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云湛之前的想象大不相同,盘膝坐在安眠之境里的萝漪和黎先生显得很安静,甚至于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不知内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场景,恐怕会以为这是两个长门修会的苦修士正在对坐苦修呢。
但云湛能够感受到精神力的剧烈波动,从这种波动能够想象到争斗的惨烈。令人欣慰的是,他觉得萝漪似乎还留了一定的余力,而对面的黎先生却好像已经在全力施为。萝漪的实力果然是深不可测,他禁不住想,可自己连萝漪多大年龄都不知道。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天真未凿的小姑娘,但行事的奸猾老辣简直像个老妖精。他知道秘术界存在着一些帮助人驻颜的法术,虽然运用此类法术都需要付出相当代价,然而对于一个时时需要伪装自己的人来说,这样的代价或许是值得的。
这么稍微一分心,回过神来时,云湛发现本来一脸严峻的萝漪脸上已经微微有了笑容,而黎先生虽然脸藏在面具之下看不到表情,背后的衣服却已湿透,可见已经开始落了下风。国主也显得很紧张,那张胖脸上一直维持着的优雅的表情也不见了,竟然冒险走近观看。
眼看国主已经走到了距离安眠之境只有不到五步的距离了,云湛忽然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像毒蛇一样从他的心里爬出,游走于四肢百骸。他悄悄伸手去摸藏在袖子里的袖珍小弓,那是当年萝漪送给他的纪念物,在这种无法携带硬弓的场合,河络连弩也是不错的代用品。但手刚刚触及到机括,背后响起了一连串金属摩擦的声音,接着每一个萝漪带来的随从都被好几样武器抵住了颈背等要害,无法轻易动弹。云湛明白中了算计,只能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而与此同时,肥肥胖胖的国主却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他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猛地伸出右手,径直探入了安眠之境形成的光罩,按在了木叶萝漪的头顶上!那一瞬间,萝漪的头顶立刻散发出一片纷乱而斑斓的光晕,形成了无数扭曲的光影,云湛惊讶地发现,那些光影赫然组成了许多有意义的图案。他当即明白过来,这是一种用于阅读他人记忆的读心术!
整个比拼其实都是一个圈套,他想,最终的目的就是偷袭萝漪,在他防范最虚空的时候偷取她的记忆。因为人的精神本来就是一种相当强大的防御圈,再高明的秘术师也不可能轻易侵入一个普通人的精神,更不必提辰月教主。
但安眠之境却是一个例外,身在其中的秘术师都会将精神力尽力外化以便和对手相抗衡,在这种情况下,头脑的防御其实是最空虚的。萝漪虽然也做了周密的防范,但显然料不到国主已经和黎先生串通好了来对付她,在这个巨大的阴谋面前,她带来的这些人显得微不足道。
而这个出手施展读心术的人,毫无疑问也并不是真正的国主。云湛忽然心头一颤:这个假冒的唐国国主,恐怕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时候那些被强行阅读的记忆就像是一幅幅活动的图画,在萝漪的头顶飞快闪过,云湛可以看到许多乱七八糟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其中大多数都与杀戮和战斗有关,甚至有地上密密麻麻躺着数百具河络尸体、血流成河的画面。
萝漪究竟有一个怎样的过去啊?云湛再一次禁不住这么想到。
假扮的国主全力逼迫着萝漪的记忆,而遭到突袭的萝漪看上去全无反抗之力,只能让自己的头脑里的一切秘密飞泻而出。但假国主似乎一直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记忆,那张经过化妆的胖脸也因此绷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云湛突然看见萝漪的眼睛微微睁开,向他眨了一下眼。他并不能断定这究竟是暗示还是错觉,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反击机会,没有时间容他去仔细分析。他当机立断,身体猛地向后一斜一错,用左胳膊夹住抵在他背后的长枪,同时右臂回伸,藏在其中的河络连弩瞬间发射出数支短箭。
