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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别离与初遇

九州·木石之墟 唐缺 21890 2024-10-17 04:46

  

  一、

  十四支弓箭仿佛组成一张不逊于天罗刀丝阵的罗网,从高空和地下两个方向一同射向十一。这十四支箭,几乎凝聚了这个时代九州的最强弓术,即便是十一,也无法躲开。

  他已经尽力做出了闪避的动作,身形也比一般人的速度要快出很多,但咔擦咔擦几声轻响后,尘埃落地,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他的左肩、右胸、左侧小腹和双腿上都中了箭。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侧面颊上也中了一箭,由于这个头颅是直接食用的风靖源得活人头颅,这一箭穿透面颊后,血涌如注,整张脸也因此变得畸形怪异,丑陋不堪。

  然而,并没有任何一箭击穿了大脑,也没有任何一箭刺穿心脏。十一的身体尽管遭受了重创,却仍然还活着。

  “你们太天真了。”只剩下半边脸完好的十一,露出了半个近乎恐怖的邪恶笑容,“演技确实够完美,连我都被骗过了,我还真以为你要杀了云湛呢。不过,你们高估了自己的箭术,尽管距离杀死我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但终于还是差了,做不到十分就等于是零。”

  云湛刚才射箭时倾注了全力,以至于落地都没有站稳,重重摔在地上。此刻他半坐于地,脸上的神情显得十分失望,看得出来,他对刚才那联手一击原本充满把握,却没想到十一竟然能在如此绝境中还护住两处要害。而这一击不能奏效,也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竟然连九箭连珠都杀不死他……功亏一篑啊。”木叶萝漪叹息一声,“走吧,趁着还有力气,我们赶紧突围撤离。”

  “不太对。”安学武说,“你看看那家伙的表情。”

  萝漪扭头看向“血羽会杀手”,果然,此人丝毫也没有显得失望、沮丧或是紧张,相反的,目光中透出一种胜利者的得意。他冲着十一轻蔑地努努嘴:“脸上挨了一箭,还会低头么?”

  十一一怔,急忙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双足不知何时已经被一种锁链一样的东西牢牢捆住。这种锁链呈现出和泥水差不多的颜色,不仔细看甚至无法分辨。十一赶忙用力挣扎,但以他的力量,竟然都无法挣断那条细细的锁链,却反而被越捆越紧。

  而在他的对面,“血羽会杀手”已经加速向他疾冲过来,云湛、萝漪和安学武三人虽然不明白此刻的变故究竟是什么,但却仍然像先前那样,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同伴,各自使出全力为“杀手”清除掉上前阻挡的傀俑们。转瞬之间,“杀手”已经来到了十一身前数尺的距离。

  “你以为我受了这点伤就会输给你?”十一的半张脸依旧狞笑着,“就算脚不能动,我的力量还是远强于你!”

  他左手握拳,右手化掌,目光追随着“杀手”的步伐,随时准备出手。

  “杀手”距离十一已经只有一步之遥,十一仍然纹丝不动,看样子应该是在算计敌人的动作和速度,随时准备给出致命一击。

  然而,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杀手”突然间停住了脚步,就像一根木桩一样定在了原地,刚刚好是十一挥拳达不到的距离。

  这样高手比拼中出现的顽童过家家般的场景,不只让云湛等人一头雾水,十一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杀手”,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花招。

  正当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被“杀手”吸引过去的时候,一名守护在十一身后的女性傀俑突然间踏上前一步,抬起右臂,从后背对准了十一的心脏部位,袖口处倏忽间闪过一片银光,嗤嗤几声几近细不可闻的轻响后,十一张口结舌,脸上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身体却软软地跪倒在地上,继而扑通一声脸朝下扑倒。而随着十一的倒地,他所召唤而来的傀俑们似乎也失去了魂魄,全都呆立在原地,不再有任何行动了。

  萝漪和安学武面面相觑,即便以这两人的智慧,一时间也不容易理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云湛却已经迈开大步向着那个偷袭了十一的女傀俑跑了过去。

  “师娘!”云湛兴奋地喊叫着。

  女傀俑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迎向了云湛。而萝漪也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一个傀俑,而是活人。这个面容美丽温婉、充满优雅气质的女人,就是云湛的师母风亦雨。

  站在一旁的“血羽会杀手”也脱下外袍,扔掉了外袍里一堆垫出巨大身型的填充物,露出他和云湛相仿的典型的羽人瘦长身材。然后他在脸上一抹,似乎是揭掉了一层面具,现出一张英武而充满桀骜的中年人的面孔。

  “我就猜到了是他。”萝漪叹息一声,“不愧是云灭。我过去一直以为云湛对他叔叔的形容包含了不少夸大的成分,但现在看来,这小子倒并没有吹牛。”

  “总有一天我会超越他的。”安学武闷闷地说。

  是的,这个褪去了血羽会杀手伪装的人,就是云湛的师父、也是他的叔叔,羽族第一高手云灭。在明确了云灭和风亦雨的身份之后,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萝漪和安学武也就可以做出正确的推断了。从一开始,云灭就没有打算正面和十一进行对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故意吸引十一的注意力,让十一把所有的警惕都放到他身上,而让自己的妻子风亦雨来完成真正的致命一击。在这一片混乱的战斗中,凭借着云灭等人的掩护,风亦雨早就无声无息地混入了傀俑群中,假扮成一个傀俑,和身边的假人们保持着步调一致,然后悄悄地一点一点接近十一。而她最后突然出手的那一下,尽管并没有看清楚,以两人的阅历也不难猜测。风亦雨出身于赫赫有名的雁都风氏,是前代风氏族长风贺的女儿。因为爱惜女儿的缘故,风贺曾经给过风亦雨一件防身利器:一个河洛工匠打造的特制针筒,小到可以藏在袖子里,发射的时候几乎无声无息,但出射的力量和速度都非常惊人,足够直接刺入十一的心脏了。至于地面上那个可以根据环境变色的坚韧的锁链,多半是云灭收拾掉什么敌人的时候顺手抢来的。

  此刻云湛站在风亦雨的身边,忽然间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风亦雨掏出一张洁白的手绢,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脏污,又想要给他包扎伤口——那些伤口倒有一大半是方才云灭所赐。

  “都是小伤,没事儿的师娘,回头再说。”云湛说着,扭头狠狠瞪了云灭一眼,“幸好师父他老人家还没老到骨头糟朽控制不好力量,不然说不定就不是小伤了。”

  “这是你师父一向的行事方法,你习惯了就好啦。”风亦雨细心地给云湛整理好衣襟,“衣裳也破了不少,一会儿咱们找个市集,我给你挑一身新的。”

  “我也没想到会把你弄出那么多伤。”云灭翻了翻白眼,“还是太高估你这些年的进境了。”

  “我倒是太低估了你多管闲事的能力。”云湛翻了一个和叔叔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眼,“你是怎么找到这儿又扮成刚才那副蠢相的?”

