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内第二次踏上瀚州草原,童舟的心情却截然两样。上一次带着一些归乡的兴奋,这一次却只剩下了阶下囚的郁闷。十五看来真的从沙金里淘到了不少钱,身边带了不少武艺高强的从人,让她想逃跑也有心无力。而狄弦始终被尸麂线所捆绑,完全无法发挥秘术。
草原逐渐进入了夏季,绿草和野花在疯长,恼人的蚊虫也都钻出来四处飞舞。狄弦和童舟沿路被捆绑着,连腾出手来驱赶蚊蚋都不行,走了半个月,随着队伍越来越深入草原,童舟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疯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自己眼前有一个油锅,自己能够跳下去,把每一寸皮肤都用油炸透,只要能止住那可怕的瘙痒。
狄弦比她还惨,因为被尸麂线穿过的皮肉虽然涂抹了伤药,仍然在一点点流血,血的气味招来了更多的蚊虫。但他显然比童舟更能经受这一切,一路上一生都不吭,对全身的疙瘩泰然处之。
要是放在往常,她多半已经忍不住要嘲笑狄弦两句了,但现在她却不忍心那样做,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得知了狄弦的身世。这样一个骄傲到眼高于顶的人,却是用奇特的邪术“制造”出来的,而他的生命之下,还有上千具尸骨垫背,这样的滋味想必并不好受吧?
童舟忽然有点理解了狄弦的乖戾和自傲,他需要一层外壳来掩饰内心的孤独和脆弱。和童舟身体上的缺陷不同,狄弦的缺陷在灵魂里。
她一路上胡思乱想着,越是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就越觉得狄弦看起来和往常不同。随着一行人深入瀚州,她的心里又多了几分好奇。在她的印象里,通常类似于狄弦的老师这样的大魔头——小说里的专业术语——总是会隐居在深山里,因为山这种东西总是能帮人隐匿行踪,几乎所有小说中的遁世高人都藏在一个叫某某谷的地方。但草原如此平坦,如此无遮无掩风吹草低,一个心怀绝大野心的大魔头怎么不被人发现呢?
“你说什么?魅冢藏在这个大湖里?”童舟看着眼前的溟朦海,有些不知所措。
溟朦海当然不是海,而是一个大湖,只是因为蛮语里把所有类似的淡水湖都称之为海,故而得名。溟朦海是北陆的第一大湖泊,一碧万顷,无数逐草而居的牧民都曾来到过湖边,即便蛮族人基本都不善水性,这个湖里恐怕也不会留有什么未经探索的神秘地带了。
“但它有一个天大的好处,永远不会有什么大规模的马队、船队、人群经过,”十五说,“所以在这样的湖里,要用秘术把魅冢藏起来实在容易得很。那不过是一个浮岛而已。”
“而在这个浮岛的底部,湖底深处的淤泥里,埋藏着上千具魅的尸骨,”狄弦淡淡地补充说,“直到现在我都还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回到了魅冢,那些死去的魅晃动着白骨从泥里站起来,呼唤着我。”
童舟打了个寒战,不再多问。早已等候在溟朦海湖畔的十五的手下推出了一艘小船,童舟发现这真是一艘名副其实的小船,上面最多能坐三四个人。这时另外几名手下从狄弦身上解下了尸麂线,同时也给童舟松了绑。
“只有我们三个能够见到魅冢,”十五说,“不过你们不必想耍花招。姑娘,我知道你的蛮力很大,甚至比我手下的任何一个男人的力气还要大,但在我面前,力气是完全没用的。”
他的金属手指随意地从关节处弯曲了一下,童舟再次感受到了兰姐曾经在她身上施放过的那种令人丧失力气的秘术。所不同的是,十五的秘术来得更快更迅猛,如果说兰姐所做的像是让堤坝决口,十五则像是把整条堤坝化为齑粉,童舟只觉得全身的力量**,双腿一软,摔倒在了地上。十五再次轻弹手指,她才感到力量恢复,挣扎着站了起来。
差距太大了,童舟心里一片冰凉,知道自己完全无法奈何十五。而狄弦被尸麂线束缚了那么久,身上的精神力早就散光了,在短时间内想要重新蓄积是不可能的。
“划船吧,姑娘,”十五重新恢复了他那诡异的微笑,“这艘船本来应该两个人划,但以你的力气,一个人就够啦。”
童舟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与滑稽可笑。泛舟于溟朦海上本来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但她没有船,而那些在岸边出租小舢板的该死的华族人要价太高,她始终舍不得,只能晚上缩在被窝里向天神祈祷。现在愿望成真,终于可以在溟朦海上划船了,却是在如此尴尬的处境下,假如这世上真有天神存在的话,那可真他娘的是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
十五很纯熟地指点着方向,小船渐渐进入了湖心深处。童舟破罐破摔听天由命,一路上努力分散精力,什么都不想,只管欣赏溟朦海的美景,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快感。
