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解禁之夜
龙鹰双目精芒闪闪,冷冷道:“问题就在小弟一生玩命成性,而能玩命的首要条件,就是肆无忌惮,不可以有后顾之忧。荣老板你来告诉小弟,若你要对付我,可从何处入手?”
香霸几哑口无言。
他也是最有资格回答龙鹰的人之一,因直至飞马牧场,大江联仍一心要杀龙鹰的“范轻舟”,却是始终差那么的一点点。
在他们眼里,“范轻舟”若如一个影子,缥缈如神,无隙可寻。
香霸满怀感触地叹道:“看来老弟表面虽然威风八面,却如我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另一种的不圆满。”
龙鹰故作惊讶地说道:“荣老板竟是认真的,令小弟百思不得其解,怎可能呢?”
他当然明白香霸的不圆满,是因得不到柔夫人有感而发,更不圆满处,是被符小子横刀夺爱,占据了柔夫人的芳心。
然而不得不问,没反应恰是反应的一种,会使香霸对他的毫不奇怪,生出疑心。
触及香霸心事,他一双锐目现出龙鹰从未在他处看见过的黯然神色,道:“或许圆满从来没存在过,不论如何春风得意的人生,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完美,使人引以为憾,至乎将圆满彻底破坏。”
接着朝他瞧来,道:“如我们扪心自问,坦诚地面对自己,我们要的,是遇上的每个美女,只恨到天下美女任你予取予携时,唾手可得变成索然无味。这就是圆满的本质,就是永不圆满。”
龙鹰自认识香霸以来,尚为首次和他在谈论的话题上离开“生意”。显然香霸再不像以前般对他有戒心,也令他碰触香霸深藏的另一面。
香霸确该有憾,问题出在他的人身上。他要得到女人的身体,勾勾指头便成,却很难真的得到美人儿的心,因他从不真心待她们。讽刺的是,唯一可令他付出真情的美女,偏不爱他。
龙鹰急着走,打圆场道:“呵!看来我们是各看各好,骨子里如荣老板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哈……”长身而起。
香霸陪他站起来,恢复从容,欣然道:“人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因如坊于老弟来说差不了多少,你以为可说走便走?”
龙鹰当然明白他意何所指,苦笑道:“不知者被你吓死,以为有埋伏。”
香霸搀着他手臂,返回水榭。
果如所料,奉师父湘夫人之命来的娇俏美婢,在榭厅候驾,要接收龙鹰时,香霸打手势阻止,径自送他出门,还陪他朝后院外门的方向举步。
龙鹰道谢道:“荣老板很够朋友。”
香霸欣然道:“比起你帮我的大忙,小意思之至。”
接下去道:“香雪到了关西采购建筑物料,我本想召她回来为老弟解闷,可是听老弟刚才那般说,立即打消念头。”
龙鹰晓得香霸说的并非真心话,但总算对沈香雪有个交代,不用像有未解决的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
龙鹰装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模样,道:“坦白说,小弟非是没爱过,更恨过,有些事悔不当初。近十年来,抱着逢场作戏的态度,不知多么写意自然。对哩!究竟小弟在什么地方帮了老兄的大忙?”
今趟来因如坊见香霸之行,最大收获,乃惊觉自己在扮演“范轻舟”上,松弛散漫,不时现出破绽漏洞,形成危机。在打后一段很长的日子,他是“范轻舟”而非“龙鹰”,为了他的“长远之计”,必须提高警觉,全神投进“范轻舟”的角色去。
这也是千黛的真传心法。
香霸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冷哼道:“宗、田两人在找替死鬼,想诬毁我是杀大相的凶手。”
龙鹰为之愕然,道:“怎可能?”
香霸叹道:“皇上昏庸,权臣当道,冤枉一个半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他们不单要向皇上交代,还须向韦后交代。而我则荣登替死鬼的最佳候选人,动机、实力一应俱存。宗楚客那个奸贼只须找个昏君和恶后均不怀疑的人指证我,自可水到渠成,拿我去顶罪,顺便没收我在西京、洛阳两地的物业财产。有财富可供他们瓜分,谁有异议?”
龙鹰不解道:“老兄刚才不是说武延秀来和你算账?若一意诬告,岂非多此一举?”
