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巴蜀来客
在厅子一边靠墙的高几上,龙鹰移开原先的小摆设,放置小铜盘,燃点“七色更香”。道:“来时小弟算好时间,现在该是午未之交,第一颗小铜珠掉下盘底,就是申时开始的刹那,光阴从此可以香来量计。”
无瑕依偎他旁,香肩挤着他,瞧着开始那一截红色“更香”升起袅袅轻烟,接着闭上美眸,嗅吸香气。
龙鹰忽发奇想,若无瑕的出身确与秘族有渊源,她嗅到的,该比身具魔种的自己更深入、更本源,因是与生俱来。只恨嗅觉并非景物和声音,较类近味觉和触觉,效果直接个人,如人饮水,没有共通的语言。
他永远不晓得无瑕嗅到的是怎么样的气味,与自己所嗅有何分异。
无瑕睁开眼睛,迎上他的目光,眸神熠熠生辉,似陷进某一神秘、古老的异境,柔声道:“这个香的香气很特别,不断渗出芳香,却是间歇性的,前刹那还爆发浓郁的气味,下刹那鼻子清清净净,但因出现、消失间的分隔迅似电闪,人们遂生出延绵不休的错觉。”
今次轮到龙鹰闭上眼睛,以前所未有的集中,依无瑕的启发重新嗅吸香怪的“七色更香”,好一会儿后,睁眼道:“果然如此,大姐的鼻子真厉害,这样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无瑕道:“是天大的好事,更显出香怪在调配上的真功夫。感觉如与鼻子捉迷藏,没有比它更挑逗人的香气哩!”
龙鹰深有所感地说道:“大姐才是香怪真正的知音人。”
“七色更香”加上无瑕独有的幽香,尤其在晓得大姐她并没出卖他的秘密,从未试过如此刻般与无瑕的亲近。
这是爱的感觉吗?
与无瑕的关系复杂难言,敌友不分,双方均筑起防线,强攻严守,绝不像与仙子、小魔女的来如冰川解冻,**;亦不似和人雅诸女、美修娜芙、商月令的不须任何克制保留;较接近花秀美和秘女万俟姬纯,然又不尽相同。
和眼前娇娆的关系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却非没有随时烟消云散的可能。所以,两情相悦的时刻,如眼前般的此情此景,弥足珍贵。
龙鹰道:“得大姐提醒,小弟格外留神,本虚无缥缈的嗅觉,变得实质起来,感觉非常古怪。”
无瑕喜滋滋地说道:“究竟是何种感觉?”
龙鹰露出思索的神情,在发掘可以形容的词句,沉吟道:“有点像长满河床的水藻,感受着水流一波一波的冲击,款摆不休,充盈活力。”
无瑕由衷地说道:“说得真动人。”
听着她枕边细语似的甜美声音,轻柔的呼吸、香气盈鼻,龙鹰生出没有明天的滋味。唉!情愿从未听过台勒虚云“光阴层次”的理论,一切如以前的信念,事无大小,都是命中注定,他与无瑕的未来亦是情定三生,可是若光阴流经每个层次,均有改变的可能性,有缘便非定是有份,这种不确定性,使他对未来再没以前的把握,“听天由命”变成被动和消极的人生态度。
台勒虚云在思想上对自己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龙鹰心忖如此刻离开,今次来送礼的行动将以最完美的方式终结,纵然将来反目,今天这段记忆仍保留下来。
道:“看!刚好一刻钟,光阴从未这般准确把握。多么希望能听到第一颗珠落铜盘的响音,但因俗务繁忙,不得不向大姐说出最不想说出来的话。”
无瑕双目掠过讶异之色,或许在奇怪他强大的自制力,颔首浅笑,挽着他臂弯,送他出门。
铺子在望,给高力士截着,坐上他安排的马车,往兴庆宫去。
驾车者是十八铁卫的人。
龙鹰知有大事发生,问高力士。
高力士道:“王昱求援来了。”
龙鹰的心直沉下去,最不希望发生的事,终告发生。
高力士续道:“左拾遗大人昨天抵京,入住曲江池的昭容府,今早到大明宫见皇上和娘娘,皇上立即召开内廷会议,与会者除左拾遗、大相、宗尚书、韦尚书、魏相、昭容、李大统领、宇文大统领外,还有长公主和安国。”
龙鹰问道:“谁是‘安国’?”
高力士道:“安国就是相王。会后相王召临淄王到安国府说话,临淄王返兴庆宫后,往见太医大人,大人更着小子来找范爷。”
龙鹰道:“形势似乎非常紧急。”
高力士道:“临淄王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情况该不乐观。”
龙鹰道:“王昱现时在哪里?”
