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仙侠 魅生·幻旅卷

清秋泪

魅生·幻旅卷 楚惜刀 21793 2024-10-17 04:47

  

  “长生不见了。”萤火冲进紫颜的居处,拧眉说了这句话。

  那时紫颜一行人身在方河集。

  方河集隶属鞘苏国,是北荒三十六国最负盛名的集市,每月初一至十五,各地赶集交易的商贩云集于此,将小小集市塞得水泄不通。慕名而来的淘金客们便在集外搭建场所,由此集外有集市外有市,喧哗终日,热闹非凡。方河集的内市多交易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和日常器物,外市则集合了皮毛马匹等大宗物品的买卖,凡是想像得出的货物在此都能寻到。倘若要找日边的云霞、海底的龙珠、万年的冰晶、天湖的神马,方河集就是最好的去处。

  停留在方河集的首日,侧侧为了能买到心爱的首饰,闭门不出绣制彩锦霞衣。长生向紫颜告假,溜去集市上瞧新鲜,正好萤火想添些称手的兵器,便偕同逛街去了。连日赶路的困顿,让紫颜只想安静大睡一日,他用心洗净了脸,躺到**舒服入眠,不想才睡过晌午,萤火就跑来打破了好梦。

  难免有些起床气,紫颜瞪着眼道:“你没看好他?”萤火愧然,低首道:“我在一家弓箭铺滞留久了,转眼就不见人。”明明余光瞄着长生,店家的强弓清秋泪

  一晃,微一出神,那小子已没了人影。盘算了他喜欢看的玩意,找找那些铺子,偏遍寻不着。

  紫颜慵懒地叹了口气,初秋沁凉的天气,正宜拥被大梦周公。何况他挑选的这家七香旅舍庭院清幽,草木繁盛,恍如江南佳景地。上等客房的陈设器物不输京内,几案桌椅一律是花梨木饰錾花铜件,熏香的镂空三彩琉璃釉炉子也是紫颜喜欢的样式。

  此时炉内烧了????调制的合香,紫颜披了在集上新购的贯珠绫衣,神思倦怠。萤火忙倒了一盅暖暖的秋瑟茶递上。北荒的茶有肃杀气,加了艾菊、胡椒、桂皮等香料,紫颜嗅到浓烈的茶香,振振精神,沉吟了半晌,道:“他会不会走去外市看杂耍?”

  萤火一惊,外市人多地广,时有云游四海的杂耍艺人路过表演。他出门前嘱咐过长生只在内市里随处行走,料他不会闯出集去,不曾出去查找。他把这些情由说了,紫颜细想了想道:“长生是个伶俐人,他寻不到你,怕比你更心急,会自个儿摸回馆舍。唯一可虑的是被人拐了去——不过他模样虽好,但卖他不如卖他的衣饰更值钱。”

  萤火道:“我听说这集上有贩卖妇孺的,一个小孩儿居然要一百金……”

  紫颜放下茶盅,“好吧,我和你走一遭。”萤火低眉顺眼,与紫颜步出旅舍。他望了先生的背影,心中很安定,直觉紫颜和长生间有种奇异的萦系,如果先生找不到长生,就没人再能找到他。

  集上行人川流不息,纵然是紫颜那般人物,到了喧嚣闹市依然被繁芜的颜色淹没。萤火疾步跟紧紫颜,生怕一不小心连先生也走丢。紫颜逛集市的路数很奇特,每到一处,凝神想一想,然后步向下一处,似乎在等待神明指引。到了一家卖铜镜的铺子前,紫颜停下问了老板两句,复又向前,萤火亦步亦趋,忍不住道:“先生如何得知长生走过这里?”

  紫颜转头看他,“他今日穿的狐尾袄子上有沙金线,那种沙金产自郢水,粉末很容易掉。你仔细看,偶尔地上有金色的闪光,就是他走过的路。此外,他出门前拿了一只空香囊,理应去买香料,刚才那老板说,香市就在前面。”

  萤火点头应了,想了想又道:“可……他身上没钱,买不了香料。”

  紫颜步子一慢,“金子都在你这里?”

  “是。他嫌金子太重,我给他,他不肯拿。”

  紫颜又好气又好笑,抱拳凝思,“这家伙!”顿了顿问,“他戴了什么值钱物事?”

  “腰上的流云百福玉佩值三两金,左腕的墨玉镯子加右指的白玉扳指,能折个七两金。”萤火回想长生的装束,犹疑地道,“这些先生赏他的物件,他平素舍不得戴,今日特意穿出来,必不会拿去换东西。”

  紫颜摇头,“出来久了,任谁心也会野。家里这些金玉的玩意多了去,要真看见稀罕的,他一准换了去,还会到你我跟前显摆。你瞧着好了。”

  想到他要买的那张两百步射程的檀木劲弓,萤火微感惆怅,他离开弓箭铺时,已另有客人看中了那把弓,不知集上有没有同样做工的兵器。他略略出神,计算手中的余钱能够他花销多少,心思飞到了远处。

  在方河集这样的地方,哪怕富可敌国,也藏不尽所有珍奇。人们只能挖空心思,将拥有的资财比较来去,投在最适当的物件上,带了喜悦与满足、遗憾和不舍,抱走心底最渴望的东西。物资的极大丰盛让人们忘记了凡俗的愁苦。花光了兜里的银钱不打紧,在集里走上片刻,用双眼歆享这些争奇斗艳的宝物,整个人就如脱胎换骨,立即得到了天下般满足。

  紫颜看到了萤火的眼神。他不怪萤火,没人能禁得住尘俗妖娆**,人皆有所贪、所喜,长生又会恋上什么,以致忘了返回的路?

