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北对决
“当!”
宋明川敲响唱筹台上的铜钟,清音彻传草窝子,还隐隐有些微回响。
加上继龙鹰等后赶来的观赛者,草窝子四边斜坡聚集至两万五千多人,留在中间草坪的除牧场的工作人员外,就是比赛双方的后备人员,不是穿上蓝或绿的背心,便是牧场的服饰,清楚分明。
南北场的比赛者各六人,牵着马儿一字排开,面向唱筹台的方向。
赛马鞍饰华丽,覆以色彩缤纷的绣布,神骏至极;比赛的健儿人人意气昂扬,精神抖擞。独孤倩然则如万绿丛中一点红,在豪雄的男儿汉中犹显其娇姿美态,不用要求支持,大部分人的心早倾向她。
喧闹的声音潮水似的退却,直至剩下呼呼的风声。
“安乐郡主驾到!”
鼓乐声从对面山丘顶传来,由牧场人员组成的鼓乐队,队形整齐的操下丘坡,穿过那坡段由观赛者筑起的人路,朝位于草坡中段的观赛台举步,观赛者同时起立。
龙鹰心忖刚才李裹儿须下场比赛,当然没有这个安排。
蓦地欢呼声轰然响起,原来是安乐现身丘顶处,仍是一身马球装,孙大娘等近卫贴身保护,武延秀等跟在后方,形成蛇形的队伍。
不知谁人首先叫嚷“大唐万岁”,接着以千计的人齐声呼应,叫人血脉沸腾。
随商月令和霜荞站起来的龙鹰,一边像两女般鼓掌喝彩,一边暗叹刚才“安乐郡主”之上没有冠上“大周皇朝”已不合宫廷礼法,乃牧场故意为之,到现在欢叫“大唐万岁”,清楚显示出以世家大族为主来参加飞马节者的人心所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商月令和霜荞都留心他的反应,当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李裹儿人比花娇,艳色实不在独孤倩然之下,只是稍逊两分文秀的气质,却多了浪**风流的妙韵。
霜荞看着李裹儿步下山坡,问商月令道:“由郡主主持开球礼吗?”
商月令答道:“三天后决赛的开球礼才由她主持,此场本该由河间王负责,但因他缺席,故改为主执事商遥。又有人提议以武延秀代河间王,但因反对者众,只好作罢。”
龙鹰想不到一个开球礼,竟牵涉到复杂的政治。武氏子弟始终不得人心,幸好双手沾满李唐和世族子弟鲜血的武承嗣归西去了,否则更难化解仇恨。李唐和武氏的联姻的确起着关键性的作用,至少将世族仇视的目标模糊了,可是在眼前的情况下,仍没有保留地显现出来。
在震天欢呼声里,李裹儿在观赛台坐下来,众人纷纷坐回草坡处。
气氛忽又变为沉重,有股压得人呼吸不畅的力量,因赛果难料。
负责开球礼的商遥走下斜坡,步往赛场。
大家的注意力重回赛场去。
越浪和敖啸两人交头接耳,不用偷听也知谈论的是不论体魄气度已足震慑全场的宇文朔。此人神态悠闲地牵马站在季承恩和独孤倩然之间,似赴宴多于准备比赛,只是这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工夫,已尽现不世高手的风范。
龙鹰掌握到他的从容冷静是来自内心,感到他钢铁般的意志。虽然仍未见他打过半杖,但一颗心已直往下掉。球赛非是两人对决,拼的是群体的作战能力。忍不住向商月令问道:“宋兄见过独孤倩然打马球吗?”
正忧心忡忡的商月令答道:“未见过,却听过。在关中世家里,独孤倩然属闺秀派的高手,武功虽高,名并不显于江湖,但有人说她已尽得家传‘碧落杖法’的精髓,又能将之融入打马球的杖法里,故其鞠杖之技称冠关内,至于如何厉害,我们立即亲眼瞧见。”
龙鹰苦笑道:“我的娘!”
霜荞挨过来肩抵着肩地道:“范先生何故如此关心关中队的强弱?”
龙鹰颓然道:“因为三天后的总决战,有小弟的一份儿。唉!”
赛事尚未开始,他已首次想到牧场队会输掉“少帅冠”,而穆飞则被逐出牧场的大门,如两军对垒,英明的统帅早预测到胜负。
关中队里最使他顾忌的,首推莫测深浅的宇文朔,但干舜亦为绝不能忽视者。在宇文朔现身前,干舜是他心中北方世族的第一人,即使现在与宇文朔站在一起,仍只是稍逊一筹。
商月令故作讶异地道:“怎会有范兄的份儿?”
