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知己谈心
符太抵达城东南约定处,坐到一在岸旁垂钓、头戴竹笠的宇文朔之旁,后者递来另一顶竹笠,还有钓竿。
这双钓友相视一笑,关系显然与前大有分别。今早符太离开东宫前,给宇文破截着,告知宇文朔要见他。
宇文朔道:“说正事前,先旁及闲事,朝臣间正酝酿一场罢黜王庭经的行动。”
符太一呆道:“竟关系到鄙人?真古怪!我记不起在何处开罪过他们,朝臣指的是谁?”
宇文朔道:“朝廷恶斗连连,谁不被波及,所以没人可脱开关系。太医大人的问题是被视为武则天的人,武则天虽去,大人仍心怀旧主,时思报复,一旦被抓到蛛丝马迹,惊动的绝不止于下层官员,而是张柬之、桓彦范之辈,且有理没理,均牵连到武三思。”
符太有点明白,没好气道:“是否关于我炼药的事?”
宇文朔点头应是,道:“有人报上殿中省,说大人心怀不轨,炼制的药丹不单毒性颇重,其工序异乎寻常,又不肯解释清楚,还称药丹是供皇上和皇后健体之用,后经查证,禁中的侍臣对炼药的事一无所知,忙报上去,令张柬之等人大吃一惊,但也看到这是对付武三思的一个机会,当中的细节,恐怕他们才晓得。”
符太暗抹一把冷汗,心忖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廷斗内可掀起轩然大波,无风作浪,宇文朔肯通知一声,是友好的表现,也不无想先弄清楚之意。
叹道:“确是一场误会,这批丹丸一半是制来给鄙人自己用的,想不到变成一场风波,惹毛了我,我就辞官归隐。”
口是这么说,亦心知肚明谎称是为李显炼药,已犯欺君之罪,幸好确有部分可供李显之用,使了掩眼法。
宇文朔道:“在下也这么想,娘娘和武三思该也朝这个方向看。”
符太一呆道:“他们知道了?”
宇文朔道:“张柬之等人的一举一动,怎瞒得过他们,张柬之在算武三思,武三思却在想如何利用此事反制之。以朝廷斗争论,张柬之等大幅落后于形势,茫不知大人甫返陪都,凭回天手段令皇上不药而愈,更不晓得太医大人当众说出误服毒草的事情经过,且余毒未清,须以毒制毒。在这样不明情况下,贸然向皇上提出太医大人意图不轨,只汤公公那关已过不了,听说张柬之今天内会找大宫监说话。唉!真令人担心。”
符太道:“你没警告他们?”
宇文朔沉声道:“大家话不投机,一向不咬弦,兼且我们与娘娘被视为关中人,同声同气,找他们说话,徒惹猜疑。”
又道:“今次为田上渊举行的洗尘宴,表面是个普通聚会,实则内含玄机。等于政治上的表态,出席者,均被视为一丘之貉。”
符太大讶道:“竟然如此?”
宇文朔道:“就是如此,太医虽对朝政不闻不问,别人却不这般看。田上渊打锣打鼓的到洛阳来,还得武三思一方热诚款待,是向黄河帮和洛阳帮的公然示威,也令北方大帮会间的恶斗浮现无遗。田上渊打的是武三思这张牌,陶宏和易天南打的牌是张柬之。太医因有份参加宴会,故亦被视为武三思一方的人,拿着太医为武则天昔日近臣的身份造文章。”
符太一怔道:“武三思为何不警告我?”
宇文朔淡淡道:“因他等着张柬之碰个焦头烂额,以取得落井下石的可乘之机。”
符太道:“娘娘会怀疑鄙人吗?”
宇文朔大有深意地瞧他一眼,含笑道:“娘娘比任何人更清楚太医余毒未清。”
符太差些儿脸红,尴尬地道:“这叫‘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宇文朔道:“对此事,太医有何打算?”
符太道:“要想想。”
宇文朔道:“不过顺口一提!在下想晓得夫人对田上渊的看法。”
符太道:“她看不通他。”
宇文朔叹道:“在下深有同感,田上渊这趟来洛阳,必有厉害后着。”
符太道:“这家伙住在哪里?”
宇文朔道:“是从梁王府降级下来的郡王府,过去的三天田上渊很活跃,四出拜会本地有头有脸的人,只在想见易天南一事上吃闭门羹,被易天南断然拒绝。不智呵!平白失去一个了解对手的机会。”
接着道:“我还出席过另一场招呼田上渊的宴会,此人魅力十足,很容易赢得交情,不过在翠翘楼一夜,独领**的是太医大人。”
符太兴致盎然地道:“那晚宇文兄有特别的感觉吗?”