  “我是为了风靖源而来的。”云灭说,“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我大致耳闻了。当年你亲生父亲死的时候,我没能出手,这一次,我不想错过什么。而且我也对那个什么什么血羽会第一高手有点儿好奇,想要试试他有什么手段,很可惜,着实不怎么样,连挡我三箭都挡不住,应该连你那点三脚猫的身手都还不如。”

  他依然是死鸭子嘴硬,既没有直接表达对亲生兄弟的愧疚,也不愿意明白说出对云湛和风靖源的关心、以至于不惜大费周折先杀死血羽会第一杀手然后再假扮成他来到东鞍镇,并且顺手帮云湛和萝漪制服了雪香竹,管了一个大大的“闲事”,但话中之意不言而喻。云湛心里一阵久违的温暖,一时间连和云灭斗口的兴致都没了:“师父,谢谢你。”

  “屁话多。”云灭板着脸转向风亦雨,“好了,我替你照料好了你的宝贝侄儿,先走了。你和他啰嗦完了也早些回去吧。给他买一身像样的衣服,别老那么寒酸丢我的脸。”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却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来到了倒在地上十一身前。此刻十一已经被杀,呈现在他面前的,只是老友风靖源那张熟悉的脸,尽管这张脸已经被毁掉了一半。

  云灭半蹲在地面上,凝视着风靖源的面孔,始终一言不发。云湛还记得风亦雨曾告诉过他,风靖源是难得的能够和云灭交上朋友的人,他也熟知师父面冷心热的性情,猜想此刻云灭的心里一定有很多话想要和老友说,却又已经无法让对方听见了。而在他的心里,尽管以铁盒中的十一为核心的大的谜团已经可以得到解释了,其实也有不少尚未昭明的细节想要问风靖源,然而同样的,风靖源无法回答他的朋友,也无法回答他的儿子。

  “师娘,我们先走吧,让师父和我父亲在这儿待一会儿。”云湛说,“稍晚一点,等他走了,我再回来收敛尸身。”

  风亦雨点点头。云湛正想和萝漪与安学武交代几句,却看到云灭霍然站立起来,并且向后退出了几步,立即明白了发生了意外的情况。他赶忙来到云灭身边:“怎么了?”

  无需云灭回答,他自己也能看得很分明:明明已经被风亦雨用钢针刺穿心脏的十一,此刻赫然重新睁开了眼睛,并且身体开始缓慢地蠕动。

  “他还没死!”云湛惊呼道。

  就在云湛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云灭已经迅速地开弓连射数箭,但十一只是轻轻挥舞一下手臂,就把云灭足以穿透六角牦牛的强劲利箭全部**开。然后他支撑着身子慢慢站立了起来。

  “了不起的计划,也确实成功摧毁了我过去的那枚星流石,但是你们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件事。”十一发出喑哑难听的嘿嘿笑声,“我的身体里,还有一块星流石碎片,是前些日子一个试图暗算我的蠢货装进去的。”

  “金手雷嘉!”云湛顿悟,“是他试图制服你的时候……”

  “没错,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了。”比起先前,十一说起话来有些磕磕巴巴,口齿不甚灵活,这倒有些近似风靖源说话时的情形,“这枚碎片并没有安装到正确的位置,要长期使用是不可能的,但是,要管用一小会儿工夫,把你们全都杀死给我陪葬,却是没有丝毫问题的。”

  “就你这样站都站不稳的模样,怎么杀我们?”安学武哼了一声。

  “我不需要站起来,也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头。”十一说,“杀人并不一定都需要拔刀。”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开始闪烁出一种银白色的光辉,这光芒从他的体内透出,仿佛融化在空气里一样,以一种水波一样的形态在空气里迅速扩散,把他从姬映莲的秘窟里带出来的所有傀俑都包裹在其中。随着白光的掠过,那些原本如木头一般呆立在原地不动的傀俑们也都纷纷重新开始了活动。不过它们并没有像先前那样急于进攻,而是只是轻微地调节着站立的姿态,好像是在等待着十一的进一步的命令。

  “虽然我没有办法实现我的心愿了,不过,在我彻底死去之前,总还是需要一些陪葬品。你们就做这样的陪葬品吧。”十一狞笑着。人们的耳朵里随之听到了一种奇特的轻微轰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振动。

  “是星流石碎片!”萝漪说,“所有傀俑体内的星流石碎片都在相互呼应振动!”

  她顿了顿,像是猛然间醒悟过来:“糟糕了!这个老怪物想要引发所有星流石碎片一起爆炸!那些星辰力释放出来的话,整个这片山头都会被夷为平地!”

  云湛扬起弓,箭头对准了十一:“我拖住他,你们快撤!”

  云灭摇摇头:“没用的,这些星流石碎片已经开始共鸣了,过不了多一会儿就会一起爆炸。一旦爆炸,方圆数里之内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除了能飞上天空的羽人,其他人腿脚再快也跑不了。”

  “但是你不会跑,是么?”风亦雨看着自己的丈夫,目光依旧沉静娴雅,毫无慌张。

  云湛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云灭虽然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以他的傲气,一定把十一的绝地反击算在了自己头上。尽管云灭是羽人,而且是血统纯正飞行能力极强的羽人,在星流石碎片爆炸之前原本有能力逃脱,但他却不会扔下其他人而逃跑。

  而风亦雨,无疑看穿了云灭的心思,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做出了陪丈夫一起死在这里的决定,尽管她自己也完全可以凝翅飞走。云湛只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太了解自己的师父,也太了解自己的师母,在这种时候,说什么话大概都是不管用的。

  云灭没有回答风亦雨,却忽然间身形一闪,来到风亦雨身边,挥掌在风亦雨的颈后一切。风亦雨猝不及防,昏迷过去,被云灭横抱在臂弯。云湛明白,云灭将会凝翅把风亦雨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飞回来,陪着众人一同赴死。从时间上来算,已经不够再带出去第二个人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云灭并没有凝出羽翼。他抬起头,看了看依旧阴霾的天空,皱了皱眉:“云湛,你把你师娘带出去。”

  云湛猛省,云灭没有凝出羽翼的原因是他感受不到明月的月力——因为暗月遮挡了明月!命运似乎是要和大家开上一个足够大的玩笑,就在这个决定生死的时刻,暗月运行到了遮挡明月的轨迹上,即便是云灭也无法感知明月之力并借此凝翅飞翔。但是云湛却可以,因为他所拥有的是万中无一的暗羽体质,尽管无法感知明月的力量,却可以借助暗月之力起飞。

  “暗月之翼的飞行之力比明月之翼更强大,你还可以把你的小朋友也带出去。”云灭指了指木叶萝漪,“至于那个天罗的胖子,太重太累赘,只好陪我死在这儿了。”

  到了这当口,他倒是还能说俏皮话。安学武哼了一声:“能有大名鼎鼎的云灭替我陪葬,倒也脸上有光。”

  “不,你不会死,师娘不会死,小朋友和死胖子都不会死。”云湛忽然说,“还有一个人能救我们。”

  他大步来到十一身前,双手按住了傀俑躯体的肩膀,一团黑气从他的双手释放出来,在傀俑肩头流转。

  “醒过来啊,父亲!”云湛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二、

  “父亲!醒过来!”云湛不断催动着蕴藏在体内的暗月的力量,“我不相信你会被这个老妖怪打败!你是一个天驱,你是风靖源!你不会输给他的!”

