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仙侠 黄易全集:天地明环(全11册)

第十五章 如芒在背

  

  符太从楼顶下来,蹲下,瞧着在“龙床”坐起来的龙鹰。

  所谓的“龙床”,是一张羊皮地蓆,属田归道送来的物资,对他们是豪华的享受,特别的待遇,否则就要睡石地。在张仁愿照顾十足下,墙堡有情,成为可安居之所,能抗御晚夜沙漠刮过来的寒风,将被子由头盖至脚,视无箭孔不入的毛乌素风沙如无物。

  龙鹰的“帅室”,位于西南角楼最上的第五层,三丈见方,高一丈,非常宽敞,让龙鹰一人独占,非为优待,而是因此层最近上面的角楼高台,为储存如石块、箭矢诸般战略品的重地,压根儿容不下两个人。

  东南角楼同一情况。

  挖掘壕坑的声音传上来,就像在西京的七色馆,兄弟们彻夜赶工,只不过现在不是制合香,而是为战争做准备。

  符太这么的来找他说话,非是首次,曾发生在大漠征战期间,探敌后立即来向他报告,此刻帐幕换了角楼顶层。

  符太双目闪动兴奋的精芒,道:“想不到打了个转回来,竟然多了个水井,水质清甜,比其他什么娘的水更好喝。”

  龙鹰揉眼道:“有楼门不入,却爬墙进来,想当小贼吗?”

  角楼的入口,开在墙头处,进入的是下一层,底下尚有三层,共五层,底层是地库。

  符太哂道:“就算做贼,老子亦是大贼,偷的是敌方主将的命。有否想过井下的地泉,流往何处去?要不要老子先去探路?唉!想起便有迫不及待的兴奋,索命鬼般从另一端钻出来,择肥而噬。”

  龙鹰伸个懒腰,活动筋骨,道:“肯定另一端在无定河底,快报告,小弟还要去挖坑。”

  昨夜龙鹰工作至三更天,另一批休息够的兄弟接手后,痛快的在井旁洗澡,然后上来睡觉。

  符太道:“我们算漏了鸟妖。”

  龙鹰道:“不是算漏,而是无法兼顾,幸好现在采定点攻防之策,非是高原大会战,鸟妖的鹰探能发挥的作用有限,不用那么担心。怎样?敌人正大举来犯,对吧!”

  符太道:“该说是大举准备。”

  龙鹰抓头道:“有何好准备的?”

  符太道:“一直以来,我对无定河存在错觉和误解,以为不过是一道较大的河,最后注进东面的大河去。可是,当我亲临其地,方晓得自己错得多么厉害。”

  龙鹰讶道:“你似到无定河做过实地观察。”

  符太索性坐下来,抱着两脚,得意地说道:“终引得我们看似无所不晓的大混蛋,说出这句无知的话来,可知你对无定河的认识,不比老子好多少,让老子给你来个当头棒喝,无定河非但不是一道河,且不止是个河区,而是一头能在荒漠区张牙无爪的庞然巨物,称王称霸,谁都须瞧它的脸色做人,因话事的是它。”

  龙鹰听出趣味来,问道:“先答我先前的问题。”

  符太悠然道:“只要你离开统万,这一片沙漠仍可逞威风的鬼地方,便立即投进无定河的怀抱里去,避都避不开。”

  又问道:“你睡醒了吗?”

  龙鹰没好气道:“比你更清醒,说下去。”

  符太道:“我发现了敌方的先锋部队,在乌水西北面的契吴山分三处地点扎营,大肆砍伐树木,每组营地约万人,只从军力分布,不用我多说,你老人家亦晓得敌人已掌握形势,且来势汹汹,准备一举拿下我们的墙堡。”

  龙鹰叹道:“河原又遭灾劫了。”

  黄土高原的植被已越来越少,何堪再遭砍伐,大面积地毁坏森林和草原,徒令水土流失更趋严重,底沙泛起,此消彼长下,沙漠如脱缰的妖魔,吞没耕地,填塞河湖,统万便是这样地由水碧山青,变为被湮埋的废墟。

  符太哂道:“亏你仍有伤春悲秋的闲情,敌人摆明三路进军,第一路直逼乌水和无定河交汇处的无定堡,压得无定堡的张仁愿没法向我们施援。”

  龙鹰点头同意。

  符太续道:“第二路军,将沿乌水东岸推进,抵无定河北岸后,沿河东行,推进至海流兔河与无定河交汇位置,设立据点,截断我们南归之路,将我们完全绝对的孤立。”

