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梦在南诏
是夜,他们举行了最盛大的野火宴。
皮罗阁举杯道:“我蒙舍诏之所以有今天,拜鹰爷所赐,皮罗阁就以此酒,立誓效忠大唐。”
众人举杯痛饮。
皮罗阁为蒙舍诏之主,有他在这里,虽是旧友相聚,但自然而然遵守蒙舍诏的族规,人人认为理所当然,可见皮罗阁已隐成洱海之主。
首先男女各有地盘,尊卑有别,像龙鹰这一个野火席,够资格参加的,除龙鹰等四人和皮罗阁外,就只有随皮罗阁来的两个领袖级的手下,以及鹰族的头子夜栖野。小福子等全识相的挤往邻席去,登时令这个晚宴,带有浓重的政治况味。
这是无可避免的。
皮罗阁第一杯祝酒,表明向大唐效忠的立场,心意清楚明白。于他来说,眼前机遇千载难逢。
蒙舍诏能否统一洱海,很大程度上须看唐室的意向。虽说女帝已去,大周改为大唐,龙鹰再非能直接影响李显的人,可是在皮罗阁眼里,大唐的主事者,始终是龙鹰。
特别是南诏归剑南节度使王昱职权范围,山高皇帝远下,情况一如岭南,朝廷不得不放手让王昱去处理有关的诸般问题。别的事皮罗阁不清楚,龙鹰与王昱的关系却有目共睹,在这个情况下,当然须先争取龙鹰的支持。
龙鹰心忖政治避无可避,无处不在。微笑道:“听说你老哥干得有声有色呢。”
皮罗阁道:“全赖鹰爷,在风城一役,领导我们重挫蒙巂、越析两诏。风城之后,我们乘胜追击,先拿蒙巂开刀,侥幸接连赢得几场胜仗,大大削弱其实力,逼得蒙巂诏族酋不得不乞和,还将其孙送来当人质。自立族以来,我们从未有过如此利于我们的局面。”
万仞雨解释道:“蒙巂诏为最接近蒙舍诏位处北面的强邻,在风城之战前,一向乃六诏里最强大的部落,对蒙舍诏诸般欺压,大酋今次是吐气扬眉。”
万仞雨满腔热血,从来义气先行,龙鹰比他好不了多少,但毕竟受过政治的磨练,较他懂看形势,明白到一个众诏对峙的洱海,对中土有利多了。中土强大时,一切不成问题。若大唐衰落,一个统一在蒙舍诏下的南诏,等于在南面的另一个突厥。
然而,如万仞雨所言,非在十年、八年内发生的事,人事迁变,讲的是国运气数,岂到人力干预?
事实上,作为皮罗阁的亲密战友,兄弟般的关系,又不得不看在风过庭之妻月灵份上,龙鹰的选择只得一个,就是有条件的支持皮罗阁。
道:“你和泽刚仍有来往吗?”
皮罗阁道:“我们两族关系空前良好,与泽刚私下亦有往还,泽刚现已成施浪诏之主,正对浪穹诏用兵,双方互有胜负。”
龙鹰暗叹一口气,泽刚在很多方面,及不上皮罗阁,但往好的一方面想,蒙舍诏强、施浪诏弱,反可造成主从形势,再凭着两大酋首私下的兄弟之情,求得对两族有利的发展。怎都胜过“一山难藏二虎”,你死我活。
皮罗阁道:“鹰爷放心,一天泽刚兄在,我们蒙舍诏绝不会和施浪诏兵戎相见。”
龙鹰心忖事情怎可能如此简单,皮罗阁现在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部族里各小酋头的利益,下面的人,将对他形成压力,不到他视若无睹。
不过!皮罗阁说得这般铿锵坚决,总好过不说。
见回皮罗阁,颇似从梦里惊醒过来,晓得不论多甜蜜的美梦,终有梦醒的一刻。
今趟到南诏来探看妻儿,最大的收获,是亲身弄清楚何谓“乐不思蜀”,而他比诸任何人,更舍不得离开。苍山洱海,确是个可令人忘掉一切的桃源胜境。
他很想问,泽刚不在又如何?当然说不出口来。
问道:“越析诏再非蒙巂诏的盟友了吗?”
皮罗阁答道:“两族因宗密智的事,互相指责,无复以往关系。我们攻打蒙巂诏,越析诏却在另一边占夺蒙巂诏的土地,拖佉阳照的后腿,否则以佉阳照的高傲,岂肯俯首求和?”
龙鹰生出感慨。
当日他离开南诏,以为宗密智之死,南诏之事告一段落,对他来说,是个终结,此时方明白实乃他一厢情愿的错觉。人只要一息尚存,故事将无休止地发生下去,惟死亡为终结。
夜栖野饶有兴致地问道:“形势比人强,不到佉阳照不屈服,但大酋为何肯受和?”
