得出来见人的东西不多,即使拿出来也贻笑大方,但看人却有自己的一套,就是谁是会害小弟的人,又谁是交得过的朋友。小弟一看干兄,知干兄是那种不会和不屑去害人的高士。因此虽道左相逢,却是一见如故。哈!干兄不当小弟是朋友没关系,但小弟真的尊敬干兄。”
人人现出不知该生气还是好笑的神情,知他在胡说八道。
独孤倩然嗔道:“还在东拉西扯,你究竟说不说?”
龙鹰惊愕地道:“又给独孤小姐看穿了。”
众人终忍不住,发出哄然笑声,包括本凶神恶煞的宇文少峰在内。
干舜则是哑然失笑,拿他没法。
宇文静道:“快说!再不说我们就不理会你哩!”
龙鹰踏前一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这边说这边散,千万不要传出去。”
其他人自然而然围拢过来,将他包围在中间。
龙鹰道:“五个来敬酒的人,没一个不是想对付小弟,只要令小弟负伤,可遂其目的。小弟打是打不过这么多人了,只好来个从台底开溜的窝囊逃命招数,却被古梦那个大家伙拦着去路,情急下不得不拼命,岂知他这般不济事,估不到呵!”
一男沙哑着声音似说着最秘密的事,道:“他们为何要杀你?”
龙鹰恭敬地道:“小兄弟问得好,我只知古梦和白盖想落我的脸,其他人该是受人蛊惑,误信谗言。哈!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年轻男子低声道:“你还不是我的朋友,因此不可以告诉你。”
龙鹰苦着脸道:“你一点不同情我吗?”
他的话惹起一阵笑声。
龙鹰向干舜道:“各位姑娘是亲自目睹小弟和那叫白盖的家伙起争执,可知小弟不是乱派他们的不是。”
干舜正凝神思索,闻言道:“任他们如何胆大妄为,仍不敢在河间王前动武,范兄对此有何解释?”
龙鹰赞道:“干兄精明。嘿!事情是这样的,因河间王也很想看小弟惨被教训的窝囊相,天才晓得这五个人是不是他召来的。秘密就在这里,我是与河间王过了一招后才钻入台子底下去。”
包括干舜在内,人人射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谷幽兰嚷道:“怎可能呢?你岂非是以一敌六!”
龙鹰道:“幸好人证、物证俱在,小弟说出来的绝无一字是虚言,各位可去向河间王求证。这样吧!你们去问河间王一句话,就是该否将小弟逐离牧场,只要他说‘应该’,小弟立即回观畴楼卷铺盖返大江耕田。”
干舜道:“愈和范兄接触,愈感范兄的扑朔迷离,范兄怎可能有这个信心?”
龙鹰叹道:“小弟已经很惨哩!无端端由循规蹈矩变成触犯飞马节的天条,刚才还给大总管和主执事使人押去骂个狗血淋头,又不敢说出真相。现在可以说的全说了,请各位为小弟做主,还小弟一个公道。”
众人哪忍得住,爆出震园笑声。
一向冷冰冰的独孤倩然笑得开心迷人。
龙鹰暗骂自己,明知独孤倩然绝惹不得,偏是在这种情况下身不由己与她建立起进一步的关系。为今之计,就是以后隔远见到她立即掉头走。
干舜摇首失笑道:“范兄确妙不可言,难怪牧场肯容忍你,虽然范兄说出来的所谓真相荒诞不经,但总可令人感到你话里间有着古怪的真诚。得罪了!”
带头领一众人等离开。
龙鹰松一口气,回观畴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