  龙鹰道:“剩下来的万人部队,就是用来收拾我们。”

  符太道:“是谋定后动,准备十足,制成了有效的攻城工具后,来个忽然突袭,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拿下统万。”

  龙鹰赞道:“太少的兵法愈来愈了得,只看对方立营的布局,可将敌人的战略,了然于胸。”

  符太阴恻恻地笑道:“我的兵法毫无长进,长进的是老子的耳朵,直追大混蛋。在乌水苦候整个时辰,终遇上对方的将领到来视察形势,偷听个一清二楚。对方十多人里,有个叫狄高寒的年轻将领,颇有智谋,我差点想出手宰他。”

  龙鹰道:“还听到什么?”

  符太道:“说不到半刻钟,他们离乌水往附近高地继续视察,我只好随水潜往无定河的主干流,横竖有时间,顺道摸清楚无定河的形势。”

  龙鹰道:“难怪太少忽变成无定河的知心友,原来曾经游河。敢问太少,有哪方面可启发小弟的?”

  符太道:“要明白它,须登山涉水,再加想象力,方可得点真相。大致来说,无定河主干流,十足一张半月状的大弓,向着毛乌素流去,整个区域以百计的大小河流,全以它为归宿,随它注入东面的大河去,也令无定河的势力,影响着方圆数百里的地域,每个河原区、梁涧区、风沙区、黄土丘陵沟壑区、南北草野带,均和无定河及其支流有纠缠交错、没人弄得清楚的关系。想打赢这场仗,首先须清楚无定河,其他全为废话。”

  龙鹰道:“依太少之言,最接近统万的,该为海流兔河,对吗?”

  符太说过,敌方其中一路军,会推进至海流兔河与无定河主干流交汇处,截断往南的通路,孤立统万。

  符太道:“就在南面长丘的另一边。海流兔河从北朝南流,宽窄无定,快马也要走个半时辰,方可抵达主干流。可是当两河合一,继续东行,不到三里,就是从东北方攀山越岭、蜿蜒南来的长城,也是鸡鹿塞所在处,塞东三十多里,更是大帅现时的行府银州。”

  龙鹰精神大振,道:“原来统万的位置如此具战略价值。”

  符太道:“刚才我遇到老博等,着他们勿跟来,就是要和你详谈,让你明白,默啜看中统万,有他的理由。可是,当统万落入我们的手里,统万立成可拖着他整个进攻大计后腿的心腹大患,如芒在背,所以来的三万先锋军,有二万人摆明是来收复统万的。那城墙,如老博所说的,绑着脚仍跳得上来,刚才老子几下手势,爬上角楼之顶,不计对方高手,三千金狼军,个个具此能耐,这场仗如何打?”

  又道:“那些辛苦掘出来的陷坑,可轻易掩盖,大步走过来。”

  龙鹰洒然道:“太少害怕了?”

  符太微笑道:“去你的娘!老子何时怕过。现在兴奋得热血沸腾,打这样的仗才够味儿,又叫学以致用,只要死不掉,我的‘横念’肯定臻达化境。却想听你有何保命之策。”

  龙鹰长身而起。

  符太陪他站起来。

  龙鹰从容道:“技术就在这里!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听过什么他奶奶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吗?任对方如何人多势众,我们这里地方浅窄,能光临者始终有限。我们先来个示敌以弱,任对方杀上来,请君入瓮。第一战最为关键,重挫对方锐气,接收所有攻城的战利品。想站稳阵脚吗?没那般容易,老子永不让他们有惊魂甫定的机会。来!给你提醒,我们到井底探路去。”

  符太若无其事地说道:“不!我很累,你刚休息过,由你去。”

  龙鹰呆瞪他。

  符太认输道:“我不想到下面去,因尚未满师,怕给闷死。”

  龙鹰一怔再怔,大笑去了。

  龙鹰翻下墙头,落在水井旁,博真、宇文朔、荒原舞和几个兄弟,正在打井水喝,人人眼现惊异之色的打量他。

  博真瞪他两眼后,两手连环用力扯了个盛满清水的木桶上来,一手将桶子提高,送到龙鹰面前,道:“桶子原来这么重要,没有它,喝水不会痛快,洗澡更不用说,鹰爷请用。”

  龙鹰不客气地双手捧着桶子,倒了两大注进口内,上半边身全给溅湿,赞道:“棒极了!水从未试过这么冰甜。”

  见宇文朔仍在注视他,若有所思的,奇道:“我今天有何不妥?”