背后传来一声惨叫,敌人已经被射中。云湛翻身跃起,抓住此人挡在身前作为肉盾,右手连弩激射,又杀伤了三四个人。而不可思议的事情也随之发生在木叶萝漪身上。一直貌似无力反抗的她,猛然间抬起手来,扭住了冒牌国主的手腕,一道黑气从她的指尖传到了假国主的手上。后者将是被火烫了一样,难以忍受地收回了手,萝漪趁势追击,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后,安眠之境化为乌有,两个人都站起身来。
云湛迅速占到萝漪身旁,其他几名辰月教徒也分别摆脱了敌手,同二人会合,可见这几人的确是萝漪精心挑选的高手。只是眼下寡不敌众,除了黎先生和假扮的国主之外,还有数十名武士在一旁虎视眈眈,而他们还能轻易召唤来更多的援军,让云湛这区区七个人实在微不足道。
“这招‘枯竭’用的很不错。”假国主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称赞。
“可惜只能伤到你的表皮,”萝漪叹了口气,“纯以功力而言,你的确比我想象的还要强。”
“你是故意让我侵入你的精神的,对吗?”假国主问,声音沙哑刺耳,简直不像用人的嗓子发出来的,腔调也很呆板生硬。
“不然我怎么能弄明白你究竟在找什么呢?”萝漪微微一笑,“你可能没想到我脑子里藏了那么多对你来说毫无用场的记忆吧?但就在你翻找的时候,我也趁机看到了一丁点你的意图。”
“那你已经明白我想要找什么了,你愿意把实话告诉我吗?”假国主说。
萝漪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曲先生,我好歹也是一教之主,你要听什么我就给你讲什么,未免让我在教众面前没法交代。”
“你如果死在这儿,那就永远也不必交代了,”被称之为“曲先生”的假国主说,“让你的信徒们去悼念你吧。”
他挥挥手,宴厅的所有出口马上被堵住了。云湛一边琢磨着能从什么地方找到破绽,一边思考着“曲先生”三个字。姓曲?最近自己好像刚刚看到过一个姓曲的名字……
“他们不是我的信徒,而是神的信徒。他们和我一样,心目中有着共同的神明,”萝漪摇摇头,“这就是辰月教和你的区别。”
“我的信徒都可以为了我而付出性命。”曲先生平静地说。
“而他们……”萝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随从们,“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了我们的信仰而付出生命。”
这一指仿佛就是一记暗号,除了云湛之外,剩下五名随从——货真价实的辰月教徒们——向着萝漪微微鞠了一躬。随即一名辰月教徒跨上前一步,虎吼一声,径直冲向了宴厅的大门,并且理所当然地被四根长矛同时穿透。萝漪往云湛手心里塞了一枚药丸,低声说:“含在嘴里!”
云湛连忙照办,而那位教徒的身体就在那一刻爆裂开来,整个上半身赫然化为了紫红色的雾气,迅速在宴厅弥漫开来。稍微沾到这种雾气的人立即栽倒在地,皮肤上出现黑色的斑纹。
而其余的四名随从也并没有闲着,其中两人顶着红雾猛扑上去。他们的身上闪动着一种好似古木的怪异色泽,没有倒下的敌人向他们劈刺砍削,竟然都像砍在了木头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而两人也毫不客气地出手还击,顷刻间为萝漪和云湛清出了一条路。
云湛一把拦腰抱起萝漪,好像是在胳膊下面夹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展开身法,几个纵跃间已经跑出了宴厅大门。他并没有回头去看,因为他知道,还剩下的那两名辰月教徒一定也会用这样亡命的方法为他们的教主挡住追兵。他们用五条性命换来了教主的脱身,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大步冲出了宴厅,抬手间用连弩放倒了几名挡路的宫中侍卫,眼见着就能突出重围。但忽然间,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虎啸龙吟般的长鸣声。稍微侧头一看,却是曲先生已经站到了宴厅门口,在双方已经距离数丈的情况下,他以手抚膺,猛然一声长啸。那啸声无比高亢刺耳,竟然把紧跟着长老追出来的十多名侍卫震得昏倒在地。
