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识之旅
天下疗伤之法,莫过于魔种可令死者复生的奇异力量,天然运转,能于激战中觑隙偷空的疗治,而最可发挥此神奇功用者,莫过于睡眠。
龙鹰陪一众牧场队队友在牧场上驰骋快意后,说出对策,安了他们的心,返回观畴楼倒头大睡午觉。
今次遇袭,被杨清仁伤得极重,险险捡回小命,表面看似若无其事,乃因“魔气”丝毫无损,受影响的是依经脉而存的“道炁”,由此可见“道魔”仍未融浑,一旦处于严重被创的特殊情况,各自分流。虽经昨夜安寝,复原大半,仍不宜激烈地行动。明天是马球赛的决战,故早早复原,有其必要和急切性。
在荒山小谷的日子,龙鹰养成午睡的习惯。离谷之后,午睡变成奢侈,间能偷闲睡个午觉,可令他感到失去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回来了。
这一觉睡至日落西山,足三个时辰,超出了他睡前的预估,令他惊奇的是本至少须两、三天方能康复的内伤,竟然不翼而飞,始知大法又有长进。看来经历第二次的死而复生,得益之大,连他自己亦没法弄清楚。
坐起身前,忽然强烈地想着“小魔女”狄藕仙,骇得他坐将起来,一轮喘息后才平复下来。
他又想起仙子,计算日子,如果她返静斋后不作长留,今次他到神都去,该可与她聚首。唉!希望她带来好消息吧!否则女帝将非常失望。
现在他和女帝,只能在理论的层面上掌握“至阴无极”,如何付诸实行,还须静斋至高无上的心法启发。
如果自己得窥“仙胎”之秘,会否因而掌握“破碎虚空”的秘密?掌握了又如何?
下人来报,“宋问”来了。
龙鹰抛开诸般念头,下楼去。
两人来到观畴楼东临崖处,观赏山下广阔牧野的壮丽景色。
商月令道:“你不参加明晚的饯别宴,对吗?”
龙鹰道:“我的娘!月儿出来了,真圆!”
每逢临近中秋,他不时记起出征尽忠和孙万荣前,与女帝在贞观殿后园的对话,当时她对龙鹰未能伴她过中秋表示遗憾。为何在这么多事里,他偏记牢此事?怕永远不明白。人是奇异的生物,本微不足道的琐事可成铭心深刻的回忆,或许其背后有着深层的意义,却没法掌握。
下一个中秋又如何?
龙鹰心中涌起古怪莫名的战栗。
忽尔间,他想到了。
圆月与女帝,有着征喻性的离奇关系。她自立的名字“曌”,“日月当空”,代表着明和暗的两面。在中秋之夜,月臻达至圆至满。其他的晚夜,总不圆满,正正反映着武曌奇异的人生。
她是史上的首位女皇帝,在这男尊女卑的土地,注定被当代和后世史家视同蛇蝎,戮力诋毁,夸大她的违背礼规、残忍手段、放纵情欲、不念亲情的行为,撕碎她革故鼎新,令国富民强的一切德政。扬恶隐善。
女帝是没可能获得公正的评价。
当武曌瞧着悬挂在洛水之上的中秋明月,是否正思量着自己奇异的人生?
商月令的声音在耳鼓内道:“月令希望可与鹰爷在鲁居共赏天上的圆月。”
龙鹰道:“圆满之后是缺陷,缺陷之后却是圆美。明晚怎如今夜。嘿!场主怎么想?”
商月令娇柔地道:“人家很想呵!可是今晚的风险最高,我们值得冒这个险吗?”
龙鹰道:“不论如何危险,有后招便成。”
商月令双目生辉地瞧他。
龙鹰微笑道:“我是随口胡说,确难有后招可言。幸好水穷路尽时脑筋急转弯,又给小弟想到万全之计,何不在地点上玩花样?例如场主的香闺,不虞被人撞破人去楼空。”
商月令的“宋问”羞人答答地垂首道:“可是,可是……”
龙鹰笑嘻嘻道:“可是人家仍怕隔墙有耳,对吧!哈!**自有其个中妙处,小弟天生灵耳,可将任何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微声收尽耳内去,否则六感缺一,会成憾事。”
商月令大窘道:“你是大坏人。”
又忍不住道:“什么是六感缺一?”
龙鹰侃侃而言道:“男女之欢之所以颠倒众生,皆因其为‘色、声、香、味、触’五感之极致。说到底,人生就是一段感官的悠长旅程,自吸入第一口气开始,我们通过五感去经历和品尝外在的事物,其总和形成我们内在的天地,是为人的意识。**,乃‘六感’最浓烈顶峰的至境,场主想想便明白。嘻!”
