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满身尘土的书生围住了那块石碑。他们个个看起来疲惫不堪,双眼布满血丝,显然是经过了漫长的旅途跋涉才来到这里。但在这块石碑跟前,他们心无旁骛,看着那上面的碑文,所有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期待。
“行了,看得差不多了吧!”石碑的卖家不耐烦地说,“要不要?要的话,买了回去慢慢看个够。”
“我们要了,”领头的书生说,“多少钱?”
卖家看看书生急切的神情,眼珠子骨碌一转,报出了一个他自以为的高价:“一百两!少了这个数不卖。”
他做好了对方还价的准备,却没料到书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成交。”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收下用散碎银两乃至于铜钱凑足的一百两,看着那些文弱的书生一齐动手,吃力地把石碑抬走。
一百两买一块破石头?他们怎么会这么看重这块石碑?他禁不住想。只可能是为了上面的那副图、以及图下面曲里拐弯没人能看得懂的奇异文字。但虽然那副图看起来很古怪,甚至于很吓人,也不至于能值那么多吧。这些读书人,一定是发疯了。
他禁不住悄悄回头,看着那些读书人的表情。他们都很兴奋,但在兴奋中,却又蕴藏着某种黑色的恐惧,好像是面临着一些极度危险的**。那种比夜还深沉的恐惧把他吓坏了,他收好银子,三步并作两步赶紧离开。
第二天清晨。
县令邓清风烦躁地醒了过来,面对着令他厌恶的早晨。作为一个小小的县令,醒来就意味着上堂,上堂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东家丢了猪,西家丢了儿子,南家揪了北家窗台上两瓣蒜,诸如此类的琐碎官司搅得他头昏脑胀。但是为了那份微薄的俸禄,他仍然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下去。兼之卫原县辟处西疆沙漠边缘,物产贫瘠、民生凋敝,就算想刮油水也找不到下口之处,做了几年县令后,他别的没攒下来,倒是存足了一肚子火气。
所以这一天清晨,当看到老婆昨晚刚刚晾上的衣物又被凶猛的夜风铺上一层黄沙时,邓清风的心情格外恶劣。他黑着脸坐上堂,挥袖拂去桌上的尘土,打定主意不管第一个案子是什么,他都要找茬把对方骂上一顿,能打几板子最好。
等看到人时,他的怒火更炽。那是城里廉价小客栈“朋来居”的老板,三天两头就会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他。他手里抓起了签子,准备对方一旦有话没说好就先把他打一顿。
“今天是你家后院的鸡被偷了还是看门的狗被宰了呢?”他咬牙切齿地问。
“都……都不是……”老板看来惶恐不安,牙关上下打架,脸色比沙子还黄,“死的是、是人!”
“人?”邓清风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死人了?什么人?”
“旅客,十多个昨天刚刚住进来的旅客,”老板带着哭腔喊道,“他们全死啦!”
“全都死了?”邓清风脑门上立马汗珠滚滚而下。能一气杀死十多个人的罪犯必定穷凶极恶,就他手底下那几块料,怎么可能捉得住?
幸好老板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他吃下了定心丸:“不是……看上去都是自杀的!”
自杀那就好办多了。但毕竟十四条人命非同儿戏,邓清风还是得亲自过去瞅瞅。十四个外乡客衣着寒酸、行李简陋,但从头巾可以看出都是读书人。此刻他们一个个横尸于狭窄的客栈房间中,口鼻流血,显然中了剧毒。
“鹤顶红,一人几滴就够了。”仵作汇报说。
“从现场看,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痕迹。死者也留有遗书,言明是自杀,但没有说明理由。”负责勘察现场的捕头接口说。
邓清风没有搭理他,视线完全被房间中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他禁不住问出了声。
在这些读书人的尸体中央,赫然放着一块沉重的石碑,石碑表面的磨损程度以及装饰花纹说明了它的古老。但人们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碑文的内容了,因为那些文字或者图案已经全部被铲平,半点痕迹都没能留下。从死者们手上的血泡可以看出,这些四体不勤的读书人花费了多大力气来完成这一工作。
“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石碑是他们带过来的?”邓清风问。
老板赶忙回答:“昨天中午,石碑是晚上有人送来的,我担心压坏我的地板,还不让他们进呢。后来他们答应多付……”
“什么人送来的?”
“那是一对姓毛的兄弟,都是盗墓贼。我偷听到他们说话,石碑是他们从一个古墓里挖出来的,那些读书人,就是跑过来买石碑的。”
衙役正好在其中一个死者的包袱里翻出一枚书签,邓清风接了过来:“麓华书院?那可是在东海边啊。他们从东往西穿越整个中原,就是为了买块石碑?”
还没容他想清楚,下一样翻出来的东西令他的眉头当即紧紧皱了起来。那是一枚铁青色的指环,上面刻有云纹的图案。
“麻烦大了……”他喃喃自语着,“这帮孙子都是拜神的人。”
所谓拜神的人,是近年从中原出现的一个神秘教派,正式名称叫“登云会”。他们笃信在九天之上,有所谓天神的存在,并且天神终有一天会降世,带他的信徒去往永生的神界。这种荒诞不稽的言论原本可笑之极,只应当去蒙骗那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无知愚民,但奇怪的是,许多有学识有身份的人也信进去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似乎越是有学识有身份的人,越容易相信这个诡异的宗教,该会虽然人数不多,声望不著,其中的每一个人却都不容小视。
所以朝廷与众属国才绝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宗教。那么多有身份的人聚集在一起拜神,明显是个幌子,显然其中包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与野心。但该教牵扯势力太大,轻易又不敢去动,尤其他们一直克制隐忍,没有做下任何授人以柄的事情,这更让人不安。这些年来双方没有明争,却暗斗不止,下级官员们也都心中惴惴。
如今一十四个登云会的妖人一古脑死在自己治下,万一传出去,无论哪方面都是天大的麻烦。危急关头,邓清风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毁尸灭迹、封锁消息、抓捕那对姓毛的兄弟灭口……这些都是必须要干的事情。头上这顶乌纱帽虽小,毕竟也是稳定的饭碗,万万丢不得。
他分派着任务,忧心忡忡地祈求这件该死的破事千万别传出去。等到捕快们分头去办理了,他才得空想到这一点:
这些妖人为什么要自杀?石碑上究竟刻着些什么?
这无疑是两个十分让人头疼的问题,但幸运的是,这也是两个和邓清风的脑袋与饭碗半点关系都没有的问题。所以当善后事宜一件件处理妥当后,他也就不再关心其他细节了。在这个不太平的年月里,江湖仇杀与诸侯国间的战争每天都会导致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死掉十四个读书人,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一两个月之后,人们慢慢地淡忘了这桩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