“就是这儿了,停下来吧。”十五说。童舟依言停止划桨,看着眼前一片空旷的水域发呆。十五高举起左手,手心向天,嘴里默念符咒,十来秒钟的停顿之后,就像是重重迷雾终于被风吹散一样,突然之间,童舟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轮廓,并立即变得清晰。
这是一座巨大的浮岛,底部由无数的圆木构成,呈一个近乎完美的浑圆型。瀚州的主要地形是草原,树木较少能看到,光是收集这些原木,估计就足够费心思了。浮岛上有若干间茅草屋,倒是看起来相当简陋。浮岛上一片死寂,既没有动物出没,也没有生长哪怕一棵草、一株花,令人很容易就联想起那些传说中的幽灵岛。
表面上看来,这个浮岛宁静而空旷,突然现身之后,吸引了不少水鸟的注意。一只白色的鸬鹚在浮岛上空盘旋了一阵子之后,开始谨慎地朝着一间茅草屋下落,但就在距离茅草屋的屋顶还有几丈距离的地方,这只鸬鹚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蓬的一声巨响后,像一块石头般划出倾斜的轨迹,被撞出了浮岛的范围,落在了湖水里。
而另一只红鹤从另一个方向靠近浮岛,忽然间就全身起火,几声凄厉的惨叫之后,被一股碧绿色的火焰烧成了灰烬。十五说得不假,这座浮岛的确是用层层秘术保护起来的。
“现在是这件法器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十五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枚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寻常的雨花石,半点也不起眼。他把法器托在掌心里,法器慢慢开始旋转,颜色也慢慢变成了透明色。
与此同时,童舟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令人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又好像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微风拂过面颊,她觉得呼吸一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感觉流遍全身。而浮岛却在这时候嗡嗡地震动起来,整座岛都在不住地震颤,空气中噼噼啪啪闪过无数闪亮的火花,气温也陡然下降了不少,童舟低下头吃惊地发现手里的船桨已经不再滴水了——上面残留的水珠都凝结成了冰。
旋转的法器越转越快,颜色却已经不再透明,红色、黄色、蓝色……各种驳杂的色泽好像是被吸入了法器一样,使它变得五色斑斓。浮岛的震颤达到了极致,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所有的异象在刹那间消失无踪,法器也停止了旋转,呈现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上岛吧。”十五扬手示意。童舟把小船划到浮岛旁边,用缆绳系住一根圆木,先扶起看来有些虚弱的狄弦上了岛,十五跟在两人身后。
童舟的心脏怦怦直跳。虽然十五已经用法器消除了岛上的一切秘术,她仍然有一种错觉,觉得有无数的精神游丝在岛上游走,像水一样汩汩地流动,仿佛那些都是死去的魅或者正在凝聚的魅的灵魂。这里就是魅冢,一位魅族秘术大师苦心经营的隐居之地,他想要在这里完成他毕生的梦想,可惜未能如愿;在魅冢的下方,湖底的淤泥中,无数的骨骸永恒地静默着。
十五缓缓地走在两人身后,每一步都踏得很坚实,似乎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他忽然伸手指向前方的一座茅草屋:“老四,那间屋子,当年就是我们两个住的地方。”
狄弦点点头:“没错,就是那间。我们总是去偷老七和十四的鱼干,而且每一次出手都风卷残云片甲不留,把他们气得半死不活的。”
两人一面行走,一面随意地交谈着,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故地重游,共同追溯着过去美好的记忆。但十五那带着金属声的脚步,每一步都在提醒着童舟:如果真存在什么美好的记忆,也早就被淹没在了十五断肢的血腥味中。这两个或许是九州世界中秘术最高强的魅,彼此之间早就不存在什么友谊,所剩的只有刻骨的仇恨。
十五忽然放慢了脚步,指着前方一座圆顶的茅草屋:“那就是老师当年的居所啊。”
“老师的尸体就在里面,魅灵之书也在里面,”狄弦平静地说,“他临死之前要求我,就把他的尸体留在那间屋子里,他好永远地守护着那本书。”
十五有些奇怪地看着狄弦:“老师难道不是死在你手里的吗?”
