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突破缺口
高力士的两句话,是截至目前,说得最直率、露骨的谏言,却非没脉络可寻,勾起李显因过去长时间耽溺逸乐,被深深埋藏的记忆。
两句话意之所指,就是李显不引以为戒,势步上乃父高宗的后尘。
而最吊诡之处,是不论李显有否绝地反击的勇气,他的命运早注定了,问题只在“何时”。以田上渊混毒的高明,肯定在韦婆娘协助下,完成了上半部。由于表面上没任何用毒的症状,故进行下半部时,无可预防,无从破解,像独孤善明般的高手,仍难幸免,何况被韦婆娘的人重重包围、常伺在旁的绝局下。
故此龙鹰等借李显反击成势成形的韦宗集团,亦因命悬一线的李显注定是失败的,乃他们与敌周旋的一时之计。
御书房内,除李显本身和上官婉儿外,人人清楚。
李显望向龙鹰的眼神空空洞洞,对龙鹰视而不见。
龙鹰生出似曾相识,旋又醒悟在现实里,未见过李显如此神情,而是在符小子的《洛阳篇》读过,描述的是李显在汤公公的病榻旁,听汤公公的“临终劝告”,符太和武三思进入汤公公卧房时的情景。
当时,李显抬头朝两人望来,就是眼前此刻的神态,对武三思视而不见。汤公公说过什么,除李显外,没人晓得,可是,际此刹那,龙鹰猜到用词或许不同,但该与高力士刚说出来的两句话,大同小异。
就是防范韦婆娘成为另一个女帝,唐室李氏子弟,将遭受灭顶大祸。
此正为思想的脉络。
汤公公的忠告,李显均付诸实行,就是立子李重俊为太子,以及任命高力士为大宫监。现时李重俊亡命天涯,落入韦宗集团之手是早或晚的事,至乎是宗楚客故意放人,好有借口借清除叛党,置西京于军法统治下,令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李显,无法置喙。
一如当年在汤公公的病榻旁,两个矛盾的想法在深心内纠缠斗争,离开大宫监府后,李显顶着恶妻、蛮女的反扑,册封李重俊为太子。
汤公公定曾向他解释李重俊为太子的诸般好处,并以李多祚辅助之,内则以高力士代他汤公公,成为保护李显皇权的“金钟罩”、“铁布衫”。
高力士两句话,勾起当今天子大串回忆,因高力士,恰为汤公公指定的继承人。
御书房内,静至落针可闻,然此肃深的静默,沉重异常,令人窒息。
众人均知不可以催促他作决定。
上官婉儿温柔的声音响起道:“大相已去,请皇上当机立断,否则相王将步上大相后尘。”
李显的龙躯抖颤一下,眼神开始凝聚,从魂游太虚返回御书房的现实里。
上官婉儿或许是宫内最了解李显的人,在李显眼里,她代表的不但是母皇的遗统,更属武三思一系,加上在施政和起草诏书上对她的倚仗,说上官婉儿为李显最信任的人,绝不为过。
她温柔婉转道出来的几句话,勾起李显对武三思遭杀害的深切仇恨,提醒他另一迫在眉睫,不处理势成终身之憾的大祸,其震撼力,不在高力士所说的之下。
所谓被软禁,龙鹰到此刻尚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李旦给软禁在哪里?但观目前形势,除大明宫外,西京其他地方全沦陷于韦宗集团的魔掌里,一俟宇文破被迫撤职,西京再无可供龙鹰等立足的寸土。
真正的政变,于李重俊和李多祚兵败后,方告展开。唯一的得利者,乃宗楚客。韦婆娘及其外戚集团,不过被利用的烂头蟀、可怜虫。
看韦捷竟可听也不听小方宣读圣谕,悍然出手,便知李显大权旁落。表面是韦后和外戚,实则由宗楚客在背后操纵。
幸好韦捷就是得这么多料子,给符小子寻到突破韦宗集团铺天盖地大围堵的缺口。现时能否反攻,还看李显。
李显被女帝罢黜后,最亲近的,首数妻子、儿女,大家共历艰辛,使李显重登帝座后,尽可能补偿他们,造成今天韦婆娘当政,安乐觊觎“皇太女”之位的恶果。
但另一方面,患难见真情,李显与皇弟李旦、皇妹太平,建立了宫廷内罕见的兄、弟、妹的感情。
犹记得太平甘冒女帝的大不韪,远赴房州密见李显,可知其感情之笃。回来后,太平遭女帝软禁,且兴自尽的念头,其时景况,龙鹰记忆犹新。
武三思迎李显回朝,尽揽功劳,令李显从此对他死心塌地,直至武三思现时魂归地府,李显对武三思的信任和爱宠,从未冷淡下来。可是,李显能顺利成为太子,还赖李旦肯让出太子之位,李显著紧皇弟,理所当然。
没人敢公然杀李旦,然害死他还不容易,制造出像武懿宗般突然病发身亡的假象便成,李显可奈何韦婆娘和宗楚客吗?