任南诏如何变化,像鹰族这类居于苍山深处的小部落,永远不受外面的发展波及,所以夜栖野是以旁观者的位置,问皮罗阁此一问题。
皮罗阁微笑道:“大家兄弟,我不隐瞒,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大有**平蒙巂诏的机会,然肯定元气大伤,未必有力应付对蒙巂诏土地亦具野心的越析诏。但若现时与佉阳照讲和,佉阳照在新仇旧恨的推动下,肯定报复越析诏,如此可隔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觅难天道:“大酋厉害。”
不知是否惯了对众兄弟不隐瞒,更清楚各人与他对蒙巂和越析两诏敌忾同仇,压低声音续道:“佉阳照与我们作战时,曾被我们的毒箭所伤,至今未愈,而他的继承人原罗,却落入我们手上。”
风过庭皱眉道:“原罗是佉阳照的孙子,那原罗的爹呢?”
皮罗阁道:“原罗的爹是照原,却是双目失明的瞎子。”
风过庭道:“皮罗阁兄手段高明,佉阳照有何不测,谁人继承,便不到蒙巂诏自己作主,而是决定在皮罗阁兄手上。”
南诏民风纯朴,像皮罗阁这般有政治手腕的领袖,百年难遇,或许气运如此,南诏终出了个能统一洱海的超卓人物。
可以想见,佉阳照一去,别无他选下,组成蒙巂诏的部落酋头们,只好推瞎子照原出来当首领,情况之不堪,难以形容。
佉阳照、照原到原罗,均是儿子以父亲姓名的最后一字为姓,为南诏诸部的传统。像皮罗阁,父亲叫盛逻皮,故此姓皮。
不是由皮罗阁道出,众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做佉阳照孙子的原罗,为何成为指定的继承人。
皮罗阁诚恳地说道:“我们现时最需要的,是鹰爷的支持。”
他虽然夸大了点,然离事实不远。近的是剑南节度使王昱的点头,远则须看大唐的意向。若大唐干涉,皮罗阁势好梦成空。
龙鹰举杯道:“不支持你支持谁,记牢答应过我的承诺。大家为洱海的未来和平喝一杯。”
他的话轰传全场,惹来震**洱海之滨祝酒喝彩的声音。
那晚各兄弟全喝醉了,最清醒的也有六、七分酒意。想起守风城的血汗,今天的重聚,感触深刻。
为免又给雪儿弄醒,野火宴前龙鹰将雪儿请往原野去,望它明天愈晚回来愈好。
龙鹰梦见洛阳。
女帝在她的御书房内批奏章,那幅白雪茫茫的挂轴特别瞩目,下一个场景换为大雪里他载着当时权倾天下的女皇帝,划舟穿过天津桥的桥底。
女帝在喃喃自语,可是他听不懂,陌生而遥远,梦境最深刻的是她一双凤目,闪烁着慑人的采芒,反是龙颜时显时隐的,看不真切。
深夜在帐幕内**温暖、独立隔离的小天地醒过来,一时哪来分辨梦境和现实的能力,两者间再没有界线。
女帝入陵后,他尚是首次梦见武曌。有意无意间,他努力忘掉她入陵的事,直至从符太的《实录》读到陵寝发生离奇的地震,方将硬压下去、陪葬般的记忆重新勾出来。
对“仙门”,他不敢去想,却清楚乃必须面对的事,不为自己,也为法明和席遥着想。女帝予他最大的启发,就是一旦掌握箇中诀窍,可以在短至数天内发生。
陵寝封墓后,女帝心如死灰,含着清神珠进入她“清醒的长眠”,在那样极端的情况下,她悟通了“破碎虚空”。
现时他正身处唯一的空闲里,要做的事,多至自己仍弄不清楚,事之轻重缓急,一片迷糊,念头一动,便付诸行动。
像今次返回南诏,初时只是个如梦幻般的念头,忽然念头扩大至无从抵御的强烈冲动,对妻儿的思念变成折磨和痛苦。
现在终于和妻儿在一起了,舍不得离开,日子未试过过得这么飞快,迅疾至难以留神,每一刻都是那么充盈生命的真义,无比的真切,但又似幻象。
小魔女羊脂白玉般的动人肉体在他怀里抖动一下,伸出玉臂,紧拥着他的腰,她并非醒过来,而是无意识下的举动,尤使他珍惜。
羊皮毡下火辣辣的,他仰躺宽敞帐幕的中央,看着帐幕顶,想象着帐外笼罩洱海平原的星夜。
一边是狄藕仙,另一边是丽丽和青枝。
夜就是如此度过。
天明前,龙鹰不懂害羞的“专用**女”美修娜芙香驾光临,重新入睡的龙鹰于醒与未醒间,金发美人儿就那么窸窸窣窣,爽脆利落脱得**,钻进他的羊皮毡内去,热情如火地投怀送袍。
龙鹰这才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相拥而眠的小魔女、丽丽和青枝不知去向,小魔女该是去看顾宝贝儿子,青枝则不得不陪她。
到再清醒一点,方发觉人雅睡在他另一边,蜷伏如绵羊。看来丽丽是去了为他的人雅照顾“小人雅”了。
以他魔种之能,对她们的离开懵然不知,本身已是无比幸福窝心。回到家里,放下一切提防,纵情恣意,多么难得。过去一段长至无法清楚计算的岁月,即使至深沉的睡眠里,稍有动静,亦会惊醒过来。不论如何不情愿,也要起来。现在爱睡多久睡多久,雪儿不在便成。
忘记了谁告诉他,一个帐幕,代表一个妻子,愈多帐幕,愈有地位,也是必须的分配,以减少妻子间的妒忌和不和。是否有作用?惟老天清楚。
但他的妻子间,显然没这方面的问题,相亲爱如姊妹,尤难得的是合作无间,像如此般小魔女、丽丽和青枝去,人雅来,此刻是美修娜芙,令龙鹰过着帝皇似的荒唐又甜蜜的生活,夫复何求?