“你进去看一眼吧,”狄弦伸手推开房门,“老师是不是死在我手上的,你看一眼就能明白了。”
十五盯着狄弦看了很久,慢慢地说:“你和这位姑娘先进去。”
“可以,没问题。”狄弦拉着童舟走了进去。
茅屋里散发着一股强人的尘土味和霉味,童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屋里很暗,但十五显然很熟悉屋内的结构,弹指间点亮了屋里的一盏水晶灯。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童舟的视线仍然无可遏制地被那张椅子吸引过去了,因为上面坐着一个人,一个一动不动的人。毫无疑问,这就是狄弦和十五的老师,那个疯狂地以魅灵之书为人生信仰的魅。
大大出乎童舟的意料,这并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甚至不是一个额头上有皱纹的中年人,这个魅看上去甚至比狄弦还要年轻,星目剑眉,脸型堪称英俊。但另一方面,他又和英俊绝不沾边,因为他的皮肤完全变成了透明色,可以通过皮肉清晰地看到骨头,这使得这具躯体显得怪异而恐怖。
“很多精神力足够强大的魅,都不会在外形上展现出衰老的痕迹。”狄弦看出了童舟的不解,向她解释说。
十五没有在意两人的对话。他径直走向老师的尸体,盯着这具无比诡异的身躯看了很久,这具肤色透明的尸体头略向左偏,靠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仿佛只是在小憩,但尸体上散发出的防腐香料的气味告诉人们,他早就死了,只是依靠着防腐药物凝聚住他一生中最后的形态。转过身时,十五的眼神很是奇异。
“老师是溢出而死的,不是你杀死的!”十五一字一顿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谓溢出,是专属于魅的一个术语。当魅溢出时,精神力会在瞬间暴涨,发挥出比往常更加强大的力量,但带来的结果是,精神力也会完全失控,最终导致死亡。很多情况下,魅的身体甚至会因此而灰飞烟灭。眼前老师的尸体虽然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发生的改变也足够骇人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老师是我杀死的,”狄弦一摊手,“只是你始终那么认为而已。”
“老师为什么会溢出?”十五问。
“你可以猜,你甚至可以认为是我袭击了老师,逼得他溢出,”狄弦的语调中突然间又充满了他惯常的那种嘲弄,“这样你的心态能更坚定一点,你的仇恨之火也可以烧得更旺一些。”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杀掉你,所以老师怎么死的并不重要。”十五的语调仍然努力保持平静,但已经可以听出一丝怒意了。童舟陡然间意识到,狄弦是在攻心,他在用一切方法撩拨十五,让他的心态失去平静。这之前十五不但握有实力上的绝对优势,更重要的是在心态上也始终摆定了从高处蔑视狄弦的姿态,但现在,这种姿态有些动摇了。
但这样有用么?童舟还是觉得希望渺茫,狄弦的精神力现在应该不到平时的一小半,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在这样的顶级秘术师面前发挥不了半点作用。
“的确,老师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是我害死了十三个兄弟,是我害得你四肢尽废就足够了,”狄弦说,“那样你可以站在被背叛者的位置上,无所愧疚地杀死我。但是现在,你动摇了,老师不是被我杀死的这个事实,无疑让你想到了更多。尤其是当你仔细猜测老师为什么会选择溢出的时候,对于那一次驰狼的陷阱,也许你会有更多的联想。”
这话是什么意思?童舟一愣,猛然一激灵:难道狄弦设计把自己的十四个兄弟送入驰狼的陷阱,实际上是老师授意的?他这样做用意何在?
