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渠岸夜谈
赶上他的是符太,计算时间,仅够到柔夫人处吃餐便饭,饮盅热茶,然后打道回府,没亲热过。
不过符太神采飞扬,春风满面,显然非常满意今夜的表现。在符太提议下,两人到漕渠坐下说话,河另有一番夜深人静、远离大都会日间繁嚣的滋味!
两兄弟并肩说话。
符太道:“今天不写了,索性口述。”
龙鹰道:“瞧你一副满载而归的模样,是否摸过她?”
符太没好气道:“色鬼就是色鬼,脑袋装的全是脏东西,你奶奶的!你们不是有句‘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龙鹰喜道:“那就是亲过她,谁操主动?”
符太骂道:“动口指的是说话,明白吗?”
龙鹰不解道:“既然如此,有何值得太少这般开心雀跃?”
符太道:“让老子点醒你,无影无形的相投才是男女间的最高境界,不过!和你说这类话,是对牛弹琴,浪费唇舌。”
龙鹰抓头道:“不是你们没说过半句,一切尽在不言中,无声胜有声吧?你奶奶的!你和她该远未臻此境界。”
符太光火道:“你究竟想听还是不想听?”
龙鹰大力拍他背脊,喘着气笑道:“太少息怒,小弟在妒忌,因和你柔美人接触过,清楚太少现时得到的,多么难能可贵。他奶奶的,那时她眼尾都不瞥小弟一眼。”
符太得意的道:“有什么好怨的,你根本不是她看得上眼的那类人。”
又叹道:“严格点说,她本该也觉得老子碍眼。怎样形容?她属孤芳自赏,活在一个自我封闭的天地里,老子是不请自来,强行闯入,踏足她心内的无人地带。哈!看!形容得多么贴切。”
龙鹰细察他的神情,讶道:“你这家伙对她似愈来愈认真,故而想得这般深入。”
符太道:“少说废话,老子来告诉你,男女间的最高境界,是明白对方心内的痛苦。”
龙鹰皱眉道:“应否掉转来说,是分享她的喜悦。”
符太沉浸在奇异的情绪里,双目射出追忆萦回的神情,道:“欢乐怎及得上痛苦的深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道尽个中一切。”
接着朝他瞧来,道:“众生皆苦,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明白吗?”
龙鹰点头道:“孤芳自赏等若顾影自怜,不可能快乐到哪里去。可是,你们怎会扯到这样的话题去?而你仍可以一副乐在其中的神气?”
符太长长吁出一口气,徐徐道:“因为她明白我心内的痛苦。”
龙鹰说不出话来。
他自己没痛苦吗?“众生皆苦”,道尽一切,我们可以做的,是苦中作乐。有些人比较成功,似可离苦得乐,可是大多数的人,仍是在苦与乐的怒海挣扎浮沉。
符太以梦呓般的语调道:“我去到她的家,大爷般坐在下层小厅的太师椅,她来到我身前,半跪着的问老子,说假如她没找我,我是否永远不来见她?”
龙鹰代他头痛,道:“这句话很难答。”
符太道:“我答她,绝对不会。”
龙鹰道:“你知否这句话很伤害人,若答大概不会,她可听得舒服点。”
符太道:“我不爱哄人。”
龙鹰道:“什么都好,美人儿如何反应,说给你伤透她的心吗?”
符太道:“她娇声失笑,说我够老实。哈!”
龙鹰叹道:“蛇有蛇路,看来你们确天生一对。”
符太道:“错了!本来我像你般猜她,岂知她接着问的,令我晓得捉错用神。”
龙鹰抓头道:“她跟着问什么奶奶的?”
符太道:“她问我……她问我为何有些人,可以这么残忍?”
龙鹰道:“那有什么好笑的?”
符太做了个天才晓得的表情,道:“你要身处当场,方明白个中真况。问这句话时,她唇角含春,一副看我着窘出糗的调皮模样。”
龙鹰可想象其时情况,最厉害的词锋,非是在论点上压倒对手,那是永办不到的,愈争论,愈是各持己见,最后走向对立的极端,无益有害。高明的该是如美人儿般的问问题,让对方砌词答辩,手忙脚乱。像这个问题,大罗金仙恐怕仍没法给出无可争议的答案,答只会自曝其丑。
符太可怎样答她?告诉她自己是善长仁翁吗?
