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西京长安
对西京最贴切的形容,是一块棋盘,街道不是东西向,就是南北向,排列整齐,方向端正。
洛阳也大致如此,却因城内河道纵横交错,街道须迁就地势,未如西京规整。西京河流仍未能形成洛阳般的水道网,出奇地最主要的几道大河流,亦是南北向和东西向,如永安渠、清明渠和漕渠。
其中的永安渠,笔直贯通南北,于西市旁与东西走的漕渠交汇,另一南北向的清明渠,隔着一个里坊,与永安渠并排而行,其与漕渠交汇的位置,因而亦只隔一个里坊。
两大交汇点,等于洛阳的新潭码头区,以千百计的船只,群集于此。
西京最著名的大河是永安渠,最著名的大街是朱雀大街。前者贯通南北,后者则为西京南北向十一条大街、东西向十四条大街的主轴。
朱雀大街因皇城正大门朱雀门得名,南接都城正大门明德,北贯宫城正大门承天,由于北段在皇城内,故由朱雀门到承天门这截被称为天街。
朱雀大街宽达四十五丈,为西京最宽敞的大道,比洛阳有河贯穿的定鼎大街还要阔上五丈,乃当时全国最宽敞的大街。
朱雀大街两侧的安化大街和启夏大街分别南接城门安化和启夏,各宽三十丈和三十七丈,仅次于朱雀大街,与朱雀大街成为南北向的三大主干道。
东西向也有三条主街,连接东西六座城门,东为延兴、春明、通化三门,西为延平、金光和开远。
纵横六街,形成西京的主干道,宽度全在二十八丈以上。
除“六街”外,其他街道在十丈到十五丈间,围绕城墙的西顺城街最窄,只有五丈宽,但亦够供四辆马车并驰,可见西京街道的规模、天子居城的宏大气魄。
整体言之,西京城内街道宽窄变化自然、合理,与河道形势和地理环境浑然一体,主从分明,衬托得皇城、宫城气象万千、磅礴庄严,尽显大唐开国时如日中天的气势。
纯以感觉言,洛阳较为开放亲民,长安则是高高在上,止于远观。
西京的街道绝非虚有其表,配套措施尽善尽美,以排水论,主要街道两旁均设排水沟,在街渠交叉点,上置石桥或木桥,即使倾盆大雨,仍不虞积水。
“迢迢青槐树,相去八九坊”。
当局又于大街两旁遍植槐树,有专人管理,树坏补种,使西京成为绿荫满城的美丽京都。街道宽畅不在话下,自太宗以来,对城市规管严格,有所谓“六不准”。
不准掘坑挖窟、烧砖造瓦、开荒种地、侵街打墙、建造房屋,又或沿街开门,种种措施,使长安城市容整洁,井然有序。
东西、南北二十五条主干街和次一级的大街,将全城分为一百零八坊。主轴朱雀大街,进一步把全城分为东西两部分。就像洛阳的洛水,分洛阳为南北。
故此,洛阳有北市和南市,长安便是东、西两市。竹花帮的长盛兴,位于西市之内。以龙鹰的速度,眨几眼工夫可达,但若是搬运以船计的香料,没有半天时间休想办得到。
船队于日落前个许时辰进入西京,通关顺利,没人留难。
龙鹰一直留在甲板上,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并深切体会到帮会因何要与官府和地方势力打好关系,做生意就得须遵守做生意的规矩、行规,不得逾越,因不是动辄舞枪弄棒解决得来的事。
对方根本不用和你硬撼,只须在各方面拖你后腿,如郑居中说的,势寸步难行。
纵目观看船经处大都会壮人观止的气象,宫城内最高的建筑物太极宫宫顶在左方远处巍峨耸峙,统一了宫城、皇城,遥想当年,寇仲的“丑神医”在宫内纵横得意,如今换了符太,不知又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
就在宫城后的玄武门,决定了帝座谁属。同样的历史,在洛阳重演,难易度有着天渊之别。李世民当时处于绝对下风,全赖寇仲和徐子陵施尽浑身解数,转危为机,一战功成。