高力士答道:“仍在宫内。”
龙鹰沉声道:“他会来找我。”
高力士为之一怔。
龙鹰道:“王昱是自家人。”
高力士恍然点头,却说不出话来,显然大感讶异。
龙鹰叹道:“王昱上京的真正目的,不是来见皇上,又或娘娘,而是找我。唉!像武三思、宗楚客之辈,满脑子权力斗争,哪来兴致去理会国土安危?午前我见过武三思,对这方面他一字不提,可知根本没放在心上,忘掉了此事是他一手弄出来的,若答应了吐蕃王的提亲,今天怎会有王昱上京告急的事?”
高力士沉重的呼吸了几口气,受宠若惊地说道:“多谢范爷和小子说这些话。”
龙鹰瞧他两眼,道:“不和你说这些话,该说什么?临淄王之所以给副宫监看到一脸忧色,恐非只因吐蕃人犯境,而是娘娘、武三思等视此为去我龙鹰羽翼的千载一时之机,这才真的头痛。”
高力士担心地说道:“怎么办好呢?”
龙鹰沉吟道:“王昱是有智计的人,会透过上官婉儿影响皇上,只要一天未发出圣谕皇令,仍有转机。我们就走着瞧。”
马车驶进兴庆宫西南角的金明门。
“砰!”
李隆基一掌拍在桌面,勃然怒道:“祸国殃民,莫过于此。武三思竟还敢沾沾自喜,夸言早知吐蕃有不臣之心,故将吐蕃王派来提亲的使臣逐走。亏韦氏那贱人大赞奸夫有先见之明,宗楚客大声和应,皇上夸奖,旁人尚有何可说的?”
听雨楼。主厅。
龙鹰坐在李隆基对面,符太、高力士坐圆木桌的两侧,齐听李隆基大吐苦水,泄出心内愤懑不平之气。
龙鹰问道:“现时西界情况如何?”
李隆基道:“吐蕃之主赤德祖赞,在青海集结兵力,蠢蠢欲动,与边防军发生了几起冲突,形势危急。”
又叹道:“假设鹰爷仍在,岂会出现这般情况?”
符太问道:“据相王所述,会议间有人提及鹰爷的名字吗?”
李隆基苦笑摇首,道:“我猜人人心里都想到鹰爷,只是没人说出来。当然!武三思和宗楚客想的与其他人不同,乘机算计,一肚子坏水。”
高力士往龙鹰瞧来,双目射出钦佩之色,因龙鹰早预测到两人的情况。
符太问道:“两个奸贼提出什么奸计?”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说道:“调郭元振往征吐蕃,郭元振的位置则由武攸宜取代。”
符太一怔道:“害郭元振是意料中事,可是调武攸宜这个长败之将到北疆,岂非推武攸宜进火坑,武三思怎会这么蠢?”
李隆基道:“郭元振出征吐蕃,以振国威,显示新朝的气象,由武三思提出。以武攸宜代郭元振,则是宗楚客的建议,宗贼颠倒功过,把武攸宜吃过的败仗,全说成胜仗,明捧暗害。武三思亦非没反对,提议由李多祚代郭元振,却被长公主和王父大力反对,原因清楚不过,李多祚如给调离京师,太子将任人宰割。”
龙鹰笑道:“武奸鬼今次‘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没有了武攸宜,等于没有了现时的陆大哥。”
符太笑道:“范爷心情不错呵!”
龙鹰道:“原本大坏,现在却大好。”
李隆基精神大振,忙问其故。
龙鹰道:“混水方能摸鱼,现在的朝廷,正是一摊混水。”
李隆基用神思索。
符太轻松地说道:“临淄王莫费神,这家伙又在使卖关子的惯技,因这家伙的脑袋是不正常的,想出来的东西,正常人绝想不到,故无谓白花精神。”
李隆基欣然道:“与两位大哥相处,没一件事是正常的,隆基本忧心如焚,现在却大感乐在其中,苦事变乐趣。唉!请鹰爷点醒我正常的脑袋。”
高力士赞叹道:“鹰爷、经爷和临淄王均非常人也。”
符太失笑道:“小子真懂见缝插针。好了!混蛋快说,否则我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龙鹰悠然自得地道:“论道行,太医大人该属修炼过千年成精的老妖级,竟这么没耐性。小弟必须先弄清楚箇中情况,方可厘定摸鱼之计。”
符太为之气结。
龙鹰转向李隆基道:“相王因何召你去见?”
李隆基道:“为想晓得北疆的情况。”
他在幽州经年,清楚北方的边防,熟悉郭元振。
又道:“王父对突厥人的恐惧,远大于吐蕃。”
龙鹰道:“即是说,相王并不希望将郭元振调离幽州,代表的肯定是与会者韦后、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意见,因郭大帅等于北方的长城,失掉了,突厥人可**。武三思还另有想法,就是不愿让武攸宜到北疆出丑,这样便形成我们所需的混水,也只有我们能提供针对两方的解决良方。”
符太没好气道:“可以说了吗?”