香霸叹道:“老弟仍不明白?武延秀查账查出事时,可顺理成章指证我,在这个白可说是黑,黑可为白的时代,为王为相者亦可中箭下马,何况我这么一个只能依附权贵的生意人。所以我是衷心感谢老弟,形势突变下,宗楚客再难只手遮天。”
两人来到后大门前,止步说话。
龙鹰点头道:“这么看,宗、田该认定老兄属大江联的人。”
香霸道:“怀疑是应该的,一来我是由南方到北方来,二来冒起太快,凡此无不启人疑窦,然最大的问题,仍然在我从哪里得到源源不绝的美女,连我自己亦说不过去。”
龙鹰压低声音道:“小弟也弄不清楚。”
香霸伸手搭上他肩头,道:“说出来老弟或认为我在巧辩,事实则是在恶举里行善。老弟比其他人清楚,早在洞庭湖时,我已准备十足,从各处的贩子高价购入大批各地美女,予以训练,使她们有一技之长,赚够赎身钱,可恢复自由身。老弟有眼看的,我旗下的美女,有哪个是对人欢笑背人愁的。这就是我一贯做生意的手法。局势平静后,我们再看可如何正正当当的合作做大买卖,为中土的繁荣干利己利人的事。”
龙鹰心忖他方是黑可说成白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在香霸殷勤送客下,从一道隐蔽的后门开溜。
回到不夜天的北里,人流车马更多了,如久被压抑的洪流,从狼寨的蓄洪池爆发出来,大有醉生梦死的滋味,一切再不由平常的自己主事。
走不到十多步,一人横冲过来,差些儿撞入怀里。
此时龙鹰正思索宗、田两人,竟想出如此凌厉手段,来个连消带打,一并拔掉香霸这颗眼中刺。当人们开始怀疑武三思大相府的灭门案,是否叛兵所为的时候,由武延秀诬告香霸,然后宗楚客趁全城给紧密控制手上的一刻,对香霸来个先斩后奏,死无对证下,任宗楚客罗织罪名,便可对李显、韦后都有圆满的交代。
此着确厉害至极。
今次自己适逢其会,不但化解了香霸的临头大祸,又令台勒虚云的造皇大计迈开了无可比拟的一步,杨清仁梦寐以求的宏图霸业得以开展。
他奶奶的!
自己有没有行错棋?
命运一向如斯,是令你没别的选择。凭他们区区几个人,加上握有飞骑御卫军权的宇文破,又得李显撑腰,若不能争得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大明宫外便是敌人势力范围,这样的仗如何打?早晚是逐一被干掉的下场。
可是,如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是在己方人马之手,飞骑御卫加上右羽林军,顿然形成可跟左羽林军和城卫分庭抗礼之势,达致新的军力平衡。
一天保持这个势头,宗楚客一天不敢轻举妄动。
撤掉宵禁令,西京恢复正常,名义上兵权握于韦温这个新扎的兵部尚书之手,但限于经验年资,韦后多么支持他亦没用,弱势就是弱势,军队始终由各大军系的大头子牢控在手。且韦温阵脚未稳,位高势危,必小心翼翼,不敢大胆冒进。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徘徊在危崖边缘的香霸,转危为安。
龙鹰从沉思里惊醒过来,给来人牵着衣袖,转左进入一道里巷。
长巷人往人来。
男装打扮的无瑕别过头来,送他一个甜蜜亲切的笑容,传音道:“人家带你去见小可汗。”
消息竟可传得这么快,该非由香霸送出,而是台勒虚云要见他。
可想象杨清仁得授重任,虽忙个昏天暗地,仍以他的方式,将喜讯传出来,故此龙鹰抵因如坊前,香霸已久旱逢甘露,喜形于色,还与龙鹰的“范轻舟”大谈心事,显然处于非常的状态下。
由于此事关系重大,台勒虚云和无瑕两大巨头,立即聚首商议,既看如何配合杨清仁,也想到最关键的人物,是龙鹰的“范轻舟”。
遂由无瑕出马,在因如坊外截着他,领他去见台勒虚云。
无瑕说毕,展开脚法,如游鱼般在人流里前进,看似从容缓慢,速度至少比一般人快上二、三倍。
龙鹰紧跟其后。
西京长安的景色随他们的脚步不住变化,下一刻他们已在永安渠西岸,平时本该是远离烦嚣之处,此时却像朱雀大街般兴旺,附近里坊的人们,扶老携幼的出来趁解除宵禁令的热闹,看到大人们脸上的欢笑,孩子们的雀跃兴奋、嬉笑闹玩,本平常不过的逛夜街,变为盛事。
整座都城灯火烛天,人流处处,以行动来庆祝解禁,至于是否少去个太子,肯定没多少人放在心上,既显示李重俊得不到人民的拥戴支持,也表示李显皇朝与人民的疏离。
当年女帝出巡,民众夹道忘情欢呼的热烈情景,恐难复见。
龙鹰心有所感,却知绝不可“热血沸腾”,给前面的“玉女宗”首席玉女窥见,会心生异样,认识到玩命郎真正的一面。
李显本身并非暴君,且重情重义,问题出在他对妻女、宠臣的过度纵容,令韦后、武三思把持朝政,安乐和长宁两公主恃宠生娇,以墨敕卖官,得来的贿金广建宅第山庄,穷奢极欲,将女帝当年廉洁之风,败坏无遗,惹得其他公主和贵夫人,群起竞效。
尤有甚者,是安乐倚仗韦后,一直想取代皇太子之位而成为皇太女,对李重俊既轻蔑又愤恨,皇廷因而永无宁日,亦让宗楚客、田上渊有可乘之隙,李重俊则是惨中敌人奸计,过程虽尚未弄清楚,须待看过怀内的《西京下篇》。
离开北里后,他们沿漕渠西行,抵西市前折南,漫步永安渠西滨。
依道理,台勒虚云不会住这么远,而该在北里附近,好与作为大本营的因如坊有个照应。无瑕究竟要带他到哪里去?