龙鹰反抱金发美人儿,道:“天尚未亮,这么早醒了。”
美修娜芙喘息着道:“在洱海,人人早睡早起,只是这一轮给你打乱了。”
人雅仍熟睡不醒,天塌下来谅她不晓得,真不记得对她干过什么。到洱海后的每一天,白昼还清醒些儿,晚上变得一塌糊涂。出奇地,与众妻的热烈爱恋,对魔种起着调节的神效。
如此刻前那种酣睡的滋味,正正显示魔种在经历江湖恶斗、残酷战争和千里追杀鸟妖后,从灿烂归于平静,进入蛰伏潜藏的休眠。如大江之水,穿过险恶的虎跳峡后,平静地在美丽河弯缓缓淌流。
美修娜芙在他一双魔手的爱怜下,不停地抖颤。自首次在女帝座驾舟的舱房内,后来羌塘帐内的每个晚夜,至眼前的欢愉,金发美人儿没改变过,趟趟失控。
与美修娜芙逃亡千里,横越高原最危险无常的地域,偏为他们间最甜美迷人的日子,帐内晚晚**、胡天胡地,乃他们间不可告人的秘密。小魔女那么好奇,仍没法从美修娜芙处问得半点实况,剩强调旅程的艰苦、惊险,如何在绝望里看到希望,困境里寻得出路。
搂着金发美人儿火烫烫的香躯,龙鹰哪还理人间何世。
与羌塘夜夜春色不同处,是有人雅在旁,那时无话不可说,无事不敢为的一套,难搬到这里来,故只能抵死缠绵,默默进行。
当龙鹰听到雪儿的嘶叫,日已过午。
皮罗阁和手下,待龙鹰醒来方告辞。留多一天都不可以,可知与蒙巂、越析两诏的争霸战,进行得如何吃紧激烈。
龙鹰等四人,加上小福子、越大三兄弟和鹰族战士,送皮罗阁一程。
策马野原,左方是一望无际、广阔似无边的洱海,远方看不见的遥处,便是他们曾共患难的风城,冬末吹的风已带着春初的生机,众人放开怀抱,各自闲聊,虽言不及义,却是轻松写意。
至少在这时候,仍在洱海燃烧着的战火,与他们没丁点的关系。
龙鹰和皮罗阁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谈笑笑后,坠后几个马位,与小福子并骑而走。
小福子细察雪儿,啧啧称奇道:“上趟见它,野马一匹,还以为它永远不会变回以前的模样,岂知竟可像眼前般又乖又驯。”
后面的夜栖野笑道:“它现在仍是一副野性未驯的样子,只是比起鹰爷不在的那段时日好多了。世间竟有如此奇马,我们多次在草原遇上它,说出来你们不相信,它竟懂来和我们打招呼。”
另一个鹰族的兄弟道:“它认得是我们的鹰,非是我们。”
众人笑了,议论纷纷,只是雪儿,已有令他们说不尽的话题。
小福子倾侧些许,提醒龙鹰道:“记得路过风城时,到城内找她们四姊妹,她们的风城旅舍,在市集之北,包保不会看漏眼。”
又道:“如果你老人家不去探她们,小子以后不敢踏足风城半步。”
龙鹰讶道:“你小福哥现在有头有脸,仍这么害怕她们。”
小福子叹道:“别人当我是一回事,她们看着我长大,岂放小子在眼内,爱骂便骂。不过!我喜欢那样子,像以前逝去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龙鹰暗叹一口气,岁月如流,过去就是过去,不能挽回,只能在缅怀里支离破碎的重温着,故而特别珍惜其时某一感觉。
龙鹰道:“你在那里等我,为我带路。”
小福子大喜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