龙鹰道:“此招叫双管齐下,以李显为目标。一管是‘先皇报梦’,另一管是‘才女献计’,保证皇上变得坚定不移,难题迎刃而解。”
高力士叹道:“鹰爷卖关子,比任何人高明百倍。”
李隆基点头道:“隆基深有同感,虽明白话面的意思,仍感无从猜估。”
符太笑道:“这就是这家伙的‘技术就在这里’,说还是不说?”
龙鹰好整以暇地说道:“事关重大,思量可行之计,须同时考虑各方面的情况,吐蕃人的心意,当然不可忽略。”
见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方续下去,道:“大唐和吐蕃之争,转折点为‘大非川之战’,大唐虽以名将薛仁贵督师十万,仍大败而回,吐谷浑落入吐蕃手上,从此吐蕃统一青藏高原,在河陇地区打下坚实的根基,进而有与大唐争天下的实力,故此大唐一旦势弱,吐蕃来侵,乃必然的事。”
李隆基道:“鹰爷对我们和吐蕃间的情况,分析入微。幸好我方有黑齿常之,际此关键时刻,连败吐蕃,并加强青海一线的防御,自此吐蕃难作寸进,且因内有钦陵之乱,故横空牧野远道而来修好,还与鹰爷结为兄弟,共同应付突厥人。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谁想得到圣神皇帝一去,我们竟要与吐蕃兵戎相见。”
符太冷然道:“大家做兄弟的,不得不提醒临淄王,国与国间,讲的是个‘利’字,没天理人情可言。‘能战而后能和’,其他全为废话。”
李隆基迎上符太凌厉的眼神,颔首认同。
龙鹰道:“太医大人果然不是和稀泥,一句命中小弟所卖关子的核心去。我的提议,就是要营造出‘能战’的形势,且是不须经过连场大战,杀个日月无光,血流成河,吐蕃人才明白我方有战的实力。”
符太苦笑道:“难怪你这混蛋的军事才能,天下无人不惧,像我这么熟悉你,又听你说了这么多话,到此刻对你什么娘的计策,竟愈听愈糊涂。临淄王和高小子有同感吗?”
李隆基心情明显转佳,笑吟吟瞧着高力士道:“我确满腹说话,方可表达心内的感受,但亦知不论怎么说,仍及不上副宫监的言简意赅,这方面我自认望尘莫及。”
龙鹰、符太听得哑然失笑。
高力士毫无惭色,先感谢李隆基的赞赏,道:“经爷已说得很清楚,所谓的‘有鬼神莫测之机’,该就是鹰爷这样子。‘夺石之战’如是,今天亦如是。”
李隆基鼓掌道:“说得好!”
龙鹰道:“勿要夸奖小弟,只因我晓得一些各位兄弟不知道的事。”
接着现出个伤感的神情,叹道:“人生实充满无奈的事,可是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不得不作出无奈的选择,也是不容选择。”
双目射出沉湎于过去某一刻的回忆,缓缓道:“横空牧野曾求我为他办一件事,就是将一个人调离与吐蕃接壤的西疆,我依言照办,回来禀上圣神皇帝,先帝遂将此人调往东北,代替方均。”
李隆基拍腿道:“莽布支!鹰爷厉害。”
又向符太和高力士解释,道:“莽布支为钦陵之子,钦陵兵败后,与亲叔赞婆率部投我大唐,先帝封赞婆为归德郡王,莽布支拜左玉钤卫将军、酒泉郡公。赞婆从此率其部众守洪源谷,以防吐蕃。莽布支一直与突厥作战,功劳显赫,对我大唐忠心耿耿。如得莽布支重返西疆,结合赞婆本部兵马,将如虎添翼,吐蕃人若想东侵,必须考虑能否过得莽布支和赞婆的一关,再非全无顾忌,收到鹰爷所说兵不血刃的奇效。”
高力士崇慕地说道:“临淄王的识见,京师内除鹰爷、经爷外,无人能及。”
符太没好气道:“勿将我扯在一起,老子像你般的无知。”
李隆基不理他们说什么,径自向龙鹰道:“以莽布支代郭元振,不但可两全其美,且营造出太医大人所说‘能战而后能和’的大好形势。反对的,该只宗楚客一人,以他见风转舵的性情,大概不敢再说半句话。”
符太喝道:“还不说。”
龙鹰笑道:“太医大人息怒,小弟怎敢不说,还要说快点,好让王昱找小弟时,小弟可在七色馆大门处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