宇文朔追忆道:“有!且非常奇特,大人入门时的一阵笑声,不但来自肺腑深处,且有种旁若无人的魄度,似这才是太医大人真正的一面。”
符太一怔道:“这个感觉是好还是不好?”
宇文朔道:“初时颇有突兀的感觉,可是大人开腔解释,气氛变化了,在下猜当时在场的老江湖,没人敢怀疑大人不是真情流露,怪异处就在这里,大人有些儿似在描述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只是其中的感情,却如不怕洪炉火的真金。”
符太赞许道:“比喻用得好,想起当时发生的事,似足一场梦。”
接着压低声音道:“不过!鄙人的失声狂笑,与中毒的事没有半丝关系,是为劣徒符太高兴,那是来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骤然狂喜,故忽然失控。”
宇文朔精神大振,双目精芒闪闪,道:“此正为在下今天找大人说话的原因。”
符太担心地道:“我是一时忘形,希望别的人没老弟般的感觉。”
宇文朔欣然道:“还以为神医忘记唤在下为‘老弟’,终于听到,还很亲切,也代表老弟和老哥的关系大不相同。”
转回正题道:“其他人嘛!夫人我不敢说,可是即便是武三思,对大人并不了解,其他人更不用说,大人可随时放声大笑,乃异人怪行,谁都不会想到别处去。在下之所以感受特别,是因曾和大人深谈,且涉及田上渊,特别留神。大人踏入沧浪轩的一刻,眼光集中于田上渊,接而纵情长笑,令在下有会于心。”
符太低声道:“紧张吗?”
宇文朔傲然道:“比任何时刻更冷静。”
符太又问道:“老弟是个有耐性的人吗?”
宇文朔思索道:“少年时我是个性急的人,没有等待的耐性,可是过了三十岁,那是三年前的事,竟发觉自己改变了,改变的不是性情,而是对光阴的看法。”
符太点首着他说下去。
宇文朔叹道:“昼夜如轮,岁月如流。少年时总像有用不完的光阴,有期待时还希望时光的流逝增速,瞬即届满。可是,年事日长,对光阴的看法变得相反,即使期待某一时刻的来临,内心却盼望光阴的步伐怎么迟缓仍不打紧,愈慢愈好,只恨光阴的步伐从不因人的意愿有分毫改变。在下的耐性就是这么养成的。漫长的等待,光阴缓似蜗牛,我所愿也。”
符太动容道:“老弟的看法非常深到,也瞧出对自己了解透彻。解决了耐性的问题,老哥我还要向老弟说一件真人真事。”
宇文朔道:“神医非常人也,令在下有与知己谈心的滋味。唉!很久没这个感觉,长大后,我少有向人吐露心事。请神医指点。”
符太欣然道:“老弟善解人意,知老哥的所谓真事,含有警惕的用意。”
清清喉咙,道:“就在我第一天返洛阳,被带到东宫内苑繁花殿为皇上诊治,皇上正和娘娘、武三思、宗楚客和纪处讷在密议,此事本没何出奇处,奇就奇在当时陪在末座的,还有个叫崔湜芝麻绿豆般的小官儿,而据武三思所言,明天这小官儿的官再不小了,将被擢升为中书舍人。”
宇文朔一怔道:“崔湜不就是敬晖的心腹?”
符太道:“老弟既然晓得,省去我不少唇舌。现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利之所在,没人可信赖,错信了,后果极可能是诛家灭族。”
宇文朔目光转锐,道:“太医大人之利,又在哪里?”
符太淡淡道:“这个容后再谈,此事对老弟有警惕的作用吗?还是认为自己早明白这个道理?”
宇文朔道:“是当头棒喝,本模模糊糊的事,骤见分明。大人请放心说出来,在下有分寸的。”
又道:“顺口一提,最近朝臣内发生过一件趣闻。唉!说是趣闻实充满讽刺苦涩的味道,尤其比对大人刚透露的机密。”
符太大感没挑错合作伙伴。不论自己自恃多高,亦知在现今的情况下,去惹有整个韦武集团在背后撑腰的田上渊,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使田上渊肯和自己单打独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跟了龙鹰那混蛋这么久,多少明白匹夫之勇的败事有余。可是,如能将宇文朔争取过来,势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唯一的顾忌,是怕他急进。
问道:“究竟是怎样子的趣闻?”