  “醒过来!醒过来!”云湛的吼声有如一头愤怒的雄狮,萝漪等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在连续喊叫了数声之后,傀俑的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眼珠子不断地变化着颜色,忽而是亘白的耀眼白色,忽而是暗月般的漆黑如墨。

  “打败他,父亲!”云湛摇晃着傀俑的身体,“他只是一个无赖的猥琐小人,而你是个武士,是个英雄!你一定能打败他!快醒来!”

  傀俑的眼睛再度闭上,那半边还完好的脸颊上可以看出深深的痛苦,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鲜血,整个身躯也像癫痫一般不断抽搐。但云湛丝毫不放松,死死按住风靖源的双肩,暗月之力在他的体内澎湃,让他的肤色都隐隐显出黯淡的灰黑。

  傀俑蓦然间发出一声仿佛是和云湛应和般的嘶吼,重新睁开眼睛时,眼珠深黑,眼白仿佛也被染黑了。这原本是一双让人看了不寒而栗的怪异双眼,但此时此刻传递出的却是让人欣喜的信号。

  ——原本被十一所压制的风靖源的精神世界又复苏了!他反过来压制住了十一!

  然而,风靖源的头脑似乎仍然不是太清醒,和当初与云湛交手时相仿。此刻他看着眼前云湛的面容,眼神里一片混乱,似乎是又感到熟悉又完全记不起细节,陷入一种大梦方醒却又无法打捞出梦中记忆的窘况。

  “父亲,是我,风蔚然!”云湛俯下身,贴在风靖源的耳边说,“你是了不起的天驱武士风靖源,我是你的儿子风蔚然。醒过来,我们都需要你,没有你的话,我们会死,就像你的好朋友云谨修那样。”

  风蔚然,云谨修。这两个名字就像是两根钢针,让风靖源的颤抖更加加剧。他猛地挥出一拳,打在了云湛的胸口,尽管此时的力量已经比之前微弱许多,仍然打得云湛五脏六腑一阵翻腾,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但云湛咬紧牙关,仍旧不松手,大喝一声:“看清楚了!我是风蔚然!你要打死你的儿子吗?”

  “儿子……风蔚然……蔚然?”风靖源含含糊糊地说,“是你么,蔚然?”

  云湛大喜:“对,是我,我是风蔚然!你醒过来了!”

  风靖源艰难地转动着头颅,四处看了看,有些困惑:“这是怎么回事?这里还是东鞍镇?那些傀俑,不是都被姬映莲关在地宫里的吗?还有我,我记得我去了泉明港,找一个河络给我修补身体,怎么会……”

  “现在顾不上解释,简单地说,你和一个恶魔——就是姬映莲一直想弄出来的铁盒里的那个——正在共用这具傀俑的躯体。你必须压倒他,不然这些傀俑的星流石碎片会一起爆炸,这一片山区都会被夷为平地。”云湛说。

  风靖源盯着云湛,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间露出了笑容:“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蔚然,有事没事净惹祸,然后就要靠老爹给你擦屁股。但是老爹每一次都会做到的。”

  云湛擦了一下眼角:“没错,你一定能做到。”

  “靖源兄,很久不见了。”云灭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风靖源身边。风靖源看着云灭,笑意更浓:“啊,我明白了,这个祸是你和我儿子一起闯的。”

  “他是我徒弟,一身武艺都是我教的,闯祸的本事也是我教的。”云灭说。

  “有你做他的老师,我就可以彻底放心啦。”风靖源吃力地挥挥手,“你们快走吧,没时间说闲话了。我会尽力拖住这个老妖怪,让星流石爆炸得晚一点。”

  云灭点点头,不再多言,云湛却开口说:“师父,你带着所有人走,把这附近的居民尽可能全部疏散,我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云灭眉头微皱。

  “别忘了,十一的古怪生存形态来自于暗月,现在只有我能够调用暗月之力来强行压制老怪物,帮助父亲,让他尽可能多拖一些时间。”云湛说,“真到了最后支撑不住的时候,别忘了,我还能飞走。”

  “好。”云灭只说了这一个字,向风靖源微微点头,怀抱着风亦雨,招呼萝漪等人随他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云湛拼命借助着暗月之力帮助风靖源压制十一的反击。十一的意识显得格外暴躁,不断地试图抢夺回这具躯体,好几次甚至已经成功了,但又立马反过来被风靖源击退。父子二人就好像是两名守卫着一座孤城的士兵,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纵使伤痕累累浴血满身,也始终咬紧牙关,半步也不后退。

  在此过程中,云湛抽空和风靖源进行了一些简短的对话。尽管风靖源的语言能力仍然不太好,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有时候甚至词不达意,但毕竟父子二人有着一种独有的心灵默契,从风靖源那些碎片化的叙述中,云湛仍然基本理出了一些头绪。

  他之前的推断是基本正确的。就在距今二十年前左右,云湛不满七岁的时候,姬映莲找到了风靖源。姬映莲一直在苦苦寻找适合用于改造半傀俑的活人,但他所实验过的许多人都会和机械的身体产生相互排斥,严重的甚至会很快毙命,他经过解剖研究,猜测这大概是因为人体自身的生长能力在作怪。但风靖源恰恰是被玄阴血咒重伤的人,玄阴血咒的力量来自于谷玄,可以抑制人类正常的生长力量,但却说不定可以促使人体和机械人偶融合,制造出姬映莲想要的拥有活人智慧的傀俑。

  于是姬映莲用云湛的性命威胁风靖源接受他的改造计划,风靖源为了保护云湛,无奈之下只能答应。姬映莲在杜林城里买下一座宅子,隔一段时间就去悄悄探访风靖源,为他更换身体部件。由于仆人陈福是个很机警的人,每次上门,他都会挑选陈福出门采买办事的空当。

  一段时间之后,风靖源的身体已经基本被更换完毕,并没有出现任何排斥,反而结合得十分好,姬映莲大喜过望,继续以云湛的性命威胁风靖源,要后者随他离开杜林,成为他的仆从。风靖源无奈只能选择了假死,在葬礼的喧嚣之后,跟随姬映莲离开杜林。但在离开之前,在风宅里的最后一次改装调节中,他那单独的头颅被一个闯入偷盗的孩子发现了——就是云湛童年时代的好友安林。安林被吓疯了,给这起黑色的事件在杜林城留下最后一个惊恐的符号。

  这之后,风靖源一直被姬映莲带在身边,帮助他杀死了不少敌人。但姬映莲还是对挑战沐怀纷没有把握,而风靖源是他手里唯一一枚可用的棋子,万一夭折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他并没有去找沐怀纷,而是继续进行着提升自己的傀俑实力的努力。当然,在此过程中,他也绝不会放弃对沐怀纷的追踪,哪怕并不现身挑战,也要随时知道沐怀纷在哪里。

