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独孤血案
宇文朔道:“首先,在下须向神医坦白,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以示诚意。同一件事,在下曾请教各方高明,但只说大概,从不触及细节和心内的疑惑。”
符太讶道:“为何这么看得起我王庭经?”
宇文朔叹道:“因着神医和符太的师徒关系,神医是最有可能解开多年来横梗心内疑惑的人。神医如不愿回答,直接说出来,宇文朔绝不强神医之所难。”
符太道:“那老弟将问的事,当与大明尊教有关系。说吧!不过!你坦白,我也坦白!世上并没有‘知无不言’这回事,只可挑些可以说出来的回答你。”
宇文朔欣然道:“神医够坦白。”
接着双目射出哀伤的神情,满怀感慨地道:“事情须追溯回多年前在西京,当时仍叫长安,所发生的一桩灭门惨案。”
符太点头道:“老弟指的该是独孤善明,一夜之间,府内二百二十人全遭毒手的事。可以告诉你的,是符太与此事没半点关系。”
宇文朔道:“我们从来没有怀疑符太。”
符太好奇心起,讶道:“那怀疑什么呢?”
宇文朔道:“在下即将说的,牵涉机密,请神医代为守口。”
符太暗忖这个没问题,老子不会说出去,而是写下来。点头表示应承。
宇文朔现出追忆的神态,喟然叹道:“‘独孤血案’和‘房州事件’,是二而一的事,在下正是当时在房州应付刺客的主要策划人,事后更对敌人的实力一清二楚,故敢断言,即使以同一批刺客的实力,仍难如在‘独孤血案’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尽歼包括独孤善明在内、全府二百二十人,事发时没人能逃生,至乎发出呼救的叫声。”
符太心里窃喜。
宇文朔心里的疑惑,当然非是最近开始,而是惨案发生后一直横亘心内。不过事有缓急轻重之别,在李显登基前,首务是扶持李显,现在李显已成皇帝,北方世族初步立稳阵脚,才智之士如宇文朔者,隐隐掌握到“独孤血案”非像表面般简单,就是争夺《御尽万法根源智经》,而是牵连到错综复杂的情况。如果眼前这家伙够想象力,甚至可寻到与妲玛、杨清仁,至乎“东宫惨案”的脉络。
自己该采何种态度?
还用对台勒虚云客气吗?当然拉一派打一派,唯一令符太有点顾忌,是对妲玛的影响。在北方世族眼里,妲玛属韦后的人,而在目前的情况里,宇文朔须与韦后保持良好关系。可是对杨清仁或洞玄子,绝无这种优待。
符太故意不说话,装作思索。
宇文朔道:“唯一的解释,是独孤善明阖家被下毒,下人们连求救也办不到,即使武功强如独孤善明,功力亦大打折扣。”
又期待地盯着符太道:“世上有这么可怕的施毒手段吗?事后受害者又没有丝毫中毒的征象。”
符太趁机收风,道:“天下间,怕只有鄙人能答老弟的问题,却要先弄清楚一些事。告诉我,独孤善明何德何能,竟招来如此奇祸?少点资格,肯定没人肯花这个精神和时间。”
宇文朔双目精芒乍闪,因听出符太的弦外之音,就是清楚用毒须花的精神和时间,间接显示“丑神医”晓得对方的手法。徐徐道:“可以这么说,不论身份、地位和武技,关中第一人的称誉,当之无愧。灭门惨事发生前的一个月,在下从天竺返长安,与他见过两次,得他推许,他亦赢得在下的尊敬。”
符太不满意地咕哝道:“就这么多?”
宇文朔别过头来,用神打量他半晌,道:“神医还想知道有关独孤善明哪方面的事?”
符太提醒自己说话须经脑袋,稍有不慎,将令宇文朔掌握到自己知得太多或太少。道:“当年返回神都,则天大圣皇后问过鄙人类近的问题,故此我对‘独孤血案’的始末颇清楚。但当然,鄙人不敢像问老弟般询问则天大圣皇后。这方面老弟勿隐瞒,否则会影响鄙人的判断。”
宇文朔道:“究竟关于哪方面呢?”
符太道:“独孤善明因何如此富有?”
宇文朔现出不堪回首的惨然之色,如此神情,发生在这个现今北方世族坚毅卓绝的领袖身上,令人感受深刻。苦涩地道:“独孤善明曾被视为关中世族的中兴,不单武功冠绝,且长袖善舞,除愈做愈大的米粮生意,又沾手丝绵和香料,遇害前六年,获选关中商会的龙头,与黄河帮的陶宏关系密切。在关中,谁说的都不算,要独孤善明说了才算,故虽被武则天视为眼中钉,仍不敢动他,因怕惹起北方世族的反扑。他的遇难,令人不由想到武则天处去。”
符太道:“老弟自己又怎么看?”