龙鹰道:“宋兄理该未晓得,这是午前时的决定,贵场的穆飞兄在夺得决赛权后,邀小弟在决赛助阵,就在与大总管商讨此事后,在总管府外遇上都大家。”
另一边的霜荞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以范先生一贯事事不在乎似的作风,为何忽然这般看重胜负?”
龙鹰叹道:“说来话长。咦!开球哩!”
草窝子近三万人沉重的肃静里,商遥走毕草坡,从草坪的边缘步往赛场,南北两队十二个人全体踏镫上马,若如箭已在弦,现在则是缓缓拉弓。
关中队和岭南队各分出一骑,驰往赛场中央的位置。前者是宇文朔,后者是越浪。
不少人发出惊讶的声音。
对马球赛等于无知新丁的龙鹰忙问其故,霜荞解释道:“通常为己队开球者,均为队里身份地位最高者。越浪当然不会惹人异议,可是关中队该非宇文愚莫属,现在不是他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宇文朔,故令人不解。”
二人两骑在赛场中央会合,后方的队友散开,形成阵势。
就表面看,岭南队是采双先锋制,由敖啸和越浪主攻,其他队友全布在中场的位置,可随时分出两人助攻。
关中队的阵式摆明是稳守突击,散布于离己方球门三十丈的范围内,以季承恩和干舜夹着独孤倩然三骑居前,宇文愚和曾质询龙鹰却又不肯告诉他名字的年轻小伙子留后,原来他竟是关中队的正选球手,难怪在干舜和独孤倩然在的情况下,仍有发言的资格。
问道:“宇文愚旁的小子是谁?”
商月令道:“是长孙家的长孙持国,乃关中世族新一代中的佼佼者,武名外尚有文名。唉!越浪该是排错阵哩!”
又道:“岭南其他下场比赛的是吉子方、崔适、高攀龙和贝青恒,均为一流的马球手,其中以高攀龙球技最好,不在文纪昆之下。”
龙鹰心中同意她指岭南队排错阵的看法,一旦越浪和敖啸在前方失利,后防能否抵得住宇文朔、独孤倩然的强攻,殆为疑问。但对方仍有干舜稳守后方,配上宇文愚、季承恩,确固如铁桶。
问题出在根本没想过忽然钻出个宇文朔来。
眼前可说是北方世族和南方世族一场借马球赛来进行的决战。大唐开国时,能左右天下大局者,唯只岭南宋家,北方世族对此是无可奈何,但肯定心中不是滋味,现在虽然未能直接挑战宋家,皆因宋家早退出朝廷和江湖,但若能狠挫南方世族的新代表,当为快事。
“当!”
宋明川送出开球礼立即举行的讯息。
全场目光集中往马首相对的越浪和宇文朔处。
越浪的鞠杖搁到左肩上,双目精芒闪闪,全神贯注。
宇文朔左手执杖,横伸开去,眼神表情全无变化,其动作有着持亘不变的味儿,非常慑人。
不论举手投足,宇文朔处处显示高越浪不止一筹,强如敖啸也给他比了下去。
天下间可令龙鹰于动手前没有制胜信心的敌手,数不出多少个人来,宇文朔肯定是其中之一,更隐隐感到在马球场上非是他的对手。
“当!”
另一响钟音。
商遥应钟音抛球上天,然后倒退,当球儿直线攀升到最高点,他刚退出场外,时间步法拿捏至丝毫不差,显出飞马牧场元老级高手的功架,不过无人喝彩,因心神全被回落的球儿吸引,每颗心均悬在咽喉的位置。
越浪和宇文朔都没有朝上瞧半眼,而是互相凝视。
在这般人多势众的场合,任龙鹰如何神通广大,仍没法掌握两人的精神波动,只能凭锐目观察。
表面看,两人的镇定功夫是平分秋色,可是龙鹰却直觉感到越浪正蠢蠢欲动,相反宇文朔变得更静更稳,仿如从万古巨岩雕琢出来不含任何人的感情的石像。看得他倒抽凉气,这个人的修养是怎样磨炼出来的?