商月令思索地道:“亏你这种事亦可有一番说辞,虽是信手拈来,又不无道理。”
龙鹰道:“这是源于小弟热爱一切,可以在严酷的沙漠看到美丽神奇的东西,在最恶劣心灰的时候涌起希望,于喧嚣吵嚷的地方感受到宁静,这才是我龙鹰的独门本领。”
商月令双目射出迷醉的神色,柔声道:“鹰郎呵!每一次和你说话,月令都要重新认识你。”
龙鹰笑语道:“场主有否感到,与小弟相恋是某种的冒险?”
商月令欣然纠正道:“是不断的冒险,也是更新。更新自己,更新对你的看法。”
龙鹰叹道:“然而万变不离其宗,坏蛋就是坏蛋,无赖始终是无赖。是时候哩!场主请移玉步,小弟随后即来。哈!这是爱的冒险,人生本来就是不断的冒险。”
龙鹰天明前小半个时辰回到观畴楼,狠狠趴在榻子上睡一觉,醒转时天已大白,仍不愿起来。
过了今天,恐怕未来一段长时间内,再难有这般写意自在的好日子。
鼻腔内仍萦回着商月令动人的气味。
他又要出发了,起点是飞马牧场。
从神都到牧场,他经历了跌宕又无比丰盛的时光,真舍不得。另一段不可躲逃的旅程,在前路等待着他。
球赛将于午后举行。
如果可以有选择,他将选择缺席,不单是为对商月令和牧场的责任,还因他必须扮演好“范轻舟”的角色。幸而上赛场怎都比上战场快乐多了。胜败如出一辙,然而不用杀人,还可以表现包容和气度。
此时有客到,龙鹰收拾情怀,匆匆梳洗,往厅堂会客去。
龙鹰在越浪旁坐下,欣然道:“这么早!吃过早点没有?”
越浪哑然笑道:“除非你天亮时才登榻,否则怎算早。快巳时哩!”
龙鹰心中有鬼,岔开道:“给越兄这么提醒,立感肚子空空的。”
越浪长身而起,道:“在下正是要找范兄一起去填肚。来!我们边走边谈。唉!如果不是赶着回去,我会随范兄一起到神都,多点相聚的日子。”
龙鹰与他并肩走往厅门,闻言道:“合作的机会多着哩!现在是双管齐下,小弟经略北方,越兄巩固本土。岭南和巴蜀类近之处,就是不论外头如何大风大浪,仍可保浪静风平。”
越浪给惹起谈兴,随口道:“关中又如何?秦皇唐祖,均据崤、函之险而得天下。”
龙鹰探手搭着他肩头,一起下门阶,道:“不论关中、神都,均有点过度开发。大运河通航后,加上海上贸易日趋兴旺,经济重心逐渐南移。现时或言之过早,可是终有一天,岭南有望在做生意上,取关中和神都代之。”
越浪讶道:“我从未从别人处听过这个看法,范兄确是非常人,难怪手上生意愈做愈大。”
龙鹰心叫惭愧,他这番话对刘南光和他的五个兄弟说才对位。放开搭他肩膊的手。
越浪又道:“范兄刚才指的大风大浪,似在暗示中土在未来会出现乱状,是否与太子登位有关?”
龙鹰道:“圣神皇帝迟迟不让出帝座,环绕着太子者又不乏野心家,江湖暗涌处处,全非好征兆。对此有准备怎都好过没有准备。”
越浪沉吟片晌,忽然道:“范兄刚才用手按着在下肩头,立即有股灼热传入,绝非真气,却非常舒服,脑筋也似比平时灵活。很古怪。”
龙鹰心中暗懔,他不说,自己还不晓得。
道:“有这样的事?”
越浪有感地道:“与范兄有关的事,总能令人惊异。我们便想不通,以牧场的崖岸自高,竟确如范兄曾说过的,请范兄为他们助阵?”
龙鹰再强调一次穆飞的事。
场主府的热闹是龙鹰未想象过的,因着所有嘉宾均留在山城,等待下午的赛事,又因明天便离此踏上归途,故不论旧识新交,趁此机会好好相聚,或游乐观赏,以留下对牧场美好的回忆,场主府当然是最热闹的胜地。可想象开放式的退思园挤满了人,观瀑亭则插针不下。虽是人来人往,但愈往膳园方向走,愈见人稀。
越浪欣然道:“在下对这位小兄弟颇有好感,不过他始终嫩了点儿,在岭南这般复杂多变的环境,能起的作用不大。最怕是独自行动时遇上凶险,我们恐怕远水难救近火。”
龙鹰微笑道:“他并不是孤单的,小弟安排了一个厉害至极的人物照顾他。现时越兄只需晓得有这么的人便成,时机到时,小弟会让越兄晓得她是谁。”
越浪难掩惊异之色,道:“范兄确有令人永远摸不着底的实力。敢问一句,此人比之符君侯又如何?”
