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宣战
城郊望江亭,如孤鹰般耸立在江岸悬崖峭壁之上,直面着浩渺东去的一汩江水,是历代文人墨客喜好的一个风雅去处。当沈北雄率十多个随从赶到亭外时,只见西边江面上,血红夕阳将落未落,映照得江面殷红一片,也映照得亭内霞光漫漫。就在这满亭霞光中,一白衣公子负手临江孑然而立,孤傲而单薄的背影,在漫天晚霞映照下,有说不出的冷寂萧索。凉亭一旁的石几上,尚有一瞽目老者独自盘膝抚琴,徐缓幽咽的琴声,隐然与江水的波涛遥相应和,直让人分不清何为琴音,何为水意。
沈北雄在亭外示意随从们四下戒备后,才遥遥冲白衣公子的背影抱拳高声道:“沈北雄应邀前来,希望没误了公子观日之约。”
白衣公子缓缓回过身来,沈北雄不禁惊诧于他的年轻,只见他不过二十七八年纪,身材相貌并不特别出众,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雍容气质,白皙温润的脸上,有一种未经风霜的贵族子弟特有的容光,使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曾经叱咤风云的公子襄。尤其那恹恹的眼神,像经历过太多磨难的风烛老人,似乎对身外的一切都已失去了兴趣,就是在打量沈北雄的时候,也只是一种例行公事的目光。
“敢问阁下就是公子襄?”沈北雄皱起眉头,心中隐然升起一种见面不如闻名的感觉。白衣公子没有直接回答,却抬手示意道:“素昧平生,本不该冒昧相邀,不过幸好在下还有一壶清茶与满江晚霞待客,倒也可以聊以赔罪。”
沈北雄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深,对方这话居然就是方才自己宴请那些商贾时客气话的翻版,甚至连语气中那调侃的味道都有些相似。沈北雄心中不由暗惊,对方果然是有备而来?想到这他立刻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公子客气了,接到千门公子襄的请柬,北雄岂敢不来?”
“坐!”白衣公子指了指亭中石桌旁的石凳,沈北雄忙依言坐下。只见对方拿起桌上那壶茶徐徐斟上两杯,然后抬手向沈北雄示意。沈北雄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杯,稍稍凑到鼻端一闻,眼里便闪出一丝惊异:“公子这壶清茶,下的功夫只怕不比在下那花草宴席少啊!”
白衣公子眼望西天,却不搭理沈北雄,只萧索地喃喃自语道:“骄阳终于要沉下去了,日落的时候,大概也是天地间最美的时候吧?”
沈北雄扫了一眼西方那只剩一半的红日,不以为意地淡淡道:“日出日落,原本再自然不过,也没什么稀奇。”
白衣公子无声一笑,转向沈北雄问道:“在色鬼眼里,女人最美;在酒徒眼里,烈酒最美;在赌棍眼里,骰子最美;在财迷眼里,银子最美。不知在沈老板眼里,什么最美?”
沈北雄一怔,沉吟了片刻,然后指着亭外那浩浩****的江面,感慨道:“生命如流水,转瞬即逝,人这一生,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短短一瞬,就这短短人生,是如这江水一般默默流逝,还是如流星一般留下万丈光芒,这是平常人与大英雄的区别。”说到这沈北雄顿了顿,然后定定地望向公子襄,“在我眼里,流星最美。”
白衣公子一怔,微微颔首道:“你倒有几分像我。”说着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幽幽一叹:“收手吧,流星虽美,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更何况流星对旁人来说,还是一种巨大的灾难。”
沈北雄哈哈一笑,傲然道:“既然公子知道我跟你是同一类人,就不该劝我,更不该请我。不知道你这是托大还是失策?”
白衣公子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么说来,你是不给在下面子了?”
沈北雄深吸一口气,肃然道:“能做公子襄的对手,北雄深以为幸!”
“对手?”白衣公子哑然失笑,“这个世上即便有云襄的对手,也绝对不是你。”
沈北雄面色立时涨得通红,但却没有反驳,心中想起关于公子襄的种种神奇传说,沈北雄心知,对方完全有资格说这话。不过这不但没有吓倒沈北雄,反而激起了他心中天生的狂傲之气,暗暗在心中发誓:公子襄!你迟早要为今天这话后悔!