越浪动了。
鞠杖从肩上弹起,先往前探,再斜冲而上,如被他击中球儿,马球会投往他后方己队的一边,不论手法速度,均无懈可击,最妙是可封着宇文朔击中球儿的杖路。
宇文朔的球杖也动了,杖光一闪,快至肉眼难察,似与越浪的杖尖相碰,却不闻两杖交击的声音,显然只是观者的错觉。
在不知谁先击中球儿的情况下,两杖回收时,马球从半空流星陨落般斜飞往东南方的草地去,落往南场,似是越浪成功夺球,只有眼力高明者,方瞧出其中另有玄虚。
龙鹰再倒抽一口凉气,宇文朔不论心胸气魄、艺业手段,莫不比他估计的更要高。
越浪一脸错愕之色。
宇文朔则以微笑应之。
原来就在越浪杖端离马球不到一寸的刹那,宇文朔的鞠杖已后发先至,擦触球儿的底部,令球儿非常有节制的弹高了两寸许,越浪痛失机会,杖落空处。
宇文朔鞠杖小旋一匝,回过来刚好命中马球,竟又故意将球送往敌人那边场来,既是示威也是示好,摆明先礼后兵,先让一招。
如此人物,可赢得敌手的尊敬。
识者爆出如雷彩声,大部分人仍是一头雾水,不晓得发生何事。
高攀龙一声“承让”,策马冲前,接着正要滚出场外的马球。
球赛展开。
蹄声骤起,一时间健儿们策马漫场奔驰,或急或缓,乍看似乱而无章,懂看的知双方均为球场上的劲旅,一进一退,暗含法度。
高攀龙双脚夹着马腹,上身侧弯至与马背平行,杖不离球,球不离杖地控球着地从赛场东缘贴边推进,眨眼过中线。
两队队员非蓝即绿,泾渭分明,赛马则挂饰缤纷,在绿油油的大草坪上作赛,不用看球技足令人目眩神迷。
越浪催骑过中线,将掉转马头返回己方的宇文朔逼在左方,敖啸则风驰电掣的在他右方直入敌境,支援在右方场边控球从大外档朝北球门推进的高攀龙。
岭南队三位主将,全面进犯,是因其排阵使然,乃放手强攻的布局。
与独孤倩然差不多年纪的长孙持国,一声呼啸,快马加鞭地从球门左方的位置斜斜往高攀龙冲刺而去,拦截对方,他的鞠杖举在头上,不住旋动,发出呼呼的破风声,声威夺人。
宇文愚则和干舜在离己方球门十多丈处来回奔驰,神态均是好整以暇,毫不紧张,似让马儿热身做准备工夫,多于应付敌人的初攻。
独孤倩然不退反进,缓骑前进,坐骑踏着战步,配合她优美的体型,颇有与马儿起舞的娇姿,赏心悦目。
与高攀龙相对的另一边,关中队的季承恩更摆出隔岸观火般的姿态,坐骑人立而起,发出嘶鸣,落地后来个原地踏步。
岭南队后方三员吉子方、崔适、贝青恒缓骑推前,布成后方。
球儿一动,无有不动。
马球像会射出系线,将赛场所有作赛的健儿联结起来。
龙鹰特别留意宇文朔,古拙魁奇的面容带着一丝笑意,并没有摆脱越浪的纠缠,只是催骑与越浪并排奔驰,仍是以左手握杖,垂往地上,杖端触着草地,既似感觉着嫩草,又似是凭杖去掌握从大地传至蹄起蹄落的震动。
龙鹰心中暗叹,因预知此一筹的结局,就是关中队故意让岭南队先拔头筹。
近三万的观赛者全体噤口不言,默默地看着,只余呼吸之声。
“啪”的一声,高攀龙就在长孙持国赶至前,鞠杖一挥,将马球送出来,横越二百步的远距离,滚往敖啸的前方去。
敖啸立即加速,因若依他原先的速度,会失诸交臂。
终于有人喝彩叫好,气氛转热。
下一刻敖啸控球杖端,斜斜移离越浪和另一边的宇文朔,冲往北球门左方的空当。
高攀龙此时避过长孙持国,朝北球门奔去,反将掉头回来的长孙持国压在另一边。
宇文愚一声叱喝,朝敖啸赶去,来个拦路封杀。
一声脆响,敖啸击中球儿,马球应杖穿过己骑蹄间,一时球儿像是消失了,到再见到的一刻,已落在越浪鞠杖下。
此招确出人意表,登时惹得彩声如雷。
商月令露出笑容,挨近龙鹰道:“这就是马球赛的精神。”
越浪将马球推前二丈,然后整个身体弯往右方,两手执着鞠杖全力疾挥,准确无误命中仍在草坪上滚转的马球。
“噗”的一声,马球于离地三寸许的高度,如流星似的朝北球门疾射而去。
此时唯一可阻截马球入洞的是干舜,他竟勒马不前,坐看球儿入洞。
“当!”
草窝子爆起震天掌声和怪叫,众人均看出关中队是故意让对方一筹,故采声绝非因入球而起。
有人拔去场外的一枝蓝色筹旗,显示关中队一方剩下二十六筹。
越浪、敖啸和高攀龙三人返回南场,不但没有丝毫欢喜之情,且神色沉重,在马背上交换意见,拟定下一筹的对策。
关中队一方六骑亦趁机聚在一起说话。
霜荞挨近龙鹰道:“宇文愚既曾对你和越浪这么不客气,为何又要礼让一筹?”
龙鹰苦笑道:“示好示恶,一线之别,因为宇文朔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内。”
宇文朔和独孤倩然并骑驰往中央,气氛再度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