宇文朔沉吟片刻,道:“正因太明显了,反使我感到栽赃嫁祸的味道。现在武则天已去,神医如肯赐告真相,我们非常感激。”
符太暗忖难怪选独孤善明来祭旗,原来独孤善明竟是如此举足轻重的人物,当时台勒虚云是唯恐天下不乱,如果在“独孤血案”后再来个李显归天,想不天下大乱,难矣!岂知台勒虚云一个临时急转,杀李显改为牺牲以大明尊教为主的刺杀集团,凭此让妲玛成功打进李显集团去,且顺势让人干掉欲翦除的人,一石数鸟,手段之狠辣,令人咋舌。其中思量的改变,要台勒虚云本人方清楚,然剩看成果,台勒虚云的改弦易辙,成效骄人。
符太道:“则天大圣皇后与此绝无关系。”
宇文朔恢复常态,道:“神医凭什么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符太道:“纯为感觉,如果是则天大圣皇后指示的,她根本没问我的闲情。若我是则天大圣皇后,要杀就杀李……嘿!即是现在的皇上,何用打草惊蛇?”
宇文朔不解道:“如对方的目标,真的是皇上,不又是打草惊蛇吗?”
符太耸肩道:“杀不了非是问题,嫁祸成功足可达致目标,就是愈乱愈好,这样方可从中得利。”
宇文朔步步紧逼地道:“谁能从中获利?”
符太道:“当然是准备最充足的人。”
宇文朔道:“然而事情并没朝这个方向发展,针对皇上的阴谋,被彻底粉碎。”
符太道:“老弟想想吧!如果刚好碰上则天大圣皇后派武郡王到房州接皇上回朝,刺杀成功也好,失败也好,结果仍没有分别。就是高举复兴唐室的大旗,揭竿而起。对吗?”
宇文朔双目电芒烁闪,似到此刻才真正认识符太的丑神医,好半晌后,沉声道:“武则天认为是谁干的?”
符太轻描淡写地道:“默啜!”
宇文朔皱眉道:“不是大江联?”
符太叹道:“有分别吗?”
宇文朔一怔道:“神医晓得很多我们闻所未闻的事。”
符太道:“只因符太那小子曾是鄙人的不肖徒。则天大圣皇后和胖公公问起那小子关于大明尊教时,鄙人亲耳旁听。天下间,唯有默啜使得动大明尊教和秘族的高手,大明尊教到中土来,更存报复之心,不可不察。凭此点,已知他们不可能与则天大圣皇后善罢。”
宇文朔道:“符太如何回答武则天的诘问?”
符太冷然道:“混毒!”
宇文朔不解道:“混毒?”
符太道:“混毒乃用毒的至境,利用环境各方面的条件,多方布局,令被施毒对象经长时间无知无觉地在体内积聚某一成分组合的‘毒苗’,最后以‘毒引’爆发之,不一定致人于死,却可大幅削弱目标的应变之力。可以说是精心炮制的人为风土病,防不胜防。”
宇文朔恍然道:“世上竟有如此处心积虑的用毒方式!神医一席话,教在下茅塞顿开,神医指的长时间,是多久呢?”
符太道:“可以是经年累月,也可快至十天八天,就看施毒者掌握的‘毒料’和本身的才智、功力,还须看渗透目标家园的深广度。”
接着道:“惨案发生后,老弟有否到事发处仔细搜寻?”
宇文朔现出怵然之色,面容一黯,语气仍保持平静,道:“在接着的十天,每天我都到那里找寻蛛丝马迹,只恨没想过混毒之法,致茫无头绪。”
又充满希望地问道:“如何利用环境下毒,神医可予在下一点提示吗?”
符太知道取得这位新一代北方世族的领袖初步的信任,因透露的,是舍他外不可能得到的消息和知识。
事实上,宇文朔提供的资料,使符太重新思索本教的人被骗来中土,招致灭教之祸的原因和始末。就他所知,要对付如宇文朔所描述独孤善明般的高明人物,当时到中土来行事的人里,没一个有此斤两。一般的混毒手段,绝奈何不了独孤善明,至乎被他早一步察觉。
要对付独孤善明,须自己亲自出马才成,但仍非有十足把握。若独孤善明没受毒害,肯定能突围逃走,故整件事充塞难解的疑团,不像表面般的简单。
在符太眼里,教内其他人全是蠢材,但怎么笨,干掉李显肯定达成默啜力图颠覆大周的目标,不会因台勒虚云几句说话,节外生枝,费时失事去干须冒高险、吃力不讨好的事。问题在对方确曾以几页《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为诱饵,又经法明验明正身,若非是台勒虚云在背后策划,又是何人?
符太糊涂了!