就在沈北雄暗下决心的时候,亭外瞽目老者已划弦收声,如倾如诉的琴声戛然而止。在这寥然而逝的琴音中,白衣公子已端起茶杯对他示意道:“你可以走了。从现在起,你要时时睁大双眼过日子,千万不要犯一丁点错误。”
沈北雄心中恼怒异常,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居然自始至终都处于下风,而对方却并没有显露出过人的气势或财力、物力、人力,居然就凭他那名字也能令自己在气势上输了不止一筹。沈北雄心中陡然生出孤注一掷的念头,心有所想,内息便隐隐而动,衣衫顿时无风而鼓。就在这时,只听一旁陡然传来一声突兀的琴音,如银瓶乍破,又如锐箭穿空,更如夺魂惊雷,令沈北雄浑身不由一个激灵,本能地闪开一步,提掌护胸暗自戒备。
却见一旁那瞽目老者神色如常,正手抚琴弦引而不发。沈北雄警惕地打量着那瞽目老者,冷冷道:“想不到公子襄身边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内家高手,北雄差点看走了眼呢。”
瞽目老者神情漠然地淡淡道:“小老儿不过是为贵客助兴的卖艺人,公子出得起价钱,小老儿便为贵客献上一曲,仅此而已。”
卖艺人?沈北雄心中一惊,陡然想起一人,不由脱口惊呼道:“夺魂琴!影杀堂排名第二的顶级杀手!”
“惭愧!”瞽目老者淡然一笑,“这次小老儿只为贵客助兴,只要沈老板心无恶念,小老儿手中这琴,就只是一具弹奏高山流水的乐器。”
沈北雄脸色阴晴不定,想起那些死在夺魂琴下的众多名震天下的人物,他心中权衡再三,终于强压下争强斗狠的冲动,转头对白衣公子一拱手:“公子有夺魂琴护身,难怪敢孤身请客。今日感谢公子款待,他日北雄再还请公子。”
“随时奉陪!”白衣公子仪态萧索地点点头,对沈北雄言语中的威胁浑不在意。沈北雄见状转身就走,出了望江亭便照原路而回,紧跟着他的白总管见主人面色阴沉,也不敢多问。直到走出一箭之地,沈北雄才对一个随从低声吩咐:“英牧,你带人在望江亭四周布下眼线,如果能发现公子襄的行踪,那便是大功一件!”
那随从应诺而去,沈北雄目送着他走远,脸上渐渐浮出一丝冷笑,转头对身后的白总管低声道:“你派人连夜传讯给柳爷,就说目标已出现,猎狐计划可以开始了。”
白总管脸上闪过一阵兴奋:“好!等了这么些年,总算到了对付他的时候,柳爷一定早已经等不及了。”
“你错了,”沈北雄眼神复杂地勒马回望暮色四合的望江亭方向,“柳爷追踪了他几年,却连他一根毫毛都没摸到过,却反而被他戏耍了无数次,柳爷的性子早就磨没了。这已经是柳爷今生最后一个心结,他一定不会着急,一定会非常耐心。”
“难怪这次柳爷下了这样大的本钱。”白总管恍然大悟。
“你又错了,柳爷可没这么雄厚的本钱。”沈北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见白总管眼里露出探询之色,他却别开头,一磕马腹加快步伐,“走吧,公子襄近年已经很少亲自出手了,这一次他既然来了金陵,咱们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不能有丝毫大意。咱们的陷阱虽然天衣无缝,不过公子襄可是天底下最最狡猾的狐狸啊!”
一行人回到金陵没多久,负责监视公子襄行踪的英牧就匆匆带人回来,立刻向沈北雄禀报道:“老大,公子襄真是狡猾如狐,我带兄弟们还傻呆呆地在望江亭四周设暗哨守望,他却沿着早已在悬崖边备下的绳索下到望江亭下的江面,那里有他备下的水手和小舟,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顺江而遁。”
沈北雄平静地“嗯”了一声,没有感到太意外,公子襄若轻易就让人盯上,那肯定就不是公子襄了。他正要安慰英牧两句,却见英牧咧嘴一笑说:“咱们虽然没盯住公子襄,不过却有点意外的发现。”
见沈北雄眼里露出探询之色,英牧忙道:“咱们的眼线发现,除了我们,还有人也在跟踪公子襄。”
“哦?”沈北雄顿时来了兴趣,“是谁?”