  三年后,也就是大约距今十七年左右的时刻,追踪沐怀纷给姬映莲带来了一个很意外的收获。他意外地发现,一个名叫印皓的辰月教长找到了沐怀纷,向沐怀纷提出一个交易。他要求沐怀纷为他制作两具具备简单的行动能力、但外表一定要精致到无懈可击的傀俑,一个以印皓自己为模板,另一个则有些出乎意料:竟然是以印皓的死敌、一直和他作对的女天驱仇芝凝为模板。而作为交换,他会把自己所负责保管的辰月教的秘宝——那个禁锢了一个活人灵魂的铁盒送给沐怀纷。

  “孩子,你能猜到这笔交易是为了什么吗?”风靖源问云湛。

  云湛点了点头:“如果是过去,还真不大容易明白。但我亲眼见到过那两个傀俑,还见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大体上应该能猜出来。我想,印皓和仇芝凝表面上彼此仇视,甚至要拼得你死我活,但在旁人的视线之外,他们应当彼此相爱,是一对情侣,很有可能还有一个孩子。可能就是因为厌倦了这样双面的生活,他们才一起策划了一起假死,打算抛出那两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傀俑作为替死鬼。就我所知,就在这两人死亡的当夜,有一波辰月和一波天驱被某些消息吸引到了印皓的宅院里,我想,那也应该是印皓故意放出的假消息,目的就是要让天驱和辰月同时目击两人的‘同归于尽’,然后用秘术一类的方法毁尸灭迹,不给双方的组织解剖验尸的机会。”

  “云灭真是把你教得不错,”风靖源很是欣慰,“简直像你亲眼目睹的一样。”

  “但是后来却出了意外,他们俩真的死了,反而是两个傀俑逃出去了。”云湛说,“这当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很难凭空猜想了,但是大体的方向是有的。既然你已经提到,这个计划被姬映莲发现了,那么以姬映莲的性子,一定会为了抢夺铁盒而策划种种阴谋。他一定是提前通知了辰月,然后辰月内部负责锄奸的阴支把这两个人铲除了,同时使用了秘术一类的障眼法,让那些目击者看到两人拼斗身死同归于尽的假象,但实际上,拼斗的是两个傀俑,死掉的却是真人。至于之后两个傀俑是怎么逃出去的,就恐怕只有它们亲口才能讲明白了。”

  “八九不离十,唯一猜错的一点是最后真人假人之间的替换。那并不是锄奸者干的,而是两夫妇自己。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两人先开打,使用出各自的绝招,让旁观者因为看出两人的实力而绝不怀疑他们的真假;继而使用空间置换的秘术术,在障眼法的掩护下,把两个傀俑换到旁观者面前,而他们两人自己换到暗处逃生。印皓精通谷玄秘术,他会使出谷玄秘术中的最高奥义‘空’,假造成两人都被‘空’吞噬,尸骨无存的假象。然而计划被提前识破,夫妇俩还没能来得及进行空间置换,就被锄奸者抓住时机偷袭暗杀了。所以,那两个傀俑应该是自己逃出去的。”

  “这又能解释一些事情了。不过有一点很关键,这夫妇俩有没有一个女儿?她后来怎么样了?”云湛问,“是不是和两个傀俑一起逃走了?”

  “确实有一个孩子,但是是男是女我也不清楚,后来的结局更不知道了。”风靖源说,“不过我猜想,他们俩之所以策划这样的假死逃离,应当是和想要带着孩子远离纷扰有关。将心比心地猜。”

  云湛怃然:“是啊,无论这两个人活着的时候有多么张狂凶恶,涉及到孩子的时候,父母的天性终究压倒了一切。可惜的是,还是没能算计过姬映莲那个疯子。”

  “是啊,姬映莲的确是一个恶魔,一个疯子。”风靖源一声喟叹,“他一方面通知辰月,一方面自己亲自去沐怀纷那里抢夺铁盒,为了保险,他终于动用了我,却没有想到出了意外……”

  根据风靖源有些杂乱的回忆,云湛勉强理清了头绪。沐怀纷是一个非常警醒的人,住所里好像还有不少机关,姬映莲挖空心思,把风靖源拆解成头部、躯干、四肢、手足等若干部件,混在沐怀纷订的一批制作原料里送进了沐怀纷的家里。以风靖源的特殊精神能力,完全可以利用精神力把所有部件召唤在一起并自行组装,成为完整的人体,然后实施盗窃。

  但是在风靖源抓住沐怀纷外出的时机,催动精神力打算把自己的身体组装起来的时候,却遇到了意外状况。他的精神力和那个铁盒产生了共鸣,确切地说,是拆下来的右手。铁盒先是操纵着右手自动爬入盒中,然后似乎是藉此吸取了更多力量,反过来控制了风靖源的整个身躯。风靖源不由自主地拼起了自己,只剩下右手掌还在铁盒里,然后带着铁盒逃出了沐怀纷的住所,一路远行。

  当然,从铁盒内进行间接控制,毕竟效果还是有限。风靖源一路行进,一路也在用自己的意志和铁盒内十一的精神进行对抗,走走停停速度很慢。倒是姬映莲很快循着风靖源留下的踪迹追上了他,就此发现了这个铁盒果然有着影响傀俑心智的奇效。他若获至宝,先用法器控制住铁盒,以免十一在里面再捣乱,然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绑架来几位与矿物、冶金相关的专家,分析铁盒的成分。最后他发现,铁盒中有一种乌金矿伴生的古怪杂质,能够与精神力产生强烈共鸣,无疑就是十一在机缘巧合下被困入其中的关键。

  这个发现让姬映莲着了迷,让他发现了绕过人类的肉体、直接将意识注入并束缚在傀俑身上的可能,这条路或许能让他真正超越沐怀纷,甚至成为九州历史上出现过的最强的偃师。这个宏伟的目标激励着姬映莲,让他暂时抛开一切,迁居到了那种特殊杂质的产地:东鞍镇。

  然而,这个目标远比姬映莲想象的更加艰难,最终他只是空耗了十七年光阴而一无所谓,在无穷的悔恨中默默死去。而在他死后,铁盒被镇上的无良青年偷走,直到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而这个不速之客,也成为了云湛关注的重点。

  “他就是为了铁盒而来的,先是闯进了山中秘窟一通搜寻,并没能找到,却无意中释放了我。那时候的我,并不像现在这样基本算是清醒的,脑子里一直半清醒半糊涂,更多是受到本能的驱使。他离开秘窟不久,我也挣脱束缚出去,沿着铁盒释放出的精神印记一路追踪,才知道他杀害那个青年抢走了铁盒,当然,黄雀在后,我花了一番工夫追上他之后,反而杀死了他,并且抢回了铁盒里的断手。不过那时候,铁盒上被姬映莲施加的秘术封印还没有解除,十一并没能控制我,只能给我施加某些精神上的暗示,推动我的情绪。”

  “所以你的情绪就被推动到去追杀那些辰月偃师了,这是我一直都没弄明白的。”云湛说,“你为什么会去对付他们?”