十五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犹豫的光芒,但一闪而逝,他的眼神随即充满了杀意。童舟看出不对,一把将狄弦扯到自己身后,但她也清楚,面对着一个强大的秘术师,自己的这一举动完全没有任何作用。如果愿意的话,十五可以轻松地绕过自己杀死狄弦,而让自己不损分毫。当然了,他多半会选择最简单的处理,同时把两人一起炸成碎片。
“你选择得对,”狄弦嘲弄的意味更浓,“与其纠缠于往事让你分心,还不如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杀死再说。可是你忘了么?你来到这里最大的目的是寻找魅灵之书,而不仅仅是复仇。”
“杀死你之后,我有足够充裕的时间来找它,”十五冷峻地说,“相比起可能存在的机关和陷阱,现在我认为你更危险。”
“你说得对。”狄弦简短地回答了四个字,然后做出了一个让童舟差点跳起来的动作。
——他从童舟的背后伸出手,穿过她的臂下,环住了她的腰。
这是在干什么?童舟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觉得很糊涂。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拥抱的动作,狄弦从背后伸出手,抱住了自己。
莫非是鸟之将亡其鸣也哀,狄弦在用一个拥抱表达他人生中最后的善意?童舟被狄弦这么搂着,觉得自己连头发都要立起来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转身给他一耳光还是应该适时地脸红一下。
但狄弦并不满足于这一个搂抱的动作,他的双手继续向上,按到了童舟的脖子上,并且两手同时抓住了一样东西。
玉石。狄弦抓住了童舟戴在脖子上的那块玉石,确切地说,抓住了用来栓玉石的那根红线。该玉石是狄弦离开泉明之前留给童舟的,并叮嘱她戴在脖子上,可以替她暂时压制体内的精神力,所以童舟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
而现在,狄弦抓住了红丝线,在童舟反应过来之前,用力一扯。丝线断裂了,玉佩掉到了地上,裂成了两半,但狄弦似乎完全不在意,而是紧紧抓着红丝线,收回了手。
而就在这一刻,童舟感受到了狄弦的精神力,她一直所熟悉的那股强大到异乎寻常的精神力,就像忽然暴涨的潮水一样,这股精神力重新从狄弦身上迸发出来,几乎可以和身前的十五分庭抗礼。
“老师把系魂丝也留给你了?”十五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
“作为他唯一信任的学生,我当然可以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狄弦说话的声音已经中气十足,不复之前的衰弱,“你抓住我的时候,我身上所剩下的精神力不足平常的十分之一,全都贮藏在了系魂丝里,现在它们都回来了。我们之间的差距,或许就只剩下那十分之一了。”
童舟这下子总算明白了:自己又被狄弦算计了。从一开始狄弦就根本没有想要甩掉自己,正相反,他一直都在欲擒故纵,几乎是诱骗着自己一路追随而来,为他送来能够对抗十五最关键的法器——系魂丝。
狄弦无疑深知十五的谨慎,也深知只有自己失去力量,才有可能让对手彻底放心,才有可能得到面对十五的机会。所以他出发之前就把他自己放入了绝境,将绝大部分的精神力吸入了系魂丝里,这样即便被尸麂线穿透,所损失的也不过是十分之一的力量。
但是这个该死的王八蛋并不告诉自己真相,反而把那块无足轻重的玉描绘得十分重要,骗自己戴在身上,童舟心里好不悲愤。万一自己不想戴呢?又或者万一自己觉得那根红丝线好难看——确实不怎么好看——顺手把它扔掉换了根新的呢?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万一,已经发生了的才是历史的真实。狄弦这王八蛋就像走钢丝一样惊险而完美地利用了自己。
“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狄弦像是看出了童舟的心思,“大不了回头让你揍一顿,但现在,你最好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十五的实力仍然占上风,残损的四肢反而激发了他对精神力的修炼,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