“暂时还不知道他的底细。”英牧脸上露出自得的神色,“不过我已让最擅长跟踪的兄弟盯住了他,只知道他是个落拓潦倒的书生,并且现在也在金陵城中。”
“按说公子襄要不是自己露面,从来就没有人能找到他,更不该被人盯上啊。”沈北雄皱起了眉头,想想又释然地点点头,“这次公子襄邀我赴约,先请江南苏老爷子递柬,又是当着金陵那么些商贾的面,走漏风声倒也正常,就不知是谁也在留意他的行踪。”
“把那家伙抓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咱们虽盯不住公子襄,盯住他可没问题。”英牧脸上露出残忍的微笑,拷问俘虏是他的嗜好,一说到这他的脸上便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不妥。”白总管插话道,“咱们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同伙,他若不是孤身一人,咱们一动他就会惊动他的同伴。咱们最好只在暗中监视,先弄清他和公子襄的渊源再说。”
沈北雄想了想,沉吟道:“嗯,这样也好,公子襄仇家遍天下,有人留意他的行踪也很正常。咱们只需盯住那家伙,说不定就有意外收获。”
“朝醉夜复醒,对月长天歌。一弯银勾似酒壶,嫦娥何不共我酌?”
金陵的夜少了白日的热闹喧嚣,却多了些丝竹管弦和狂曲醉歌。一个书生模样的醉鬼倚在太白楼的窗棂上,对着窗外高挂夜空的明月高声吟哦着,仪态颇为狂放。只可惜他衣着实在寒酸,面目也太过肮脏,不然还真有几分才子狂生的模样。
“走了走了,我们要打烊了!”太白楼的伙计终于不耐烦起来,现在只剩下这最后一个顾客,还是那种只喝劣酒不要下酒菜的酒鬼,他们当然想把他赶走好早一点关门睡觉。
“哦,打烊了。”醉鬼喃喃说着,手伸入怀中掏摸半晌,然后把几枚铜板拍在桌上,大度地对伙计摆摆手,“不用找了,算我请你们喝茶。”
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要走,却被伙计一把抓住,那伙计把几枚铜钱摔到他脸上,骂道:“你这半天时间,一共喝了三斤老白烧,这几个铜板连零头都不够!”
“我……我没钱了。”醉鬼挣扎着想摆脱伙计的掌握,却被那伙计抓得更紧。
“没钱?”那伙计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也不打听打听,咱们太白楼是谁的产业,敢到咱们这儿来吃白食?”
“谁的产业?”醉鬼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又被另一个伙计一脚踢翻。
“这儿可是百业堂的产业,杜啸山可是咱们的舵把子!”那伙计大声道,言语中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
“杜啸山是谁?百业堂又是什么玩意儿?”那醉鬼一脸懵懂。立刻招来几个伙计的老拳,有人大骂道:“在金陵城混,却连百业堂和咱们舵把子都不知道,你他妈不想活了?”另一个伙计则劝同伴说:“算了算了,看他是真喝醉了,咱们搜搜他的身,若有值钱的东西就留下充作酒钱,若没有再按老规矩收拾他不迟。”
几个伙计七手八脚地翻遍了他的全身,却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众人只得照老规矩把他吃下的东西打得全呕了出来。那醉鬼对众人的殴打浑不在意,却对着满地吐出的酒水痛心疾首地连连哀叹:“我的酒啊,我的老白烧啊,全白喝了!”
“妈的,没见过这样要酒不要命的滥酒鬼!”几个伙计无可奈何,开酒馆的最怕遇到这种不要命的滥酒鬼,这种人对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整天只泡在酒中,酒瘾一旦发作拿命去换酒都干,总不能真的把他往死里打吧。几个人最后只得把这酒鬼从太白楼扔了出去,然后打烊关门。
太白楼门口挑着的两个灯笼收起回去后,街上就变得朦胧起来,那酒鬼伏在地上轻轻呻吟半晌,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意外地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双着粉底快靴的脚,酒鬼拼命抬起头顺着这双脚往上看去,这才发觉有一个人蹲在自己面前,却是一个面色紫膛的黑衣大汉。
“啧啧,不过是白喝了一点劣酒,怎么就被打成了这模样?”大汉托起酒鬼的下巴,仔细审视着他的面容,只见他脸上肿得像个猪头,一只眼角肿得老高,使那只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脸颊上像是挨了重重一脚,嘴角还挂着呕吐物和血沫。大汉也不嫌肮脏,掏出袖中的绢帕抹干净酒鬼的脸,这才发觉他年纪并不大,五官应该还算周正,只可惜脸上肿得完全变了形,很难看出他的本来面目。
“为一点酒弄成这样子,值吗?”大汉语气中满是同情。谁知那酒鬼却不领情,一把推开大汉的手说:“老子乐意!”