  “那是一份我在那个不速之客身上找到的名单。”风靖源回答,“那时候我就像中了邪一样,一看到名单上这些人的身份是辰月教的,并且都是偃师,立刻不顾一切地开始照着名单去追杀,心里根本没有一个清晰的原因,简直就像是野兽捕食般的本能。就像我刚刚和你说的,这当中肯定有十一给我施加的暗示与推动,但如果我内心没有一个对辰月偃师充满敌意的根源,他也没有办法推动。”

  “没错,那现在你想通了么?”云湛问。

  “那是因为你的亲生父亲啊,”风靖源长叹一声,“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

  云湛点点头:“我知道,天驱偃师,云谨修。难道……难道……”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我懂了!云谨修的死,和辰月偃师有关,你的内心深处……一直藏着杀死辰月偃师保护他的潜意识!”

  他回想起了当时英途向他讲述的那段往事:“姬映莲想办法夺走了一个辰月手里正在研制的傀俑,以他的才智,很轻松地就能够破解出其中的技术要点,然后再想办法假造证据,让辰月误以为云谨修盗窃了他们的秘密。对傀俑的研制,很可能关乎着辰月长久的未来,辰月自然是要对他追杀不止,你的父母最终因此而丧生。”

  都明白了,云湛想,保护自己的朋友,是深藏于风靖源心中的不可磨灭的执著。甚至于在他的头脑都还没有恢复清醒神智的时候,仅仅是看到辰月教偃师们的名单,就在这样保护自己好朋友云谨修的本能驱使下,去一个个按照名单展开刺杀。他这一生受尽痛苦磨难,可以说都是为了云谨修父子二人,但却从未有一丝一毫的后悔退却,有的只是献出自己生命也不足惜的勇敢大义。

  这一瞬间,云湛更加坚定了那个念头:云谨修是我的生身父亲,但是风靖源,才是我真正的父亲,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为什么十一单单对你的右手有很强的感应呢?”云湛问,“在此之前那么多年,他都并没能操控过其他的傀俑,包括被收在沐怀纷家里。”

  “傻小子,有些事情你可能不记得了。其实,你体内的暗月邪力并不是一直平静的,大概在你两岁左右的时候,那股力量爆发过一次,眼看着就要吞噬掉你的心智,然后把你活生生撕裂。我当时强行用我的右手按住你,右手吸取了不少邪力,总算缓解了你的重症,不过在那之后,我的右手就会时不时地作怪,我想是那股邪力残存了不少的缘故,这种力量应当就是我可以和十一的意识相互呼应的根源。不过不妨事,我当时原本就浑身上下都在受到玄阴血咒的折磨,右手稍微更难受一点也无足轻重。”

  云湛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一时间觉得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达他内心的感情,但风靖源那半张还完好的面庞上,带着的是自豪与欣慰的笑容,仿佛是因为看到云湛延续了他的光荣而迸发出的发自内心的骄傲。云湛禁不住想:没错,我是风蔚然,风靖源的儿子风蔚然,这件事永远不会改变,它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荣光。

  “好了,儿子,你该走了。”风靖源忽然说,“镇上的人应该都已经撤走到了安全地带,我也坚持不了太久了,你赶紧飞走,我引爆所有的星流石碎片,把这些傀俑和老妖怪一起永远埋葬掉。它们和我一样,原本不应当存在于这世上。”

  “我懂了,父亲。”云湛紧紧拥抱着风靖源坚硬如铁的傀俑身子,“可惜时间太短了。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说,我想要你知道,你的儿子风蔚然从来没有丢过你的脸。”

  “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是让我放心的好儿子。”风靖源轻轻抚摸着云湛的头发,“能够在临死之前见到你,和你说了那么多话,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去吧,好好活下去,你活着就如同我也活着。”

  云湛站起身来,凝出了巨大的黑色羽翼,准备起飞:“想想真是可笑啊,我的出生源自于亲生父亲的欺骗与阴谋,但是最后却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父亲。总体而言,已经很幸运了。”

  “不,孩子,你错了。”风靖源认真地说,“你的生身父亲的确是怀着不纯的目的去接近你母亲夏如蕴的,可是到了后来,他真的爱上了夏如蕴,并且不想再利用她。于是他把真相告诉了夏如蕴,而夏如蕴也仍旧选择了随他离开,这才导致了后来姬映莲的阴谋和他们俩的被害。姬映莲也正是因为一直迁怒于云谨修,想要报复于他身边活着的亲人,才一路找到你、找到我的。你的亲生父亲确实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有很多缺点,也犯过很多错误,但他对你的母亲是真心的,如同你母亲对他一样。你的出世,是一个美好的奇迹,而不是什么阴谋与欺骗。”

  云湛低头默然,过了许久才轻声说:“我明白了,父亲。我走了。愿你安宁。”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仿佛是要把父亲解脱与骄傲的笑容永远刻在心间。然后,宽阔的暗月之翼迎风展开,他飞了起来。不过,在上升之前,他还低空盘旋了一小会儿,从地上抓起了一个因为失去十一的指挥而呆若木鸡的傀俑,一拳捣碎了傀俑的左胸,把其中的星流石碎片扯出来扔在地上,这才带着傀俑继续高飞,飞到足够安全的高度,直到没入云端。

  “兄弟,我答应过的,要带你去看看九州的美丽世界。我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云湛对手里的傀俑说,“虽然你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会记得我是谁了,不过……就算你重新投胎活了一回吧。”

  身下传来了响彻云霄的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整片越州的天空都要被撕碎。云湛拍动着羽翼,上升到云层的上方,太阳的光芒灿烂而辉煌。仿佛是被刺目的阳光晃到了眼睛,云湛的眼泪流了下来。

  三、

  越州的事情基本结束了。废弃矿区被彻底摧毁的消息震动了官家,接下来又是一大串忙乱的调查与问责。不过这些事已经和南淮城游侠云湛先生没有关系了。他死皮赖脸地从自己的两位朋友木叶萝漪和安学武那里蹭了些路费,快马加鞭回到南淮。

  在把事件真相汇报给天驱,解除了自己身上的嫌疑之后,云湛再度去往邪物司。整起事件中的大部分疑点都已经得到了解释,但仍然存在着一些还无法解释的案情,尤其是那个一直与他作对的血羽会高层的真实身份,以及同西北谷里那间小木屋有关的故事。这些疑点不解决,他仍然不会甘心,因此打算再去找佟童聊聊。

  然而佟童不在邪物司,这可是十分罕见的事。佟童的手下刘厚荣对云湛说:“头儿病啦。”

  “病啦?他的身体那么好,怎么会生病的?”云湛很是意外。

  刘厚荣叹了口气:“算是心病吧。他失恋了。”

  “失恋?”这个答案更加让云湛惊讶,“我离开南淮之前,不还好好的么?他那阵子心情好得都能飘上天了。”

  刘厚荣一摊手:“就在越州那件事的消息传回来的那一两天,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就很难知道了。你知道的,头儿在男女之事上脸皮最薄,平时有什么绝不会和我们说。”

  刘厚荣所说的“越州那件事的消息”,毫无疑问指的是云湛等人打败了十一、但也因此造成了一大片山区被毁的那件大新闻。这原本可能只是一个时间上的巧合,但云湛听了却隐隐感觉有些不大对。他想了想,追问了一句:“那个女方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们知道么?”

