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变脸而回
龙鹰的客运船抵达神都,离日没尚有两刻钟。
胖公公办事一丝不苟,“范轻舟”确在扬州登船,却是刘南光的“范轻舟”,大部分时间躲在高层的上等房内,一日三餐,均于房内进食。亦不忘间中亮相,到船头吹风看岸景。抵神都前换上龙鹰,整个安排天衣无缝,没有破绽。以霜荞的精明,会于他到扬州后密切监视,掌握他赴神都的时间,因此刘南光故意露脸现身,还谈成了一单生意,好掩饰龙鹰已潜往神都。
龙鹰足踏码头,完全是另一副样子,至少感觉如此,因一脸经悉心修剪的美胡须。
他背着个包袱离开码头区,装出初来甫到的姿态,事事新奇,左顾右盼,纵目四览。
桂有为本要使驻在神都的手下来接他,却被他婉言拒绝,只接受为他在最著名客栈日安居订下上房的安排。
既然他是一个人到飞马牧场去,现在孤身来神都该算合乎他的作风。
他问了几次路后,越桥到彼岸去,当踏上定鼎大街,恰是华灯初上之时,熟悉的闹市夜景,重现眼前。
龙鹰展开步法,在熙来攘往的人潮里漫步,别人看他只觉他比一般人快上一点,他自己则晓得快上数倍。如此见人过人,至乎可与川流不息的马车比速度,颇为有趣。
如果有人吊在身后,肯定追得非常辛苦,可是他却感不到被跟踪。
定鼎大街的一个特色,是中间的通津渠舟楫往来,两边车走人行,当船只挂着风灯、彩灯,宛似流动的灯河,如梦如幻。
日安居不负神都首屈一指客栈的盛名,规模布置均令人无可挑剔,其正大门设在定鼎大街的安业坊、通津桥东岸,占两个铺位,设车马道,范围横跨整个里坊,由八组房舍组成,后门接通安业坊东面的乐伊街。前六组房舍是普通客房,足有六十间之多,以每房两人计,可容一百二十人。
后两座院落一为本店人员的宿舍,另一座乃上房所在,共三间,各自独立,而日安舍则是上房里的上房,因论面积,一间是另两间加起来的总和,分前、中、后三进,有一个偏厅,位于园林内,筑有小亭、鱼池,绝非虚应故事。
龙鹰入门后在接待的柜台报上大名,受到隆重热烈地招呼,龙鹰还以为桂有为或竹花帮在神都这般有面子,到店伙开腔说话,始知日安舍是洛阳帮的大龙头易天南为他预订的,而日安舍与其他两间上房的最大分别,不在大小之差,而是金钱以外尚要讲身份地位,就像翠翘楼的沧浪园。
领路的店伙程六又道:“我们老板会亲自来和范爷打个招呼,怕我们款待不周,请范爷为我们美言几句。”
龙鹰跟着他沿石板铺砌、可容马车通过的径道朝东深进,两边房舍以风火墙隔开,既序列分明,又可隔音,更远处间中传来马嘶声,得悉马厩设在远边的位置,嘶声仅可耳闻,不觉骚扰。客栈全区遍植树木,比对起塞外山南驿的光秃秃,占地虽不相上下,且以山南驿大上一点,这里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后至此投店休息,是享受。入门后还看到客栈本身的饭堂,足不出栈可解决三餐。
顺口问道:“怕你的老板吗?”
程六道:“不怕!我们的丁老板是个大好人,我们怕的是使他不开心。”
龙鹰心有所悟,可令手下如此甘心为他卖命工作,他们的老板颇有一手。
客舍业是神都最兴盛的行业之一,扬州也有同样情况,显示神都和扬州,成为了中外水陆路交通的枢纽,在旅运业上不愁生意。当然,先决条件是政清人和、天下太平。
程六道:“早于范爷抵栈前个许时辰,有人送来价比黄金的陈年普洱茶一罐,附有一封信函,现置于日安舍正厅的台面处,范爷要我们立即给你开罐烹茶吗?敝栈可派专人侍茶。”
龙鹰先是心中打个突兀,旋又释然。只要晓得易天南为他订下日安舍的事,又清楚竹花帮辖下客运船的船期,以此窝心之法为他洗尘,并不出奇。同时感到这样的欢迎方式,该出自娘儿的手。难道是安乐郡主?
想起她龙鹰立告头痛,一场马球赛在所难免,无从拒绝,唯一之愿,是不用打马球打到榻子上去,他当丑神医时已领教过她的**娃本色。
龙鹰答道:“暂时不用劳烦你们。想问一句,贵栈是否有供客人代步的马儿?”