酒鬼虽然说的是吴语,却带有明显的巴蜀口音。大汉对酒鬼的无礼不以为忤,只笑道:“如果我请你喝酒呢?”
“那感情好!”酒鬼一听说喝酒顿时来了精神,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却总是力有不逮,他却还连连说道,“你要请老子喝酒,就算让老子叫你干爹都没问题。”
酒鬼在那大汉的扶持下总算站了起来,那大汉架着酒鬼一只胳膊笑道:“江湖何处无酒友?走!沈某请你喝一杯!”
昏黄的烛光,油腻腻的酒桌,两碟卤味和豆干,几大碗浑浊的老酒。即便在深夜,街头也少不了这种露天的小酒摊。看着酒鬼迫不及待地连下了三碗,那面目棱角分明的大汉这才笑问道:“今日能与老弟共饮也算有缘,还没请教老弟大名?”
酒鬼醉眼朦胧,打着酒嗝嘟囔了一句:“不过是喝酒,问那么多干什么?”
大汉淡淡一笑,抱拳道:“在下沈北雄,最喜欢结交江湖上各种各样的朋友,听老弟口音像是巴蜀人士,不知与唐门可有渊源?”
酒鬼眼中闪过一丝警觉,敷衍道:“落魄之人,怎攀得上那等世家望族?”
对方对自己名字的反应并没有让沈北雄太意外,“沈北雄”三个字虽然能令金陵商界为之动容,但在普通人面前还是一个很少听说过的陌生名字。不过对方那点并不引人注意的异常反应没逃过沈北雄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地望着自己的手,笑问道:“公子襄呢?不知老弟与他又有什么渊源?”
“什么公子香、公子臭,老子全不认识。”酒鬼说着站起来就要走,却被沈北雄按住了肩头,他只得咧着嘴乖乖坐下来,在沈北雄的掌握之下完全失去了挣扎的能力。
“别跟我说你跟公子襄没任何关系,不然你跟踪他干什么?”沈北雄笑眯眯地问道。酒鬼的脸色顿时有些慌乱起来,不过依然故作镇定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真不知道吗?”沈北雄笑着放开了手,若有所思地自语道,“据我所知,几年前公子襄曾在巴中做过一件大案,弄得有巴中第一富豪之称的叶家倾家**产,而叶家跟蜀中唐门是世代姻亲,公子襄却在唐门眼皮底下把叶家弄得家破人亡,据说仅有一位叶二公子幸免于难。”
“是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酒鬼又端起了酒碗,边喝边嘟囔道。
沈北雄呵呵一笑,也举起了酒碗:“对,这跟咱们都没任何关系。只是我沈北雄喜欢交朋友,尤其是吃过公子襄苦头的朋友。”
“我不喜欢交朋友,”酒鬼一口喝干碗中劣酒,然后舔着嘴唇顾自道,“不过谁若给我酒喝又另当别论。”
“呵呵,没问题!”沈北雄说着拍了拍手,一个身影立刻从烛火照不到的黑暗处闪到他的面前。沈北雄看也不看地对他吩咐道:“去弄抬轿子过来,把这位公子请到舍下一叙。”
那黑影悄然离开后,另一个精悍的老者闪到沈北雄面前,在他耳边低语道:“咱们在城西遇到点麻烦,那是百业堂的地盘。”
沈北雄皱了皱眉头,叮嘱道:“现在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我这就去见杜啸山,若没有他这条地头蛇的支持,咱们将一事无成。”说着他转头对身旁的酒鬼笑道,“老弟先随我这兄弟去寒舍暂歇,明日老哥再陪你好好喝上一杯。”
接着他冲黑暗中打了个响指,立刻有数名黑衣人来到他面前,沈北雄指着依旧在喝酒的酒鬼对众人吩咐道:“替我好好接待这位公子,千万莫怠慢了他。”说完他带上那名精悍的白总管,往城西大步而去。
百业堂的总坛在城西杜家巷,这儿整条巷子的人家几乎都姓杜,杜家祖先几百年前就在这里定居,靠维护和经营屠、捐、赌、私、漕等百业为生,经上百年经营,渐渐发展成控制整个金陵城的第一大帮会。传到杜啸山手上,百业堂已经成为插足整个江南百业的最大帮会组织。
当沈北雄带着白总管来到这里时已经是三更时分,杜家巷中早已看不到一点灯火。不过凭着“沈北雄”三个字,他还是没费多少周折就见到了百业堂现在的舵把子杜啸山。
“说吧,半夜把我叫起来究竟有何事?”二人在大厅中分宾主坐定,百业堂堂主杜啸山便不阴不阳地问道。外表看他只是一个精瘦干练的矮小老头,留着稀疏的山羊胡,恹恹的三角眼给人一种似睡非睡的感觉,不过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人才有的从容气度。就算他不是百业堂舵把子,光凭这份气度也能让人猜到,他决不是个普通人。