  荒原舞道:“因我们从未见过鹰爷这个模样,披头散发,又像头发忽然长长了,两眼异芒闪闪,天神降世似的。”

  另一兄弟道:“无声无息下,忽从上方落下来,一时没认清楚是鹰爷,定神瞧清楚,仍不能肯定,感觉很吓人。”

  龙鹰将桶水交还博真,两手摸头,果然发长披肩,因忘了结髻,移到井口,探头照看,深达三丈的井底水反映出个模糊的倒影,虽不清晰,大致有个谱儿,一怔道:“对!连我都认不出是自己,满脸胡须的。”

  刚才要下井一探的豪言壮语,立给井底的深度拂得云散烟消,想起拿达斯要塞,地底河暗无天日、窒息幽闭的可怕经历倒灌入脑际,暗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目下的形势,不宜节外生枝。

  博真凑过来朝井底看,道:“怎可能瞧得见的?”

  宇文朔不理会他,向龙鹰道:“在下有个提议,鹰爷就保持这个可令任何人见而丧胆的模样,穿上甲冑,再加丈二长的雷霆击,肯定连熟人都认不出是你。”

  龙鹰点头道:“好主意!”

  又道:“谁陪我到南面的高丘看看?”

  宇文朔道:“在下如何?”

  龙鹰问道:“还有谁?”

  博真道:“我去掘坑!”

  荒原舞道:“沙漠和荒地的河最壮观,岂可错过?”

  三人同时跃登城墙,翻往另一边去,走不到三丈,符太从后方追上来。

  龙鹰笑道:“太少不是累得去了睡觉吗?”

  符太没好气道:“我也没想过你是从地面去探察下面的地底河,所以追上来看你出了什么娘的岔子。”

  大笑声里,四人全速奔往横亘南面的长丘。

  龙鹰对符太深刻的体会,终感同身受。

  他们登上最高的土丘,荒漠上一个个波浪般起伏的深黄色沙土丘,四面八方的从脚下延伸到天边,一丛丛的沙柳,或疏或密,无处不在地点缀着眼前由无垠沙土混成的黄色荒原,为它披上薄薄一层,又是百孔千疮的绿色轻衣,黄绿斑驳,形成统万原荒芜、苍寒、贫瘠的独特地貌。

  朝南俯视,一道河流穿破单调的半荒漠地带,冲刷成陷下去的河峡,两边坡道大致陡峭,但亦有可骑马走下去倾斜度缓和的坡段,就在眼前蜿蜒朝南淌流,正是符太所说的海流兔河。

  海流兔河起始的一段河水清澈,之后逐渐变黄转浊,以最清晰的方式,说明大河中、下游水质混浊的原因,含沙的水,最终仍是注进大河去。

  在数十里外远处,无定河现出真身,接收了海流兔河的流水,虽因着地势时而高起,时则低伏,难窥全貌,可是因无定河流经处而产生的地势变化,受河水滋润沿河成树成林的植被带,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无定的无定河,却是有迹可寻。

  他们目睹的是黄土高原上荒漠的奇迹,无定河“柔弱胜刚强”,凭借地底下珍贵水源“万泉一心”的支持,于河道无定、浅深无定、季节无定、水量无定、清浊无定的奇特高原环境下,与毛乌素沙漠纠缠抗争,顽强地从源头先朝东北行,转东、再往东南走,流向三变,形成向着毛乌素“无弦大弓”般的河道形状。永不臣服的流动,在荒原刻出巨大而执拗的河曲,汇成蜿蜒前行的水道,最终投入大河的怀抱。

  无定河能在荒漠区杀出一条活路实在不易,其地势的复杂多变,恰为它骄人的战绩。天长地久,长途跋涉,见魔杀魔、遇妖斩妖的,冲刷出一道道峡谷,两岸沙山连绵、崖陡壁立、千回百转,可以“百曲千弯”形容之。

  莽原、沙漠、峡谷、平川、千沟万壑,正是无定河一手创造出来的天然奇景,因它而存。

  符太遥指东南方的山峡,以识途老马的姿态,道:“看!那就是我们他奶奶的鸡鹿塞。”