从北里到这里来,可非短的路途,以他们快常人逾倍的脚程,也花了一刻多钟,现时离二更天,不到两刻钟。
无瑕忽然右转,进入两个里坊间次一级的街道。
人流骤减。
无瑕放缓步伐,让他赶上去并肩而行。
无瑕别头过来朝他嫣然一笑,神态轻盈写意。
两人交换个眼神。
因着刚才差些向香霸泄露玄机的前车之鉴,龙鹰格外警惕,不容自己在眼神这些微细的小节上露出破绽,被无瑕窥破。
无瑕的声音,如诉说枕边絮语般,和风似的吹进他耳内去,道:“感觉很古怪,上一刻还在成都,这一刻却在西京,中间像没发生过任何事。”
龙鹰笑问道:“这是否代表瑕大姐对小弟已是情根深种?除了与小弟相处的时刻外,其他的时间都漫不经意,不留任何印象,所做的事,比起与小弟见面,尽为无关痛痒。”
无瑕“噗嗤”娇笑,白他一眼,神态妩媚可爱,竟还带着少女天真的味儿,令人不知她如何办得到。
比之老到美女如闵玄清、上官婉儿又或太平,无瑕总多出她们没有的少女风情,固然因年纪比她们年轻一截,更大的原因,该来自她的心境,也属她如鬼魅般难测的芳心。
龙鹰逼问道:“小弟有否自作多情?”
无瑕微耸香肩,无可无不可地说道:“一半一半吧!较正确点说,是你到西京后翻云覆雨的手段,将其他事全比下去,变得微不足道。范当家从来都令人惊异,现在更立下辉煌战功,难怪令韦氏子弟嫉忌如狂,也因而坠进玩命郎大哥精心设计的陷阱里去,精彩!”
龙鹰随她脚步朝城西南的方向走,茫不知无瑕欲领他到何处去,那个不知到什么地方的感觉很棒。
微笑道:“夸奖小弟有屁用,范某人从来往实际处看,大姐起码赏小弟一个香吻。”
无瑕没好气地说道:“小妹在三门峡救你的小命又如何?顶多两下扯平,谁都不欠谁。想领赏,再立个大功给小妹看看。”
龙鹰哂道:“情网之内,何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大姐再这般吝啬,勿怪小弟挥利剑、斩情丝,来个一拍两散,免受单思之苦。”
无瑕笑得娇喘连连,笑脸如花,道:“亏你说得出口,爱是一盘生意吗?刚才在北里,看你见到人家时的神情,肯定在那一刻方记起有我这个人,现在又要生要死的,笑坏人家哩!”
谈谈笑笑,路途在脚下飞快消逝,南城墙在望。
无瑕折东而行。
龙鹰心忖岂非在游城?
际此接近二更的当儿,出来凑热闹的平民百姓,纷纷返里坊内的家去,行人争道的状况再不复见。
今晚还要赴独孤倩然深闺之约,如给无瑕缠着不放,后果难料。
无瑕的吸引力,当然不在高门绝色之下,不过,可肯定的,是没法沾上无瑕半点边儿,独孤倩然则摆出任君采摘的诱人姿态。或许只是龙鹰的错觉,但怎都比绝不令他有半分错觉的玉女,实在多了。
忍不住问道:“不是去见小可汗?”
无瑕嗔道:“不是有人家陪你,其他事再不重要?走多点路的耐性都没有。”
龙鹰奇道:“大姐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眼?又是你说领我去见小可汗的。”
无瑕理直气壮地说道:“人家是在情网里嘛!自然与以前有别。蠢蛋!”
龙鹰被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为之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越过跨渠石桥,回到永安渠东岸。
伟大的都城,夜阑人静。
更鼓声从安化门的钟鼓楼传来。
无瑕停下脚步,移转娇躯,挺起玲珑有致的胸脯,面向他,脊骨挺得笔直,自然而然带着舞蹈般优美骄傲的体态,双手负后,含笑悠然道:“范当家的来临,催生了一个杀人小组,此小组的头子,正是范当家的死对头田上渊。”
龙鹰压根儿不理她在说什么,俯前吻往她鲜润的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