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绝不缺席
回到铺子,尚未入黑。
今次竹花帮留下来的兄弟,包含郑居中有六十五人,加香怪、龙鹰,后来加入的何凡康,总数六十八人。
经过两天的忙碌,购置所需用品,大致上安顿下来,住宿分配妥当。众人商议后,为使消息不外泄,决定不聘请任何人,一日三餐、打扫、洗濯等日常杂务,由自家兄弟一手包办。
龙鹰返铺后,就是与众兄弟在工场旁的饭堂,共享首个在这样情况弄出来的晚膳,坦白说,难吃得要命,却没人有半句微言,还吃得兴高采烈,满堂笑语。
香怪治装回来,终撑不下去,睡个不省人事,到此时方醒过来,沐浴后换上新衣,中途加入晚膳。
龙鹰以他神都社交常客的眼光,看一眼坐到身旁来的香怪,瞧得倒抽一口凉气。
过去了的一段日子,折磨得香怪非常凄惨,唯一剩下来的,是双眼仍具神采,显示出不屈的意志,其他没一件可拿出去见人。皮黄骨瘦、头发稀疏灰白,比他真实的年龄至少老了十多岁,三十来岁的人,却像个小老头,加上个子不高,反是一身破旧衣服时“入型入格”。现在则是“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要他去追求现今红遍大河南北的当红名妓纪梦,只是个天大的笑话,比造梦更不切合现实。
郑居中、李趣、何凡康,至乎每个兄弟,对此想的均是同样的看法,故人人对今夜香怪的北里之行,一字不提。
龙鹰向何凡康道:“今晚没你的份儿,因为我和香大师是扯着武延秀的衫尾到秦淮楼去,待摸熟地方,必不漏掉你老哥。”
何凡康尴尬道:“我只是一时胡言,范爷勿介怀,我留下来是应该的,因师父不在,工场百废待举,当然由徒儿们继续努力,免蹉跎光阴。”
龙鹰见他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明白其故,是不忍卒睹。
郑居中惊喜道:“范爷真有办法。”
香怪默默吃饭,今晚的事,对他形成沉重的负担,以他高傲的性情,宁愿留在自己能纵情发挥的制香场,远胜出去丢人现眼。
于兵家而言,此为未战先怯,必败无疑。
龙鹰道:“今夜到秦淮楼去,有两大任务。”
众人肃静下来,静听他说话。
处于现时中土最繁荣兴盛的帝皇之都,他们却是深进敌人腹地,处处草木皆兵,西市的本铺似成为了唯一可躲风雨的避难净土,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这种表面的安稳绝靠不住,随时可化为乌有。成败的关键系于“范轻舟”身上,故人人全力以赴,团结在他的大旗下。
龙鹰对未来的规划,是最佳激励士气的灵丹。
“首先,我们是让香大师他亮相,什么都不打紧,最重要是让人人晓得沉寂多年的鲁丹重出江湖,且身上带着没有人能形容、奇异至极、嗅所未嗅的香气,来个现身说法,证明香大师他宝刀未老,今次的东山再起非同小可,宵小让路。”
众人齐声叫好喝彩。
香怪的卖相顿然变得无关痛痒,他炮制出来的合香方为关键。
香怪现出深思之色,被龙鹰的豪言壮语打动。
龙鹰补充道:“亮相尽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却莫过于到最兴旺的青楼,听最红的名妓弹琴唱曲,且为令皇甫长雄神魂颠倒的美人儿。所以今夜是去向皇甫长雄示威,一下子拿着他的要害,教他没法逃避,更怕丑行被公诸于世,特别是进入美人儿的耳朵里去。简单的一招,当是向皇甫长雄讨点利息。”
众人轰然叫好。
龙鹰说的,所形容的效果,于情理之中,没有夸张,问题在有否这个胆量,并能应付因之而来的后果,皇甫长雄的反击。
何凡康是香怪外,最明香怪吃过什么苦的人,兴奋地道:“最好折磨得他夜不安寝,噩梦连连。”
郑居中沉吟道:“这是心战之术。”
龙鹰胸有成竹,徐徐道:“其次,就是‘强势复出’四字真言,输?没问题,重点是莫输威势。我们的老板今晚到秦淮楼去,不是要讨好纪梦,她可以对我们不屑一顾,我们也可以如此回报她。人与人的交往很奇妙,难作强求,我们随心行事,压根儿不用计较后果,故亦没有成败可言。”
香怪听得目射奇光,连脊骨也似乎较前挺直,变化神奇。
没人作声,目光全落到香怪身上去。
香怪见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众矢之的,竟没丝毫窘迫之态,闪亮的眼神扫视众人,最后迎上龙鹰,傲然道:“过去的一段日子,像误闯修罗地狱,不堪一提。本人知道的,是再不用以酒色麻醉自己,放弃自己。今次之所以能重生,是范爷让本人与心上人重逢,因而对其他女人,再没任何兴趣。”
龙鹰笑道:“老板爱上的,该就是即将面世的合香。对吧?”