  “这个倒是碰巧知道。”刘厚荣说,“头儿一直瞒着外人,不让我们说出去,也是有原因的。他不想让别人说他假公济私?”

  “假公济私?什么意思?”

  “头儿的这个前任情人,就是最初发现西北谷里那几具尸体的那个逃婚的大小姐。”刘厚荣说,“头儿为了了解案情细节去拜会过她一两次,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来二去这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可惜啊,可能还是身份地位悬殊吧,人家是富家千金,我们呢?老百姓表面上称呼你两声官爷班头,心里还是只把你当成官家养的狗……”

  云湛没有再去理睬刘厚荣充满自怨自艾的絮絮叨叨,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十分滑稽的念头。然而,滑稽可笑却往往是世事的真相。

  四天后。深夜。

  南淮城大茶商颜佩玉的宅院门口,气派的大红灯笼彻夜点亮,院子里各处也点了不少灯。颜佩玉本来是一个挺节俭的人,尽管家财万贯,平时却经常在各种小处抠门,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却咬着牙夜夜把颜宅布置得灯火通明,熟悉颜佩玉的人都明白:这个一贯迷信的人是想要以此来洗去晦气。毕竟颜家大小姐竟然为了逃婚而离家出走,已经足够让颜老爷丢面子的了;而逃婚逃到西北谷里,恰恰好撞上几具惨不忍睹的死尸,那更是倒霉到家。为了清除掉这些霉运,他除了请来各路大师做法驱邪之外,还置办了大量的红灯笼、红蜡烛等等,每天晚上把颜宅照耀得有如白昼。

  这些灯火能不能驱邪不好说,至少能让小偷飞贼们望而却步。不过,南淮城里却偏生还有那么一个不怕死的货色,就选在这样一个夜晚潜入了颜宅。

  那就是知名无良游侠云湛。

  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所有巡夜的家丁,径直来到颜家大小姐的闺房门外,直接动手轻轻敲门。过了一会儿,房内传来一个镇定的声音:“云湛先生,是你吗?”

  “是我,特地来拜会血羽会郁非堂堂主,颜瑾姝小姐。”云湛说。

  “请进来吧,恭候多时了。”颜瑾姝说。

  云湛推门进屋。屋里的女人已经点亮了烛火。这是一个看上去比云湛年轻许多的女子,美丽中犹带几分稚气,南淮城的人们假若谈起她,一定会用到诸如“千金小姐”“扭扭捏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男人说一句话能脸红三天”之类的词句。但是此刻,在云湛面前,她的神态落落大方,目光中更是有着针锋相对的锐利光芒。

  “你最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尽管比我预期的慢得多。请坐吧。”颜瑾姝说。

  “因为你藏得实在太深,我实在很难想到这里,直到你甩掉了我们可怜的佟童。然后我就先溜进你家偷看了一下你的脸——请原谅我那么不君子……一看到你的脸,我就明白过来了。”云湛说着,继续注视着颜瑾姝的面容。这张脸他在几个月前曾经见过,但却没有留意,直到前几天第一次夜探颜宅,见到了传说中扭扭捏捏从不出门的颜大小姐的面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老早就身在局中了。

  ——颜瑾姝的这张脸,他在杜林城的风家老宅见到过。那天夜里,一名辰月教徒求见雪香竹,云湛偷听了两人的对话,从此开始和雪香竹一同踏上了寻找偃师们的踪迹的行程。那名辰月教徒在离开之前,曾经和云湛打过一个照面,当时云湛并没有太在意。直到见到颜瑾姝的脸他才明白过来,那时候他所见到的,就是颜瑾姝。

  ——他一直在怀疑雪香竹是幕后的主使,但事实上,这个曾假扮成雪香竹手下的颜瑾姝,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雪香竹反而只是受她操控的部属。

  “那个时候,我并不是偶然偷听到你们俩的对话的,是么?”云湛说,“你故意让我听到你的脚步,故意引我跟踪,就这样一步一步让我跟随着雪香竹的步调,试图从我身上得到我的父亲风靖源的消息,并且利用我找到他。到了后来,你们发现我可能会挖掘出一些你们不愿意我知道的信息,又决定甩掉我,设置各种陷阱对付我,甚至于杀害任非闻栽赃于我。”

  “这是一个失误。”颜瑾姝说,“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会一步步地顺藤摸瓜,甚至连我的身世都被你挖出来了,最后还折掉了我们暗月堂的第一杀手,而我想得到的却没有得到。不过,有一件事你说的不对。”

  “哪件事?”云湛问。

  “就是我中途改变主意决定不再与你合作的原因。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担心你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因为那样会有助于你查找某些我也需要的线索,我们至少可以相互利用。但是,当你进入北都城之后,我却还是在犹豫再三之后,命令北都城的血羽会分舵布局对付你。你能猜得到其中的原因所在吗?”

  云湛思考了一下,忽然间神色黯然:“雪香竹。”

  颜瑾姝点点头:“没错,你们进入北都城之后,在你去和那个名叫英途的天驱偃师会面时,我也和雪香竹有所交谈。我发现,她对你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和信任。这一点实在是太危险了,比让你自己发掘出那些秘密还要危险。雪香竹是我很得力的臂助,尤其能在辰月教里爬上高位,殊为难得,我不能让这样一枚重要的棋子毁在你手里。”

  云湛长叹一声:“毁在我手里?我现在很后悔当时没能及时找到她,不然的话,说不定还能救她。她和你不一样,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人性。”

  “多谢夸奖。却之不恭。”颜瑾姝笑靥如花。

  “可是后来,在东鞍镇,她设计把我关在地下的时候,却很决绝。是因为你的胁迫么?”云湛问。

  颜瑾姝的笑容变得冷酷:“我有无数种方法让我的人听话,可惜的是,她最后还是没能完成任务。当然,这对我是一个很不错的教训,提醒了我我的算计当中也还有许多漏洞,尤其要考虑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某些莫名其妙的联系——毕竟人不是傀俑。所以还得感谢你。”

  “不用谢,我得到的教训也不小。为了掌握相关案情以及我的动向,你居然还利用了我的好朋友的感情,当然,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没那么容易能找到你。”云湛哼了一声,“此外,恕我直言,傀俑比你更像人。”

  “我依然把这句话当做是对我的夸奖。”颜瑾姝眼波流转,近乎媚眼如丝。

  “不过,你所说的你的身世,指的是你的亲生父母对么?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一直假扮颜瑾姝——有可能颜佩玉本人都是你们血羽会的傀儡——但你并不是什么宛州茶商家的大小姐。你是印皓和仇芝凝的女儿。”

  “对,我是他们的女儿。印皓和仇芝凝的女儿。”颜瑾姝并没有否认。

  “能告诉我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么?”