李旦为对方诛戮目标,有迹可寻。
兵变起,大相府遇致命突袭之际,李旦和杨清仁同时遭袭,可见清剿唐室子弟,为隐形敌人的目标。不放过李旦,乃必然之事。
上官婉儿的话,触动的是李显深心里的恐惧,不容他因软弱回避,回避先害死李旦,接着是太平和其他唐室子弟。
李显一双龙目出现神奇变化,逐渐聚焦,沙哑着声音,边摇头,边自言自语般道:“朕绝不容许相王出事。”
恐怕连他自己也感这句是自说自话,苍白无力,残酷的现实是皇令难出大明宫半步,眼前放在龙桌上的毁烂圣谕,以毫不含糊的事实,道出真相。
高力士凑下在李显龙耳旁道:“昭容所说千真万确,非危言耸听,皇上明察。”
大致而言,说得不好听点,是上官婉儿一直与韦婆娘和武奸鬼勾结着,专权擅政,多方得宠,使上官婉儿成为炙手可热的宫廷红人。
可是武三思死,宫内朝外出现权力的大洗牌,上官婉儿因一向属武三思集团,自然遭宗楚客排斥,而她与韦后的关系,亦变得难以测度。
宫廷当权的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也没一个是简单的,如李显不振作起来,上官婉儿唯一选择,将是效忠韦后,失去了以往游走多方势力间的左右逢源。
若没有龙鹰,深悉李显的上官婉儿,定不肯费半句唇舌,徒揽口舌招祸。
“砰!”
李显一掌拍在桌面,双目神采奕奕,狠狠道:“就这么决定。”
此话没头没尾的,然人人清楚明白,李显作出了继册立李重俊为太子后,另一个重大决定。
李显目光落在损毁了的圣谕上,又移往龙鹰。
龙鹰轻描淡写地说道:“斩了他!”
不论李显反抗恶妻的心意如何坚定,闻言仍大为错愕,不相信一双龙耳。
龙鹰哑然笑道:“皇上请听小民禀告详情,斩韦捷是个幌子,雷声愈大愈好,造成威势。”
让李显有足够时间掌握他的语意后,续下去,解释道:“真正的目标,是收其权,撤其职,改为由一个无可争议的人代替之,此人如能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事成过半。”
没人明白龙鹰指的为谁,因搜索枯肠,仍找不到如此人物。勉强去猜,惟郭元振或张仁愿有此威势资格,不过,如以郭元振出任此职,便是降级,张仁愿勉强可以。
李显比其他人更不明白,龙眉大皱,问道:“究是何人?”
龙鹰一字一字缓缓道:“河间王李清仁是也!”