符太道:“恐怕须亲临其地,我方可以就这方面说多点。咦!老弟有没有留意府内所植花草树木,又或嗅到特别的香味?”
宇文朔现出凝重神色,点头道:“给神医提醒,也是在血案前拜访独孤善明比较深印象的,是在府内的中园见到带着红、黄、紫三色的白花,小如拇指头,可是当数以千计的小花杂生草树之间,确蔚为奇观,且香气飘逸。当时我问独孤善明,因此花我从未见过或听过……”
符太拍腿道:“这就是了,此花名‘满天星’,产自大漠西北,生命力特强,能在半干旱的土地生长茁壮,单独入药,有宁神壮气的作用,嗅之亦能提神。独孤善明既懂香料,当知此为配制香料的良材,岂知正中贼子之计。唔!这些贼子,对独孤善明下过苦功,不似是万水千山到中土来行事之徒。”
宇文朔目闪奇光,沉声道:“‘满天星’正是独孤善明告诉我那种小花的名字。”
符太心中叫妙,这样愈发令宇文朔晓得自己不是胡诌。冲口道:“主布局大致完成,只须‘毒引’,这方面的手法可层出不穷,最彻底有效的是在水里下毒,又或以偷龙转凤的方法,将膳房调味的材料如油、盐、酱、醋,添加毒引,改变被施毒者对‘满天星’的反应,毒发的症状因人而异,即使武功高强者,也会出现反应迟钝的情况。如对方里有与独孤善明相埒的高手,猝不及防下,独孤善明绝捱不过十招之数,这就是混毒的威力。”
宇文朔怔怔地瞧他好半晌,道:“神医说及混毒,在在显示出在这方面是大行家,涉猎深且广。”
符太暗骂自己没有节制,不懂分寸,将错就错道:“鄙人对所有旁门左道的手段,均感兴趣。”
宇文朔深思道:“神医说得对,确不似是阔别中土近百年,初来甫到,人生路不熟的大明尊教妖人办得来的事,如他们是奉默啜之命而来,更不会碰无关的人,我怀疑默啜从未听过独孤善明之名。”
符太道:“老弟还有问题想问吗?”
宇文朔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符太道:“没问题,帮得上忙,我是义不容辞。”
宇文朔大喜道:“多谢神医,在下代表关中独孤家和宇文家衷心感激。”
符太压低声音道:“老弟须视此为我们两人间的秘密协定,如此方能收奇兵效应。”
宇文朔点头道:“在下也这么想。”
此时高力士出现在门外符太视线及处,打出手号,表示须在半刻钟内起行。
符太道:“老弟出席今夜的翠翘沧浪夜宴吗?”
宇文朔欣然道:“在下刚想说这件事,何不一起赴会,在下还有一些事,想向神医请益。”
符太将声音压至低无可低,沙哑着道:“老弟怕要先行一步,因鄙人另有重任,须去接妲玛夫人赴宴。”
宇文朔难以置信地道:“神医接夫人?”
符太低声道:“你晓得邀请夫人内里的情由吗?”
宇文朔道:“依德静郡王的说法,是田上渊对夫人心仪已久,但求一见,亦知夫人应邀的可能性,近乎不存在,岂知竟得她答应,至于神医被邀出席的原因,在下没有深究,皆因谁不想与神医攀交情?”
符太愕然道:“谁是德静郡王?”
宇文朔道:“德静郡王是梁王降爵后的称号,现在武攸宜成息国公,武懿宗为管国公。唉!改个爵号又如何?其他一切不变。张柬之等枉作小人。”
符太道:“蠢就是蠢,神仙难变。不好意思,鄙人须立即赶去接夫人。”
宇文朔连忙起立,陪他走到门外去,已坐入御者位置的高力士扬声道:“太医大人请登车。”
符太拍拍宇文朔的宽肩,心忖世上如他般魁梧英伟者,找不出多少个来,塞外具此体型的人较多一点。道:“鄙人晓得老弟意犹未尽,不过最好隔一段时日才好来找我,稳妥些通过宇文大将军知会我,到哪里见都成。首要保密。”
宇文朔点头表示明白。
符太的心早飞到妲玛处去,想着若对她挨挨碰碰的,美人儿如何反应。
龙鹰掩卷暗叹。
想不到当年没法解开的谜团,给符太两个照面解开了。当然!还因自己掌握了符太当时不晓得的秘密。
杀独孤善明者,田上渊是也。策略一如行刺陶宏之弟陶过,翦除前路的障碍。亦明白了妲玛之所以肯见田上渊的原因,台勒虚云亦在怀疑田上渊。
符太见到田上渊,会有感觉吗?他很想知道,然看戏看全套,跳到那页去看,将破坏了循序渐进之乐。
龙鹰打开《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