  “其实你也多半能猜得差不多了:由于姬映莲的出卖,他们准备逃亡的当晚,没能按照计划利用空间转移的秘术把两个傀俑换出去送死,而是自己被杀死了。两个傀俑带着我逃走了,不过那两个傀俑是沐怀纷临时赶工的产物,身体无懈可击,智慧太低,走到半道上,在山路上滑下了悬崖,不过它们滑下去之前用力把我扔了上去。”颜瑾姝说。

  云湛注意到,颜瑾姝无论讲到父母的死还是两个傀俑滑下山崖前救了她的命,都十分平静,语气里波澜不惊,好像是在讲述着和他完全无关的事件。他忽然间意识到了,对于这个美丽的女人来说,利用一下佟童的感情,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么,羽氏家族的杀手羽原,也是你的老相识?”云湛接着问,“你逃离南淮城之后,辗转进入了那家位于宛州东北部的善堂,随便编了个假名字,并且开始展现出你的各种天赋,羽原不过是被你利用的无数枚棋子当中的一枚。小小年纪就那么有心机,即便是对羽原这样一个原本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也会动脑筋把她安排进羽家,成为日后你可以用得上的长线,也难怪血羽会这些年来势力扩张如此之快。你是郁非堂堂主,郁非代表着雄心和志向,正好最适合你不过。”

  “谢谢夸奖。”颜瑾姝妩媚地一笑,“可惜我还做得不够好。”

  “那个闯入东鞍镇抢走铁盒、并且无意中在秘窟里放走我父亲的人,也是你的手下对吧?你是印皓的女儿,自然是早就知道了那个铁盒的存在。”

  颜瑾姝点点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办法寻找那个铁盒,但姬映莲藏得很深,始终难以找到他的行踪。到了他临死前几个月,因为身体衰弱,头脑也有些不清醒,在黑市订购星流石碎片的时候保密做得不好,终于被我揪到了破绽,找到了他的藏身之所。我马上派我的人去找他,同时还给了他辰月偃师的名单,想要马上抓那些偃师回来帮助研究。但是我却没有算计到风靖源的存在,更加没有算计到他会拿着名单去杀那些偃师,尽管竭力补救,最后还是没能成功,这其中固然有你不停捣乱的缘故,但风靖源也的确是个厉害的人,即便头脑并不太清醒,但天驱的本能和应变能力并没有丢。”

  “我唯一一次跟上风靖源的脚步,就是在西北谷,因为那时正好是那三位被杀的偃师多年不见后的一次聚会。我想要阻止他,但风靖源的傀俑躯体实在是太过强大,反而害得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不过,风靖源也受到惊扰,并没有彻底杀死那三个人,就匆匆离去了。我躺在地上调息了一阵子,刚好勉强恢复行动能力,发现又有人靠近,就赶忙躲了起来。”

  “这个人就是现场那四具尸体中唯一身份不明的年轻女性,对吗?”云湛说,“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明明去杀人的是我的父亲,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了那样四个人一齐被剖腹的惨状?”

  “我倒是在暗处目睹了整个过程。”颜瑾姝说,“老实说,就算是像我这样心狠手辣的人,见到那个场景,也会觉得触目惊心。那个年轻的女人,应当是从山谷深处向外走的,见到三个垂死昏迷的辰月偃师之后,停下来查看他们的状况,刚开始倒也并不显得有恶意,甚至于还像是很关心、想要照料一下的样子。但没过多一会儿,她忽然从自己的身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开始剖开那三个人。”

  云湛大为震骇:“也就是说,是那第四个死者干的?这是为什么啊?”

  颜瑾姝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她下刀非常细致,但是掏出那些人的内脏时却显得茫然无措,似乎不知道之后应该干什么。几分钟之后,当她确认那三个被她剖腹的人都已经死去之后,更加显得惊惶万状。然后……我就眼看着她剖开了自己的肚腹,和那三个偃师一样,死在了一起。”

  “这……这是为什么啊?没有任何道理啊?”云湛又是震惊又是疑惑,“难道她根本就是一个疯子?这完全是神志不清之下的发疯的举动?”

  颜瑾姝一摊手:“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也许就是忽然间想要杀人了呗。死人这种事,我从小到大见得太多了。不过有一点,那个女人和后来撞墙抢尸的傀俑是一伙的,因为抢走她的尸体的就是一男一女两个傀俑,我么,不过是派手下浑水摸鱼带走了三个偃师的尸体而已。”

  云湛叹了口气:“好吧。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今天晚上跟我说了那么多,解决了我很多心头的疑惑。不过容我多问一句:你加入血羽会,培植自己的势力,寻找铁盒,做出了那么多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你的父母报仇么?”

  “报仇?”颜瑾姝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笑:“云湛,你是不是打斗小说看多了?满脑子都是父母的血海深仇啊,家国理想啊,坚定的信仰啊之类的?你想得太多了。他们早就死了,不死也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给他们报仇?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要自己活得更好而已。”

  “活得更好……”云湛咀嚼着这句话里的含义,“听起来,虽然有一对厉害的父母,你的童年似乎活得很悲惨。”

  “也还好,不算太悲惨。”颜瑾姝依旧笑意盈盈,“只不过他们两口子原本自己双宿双飞挺快活的,一不小心生下了我,我就算是个累赘吧。所以我还是喜欢像现在这样自己活自己的,谁也不欠,谁也不拖累。”

  “你对佟童也算得上谁也不欠么?”云湛咕哝着,“不过我也大致明白了,之前一些对你父母与你之间关系的猜测,看来是错误的。那就这样吧,今晚打扰了,告辞。下次见面的时候,也许就是你我刀兵相见的时刻了。”

  “很有可能。但是也不一定。”颜瑾姝说,“我刚刚说了,我只为自己而活,怎么样能活得更好,我就会选择怎么样的路。现在我是血羽会的堂主,也许哪天一不小心,我会成为你的天驱同伴呢?”

  “我会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云湛说,“天驱虽然有时候在我的心里十分不堪,但它终究还是真诚的信仰。我不会让人玷污这样的信仰。”

  “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云湛转身准备出门,但临出门前,又停住了脚步。

  “你现在叫颜瑾姝。你在善堂里化名黄娟。我想你还曾经刚用过无数其他的名字。”云湛说,“不过我纯粹是好奇,你的真名是什么?印皓和仇芝凝给你起的真名?”

  “年深日久,记不清了。”颜瑾姝耸耸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记住它作甚?”