宇文朔道:“你晓得杨元琰吗?现时的职位是右羽林将军。”
符太摇头道:“未听过。”
宇文朔道:“没有关系,最近杨元琰向皇上请求弃官为僧,真正的原因没说出来,可是人人晓得他对政局心灰意冷,故萌退意,出家当和尚是借口。”
符太想起姚崇,心忖杨元琰是另一个聪明人。
宇文朔续道:“可是敬晖竟毫不体谅,还对杨元琰冷嘲热讽,因杨元琰多胡须,貌似胡人,敬晖竟说若他当时晓得的话,会劝皇上割去他的胡头,一了百了。而杨元琰则答他,说‘功成名遂,不退将危。此乃由衷之情,非徒然也’。敬晖对他的答词自是不以为然。唉!谁是聪明人,比对现在大人透露的事,昭然若揭。”
符太压低声音道:“鄙人认出田上渊是谁。”
这句话本没头没尾,又突如其来,却听得宇文朔双目精芒陡盛,整个人变得威猛无俦。
他没有说话,凝神聆听。
符太话题一转,道:“老弟明白符太和鹰爷能衷诚合作的基础在哪里?”
宇文朔神色凝重地道:“愿闻之!”
符太道:“符太这家伙之所以肯投向鹰爷,皆因清楚凭他一人之力,没法达成心中大愿。”
宇文朔道:“是什么心愿?”
符太道:“他要找一个人,并将此人的图像画出来,鄙人看过了。”
宇文朔道:“田上渊!”
符太点头。
宇文朔皱眉道:“神医和鹰爷究竟属何关系?”
终于到了关键时刻,宇文朔是否能争取过来,取决于宇文朔对龙鹰那混蛋的态度,符太出错牌,即使全局未输,至少输掉眼前的一手,后果无从估计。
符太不用作伪,已是言恳意诚,因说的是真话,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是兄弟的关系,若有一字虚言,教鄙人地灭天诛。”
龙鹰目光离开卷页,望往舱顶,大口地呼吸。
符太此子爱冒险、爱行险着、自把自为的性格始终不变。换成是自己,这个险绝不去冒。
符太在处理宇文朔的关系上,多了他以前欠缺的人际技巧,是个进步。提及崔湜的事非常巧妙,也使宇文朔清楚他不属于韦武的阵营。
亦不得不承认,风险虽大,如冒得其所,收成丰硕。
现时在北方,能对抗北帮的唯一力量,就是以宇文朔为代表的世家大族。然不可不防的是,肯定有大批的家族领袖,倒向韦后的一方,大家同声同气也。
龙鹰的目光回归《实录》。
宇文朔没现惊异神色,颔首道:“与在下的猜测,差距不大。”
符太好奇问道:“那小小的差距,是什么?”
宇文朔道:“神医与鹰爷关系密切,自不待言,在下想到的,神医也像鹰爷般是有心人,以天下为己任。”
符太讶道:“原来老弟对鹰爷有这般正面的瞧法。”
宇文朔苦笑道:“对鹰爷,在下仍非常不服气,但又不得不服气,其谋略手段,出神入化,教在下空有浑身气力,却无处着力。然而他的确英雄了得,令人心服。感觉很矛盾。”
接着道:“神医解开了在下的疑团,就是老哥你的利之所在。但又有另一个疑团,鹰爷对大唐是放手不理,还是另有计划?老哥返洛阳来,代表的是什么?”
符太道:“现时的情况,根本不到他来管,且因则天大圣皇后的事,鹰爷为此非常伤心,是时候到外地散心。”
又神秘兮兮地道:“鄙人则是散心回来,故受鹰爷之劝,返洛阳负起保着皇上万安之责,只没想过,符太遍寻不获的人,竟给鄙人寻到。”
宇文朔道:“神医如何通知符太?”
符太道:“没有办法,只能待他回来,不过任符太如何胆大妄为,也晓得机会尚未出现。既然如此,实无让他知道的迫切性。”
宇文朔叹道:“想不到一直毫无头绪的悬案,可在短短数天内水落石出。我现时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是听老兄你细说根由的时候了。”
符太道:“我现在说的,夫人亦被牵涉其中,希望老弟能亲口答应我,未得老哥我同意前,不可泄出半句话。”
宇文朔斩钉截铁的答应,道:“有崔湜的前车之鉴,还不明白吗?”
符太声明道:“现在鄙人是转述符太小子的话,故你只可听,不可问。”
宇文朔颔首同意。
符太道:“关于夫人的部分,是鄙人的猜测,未必是那个样子。”
宇文朔道:“明白!唉!不是真的明白,大人和夫人的关系,在外人眼里扑朔迷离,没人弄得清楚。”
符太微笑道:“因为她也在寻人。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