程六欣然道:“马和车一应俱全,在日安舍入门阶台处置有铜钟,敲一下便有人来听范爷的吩咐,安排一切。”
接着又道:“上房还有特别服务,可提供婢仆予范爷差遣。”
龙鹰心忖异日埋单计数,肯定所费不菲,至乎大吃一惊,难怪有人拼命敛财,不由想起博真、虎义和管轶夫三大外来“暴发户”,他们既懂得到翠翘楼的沧浪园花天酒地,该不会错过入住日安居这家名店。正要向程六来个旁敲侧击,已听到博真这个魁梧外汉雄壮的声音,从前方传入耳内。
信笺是霜荞的“都凤”写的,两三行清秀的字体,道出今晚如是园举行夜游会,将派人来接他。
霜荞与沈香雪是截然不同的人,前者现实理智,后者偏重感觉情绪。
沈香雪是否身在神都?她晓得“范轻舟”来了吗?
龙鹰遣走仍想留下听吩咐的程六后不久,想不到的是日安居的大老板丁冲和洛阳帮的大龙头联袂而来,见他孤身寡人,大感惊讶,因以他的身份、地位、实力,理该前呼后拥方对。
与易天南非但不是初识,且关系密切,原因在易天南的“娘”聂芳华,现为万仞雨的娇妻,而只是桂有为与易天南的交情,足令易天南不遗余力地为“范轻舟”打点一切。
龙鹰为自己的只影形单解释几句,胡诌一番后,易天南道:“据桂帮主之言,范兄今次到神都来,是为发展货运服务,也干贸易买卖,不知心中是否有洽谈的人选,又或已约好见面?”
龙鹰暗忖若他晓得自己约的是北帮的大龙头田上渊,后面尚有武三思,未知有何感想,道:“轻舟今次到神都来,结交第一,观光居次,做生意排在最后,更不会操之过急,还要瞧大龙头和桂帮主的看法,听你们的意见。”
这句话给足易天南面子,不过易天南是老江湖,只信他三分,微笑道:“范兄太客气了,说到做生意,连桂帮主亦自愧不如,何况易某人。”
日安居的老板丁冲是个一团和气的生意人,中年发福,比易天南矮半个头,直直灰白的头发,鼻长嘴小,五官凑在长脸上像张马脸,但并不难看。闻言笑道:“大家都是桂帮主的老朋友,不用说客气话哩!桂帮主每次到神都,住的都是日安舍,他在神都有自己的房子,却爱这里的方便。”
易天南笑道:“老丁一向真情直性,没两句便卖花赞花香,如不阻止他,老丁可说足三日三夜。哈哈!我也直言无忌,范兄有何用得着易某的地方,请说出来。”
霎时间,龙鹰不知从何说起,要找人帮忙的事多着哩!例如依诺知会安乐郡主,以免她认为不尊重她大发娇嗔。又该否通知杨清仁,在情在理好应关心“南人北徙”的发展。诸如此类,以前一句话可办到,现在降格平民,与神都的权贵联络无门。可是如请易天南为他办的是这些事,易天南会怎样想?
丁冲的脑袋想的是别的事,叹道:“以前提及范爷,神都绝大部分人肯定从未听过,可是今次易龙头来为范爷订房,连我的店伙也轰动起来,传得街知巷闻。‘少帅冠’颁赐的典礼,我丁冲忝陪末席,参礼者谈的非是领奖的队伍,而是范轻舟范大爷。表面牧场队是输了,但范爷则赢了。强如河间王也吃了个哑巴亏,现时范爷是稳坐第一马球高手的位置,平民百姓故津津乐道,有如亲睹,连芳华阁的姑娘仰慕范爷者也非少数。我们何不找一天到芳华阁去?”
龙鹰怎想到马球效应如此势不可挡,解释了店伙们的如火热情,以丁冲的财力地位,亦要借他去向青楼姑娘显威风。
“范轻舟”现今在神都的声势,该是如日中天。
易天南语重心长地道:“寒门家训,第一步定要走得对。为免得失任何人,范兄何不广发拜帖,予各新知旧雨。范兄给出个名单,由我拟出另一个。”
见龙鹰脸有犹豫神色,进一步解释道:“拜帖分多种,以‘过路帖’最普遍,纯属知会性质,收帖者会不在意,这样的拜帖我试过一天收七八个,由下面的人去看,投帖者和收帖者都不用接续的行动。”
龙鹰像个江湖新丁般地喜道:“这种拜帖较适合我,易老哥对小弟照顾十足。”
龙鹰坐言起行,取来纸、笔、墨,伏桌拟出名单,易天南和丁冲两人分坐两旁,瞧着他安乐郡主、河间王、宇文朔等权贵名人逐一罗列,均感惊异。
龙鹰趁机问丁冲道:“我的邻居似是外来的贵客。”
丁冲欣然道:“范爷说的是博爷、虎爷和管爷,他们都是妙不可言的人,远道到中土来花天酒地,享受人生。其在长安挥金如土之名,未来神都前早传到这里来,青楼的莺莺燕燕固是趋之若鹜,江湖上亦不乏为他们穿针引线、奔走出力的人。从没有外人,在我们大周这般的吃得开。原因在他们只求欢乐,从不逼人做不情愿的事。嘻嘻!事实却是反引得更多娘儿心甘情愿。”
易天南叹道:“真不知他们钱从何来?像有挥霍不尽的财富。”
龙鹰问道:“俗谓财不可露眼,不怕贼子起觊觎之心?”