  云湛不再多说,微微点头,替颜瑾姝带上了门。一面向外走,他一面想着: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但是能不能像对安学武和木叶萝漪那样,也把这个对手变成自己的朋友,他实在是半分把握也没有。

  四、

  今夜的山谷里依旧北风呼啸,还有零星的小雪飘落。但小木屋里炉火熊熊,云湛还把漏风的窗户和有些破损的房顶都修缮了一下,此刻的木屋中温暖如春。

  云湛和冼文康对面而坐,桌上有酒,有简单的小菜,但这一次,冼文康终于不必再假装自己能吃能喝了。这个根本不需要饮食的傀俑,只是看着云湛一个人喝酒。

  “所以,整个事件就是这样了。”云湛说,“我过去不了解偃师,不了解傀俑,没有想到会牵扯得那么深那么远,但是无论如何,该解决的总算都解决了。十一的灵魂消散了,铁盒不复存在了,姬映莲那三百多具傀俑化为了灰烬,再加上这段时间被杀害的那么多偃师,我感觉以后想要再见到一位偃师都很不容易了,这个行当会不会一步步走向灭绝都很难讲。”

  “灭绝了倒也无妨。”冼文康说,“或许有些人的话是对的,生命终究是属于神的创造。凡人想要把生命的奥义握在自己的手里,能带来的,大概只有无穷无尽的灾祸。”

  “所以沐怀纷是最聪明的,虽然身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偃师,却总是避开所有的纷争。”云湛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的身体维护保养得那么好,凭你自己是办不到的,一定还是沐怀纷做的。”

  “是的。但是她现在只是一个默默等死的垂暮老人,不想见外人,希望你能理解。”冼文康说。

  “放心吧,我也无意去惊扰她。”云湛说,“我已经见到了太多偃师的血了,就让她安安静静地生活吧。”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现在就只有一件事死活没有想通,就是那起剖腹的事件。基本可以肯定的是,那位年轻姑娘就是一直在这个木屋里和两个傀俑共同生活的人。从这间木屋里的种种迹象来看,她也许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北谷,为什么会见到几个陌生人就突然出手杀害,然后还要自杀?而且还用的是剖腹杀人这种极度残忍的方式。”

  冼文康轻笑一声:“云湛,你是人而不是傀俑,所以你只会用人类的思维去揣测傀俑的行为,所以你才会一直偏离正确的方向,不停地去猜测什么杀人啊残酷啊之类的。”

  “可是,那个姑娘并不是傀俑,而是真人啊。”云湛有些糊涂。

  冼文康从桌旁站起来,来到那两个已经不知道在长凳上坐了多久的傀俑面前,看着他们那两张惟妙惟肖、恍如真人的脸,慢慢地说:“你离开南淮城的这段时间,我把这个山谷走了个遍,发现了不少你过去未曾发现的东西。比方说,在这个山谷入口处不远的地方,同样有一座早已成为废墟的小木屋,你应该见过,但却从未留意过。”

  云湛不明白冼文康想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冼文康接着说:“我却留意了,专门利用我过去在官场积累的人脉去调查了这间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废屋。你知道吗?就在印皓和仇芝凝死去之后的两天,有人在西北谷里发现了两具尸体,同样是一男一女,同样是一对夫妻,他们就是那间废屋的主人,是一个樵夫和他的妻子。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全身的骨头都断折了,像是被什么从高处坠下的岩石砸死的……”

  “傀俑!就是这两个傀俑!”云湛忍不住插口说,“颜瑾姝所说的‘逃亡半道上从山崖上滑下去’,竟然就是在这个山谷里。是它们砸死了这对夫妇!”

  “对,但是根据案件卷宗的记载,当时住在木屋里的并不只有夫妻俩,他们还有一个不满三岁的女儿。只是后来只找到了夫妻俩的尸体,女儿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因为她的父母是两个无足轻重的樵夫山民,官家派了两个捕快草草在附近搜索了一阵子,没有找到孩子,也就结案了。”冼文康说。

  “另外我还要给你看一样东西。”冼文康说着,从屋子里搬出一口小木箱,打开箱盖,里面装了不少木工和金工的工具。

  “这些东西我一看就了然于胸,都是用来修复傀俑身上出现的各种缺损故障的。”冼文康说,“不过,如果傀俑自己的智慧不足够,恐怕是没有能力自己对自己进行修理的。话说到这里,以你这么多年当游侠的推理能力,能拼凑出事件的全貌了么?”

  云湛刹那间明白了一切。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把线索拼接了一遍,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话音里带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差不多可以得到答案了:两个傀俑在无意中坠崖砸死了樵夫和他的妻子之后,又发现了还活着的樵夫的女儿。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他们收养了那个女孩,带着她进入山谷深处,建造了这间新的小木屋。从此以后,女孩就伴随在傀俑身边,和他们一起长大。除了需要吃东西之外,女孩在其他方面可能并没有觉察出傀俑们和她有什么差别,而那两个傀俑,由于智力低下,可能也没有办法教导女孩任何的人情世故。这个全新的家庭,就好像许多故事里为了制造情节冲突而刻意编造的那样:一对愚笨但心地善良的父母,一个冰雪聪明的孩子。”

  “所以女孩从两三岁一直长到成年,完全不通世事,也不明白自己和两个傀俑之间的区别。但她天资足够聪慧,当‘父母’出现各种无可避免的小故障时,她会学着用工具为它们开膛破肚,修理其中的小毛病,这样的事儿她做得很熟练,几乎成为了本能,所以在她的心中,这世上所有的‘人’,身体的构造都应该是和父母那样,皮肉的表象之下藏着复杂的机械,只是木头和金属的组合而已。”

  “就这样一直到了几个月前,惨案发生的时刻,两个傀俑的星流石碎片接近枯竭,令它们呈现出不可逆转的衰弱迟钝,这是以小女孩那些小修小补的本事没有办法解决的。她可能只能猜测是父母生了什么她治不了的重病,于是选择了离开山谷,想要到她完全不熟知的外部世界去寻找救援。然而,还没有真正走出山谷,她就看到了那三个垂死的辰月教偃师。善良的天性让她决定动手‘治疗’眼前的三个病人,当然,治疗的方法却和常人能意识到的截然不同。”

  “所以,这并不是什么谋杀或者报复,也不是什么恐怖残忍的邪教祭祀,更不是什么疯子失去理智的肆意妄为,而是一个被傀俑养大的女孩,怀着善意想要救人。但是,这一次躺在她面前的是三个活人,而不是她‘父母’那样的木石之躯,剖开肚腹能看到的不是机械零件,而是血淋淋的内脏,并且会立即导致对方的死亡。她吓坏了,惊呆了,不知所措,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同样外表的人与人之间却存在着巨大的不同。也许是为了验证什么,也许是为了寻找什么,她也剖开了自己的腹部,想要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看清,也不知道假如真的看清了她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但最终的结果是,她怀着善意杀死了三个人,然后杀死了自己。我猜,一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

  “而她的傀俑父母没能等到她的归来,出于对她的担心,冒险潜入南淮城寻找,却最终只能抢回她的尸体。以他们的智慧,不太可能是通过常规方式找到的,只能解释为他们和女儿之间有某种特殊的精神联系。最后,这一趟远行和衙门里的战斗耗尽了他们剩余的全部能量,在把女儿的尸身完成天葬之后,他们就这样肩并肩地坐在木屋里,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结束了这段叙述后,云湛喘了一口气,抓起桌子上的半壶残酒,一口气全部倒进喉咙里。这原本是和他并无关系的一件事,其中的两位主角甚至于都不是人,但那种难以言说的悲怆和伤感却像黑色的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全身,冲击着他的心脏。

  “有些时候,傀俑也很像人,对么?”冼文康低声说。

  “傀俑就是人。”云湛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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