郑居中来到他旁,道:“少尹原来是陆石夫,难怪把关的能秉公办事,看过文件没问题,循例派人到船上瞧瞧,纳税后立即放行。”
听到陆石夫之名,如举目无亲的孤儿遇上至亲,大喜道:“有办法知会他一声吗?说范轻舟来了。”
郑居中讶道:“原来范爷与他有交情,在洛阳时,他是出名的硬汉子,不偏不倚,没法和他攀交情,所以他说一句话,没人敢不给面子的。”
又面有难色,道:“以前不容易,今天更难,问题在找不到人帮忙,且不知该找谁。”
龙鹰欣然道:“郑堂主不明白他的手段和作风哩!根本不用刻意找他,他自会寻上来。你派人到大街去,高喊范轻舟来了,肯定这边喊话,他那边听到。当然,是打个比喻,找两个够老到的兄弟,到城内散播范某人来了的消息,很多以前难以解决的事,将迎刃而解。”
郑居中精神大振,道:“有范爷在,事事不同。船停定后,我派几个人护送李趣去找‘香怪’,顺便散播消息。”
说毕安排去了。
龙鹰深吸一口永安渠清新的河风。
四月了,离神都廷变不知不觉年多了,神都被打回原形,天下的政治重心由洛阳转往眼前的都会,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日子,自己都会在这壮丽的都城打滚,西市不用说,乃他香料王国的发源地,是龙是蛇,须看香怪的意愿。
坦白说,现在的香怪大可能今非昔比,但怎都好过由自己这个外行人,去代他内行人之职。有些事是不可勉强的,不论他的鼻子如何灵锐,带来的香料多么稀有珍贵,李趣始终在炼香技术上未够火候,懂的是一般香匠的东西,赚生活该没问题,以之与皇甫长雄力能垄断西京香料行的香安庄直接竞争,则远未足够,何况此人卑鄙无耻,不择手段,若自己须费神去应付其他方面的事,如何投进制香的诸般事宜去?
万事俱备,独欠“香怪”。
明天天亮时,范轻舟到的消息将传进有心人的耳里去,闵天女晓得自己来了,如何反应?还有是上官婉儿,她比天女更能掌握他今趟到西京,是怀着不可告人之秘。若她质询,可提供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吗?
独孤倩然的倩影浮现心湖。
与此女似是结下不解之缘,糊里糊涂下,参加了“仙迹游”,和她首次接触,被杨清仁突袭负伤而逃,逃到她小姐的芳驾之前。看过她在马球场的英姿,也在她最失意失落的时候,硬着心肠不向她透露真相。
唉!
真不要胡思乱想,愈想愈无益有害,事情宛如一个个的死结,没法解得开。趁有点时间,掏出符太的大作,在甲板上找个地方坐下来,纵情细读。
船队驶进码头区,大似新潭的永漕桅帆如林,大小百多个码头泊满船只,约略计算,超过五百艘,这还因为部分船分流到清明渠和漕渠交汇处的清漕。
永漕和清漕,是长安两大码头区,所有做水运生意的铺头,集中在两区内,繁荣兴旺。
想控制这么多不同的势力,除官府外,没一个帮会办得到。
以前的黄河帮办不到,现在的北帮更办不到,不过只要能脱颖成龙头老大,坐地分肥,沾手最赚钱的行业,能得到的利益,已无可估量。
郑居中说过,他们的船队入长安后,理该没人在意,其时听过便算,现时方体会到是怎样的一回事。
龙鹰坐到一个木桶上,背靠舱壁,面向即将沉入西山后的夕阳。
船队停在永漕中心处,离任何一边岸,均超过三百丈。
李趣神色紧张地来和他打招呼,道:“下属去了。”
艇子放下潭水去。
龙鹰笑道:“真的不用紧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不肯帮我们,又不肯帮‘香怪’,谁都没办法。”
李趣道:“范爷真洒脱。”
说毕去了。
龙鹰从衣内掏出《实录》,心忖符太晚晚埋首写医经的事,小敏儿必报知韦后,可是在《实录》的记载里,韦后关于这方面没问半句。这样的情况可持续多久,韦后要看他写的《医经》,小子如何应付?