龙鹰笑道:“越兄还是忍不住要问,可以这么说,若是一般比拼,该是平分秋色之局,看谁的状态好一点,但如为生死决战,死的肯定不是我所说的那个人。真的不要再问,因为小弟答应过不泄露其身份,也是双方合作的条件。”
越浪道:“范兄肯解释清楚,我有得向家父交代了。唉!不瞒范兄,家父骂我可以骂得很凶。”
龙鹰闲话家常地道:“令尊对其他人是否从不动肝火的模样?”
越浪点头。
龙鹰笑道:“这叫望子成龙,爱深责切。没有严父,出不了越兄般的人才,看郡主便清楚。”
越浪洒然笑道:“如你这句话传入刁蛮郡主耳里,肯定她不罢休。”
龙鹰苦笑道:“她若是平常女子也罢,然而贵为未来公主,就不只刁蛮般简单。”
膳园在望。
越浪道:“有关配合穆飞方面,我们在食堂坐下来从长计议。顺口问一句,待会的赛事范兄有多少把握?”
龙鹰压低声音道:“越兄现今该知此赛许败不许胜,赢就不灵光,玩不成把戏。所以不存在有把握与否的思量。哼!小弟绝不会让对方胜得那么轻松写意。”
越浪拉着他手臂在入膳园前到一侧说话,道:“你可知绝大多数人,对这场赛事不但不寄厚望,且是不忍卒睹,因为有风声传出,如有你范轻舟下场,会教牧场队输得比我们更难看。”
龙鹰讶道:“这么多人支持我们吗?”
越浪苦笑道:“不是支持,是同情,来自锄强扶弱之心。范兄!你……”
龙鹰见他意犹未尽,笑道:“越兄是否想问小弟是否真懂得打马球?”
越浪道:“此正是决赛最引人入胜之处,因没人见过你打马球,牧场的人对此守口如瓶,视为最高机密。任何与范兄有关的事,总是耐人寻味。但敖老师对你却是信心十足,他那晚看过你与文纪昆那蠢人比箭后,整晚没说话,我问他仍不肯说。第二天,我再问他对你的看法时,他着我放胆和你合作,并说有把握说服家父。”
接着道:“我是真的当范兄是兄弟,所以肯让范兄清楚我们的心意。”
龙鹰暗抹冷汗。
自己太露锋芒,虽仍可瞒着杨清仁的一方,因他们早晓得自己箭技超凡,又因曾屡屡试探,故以真为假。反是敖啸,既有足够的眼力看出他箭技玄微之处,加上心无定见,终识破他是龙鹰。
不过此君确非等闲之辈,知道为他守密要紧,竟不向越浪透露心中想法,只会告诉越孤,非常懂大体,是他龙鹰走运了。
对敖啸,他登时生出敬意。
越浪道:“范兄在想什么?”
龙鹰的心涛尚未平复,干笑一声道:“如此说,敖老师是看好小弟在今午的表现。”
越浪道:“他倒没这么说过,球赛似变为微不足道的事,不像在下般仍似梗在心里,想起便难堪。唉!扬威不成反出丑,丢人现眼至极。真希望范兄给我出一口气。嘿!当然不可以呵!”
龙鹰安抚他道:“输可以有不同的输法,明输实赢又如何?”
越浪不解道:“输是输,赢是赢,只有输得没那么难看,怎可能输变成赢?”
龙鹰洒然道:“技术就在这里!为了不减低越兄观赛的兴致,暂时透露这么多。”
越浪恨得牙痒痒地道:“如非家父在临行前嘱我听敖老师的话,而敖老师则叫在下视范兄为友,范兄会是我最不信任的人。若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商家,怎会不放宇文朔和河间王此等人物在眼内?”
龙鹰失笑道:“肯说得这般坦白,证明越兄不但视小弟为友,且亲如兄弟。既然是兄弟,我就告诉你,生意人有多少个是老老实实的?肯和你老老实实地做生意者,皆因慑于你越家的威名,知承担不起欺骗越家的后果。”
越浪叹道:“真话都是难咽下去的,我还有无数疑问,范兄大概不会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龙鹰欣然道:“刚好相反,牵涉到合作方面,小弟知无不言。”
越浪淡然道:“那就告诉我,范兄为何肯这样帮我们的忙?”
龙鹰轻松地道:“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利益一致。来!先医好肚子再说。”
两人谈谈笑笑,朝膳园迈开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