也听出兴味来,道:“若我是你,定乘机亲她。”
符太啐道:“你这坏鬼军师怎么干的?又千叮万嘱着我不碰她。”
龙鹰尴尬道:“是顺口一句。说下去。”
符太沉吟片刻,道:“她所问的,是我少时一直思索的问题,给她勾出心事来。”
龙鹰记起他之前说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开始有点明白。
他永远不能真的明白符太,至乎任何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简单的两句,道尽一切。
符太道:“我答她,问题不在我是否狠心,而是在大地上一切生命,均以己为主体,从各自的位置接触、反应这个世界。故不论关系多么密切,各自仍处于孤立之境。因此,我不会轻信世上有表里如一的人。”
龙鹰皱眉道:“这与她对你间接的责难,有何关系?”
符太哂道:“你不明白,她却明白了,露出深思的神情,说老子所想,和她不谋而合。她说,懂事以来,一直有这个想法,就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隔离自成的天地,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战栗。”
然后道:“轮到我问她了,既然如此,为何要找我来?”
龙鹰道:“精采!你们的对话,大有问禅的味道,思想的方法是跳跃的,略去了一箩筐废话。告诉我,你感到和她意气相投,还是话不投机?”
符太道:“没闲情答你的问题,我只知当时忘却一切,想说出在心内憋了不知多少年的话。看来,她有同样的感受。”
龙鹰拍腿道:“这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奶奶的,今次你把对脉、判对症。”
符太满足的道:“她没直接答我,或许在心里答了,却不说出来。反以咏唱的方式,念出两句老子从未听过的话,很有意思的两句话,与我一贯的想法不谋而合。”
龙鹰道:“你在刺激她的思考,她则启发你的想象。究竟是两句什么话?”
符太道:“她吟咏的声音很动人,比得上纪梦。”
龙鹰忍不住道:“太少对声音,特别有感觉。”
符太惊醒过来般,端详龙鹰,点头,道:“该是如此。我爱留心聆听,所谓的万籁俱寂,事实乃是无声之声,能淹没一切。声之大者,莫过轰雷,更是老子幼时爱玩的游戏,当你看见闪电的一刻,以某种速度在心里暗数,雷止数止,可知闪电离你有多远。事实上,从出生开始,我们一直以心跳声测度生命,直至死亡。习‘血手’后,心跳除代表生命的持续外,更别具特殊意义。”
又缅怀的道:“我少时爱到麦田想东西,它们的瑟瑟作响,仿如呢喃细语,令人感到安全。”
见龙鹰盯着他,欲言又止,方记起说到哪里,低吟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他奶奶的,这两句绝吗?”
两句话出自庄子《内篇》,意指困于旱地,只可以互相用唾沫予对方少许湿润,不论如何亲密,怎及得上在大江大湖里,各自自由写意地生活。
柔夫人于此情况下,向符太吟咏这两句话,有明志的意图,耐人玩味。此两句展现的意境,深得符太之心。
他奶奶的,情投意合,该就是这样子。矛盾的是,相忘于江湖,等于各自高飞,天南地北,相见争如不见。
原来柔夫人对人与人的关系,持这种超然态度,难怪那趟和她共乘一舟,双方总有隔着千山万水的古怪感觉。
道:“你们谈得投契、深入,可是,若然同意这两句话,她不该千辛万苦的找你来与她重聚。”
符太道:“当时老子忘了问她你这句蠢话。”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放声大笑,却是笑中有泪,那种因之而来的伤情,源于人生奇异的处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乃没法说出来的感觉。
符太叹道:“还用说吗?她为我作出违反本性的决定,这还不算爱,什么算是?”
接着道:“我告诉她,自懂事以来,一直将自己封闭在本身孤立的天地里,不论周遭有多少人,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人自私自利,在各自的隔离天地里,形成狂念歪想,成见偏执,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从不为他人着想,为求一己之私,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会反省。直至遇上你这个家伙,方晓得世上竟有如此无私的人物。”
龙鹰脸上一阵火辣,尴尬的道:“你的推崇赞赏,小弟特别受不了。”
符太没理会他说什么,耽溺于某种奇异的情绪里,双目闪烁生辉,道:“生死与共的兄弟之情,令我打破了围困着我一道又一道的屏障,以往深信不疑的定见,化为碎石残土,进行了天翻地覆、不辍的思考和自省。可是,对女人,我的想法没改变过。”
龙鹰道:“你这样告诉她?”