除李显外,人人均感愕然,惟大唐天子现出恍然神色,一副理当如此,为何朕偏想不到的神态,颔首沉吟。
宇文朔等惊魂甫定,瞧着李显欣然接纳的龙态,开始看到龙鹰聪明之处。
在这个唐室正统风雨飘摇的时候,李显可接受者,惟他的唐室子弟。而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就是李旦、太平两人。
因着太平,杨清仁亦变为皇族最内一重小圈子的人。干陵地震,李显找符小子密议,杨清仁是李旦和太平外,唯一有参与资格的皇族人马。
龙鹰投李显之所好,不容他三心两意,有别的考虑。
想深一层,龙鹰此招连消带打,凌厉之极,一举打破韦宗集团几垄断西京兵权的绝局,又是“天网不漏”的延续,放开所有顾忌,纵手而为。不是“引狼入室”,而是“以敌制敌”。
一直以来,杨清仁深为韦后、武三思顾忌,没保留地排斥他于权力圈子之外。现在龙鹰说动李显,安排予他最大的肥缺,几句说话,立把杨清仁争取到他们的阵营来,背后是大江联整个支撑的庞大力量,便宜至极。
且杨清仁的权位难以持久,李显何时被害死,他的官运将在那一刻寿终正寝。
最关键者,换过任何人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不想自寻死路,便须投靠韦宗集团,独杨清仁的武功才智,足当大任,又得李旦、太平全力支持,为任此职不二之眩
田上渊惯用的刺杀,在这位“不死印法”传人身上,不起任何作用,一个不好,还给他来个反刺杀。
高力士又凑往李显道:“时间急不容缓,请皇上定夺。”
高力士是“长人”,他俯身说话的动作特别夸张,尤添事情的迫切感觉。
李显问龙鹰道:“力士说得对,朕该如何做?”
龙鹰语调铿锵,字字掷地有声地说道:“皇上明察,此事不容有失,寸步不可让,须以快制慢,既不容人反对,更不可让人有异议的时间,三管齐下地进行,借韦捷羞辱圣谕的事尽情发挥,乱对方耳目下,来个奇兵突袭,完成目标。”
李显由原先的沉重,变得轻松起来,受龙鹰“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神态语调影响,兴致盎然道:“朕愿闻其详。”
龙鹰悠然道:“第一管,皇上颁旨,宇文大统领执行,御前剑士宇文朔压阵,趁韦捷仍在太极宫,立即将他逮捕归案,于娘娘赶到的一刻,宣告斩首。”
宇文朔道:“韦捷抗命又如何?”
龙鹰道:“攻其无备,到他反抗吗?谅他没那个胆子。话又说回来,谁都可斩,独韦捷不可斩。请皇上定夺。”
李显欣然道:“依轻舟之言。”
上官婉儿起立道:“皇上赐准,婉儿立即去起草圣旨。”
李显恢复帝皇风范,龙手一挥。高力士唱喏道:“准。”
上官婉儿没离场,退往李显后方一角,起草此道事关重大的圣旨。
高力士神情兴奋,为主子搓揉推拿肩膊。
龙鹰道:“第二管由大宫监去向娘娘通风报讯,若小民所料无误,娘娘对韦捷封锁玄武门,截小民之举,该一无所知,纯为在居心不良者煽动下,自把自为的鲁莽行为。”
高力士一声得令,告退离开。
没人担心在时间拿捏上出岔子,因高力士乃宫内最懂玩这个游戏的人。
龙鹰待要说话,大才女回来了,拿着圣旨恭请李显盖上玉玺。
宇文朔接旨后,办事去了。
御书房内,剩下李显、上官婉儿、符太和龙鹰的“范轻舟”四人。
龙鹰道:“最后一管,是立即召开紧急内廷会议,说有重大事情公告,相王和长公主均在被邀之列,之外就是正主儿河间王,娘娘是必然的了!”
符太道:“宗楚客呢?”
龙鹰笑道:“当然不漏他的一份,可是,他敢来吗?”
韦捷给逮捕,在背后搞风搞雨的宗楚客,绝不敢于这个风头火势的时候,踏足大明宫,左右各扑出五百名刀斧手时,他怎么办?
武三思死前的几个月,肯定在李显和韦后面前尽数宗楚客的不是,自己则加强防护,故此令田上渊在攻打大相府一役上,伤亡惨重。
符太说得对,田上渊的实力终于见底。
人人目光投往龙鹰,待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