  符太指点处,是由红石构成,朝上高耸,环列如屏,又中有裂口的山障。

  无定河就从十多丈宽的断涧流过去,东西悬崖对峙,险峻雄奇,非常壮观。

  长城从东北无限远处攀山越岭而来,连接崖断处的东边,再从西崖继续行程,延至视野外看不见的远处,倍添鸡鹿塞的威势,众人无不叹为观止。

  红峡映日,耀目生辉。

  鸡鹿塞所在的红石峡,正是长城的交叉点。其军事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被攻陷,突厥狼军可长驱直进,兵逼西京。无定河正是此长城雄关的守护神。

  龙鹰叹道:“什么示敌以弱,引君入瓮,全不管用,敌人不来则已,来定是卯足全力,狂攻猛打,不容我们有丝毫喘息空间,直至我们彻底崩溃,是个胜者全娶败者尽失的消耗战。我们须改变以往的战法,就像高手过招,永远留有余力。个人争雄决胜,叫变招,我们则是变阵,想不说句刺激过瘾也不成。”

  荒原舞问符太道:“敌方的首轮攻击,可出动多少人?”

  符太轻松地说道:“不过区区二万人。”

  宇文朔失声道:“二万人竟属区区之数?”

  符太从容答道:“勿看墙堡长相低矮丑陋,却极可能是大地上最坚固的阵垒,不当它是城,登时可令你对它有全新的感受和看法。敌人轮番来攻打我们,我们就轮番的去守。我方的厉害法宝就是两楼十二垒,守以最适合巷战的超级强弩,又不用太花气力,撑个十天半月毫不稀奇。对方得那区区二万人,怎供应得来?”

  荒原舞笑道:“就要看我们鹰爷的英明领导了。”

  宇文朔不好意思地说道:“请恕新丁无知。”

  龙鹰探手搭着宇文朔的宽肩,道:“包保宇文兄在几天内脱胎换骨,不但由新丁变熟丁,且成无敌猛将。想想我们在君子津如何杀敌,即将来攻的二万狼军里,肯定选不足这么多高手来,就将我们的小长城当为加强百倍的君子津便成。今仗胜败关键,系于默啜不晓得守统万的是我们,否则不会让先锋军来送死,这场硬仗不容易捱,但绝对捱得过。要到默啜察觉有异,指挥主力大军来攻,真正的考验才来临。”

  符太接下去道:“若我们真的孤立无援,矢尽粮绝之时,就是我们命毕的一刻。但勿忘记呵!无定河的另一边,有郭大帅主持大局。”

  又指着西南方,道:“那边乌水和无定河交汇处,有张仁愿镇守;下面田归道的二千精锐,配合边防军,日夜出击,牵制着已被我们大幅削弱的狼军,形势只会对我们愈来愈有利。再加上我们的鹰爷可随时由地下河从敌人的大后方偷袭,又一路杀回来,内外交煎,捱不下去的将是敌人,非是我们。”

  宇文朔和荒原舞第二次听到符太提及地下河,第一次以为符太开玩笑,此刻方醒觉事关重大。

  符太补充道:“当年这小子,就是凭地下河道,偷进突厥人号称永不会被破的拿达斯要塞去。”

  龙鹰苦笑道:“这小子又在作弄小弟,不过确值一试,大不了爬回来。”

  荒原舞道:“指的是否井底接通的地下泉?”

  宇文朔别头后望,咋舌道:“距离达三至四里,有可能吗?最怕遇上地底瘴气。”

  荒原舞道:“还有若支流众多,极易迷途。”

  符太笑道:“顶多白走一趟。”

  龙鹰狠狠道:“亏你笑得这么开心。依小弟一路走过来的感应,下面正是海流兔河的支流,只不过藏在地底下三丈的深处,不知多么顺畅无阻,顺流而下,花的只是两、三盏热茶的工夫。太少不随小弟下去,是错失克服心魔的良机。”

  符太道:“不要哄我。”

  龙鹰骂道:“不识好人心。”

  宇文朔和荒原舞为之莞尔。

  龙鹰道:“这样吧!第一趟小弟一个人去,抱着浮木随水漂流。如若成功,第二次整团人出动,活守活袭。咦!”

  三人循他目光瞧去,起始时什么都见不到,半晌后无定河北岸百多里的远处,隐见扬起的黄尘。

  宇文朔道:“敌军来哩!”

  龙鹰道:“是敌方探路的先头部队,人数少于一百。攻城战将在三天内发生,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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