更为可怕的是,啸声紧接着形成气浪,夹带着周围的空气波动,形成一股灼烫的气劲,直冲着云湛和萝漪而来。这股气劲带有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仿佛空气都会随之燃烧起来,云湛虽然全力奔跑,却也跑不过这股比风还快的气浪,正在暗暗叫苦,臂下的萝漪手指连弹,两人的背后形成了一团橘黄色的光晕,有若一朵巨大的莲花。曲先生发出的气浪撞在这团莲花状的光晕上,发出一声炸裂般的巨响。云湛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推力推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前飞出去。他借着这股力道,加速转过一个弯,和萝漪一起钻入了王宫密布的楼宇中。
◇
萝漪对唐国王宫熟门熟路,很快指点着云湛来到一处偏殿。云湛把她放下,却发现她面色惨白,嘴角还流着鲜血。
“放心,死不了的。”萝漪喘着粗气,“老怪物最后时刻收回了大半的力道,怕把我打死了。他毕竟还是想要抓住我,弄明白一些事情,所以不想就那么取走我的性命。”
“原来这还是留了大半力的结果,”云湛下意识地挠挠头,“要是全力施为,我们俩还不得变成碎渣?”
萝漪左转右绕,来到一根雕龙的梁柱前,伸手在上面的龙头处点了两下,喀喇一声,梁柱下方出现了一个黑洞。
“你还真是擅长在任何地方挖洞啊。”云湛不知是挖苦还是褒奖。
“过奖了,狡兔三窟而已,”萝漪展颜一笑,“快进去。”
这个用以临时避难的地道相当狭小粗陋,以至于如果云湛站着则连腰都伸不直。所以他只能抱着膝坐在地上,用一种对方欠了他一千个金铢的眼神无辜地盯着木叶萝漪。后者足足用了半个对时才调息完毕,但仍然显得很虚弱。
“好了,别那么哀怨啦,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抛弃了你呢,”萝漪叹口气。“问吧,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
“那你就从头说起吧,”云湛说,“从丧乱之神的真相开始。那位曲先生的力量毫无疑问来源于那个该死的丧乱之神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说真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会有人能用一小半力气就把你打成这样,这简直不是人所能拥有的力量。”
“这本来就不是人的力量,”萝漪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曲先生在破坏安眠之境、对我实施读心术和最后追击我们的时候,都做了同一个动作。”
云湛想了想:“没错,他好像一直用左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是那些秘术的招式吗?”
萝漪摇摇头:“不是。他之所以把手放在胸口,是因为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项坠,他只是在用手按着那个项坠而已。”
“那个项坠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云湛一下子想起了些什么,“我记得我的叔叔也曾在年轻时候遇上过力量远远超乎常人的怪物,那是一种直接使用星辰力的残酷的方法,代价是毁掉自己的身体。这项坠也是如此吗?”
“不是,正好相反,这项坠并不是用来提升力量的,而是用来压制某种力量的,否则的话,将会完全无法控制。那力量来自于他的胸口,他在那里镶嵌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小瓷片。这块瓷片并非什么从天而降的星流石,而是完全由人力制成的,”萝漪缓缓地说,“它是一件法器,被禁止出现在人间的法器。”
“法器?”云湛一愣,“谁造的?”
萝漪的表情很是奇异:“我们辰月制造的。这块瓷片来自于一个一直被深藏的禁地,一个绝不亚于你们天驱武库的宝库,那就是辰月历史上最大的秘密:辰月法器库。”
“你的意思是说……那位曲先生……”
“是的,他曾是辰月的一员,却背叛了教派,亲手打开了那个禁忌之地,用法器赐给他的力量呼风唤雨,化身为丧乱之神,瓷片不过是法器库中普普通通的一件。那些独眼人,都是追随他的力量而去的。但他们不明白,那些法器即便是当年制造它的辰月教宗们也不敢使用,它们带来的是无法控制的力量,是一个巨大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