“呵呵,深夜打搅杜堂主,实在是不好意思。”沈北雄恭敬地抱拳为礼,算是为自己的唐突赔了罪,这才道,“我刚得到手下兄弟的回报,说咱们在城西一代的买卖遇到了点麻烦,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杜啸山捻着颌下稀疏的山羊胡,不阴不阳地道:“我听说沈老板在城中大肆购买商铺,心中总有许多好奇。虽然沈老板以高价买下了百业堂名下十多处产业,短期来看百业堂没有吃亏,但卖出经营多年的当铺赌坊,对我百业堂声誉有极大的影响,不明真相者还以为我杜啸山怕了沈老板。基于这种原因,百业堂不打算再与沈老板合作,除非我知道你真正的目的。”
沈北雄收起笑容,漠然道:“有些事杜堂主还是不知道为好。”
“既然如此,沈老板请回,恕杜某不送。”杜啸山说着端起了茶杯,听语气显然是动了真怒。沈北雄对杜啸山的隐怒视而不见,只笑道:“百业堂名下的产业,沈某可以再多出两成价钱,若杜堂主能帮助沈某收下其他商铺,每间铺子还可以另外给百业堂一成的佣金。”
杜啸山闻言悚然动容,暗自在心中计算开来。光百业堂名下的产业,在本来就比市价高的基础上再多出两成价钱,就是十多万两银子的出入,若再加上沈北雄意图收购的商铺付给百业堂的佣金,恐怕就是几十万两银子的好处,这足以抵得上百业堂数年的收入,这北佬究竟为何要出如此高价来收购金陵商铺?杜啸山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杜啸山也不禁怦然心动,不过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对方既然敢出如此高价,肯定就有加倍赚回来的把握。况且在江湖上厮混,还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东西,杜啸山容不下对方掌握全部主动,而自己却毫不知情。因此他只在心中犹豫了片刻,便断然拒绝道:“除非我知道你收购商铺的原因,不然咱们无法合作。”
沈北雄一脸无奈地摊开双手:“没有商量的余地?”
杜啸山没有回答,只端起茶杯示意:“送客!”
沈北雄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就走,刚走出两步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哦,对了!这次我来金陵,柳爷千叮万嘱要沈某一定来拜见杜堂主,并代他老人家向杜堂主问好!”
“柳爷!”杜啸山脸色顿时有些异样,“你是柳爷的人?”
沈北雄淡淡一笑:“沈某不过是替柳爷打前哨的马前卒,柳爷随后就到,届时沈某若不能完成柳爷交代的任务,只好到柳爷面前领受责罚了。”
“柳公权也要来金陵?是他要收购金陵商铺?”杜啸山十分惊讶。谁知沈北雄神秘一笑,摇头道:“杜堂主眼线遍天下,应该知道柳爷可没这么多银子买不动产。”
杜啸山脸色终于变了,沉吟半晌,突然下决心似的一点头:“好!百业堂与你合作,不过价钱上面你得再加一成。”
“你这是坐地起价!”
“谈生意本来就是要讨价还价!”
二人如猛虎般互相瞪视着,互不相让。片刻后只听沈北雄淡淡道:“杜堂主想要讨价还价,总得让沈某看看你的本钱。”说着手腕一翻便向杜啸山胸口抓去。杜啸山看似年老体衰,手脚却十分灵活,沈北雄手脚刚动他便勾手还击,二人双手在咫尺之间上下翻飞,转瞬间便交手数十招,场中顿时想起二人双手“噼噼啪啪”的交击声,片刻后二人总算停了下来。只见沈北雄扣住了杜啸山左手脉门,而杜啸山右手则扣住了沈北雄左肩胛。二人身形凝定,静静相持片刻,沈北雄突然呵呵一笑,缓缓放开杜啸山的手道:“杜堂主果然高明。好!成交!”
杜啸山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也慢慢放开了沈北雄肩胛,然后与对方击掌为约:“从现在起,百业堂上下将全力协助沈老板收购金陵商铺,直到沈老板满意为止。”
在离开百业堂后,紧随沈北雄出来的白总管不解地问道:“主上,我不明白方才主上明明占了上风,为何最后却故意输了半招?”