又想到《实录》的第五卷,甚至第六卷,该已藏在他和符太约定地点,自己该否待看毕怀内两册,方去起出来?
正要翻开来看,忽觉有异。
龙鹰收书入袍,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享受了这么多天平静的旅途后,废寝忘餐的拜读符太的大作,与符太喜乐与共,真不惯回到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生涯去。
郑居中来到他旁,沉着地道:“似是来者不善。有五艘快船,合共二十三人,插的是北帮的旗。”
龙鹰仍未睁眼,道:“对!善者不来。不过来的该是码头区的北帮头目,上头尚未晓得,竹花帮始终是南方第一大帮,来的家伙应知轻重。”
接着睁开眼睛,从容道:“我正要找北帮话得事的人,他们送上门来可省去很多工夫,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上来吧!”
登船的是个魁梧的中年汉,穿得讲究体面,陪他一起尚有四个北帮好手,其他船子耽在船的四周,成包围之势。
龙鹰心忖如果自己没随船,这一关已不易过,形势比人强下,郑居中唯有低声下气地费唇舌解释今回到长安的原委,晓得是来卖产,谅北帮不会留难,否则田上渊很难向“范轻舟”交代。
龙鹰长身而起,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将对方气焰压下去的派势,双目锐如鹰隼,盯着来人道:“大江范轻舟,向诸位请安问好,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在北帮身居何职?”
来的五个人,无不现出震惊之色。
领头的两手下按,手心向后,着手下止步停下,自己脚步不停,直抵龙鹰身前五步许处,抱拳为礼,道:“原来是范当家,早闻得当家会到西京来,只没想过是坐竹花帮的船。本人冯征,乃龙堂三副座之一,专责打点两漕的本帮业务。”
龙鹰心忖原来是龙堂堂主乐彦的直属手下,这就易说话,依他所见,田上渊下面有两大系统,一为龙、虎二堂,一为三大战帅。如乐彦的龙堂负责对外事务,虎堂堂主该掌内政,三大战帅则专事征伐。整个组织结构简单清楚,职份分明,由此可看出田上渊的谋略。比起上来,不论竹花帮、黄河帮,都复杂多了,且架构重叠,尾大不掉。
此正为新兴帮会和老帮会的分别。
任何一个新帮会的冒起,自有其建帮的精神,可是随着日渐老朽,会完全忘掉初衷,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至理。
郑居中依龙鹰吩咐,避往一旁,其他兄弟个个若无其事似的,免惹对方紧张。
冯征本身没带武器,可是手下人人腰挂佩刀,一副来打硬仗,谈不拢就出刀子的款儿。
龙鹰移前一步,道:“乐堂主近况如何,洛阳别后,一直没见过他。”
冯征道:“老大不知多么风流写意,今晚他到了北里参加宴会,不过他早吩咐下来,不论范爷何时到,须立即通知他。范爷还有何吩咐?如果没其他事,容我先告退,立即去知会老大。”
又道:“范当家是否留在船上呢?”
龙鹰道:“大概不会离开,若离开便留下口讯。顺带请冯兄帮个忙,小弟有三船香料,明天要运到西市的仓内去。”
冯征愕然道:“香料!”
龙鹰笑道:“正是香料,当然须找些贵帮不沾手的行业来做。”
冯征笑吟吟地道:“范当家说笑了!论做生意,谁敢和当家争。运货的事包在我冯征身上。”
说毕匆匆去了,与来时的汹汹之态,是两码子的事。
郑居中松一口气的来到龙鹰旁,道:“今次我郑居中是跟对了贵人。”
龙鹰友善地拍他肩头,重新坐下,掏书,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