香怪长笑道:“范爷知我心!”
喝彩、怪叫,填满饭堂。
看到香怪意态豪雄的侃侃而言,人人大感安慰。
香怪乃成败另一关键,否则龙鹰即管能呼风唤雨,但巧妇遇上无米之炊,只能徒呼奈何。
龙鹰知激励起合香天才的性子,不用为他担心。
欣然道:“对付皇甫长雄的事,替老板代劳了就不够痛快过瘾,就像合香,要亲自嗅过,方明白箇中美妙。”
李趣喝道:“范爷说得好。”
众人再次喝彩。
香怪双目射出狂热神色。
龙鹰心忖香怪非是正常人,说多了,将弄巧反拙,不知激发出什么东西来,须适可而止,也想趁此等待武延秀的间隙,读多几页符小子的《实录》。
告退去也。
在常青和茂平两小子伺候下,符太大显神医手段,精配出效性不同,但若依序服用,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七帖药,连自己也感满意。
汤公公奇谋建功,去掉心事,其病至少痊愈一半,否则什么灵丹妙药,仍不起作用。
此时,尚药丞韩登来了,嘘寒问暖几句后,请他到药库内一角私下说话。道:“太医吩咐卑职办的事,已见眉目,擢升常青、茂平为主药的文书,将在几天内发下来。”
对官场已有一定认识的符太,韩登的前倨后恭,他不以为异。现时五王已去,韦武集团的人全面掌权,本属张柬之阵营的人马,不是丢官降职,就是投向敌营,韩登是其中之一。
为官之道,首要仰察上情,韩登主动卖账给丑神医,正是深明为官要旨。
若是以前的符太,至少让韩登听几句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现在只感到他的可怜可悲,但也没兴趣和他交谈,又或安他之心,冷淡回应几句,偕两个小子赶往大宫监府,留下两人煎药,自己则开溜去见宇文朔。
符太、宇文朔头顶竹笠,扮作两个在桥底垂钓的渔民,一在船头,另一在船尾,背对背传音说话。
河宽五丈,一艘靠在岸边的小船,不会阻碍其他船只的往来。
没有隐瞒的,符太道出汤公公用心良苦的半诈病,与即将发生的情况。
宇文朔没想过丑神医说的是田上渊以外的事,却事关重大,是处于其位置不可能得悉的消息,沉吟思索。
符太不说话,待他消化。
好半晌后,宇文朔吁一口气,传音道:“据大人所说的,大人也是今早才知此事,所以约我来会,该与此无关。”
符太道:“我找你来,是为问一件事,就是在过去的一个月内,被老弟密切监视的田上渊,是否有一段长达十多天的时间,没有公开现身活动?”
宇文朔一震道:“陶过是被他亲身下手刺杀。”
符太道:“老弟自己猜到,省去我的唇舌,此正为田上渊的作风,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命中对方要害。独孤善明如是,陶过如是。若非关中出了老弟,至今仍是群龙无首。”
宇文朔叹道:“黄河帮危矣!只恨对此我是有心无力。”
符太不解道:“因何有心无力?”
宇文朔道:“五王明升实贬,与陶过遇刺身亡,接踵而来,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武三思、宗楚客、田上渊连成一气,黄河帮顿然变得孤立无援。既不能取得朝廷的支持,又痛失支柱,声誉上的损害,会使一向支持黄河帮的地方帮会离心,怕惹祸上身。在北帮进,黄河帮退的恶劣情况下,后者将如江河日下,再难回勇。”
符太不解道:“明知田上渊有亡黄河帮之心,仍没法尽点人事?田上渊势力愈增,对你们愈不利。”
宇文朔道:“情况异常复杂。”
沉默片刻,续道:“即使在我宇文一族里,只有在一个情况下,十多个族系方能团结在一起,就是家族整体的利益,如扶持仍在房州落难时的皇上、赴飞马牧场争夺‘少帅冠’,遑论关中其他诸世族。独孤善明在世,独孤家和我宇文家情谊深厚,确能起领头的作用,现在则再没有如独孤善明般说了算的人。”
符太道:“老弟成为了御前剑士,堂弟宇文破为飞骑御卫统领,谁敢不惟你们宇文家马首是瞻?”