沈北雄淡淡一笑:“百业堂是本地地头蛇,咱们若没有杜啸山的全力协助,恐怕会事倍功半。我出手是要显示咱们的实力,警告他胃口别太大,要适可而止。让他半招是让他在自己手下面前挣足面子。对这一点杜啸山心知肚明,相信他以后不敢再坐地起价,今后杜啸山和百业堂,将是咱们在金陵最可信赖的盟友。”
白总管脸上露出叹服的神色,不由微微点头。沈北雄笑着拍拍他的肩头,踌躇满志地悠然道:“制服一个人有时候以力胜之并不是最好的办法,智者不为。好比棋道高手对弈,力战者等而下之,善战者以战谋利,真正的绝顶高手,总是胜人于不知不觉间。”
金陵城那场突如其来的躁动令所有人为之惊讶,很快就成为街头巷尾谈论的焦点。一个北佬大肆收购金陵商铺,手笔之大前所未有。虽然他出的价钱足以令人动心,但不少商贾还是不愿出让祖传产业,任牙行掮客说破了嘴也枉然。在僵持了近一个月之后,那些坚守祖业的小商贾渐渐感受到来自黑白两道的压力。先是百业堂帮众上门骚扰,以下三滥手段破坏商家声誉,然后恐吓顾客破坏生意,令这些商铺门可罗雀,你若报官,不仅得不到官府的保护,甚至会引来黑白两道更为严厉的报复和打击,直到这时所有人才明白,沈北雄这条过江龙,不仅有黑道地头蛇百业堂支持,就连官府都已被他收买,普通生意人家除了卖掉铺子,根本无路可走。
也有路子通天的大富商不甘屈服,偷偷把沈北雄的霸道和金陵知府的不作为告到朝中关系密切的朝臣跟前,得到的回信却是“提高卖价,大赚一笔”。
这场商界的骚乱却跟小老百姓没多大关系,人们除了在茶余饭后谈论一下某老板倒霉进了牢房,或揣测一下沈北雄的背景和目的,依旧该干啥还干啥,毕竟这些事都是富人之间的问题。
就在这样一个动**不安的时期,在十月暮秋的一天黄昏,一方简朴的小轿悄然从北门进了金陵城,八名风尘仆仆的汉子锦衣怒马护佑在小轿周围,人人面容冷峻,一脸肃然,虽然只有寥寥数人,却如一彪训练有素的军队,令人不敢正视,这排场与小轿的简朴不太相称。一行人进城后也不停留,径直往天外天大酒楼而去,无须通报便从侧门进了天外天酒楼的后院,直到进了二门,小轿才在庭院中停了下来。
沈北雄与白总管早已候在那里,不等小轿停稳,沈北雄已抢先一步上前掀起轿帘。轿中是个须发花白的青衫老者,看模样只五十出头,满面的沧桑和粗糙的皮肤使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尤其他那骨节粗壮的手,倒像是个劳作了一辈子的贩夫走卒。但富可敌国的沈北雄对他却异常恭敬,亲自为他撩起了轿帘。
老者弯腰钻出轿子,跨过轿杆时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沈北雄赶紧伸手扶住,满是关切地问:“柳爷这腿……”
“唉,今晚大概又要下雨了。”老者揉着自己的腿,眼里满是疲态,一旁的白总管也赶紧扶住老者另一只胳膊。在二人的搀扶下,老者才一步一瘸地进了一旁的厢房。
“这腿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在**盘膝坐定,老者边揉着自己的腿边感慨道,然后示意立在床前的沈北雄和白总管,“你们都站着干什么?是不是显示你们都有一双好腿?”