丁冲道:“此正为他们三大豪客名传四方的原因,原来除富可敌国外,他们还是塞外顶尖儿的高手,有数起想拦途截劫者,不论多少人,只有给打得跪在地上求饶的份儿,难得他们从不恃强,即使是贼子教训过便算,故此他们声誉极佳,受到江湖朋友的尊敬。”
稍顿续道:“范爷心里有个准备,他们会过来看看谁比他们更有资格住进日安舍来。日安舍是他们要求入住的地方,却因我答应了大龙头,不得不让他们失望。这三个大豪客说得一口流利汉语,沟通上没问题。”
龙鹰听得心中欢悦,有钱一回事,懂得花钱之道另一回事,丁冲说起他们时无一句贬语,例如暴发户或蠢材一类的形容,知他们虽用钱如倒水,但却是花在节骨眼处,用得其所。
易天南道:“他们前前后后为十多个姑娘赎身,却没要求委身报答,显然非是贪花恋色之辈。不过到今天他们只往翠翘楼钻,未到过芳华阁,是有点不给我面子了。”
龙鹰打蛇随棍上,道:“待他们过来找我攀交情时,小弟劝他们给易老哥些儿面子。”
丁冲和易天南闻言大笑,因他的说话和表情趣怪。
丁冲喘着气道:“他们到神都得几天的光景,未有足够时间访遍神都的名楼,依他们的作风,该不放过任何地方。据传他们下一站是扬州,扬州的大小青楼,无不花钱请人做说客,而不论花多少钱,仍属抛砖引玉,非常划算。”
易天南笑道:“大老板亦狠赚一笔,三人不但包起月安和星安两舍,且僱用了十多个俏婢,真使人羡慕。”
丁冲道:“大龙头确消息灵通,你也可以这般做呵!”
易天南叹道:“这叫‘同人不同命’,若我如此挥霍,被讥为败家,他们却没有顾忌。且兜过大圈便走,其风流事迹只会令人津津乐道,传为佳话。像他们般的行径,从未试过在外来人身上发生。”
从两人的对答,可推知三大有钱混蛋挥金如土的震撼力。
龙鹰试探道:“这三个人怎会有如此财力,有人曾听过他们吗?”
易天南道:“从没有人听过他们,他们于出身上亦讳莫如深,只约略提过在沙漠地带发掘了个金矿。”
龙鹰暗呼三人够胆大,宝藏换上金矿,离事实不远。
休说远在中土的江湖,即使是曾和他们多次交锋的突厥人,仍弄不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他们不泄露,没人晓得他们加入了龙鹰的精兵旅。
此时程六来了,报上都凤派来的马车在日安舍外恭候。
丁冲早悉此事,羡慕道:“我这个凡夫俗子,托尽人事想见都大家一面而不得,范爷前脚踏入日安舍,都大家派来的车在门外等候,真希望可扯衫尾坐上车去。”
易天南讶道:“范兄和都凤竟有交情?”
龙鹰心忖“丑妇终须见公婆”,他顾忌的不是霜荞的“都凤”,而是闵玄清。以前他曾向闵玄清提过范轻舟是自己的化身,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希望她早忘掉。也知这么想是不切实际,唯一希望她能不动声色,不露丝毫破绽。
想深一层,这个安排或非偶然或巧合,而是蓄意安排。无瑕怀疑“范轻舟”为“龙鹰”的想法始终难息,让曾与龙鹰有交往的闵玄清“过目”,是没办法里最后的手段。
女性对心仪男子的观察,细致入微,可从一些其他人不留意之处,窥见端倪。
至于是否有此作用,霜荞和无瑕方清楚。
龙鹰答道:“算是有交往,她见我在神都人生路不熟,热心地说会为我引见一些人。”
易天南道:“明天我们找个时间碰头,有些事我须私下和范兄说。”
龙鹰心忖该是与黄河帮的陶显扬有关,连忙答应。
易天南道:“来,让我们送你上车。”
龙鹰进入车厢前已非常后悔,后悔没将丁冲这位都凤的仰慕者一并扯到车厢里来。
无瑕扮的绝色美婢“青玉”关上车门,坐到他身旁去。
马车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