宇文朔沉声道:“可是独孤家因独孤善明遇害,式微衰落,却使我们失去支援,实力减弱。回想起来,有心算无心下,宗楚客一直在分化我们,令他在关中影响力日增,到今天方晓得他另有居心。”
符太冷哼道:“独孤善明与宗楚客肯定关系很差。”
宇文朔道:“表面没什么,可是独孤善明素不喜欢宗楚客为人行事的作风,但有多少人具独孤善明的慧眼?”
接着思索道:“宗楚客处心积虑,刻意笼络,故而关中诸族,依附者众,兼之他长期在关中当官,又在‘房州事件’上与关中武林密切合作,谁不给他面子?经长年耕耘,现今五王已去,再没有压抑宗楚客的力量,兵权尽入他之手,如果我在没有真凭实据下,出来指证他,即使敝家族内,恐仍找不到多少个人支持我,非常不智。”
符太道:“然则老弟相信我对他的指控吗?”
宇文朔断然道:“深信不疑。”
又道:“我力所能及的,是大幅拖慢田上渊在关中的发展,惟现时仍未有具体的想法,须看田上渊对付黄河帮的行动,会否惹起公愤,引致对北帮的恐惧。”
接着沉声道:“有个问题,一直横梗心内,可是际此汤公公诈病苦谏皇上的非常时刻,形势危急险恶,故不得不请教老哥。”
符太笑道:“老弟一句老哥,登时令老哥心软。”
宇文朔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我想弄清楚鹰爷的想法。”
符太道:“老哥我只可以用‘仍有后着’来答老弟。”
宇文朔道:“鹰爷对李重俊是否有期待?”
符太淡然道:“我刚回来之时,李重俊来见我,我告诉他,若他只是想保命,我可以玉成其愿。不过却被他拒绝,因不甘心。”
宇文朔道:“你们信任我吗?”
符太道:“是言之尚早。现在我们须抓紧田上渊,不动声息的暗扯他后腿,信任是建立在长期的合作上。”
宇文朔默然好一阵子后,道:“可是我却信任大人,五王被罢相的那个晚夜,我和干舜世兄谈了整个时辰。大部分时间,我在聆听,听他抒发心内的不满。”
符太饶有兴致地问道:“他有何看法?”
宇文朔道:“先此声明,我没有向他透露和老哥的关系。”
符太欣然道:“慎重是必须的。”
宇文朔道:“他认为大唐败局已成,暂时看不到任何出路。”
符太冷冷道:“可是韦、武等人刚好相反,认为前途光明。”
宇文朔没理会他对韦、武的嘲讽,沉着地道:“期间他多次提起鹰爷,我没表示支持,他也不敢就这方面说太多。”
符太道:“我明白,老弟是想争取他到我们这边来。”
宇文朔道:“我们将力量集中在‘独孤血案’上,矛头指向田上渊,收窄打击点,只要我将太医大人对混毒的判断说出来,将是个非常好的开始。”
又道:“皇上因害怕魔门两个老妖孽,所以不容我离开,可是我们必须有人早一步到西京去,做好准备和部署。这个人选,就是干舜。”
符太清楚干舜为人,知道他崇拜龙鹰,道:“这方面,老弟自己拿主意好了。”
宇文朔道:“最后一个问题。”
符太道:“问吧。”
宇文朔道:“妲玛夫人怎样看田上渊?”
符太轻描淡写道:“她感应到藏在田上渊身上的五采石。”
宇文朔一头雾水,一怔道:“什么是五采石?”
符太长身而起,徐徐道:“夫人今次到中土来,就是要寻回她大明教被盗的镇教之宝,现在从田上渊身上找到失物,田上渊多添一个罪证。当夜,又或沧浪夜宴后某个晚上,夫人独自出手,希望物归原主,却为他所伤,其中情况,夫人没说出来,如非本太医看破她负上内伤,她仍不肯说。”
宇文朔别过头来看他,现出震惊之色,对妲玛的武功,他知之甚详,因曾在“房州事件”紧密合作过。
符太俯视着他,道:“小不忍,乱大谋,胜负非是决定于二人争雄,而是一场席卷塞内、塞外的战争。干舜看得很准,如此连场大战、文斗武比,天下间能胜任者,惟鹰爷一人,故他绝不缺席。”
说毕,洒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