“不敢!”二人笑着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沈北雄赔笑道:“我前日刚从一药商手中买下一具完整的虎骨,正琢磨着泡两坛虎骨酒孝敬柳爷呢。”
“别尽他妈干些拍马屁的鸟事,”柳爷瞪了沈北雄一眼,并不领情,“我让你带着数十万两银子来金陵,可不是要你买什么虎骨。”
心知老者迫切地想知道这段时间的成果,沈北雄忙示意随从退下,待房中只剩下三个人后,他才掏出几本账簿递给老者:“柳爷请过目。”
老者细细翻看着账本,眼光烁烁,满面的疲态一扫而光。沈北雄在一旁小声解释道:“我带来的银子几乎全打光了,也仅拿下数百间商铺,有些铺子是金陵苏家名下的产业,照你吩咐我没碰他们;还有些铺子背景复杂,我也没有轻举妄动。下一步该怎么走,还请柳爷示下。”
老者仔细地看完账本,很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你还是太过谨慎,缺乏吞天食地的大气势,许多繁华地段的铺子都无法拿下。下一步你要提高收购价,在现在这基础上再加三成,不信这些大的商铺不吐出来。”
“加三成?”沈北雄目瞪口呆,“目前金陵商铺因我们的大肆收购,价钱几乎上涨了一倍,再加三成,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你守着那些没用的房契、地契干什么?”老者教训道,“把它们抵押给通宝钱庄,自然又有几十万两银子到手,这样边买边押,几十万两银子能干成几百万两银子的大事。”
“这……风险是不是太大了?”沈北雄犹豫起来。老者不悦地摆摆手,“风险你不要管,照我的话做就是。”
“咳咳!”一直不曾说话的白总管突然清了清嗓子,小声插话道,“柳爷,咱们这次来金陵是为对付公子襄,属下实在不明白买这么多商铺和对付公子襄有什么关系。”
老者扫了白总管一眼,反问道:“你俩也跟着我追查了公子襄两三年,可发现他有什么致命的弱点?”
沈、白二人对望一眼,立刻异口同声地答道:“贪财!”
“没错!”老者赞许地点点头,“我从多年前就在追查公子襄,发现他对钱财的贪婪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从巴中首富叶家到扬州珠宝巨商汤家,无不是被他弄得倾家**产,就连黑道漕帮他都敢去啃一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这样致命的弱点咱们若不加以利用,岂能逮到这只狡猾的狐狸?”
“属下……还是不太明白。”白总管依旧一脸疑惑。
老者诡秘地笑了笑:“咱们这次既然把公子襄引来金陵,若没有一个令他心动的饵,岂能让他上钩?再说公子襄富可敌国,若不能让他把那些不义之财吐出来,又岂能算成功?这次我就是要以他的方式赢他一回,让他也尝尝倾家**产的滋味。”
沈北雄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而白总管眼中依然有些疑惑,正要再问,却听门外有人小声道:“柳爷,金陵知府田大人求见。”
屋里三人都是一怔,老者小声嘀咕道:“这家伙,消息倒还灵通。也罢,我既然来了金陵,总要见见本地父母官,让他进来吧。”
门外随从立刻应声而去,沈北雄与白总管也起身告辞,出门时正好看到一身便服的金陵知府田大人匆匆进来,也来不及与沈、白二人招呼,便匆忙进了厢房。
“哎呀,果然是柳爷到了,下官没能亲自迎接,恕罪恕罪!”田知府一进门便夸张地叫着,满脸的肥肉也跟着唇齿的张合抖动起来。老者在**欠了欠身,淡淡道:“田大人在上,恕老朽腿脚不便,不能下床见礼。”
“不敢不敢!”田知府慌忙拱手道,“柳爷乃刑部红人,深得皇上器重,与福王爷更是过命的交情,下官能得柳爷接见,实乃三生之幸也!”
“田大人这么说可是乱了尊卑。”老者不紧不慢地淡淡道,“老朽不过一行将告老的小捕头,论品级尚在大人之下,该我去拜见知府大人才是。”
“柳爷千万别这么说!”田知府肥白的脸上顿时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您老可是皇上亲封的天下第一名捕,全国数十万捕快的总捕头,手握御赐尚方宝剑,三品以下官吏无须请示便可直接缉拿。古往今来,有哪个捕头有这等威仪?柳爷堪称公门中千古第一人啊!”
老者对田知府的奉承一脸漠然,只问道:“大人是如何得知老朽来了金陵呢?”
田知府狡黠地眨了眨眼:“下官在朝中还有几个朋友,对柳爷这次秘密来金陵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知道柳爷不欲张扬,因此下官也不敢以知府身份公开拜见,所以才私下前来,望柳爷莫怪下官莽撞才是。今后柳爷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难得你有这心,以后麻烦田大人的地方恐怕还真不少。”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都是官面上的客套话。眼看老者渐渐露出不耐烦之色,田知府终于忍不住问道:“近日听说杭州船泊司要搬迁,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者原本懒散疲倦的眼神蓦地一亮,跟着又淡然道:“这等国家大事,老朽微末小吏,岂能得知?”
田知府紧盯着老者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自语道:“难怪最近金陵商铺行情看涨,下官猜想这消息多半属实,柳爷以为呢?”