符太道:“所以说,她明白我,你却不明白。”
龙鹰道:“她明白了你奶奶的什么?”
符太道:“她明白了我为何说出情深如海的话后,不顾而去,永不掉头。”
龙鹰点头道:“小弟有点明白哩!唉!事实上我一直明白,只不过因始终未经历过,没作深思,到现在你重提此事,倏地清晰明白起来。”
符太道:“我从来不相信世上有永恒的爱,任何东西都会改变,随光阴的流逝褪色埋藏,人生无常,体现在事物的本质上。我告诉她,遇上她,带来了对我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与我的信念相违,有多大的快乐,就有多大的痛苦,在拒绝和迎接间徘徊。”
龙鹰道:“如此情话,在你这古怪小子口中说出来,格外感人,若由我说出,对方又是小魔女,肯定一个耳光赏过来。”
符太听不到他说话般,道:“当我向她说出离言的一刻,我从自我封闭隔离的黑暗里走出来,来到阳光普照的天地,感受着热烘烘的温暖。在那一刻,我体会到爱情的真正滋味,说出最想说的话,意念化为现实,至于她是否爱我,并不重要,然后,我退回封闭的天地里去。”
朝龙鹰瞧来,沉重的道:“明白吗?只有这样,我和柔柔的爱,才可以凝定在最美丽的一刻,我拥有的,是刹那芳华,爱的精粹,伴随我的是既痛苦亦无比动人的一段回忆,回头去见她,乃不可饶恕的破坏。”
龙鹰道:“可是你终于回去了。”
符太苦笑道:“技术就在这里!”
两人交换个眼神,二度纵声大笑,今回笑得更厉害,前仰后合,拍腿,笑得呛出泪水,充满荒诞的意味。
好不容易下,逐渐回复过来。
夜更深沉。
符太和柔夫人的遇合分离,类如人世里人与人擦身而过的刹那激出的烟花,绚烂短暂,两颗冷漠的心,在冰天雪地和绝对暗黑中,燃亮了小小的一个火熠子,得到片刻暖意和光明,然后一切重归于失。
然而,这点点的暖意和光明,于两人内心深处恋栈不去,等于在干旱恶劣的环境播下种子,一个时来运至,竟发芽茁长,无从抵挡抗御。
这样的爱果情花,超越了任何人为的局限,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须曾相识”。
符太的声音传入龙鹰耳内,仿佛滔滔浊世里的暮鼓晨钟,述说的似是寻常的男女之恋,牵涉的却是哀乐其中的人生,爱情非比寻常的本质,抽离于日常,凝聚着不含杂质的真挚情怀。
道:“她告诉我,每天都在害怕天明的来临,代表着现实又回来了,相比起内在境界的奇异和美丽,现实是如此不堪。从来没人能明白她,包括她的师尊。然后,她又告诉我,当她第一眼看到我,虽然我咄咄逼人,可是,她竟感到若有人能了解她,那个人便是我符太,故此我的行为虽然可厌可恨,她没法生出反感。那时她尚未认识到对老子生出爱意,直至我向她道出离言,那时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龙鹰叹道:“这就是互诉衷情。”
符太不理会他,续下去道:“她说出此番心声时,既不特别欢喜,也没半丝伤情,似超脱了情感的迷惘,述说着与己无关的事般。她并不要我接受她的看法,只是忠于她芳心内的感觉。当她说这番话时,在我心内惹起的情感激浪,是无法言传的。明白吗?她是如此地聪明智慧,善体人意。”
龙鹰百思不解的道:“一般的两情相悦,再不足以形容你们的情况,是两个各自孤立天地的融合,既然如此,你怎可能在天明前离开?”
符太道:“因为我说出了心愿和请求。”
龙鹰一呆道:“求她嫁你?”
符太破口骂道:“幸好老子以后再不用靠你献计,否则迟早给你弄砸。他奶奶的,怎说都没法明白,任何臻达或接近完美的事,总含着破碎易毁的本质,是所有美好事物游移的本性,过与不及,都是对完美的损害。由此刻开始,以后不许你问及有关我和她之间的事。”
龙鹰抗议道:“这算什么兄弟?”
符太软化道:“我告诉她,某一夜,我将回去,没有明天地和她抵死缠绵,天明后,便如我们的人生,当是一场春梦。”
龙鹰愕然道:“那须多大的决断和自制力?”
符太道:“既是有限,也是永恒。夜哩!该回家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