“也许吧,这等大事原不是我等能测度的。”老者模棱两可地漫应道。
田知府理解地点点头:“嗯,若是船泊司迁到我金陵,届时从东瀛、琉球、瓜洲等地的商船俱从金陵上岸,而江南乃至全国的货物也将从金陵出海,那金陵的商机将陡增数十倍,水涨船高,金陵的商铺也将成为令人眼红的稀世珍宝啊!”
“呵呵,那大人该买下几间留给儿孙才是。”老者一脸玩笑,不过田知府却从这玩笑中听出了老者的话外之音,但他依然不敢肯定,便赔笑道:“下官正有此意,只是这传闻尚未证实,所以还要柳爷指点迷津。”
“不敢不敢,田大人高瞻远瞩,何须老朽指点?”
二人相视而笑,眼里都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田知府已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闲坐了一会儿就赶紧告辞出来,步履比之方才已轻快了许多。待他走后,沈北雄与白总管再次来到老者床前,本想打听田知府此行的目的,却见老者神色怔忡,对二人轻声道:“把商铺收购价提高五成,要快!”
沈、白二人相顾骇然,白总管忙提醒道:“可是我们的银子几乎用尽,就算找钱庄借贷也需要时间,再说一般钱庄也没那么多银子周转啊。”
“我今晚就去见通宝钱庄的费掌柜,通宝钱庄乃皇家钱庄,有整个国库做后盾,要多少银子都没问题。”说到这老者似想起了什么,望向沈北雄问道,“公子襄有消息吗?”
“自从望江亭一别就再没有他的动静,也没探到他任何消息。”沈北雄忙把与公子襄望江亭一会的经过细说了一遍,见老者神情木然,他立刻又补充道,“虽然英牧没跟上公子襄,不过却发现另有人也在追踪他,就是原巴中首富叶家的二公子。想当年叶家败在公子襄之手后,他便发誓要报此仇,是公子襄众多仇家中比较有头脑的一个,所以我把他请到了这里。”
“你不该让一个陌生人接近咱们,”柳爷皱了皱眉头,“再说对这种富家子弟也别抱太大希望,你查过他的底细吗?”
一旁的白总管忙道:“我让两个兄弟这几天去了趟巴中,顺便还去了唐门,从了解的情况看,各方面都相符,应该没问题。”
柳爷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即便是这样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况且他也未必对咱们有用。”
“我当初对他也没抱多大希望,”沈北雄笑道,“不过后来才发觉,在某些方面他对公子襄的了解比咱们还要深,毕竟叶家是败在公子襄手上,他对公子襄的仇恨使他不惜用一切代价和手段来追踪公子襄,比任何人都要执着。”
“我不信这世上还有谁比咱们更了解公子襄。”柳爷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我是说在某些方面,”沈北雄忙解释道,“比如我们以前就不知道公子襄崇信黄老之术,同时又极爱清静,不喜欢与俗人打交道,除了一些炼丹修真的道士,几乎没有任何朋友。”
“他有这种毛病?”柳爷若有所思地抚须沉吟起来,“如果是这样,他这次来金陵,很有可能会选择偏僻的道观落脚,这样不仅可以时时请教那些炼丹修真的道士,也可以避开城中捕快的追查。”
“我也是这样想,”沈北雄笑道,“所以派出十多个兄弟秘查金陵城附近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的道观寺庙,因为人手不太够,我还让百业堂也帮我追查。不管有没有意外的收获,至少不会损失什么。”
柳爷点了点头:“你这一说,我对这位叶二公子倒有了些兴趣,现在就想见见他。”
“这会儿他多半是不在,”沈北雄笑道,“这位叶二公子生性好酒,又痴迷棋道,每日不是去酒楼买醉,就是去棋道馆厮混,若不是穷得没钱买酒他多半是不会回来的。我估计他是看在天外天酒楼可以白吃白喝的分儿上才在这儿待下去。说来也怪,别看他每天醉醺醺好像难得清醒一回,但棋艺却还真不赖,金陵几个棋道馆几乎没人是他的对手。柳爷若想见他,我这就让人上棋道馆去找找。”
“还是算了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柳爷遗憾地摇摇头,“今日我有些累了,待会儿还要去见通宝钱庄的费掌柜,改日再见这位叶二公子吧。”
见柳爷脸上露出疲惫的表情,沈、白二人忙告辞出来。待他们一走,柳爷便不顾疲惫高声呼唤门外的随从:“备轿,拿上我的名帖去拜见通宝钱庄的费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