  太阳打在帆布棚子上,紫颜走到转角,仰头看阳光的方向。问了一个热情招呼客人的小贩买卖人口的集子在何处,得知在西南,示意萤火同去。萤火想,竟会至最坏的地步?紫颜仿佛知道他的疑惑,答道:“若给人骗了去,最多搁那里卖了,你我买得起。”

  远远地瞧见大红幡子哗哗地滚动。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子露了肚皮,在高台上蛇般扭动,勾绕的手指灵活如吐焰。底下围拢层层的看客,叫好的,发呆的,怪笑的,有冒失鬼冲上台,旁边闪出两个威武大汉,一推手,啪地一个跟斗,跌得满嘴是泥。再过去,一排容貌佼好的小女孩,翠生生地扎了长辫,油亮地挽在头上。她们咿啊亮嗓子,哼一段小曲唱两句戏,就有人走近了看,付钱走人。有的看台零落倚了清瘦的幼女,细细的脖子怯怯伸着,窥视来往的人群。若凑近来的是衣着光鲜的商贾,就扬出笑惹人注意,言辞应对很是逢迎,无非想寻个好人家,有可靠的落脚地平安长大。也有金发女子用黑纱蒙住脸孔,露出湖水般清澈的眼,浑身洋溢诱人的神秘。有豪客出钱让她揭去面巾,那女子欲迎还拒,暗里的搭档就出来喊价,把除巾的价格飙到高处,许了重金才肯一现真颜。

  萤火心神摇簇。走道两边尽是各色的台子,鲜嫩、水灵、丰满、野性的少女们,像恣意生长在塞外草原的花,张扬她们跳脱的生命。作为交易的货品,她们或是认命,或是隐忍,或是不屈,双眼射出执著的两道光,叫人不可忽视她们的存在。萤火被这些女子的眼神吸引,她们迎上任何打量的目光,径自看回去,想望进人心的深处。经过这番透视,对方是坦然的,眼神里甚至饱含欣赏与温柔,那么被这样的人买去,她知道是幸运的。反之,在银钱落入主人手里的刹那,她的眼底掠过一道精光,怀疑且警惕地盯紧买家的一举一动。

  萤火最终收住了眼,他不能再和她们对视,怕不小心凝入谁的心底,轻轻拉动了心弦,就要买下一个生命。毕竟这趟旅行,他没有为紫颜带出太多金子,他如是劝说自己,安然垂下眼帘,不再为那些女子操心。是的,他能保护的人已不多,照顾好身边的人才是应该的,想到此处,丢失了长生的他自责不已。

  紫颜忽然停下,“萤火,你帮我看看,那是长生吗?”

  先生的脸有点发白,萤火鲜少见他这样,急忙朝他看的地方望去。果然,长生笔直地站在一个贩人的摊位前,他出门穿的银狐皮镶金袄,套在对面一个单薄人影儿上。萤火唯恐长生出事,急速掠至跟前,将他和闲杂人等隔开。

  “谁也不许动他!”萤火厉声喝道。

  眼前一老一少,披着长生狐袄的是个十多岁的异域少年,身穿青色绢衣,茶褐色长发微微卷曲,散落在肩上。他有一对碧蓝眼珠,闻言动也不动,懒得抬眼看他们,冷漠得如同泥塑。他腕上系了一条油紫的绳,蜿蜒看去,被旁边立着的中年人牵在手里,仿佛无常锁下拘役的鬼魂。中年人留一绺小胡子,戴一顶玄狐皮帽,衣饰华贵,正微笑看着长生。

  “喂,有没有金子?”长生拽萤火的衣,怔怔地说,“我要一百两。”

  萤火的手臂僵在风里,疑心是听错了,讶异地回头。长生的神情格外执著,不是讨要糖果的顽皮孩子,凝重的表情让萤火不禁想掏出钱助他一臂。可惜数额实在不小,保持清醒的萤火只能搜肠刮肚,寻思婉拒而不伤人的说辞。

  紫颜赶到,一扫当场,明白了几分,问长生道:“你想赎这个孩子?”少年脚下有块不起眼的牌子,写了他的售价,但他无视自己悲惨的命运,昂了头注视虚空。长生殷切的表情,他完全没放在眼中,不在乎有没有人买他,不在乎谁出得起这样的高价,眼神既孤傲又空洞。

  中年人见紫颜主仆望之不俗,拱手道:“客官请了,我卖的这件货非是凡品,值百两金。”紫颜看了少年一眼,蓦地一惊,“是波鲧族的鱼人?”中年人赞道:“先生果是识货,不过这百两金子,卖的是他的十滴眼泪。”萤火气结,世上竟有如此高价之物,愣道:“眼泪比珠宝还贵,不是抢钱么?”

  中年人振振有词,说道:“这位客官,看来你对北荒太不熟悉,北荒最有名的三大奇珍,其中之一就是这波鲧族鱼人泪。鱼人泪可驱百邪、治百病,久服则童颜黑发,益寿延年,这样的宝贝卖一百金,实是便宜。”

  “鱼人泪真是灵丹妙药?”长生问紫颜。

  紫颜轻笑,波鲧族的鱼人泪收集不易,故有诸多传说。在他看来,易吸收染料又不伤人的鱼人泪,是变幻眼珠颜色的最佳材质。至于治病疗伤,或有些许功用,却绝没有谣传的神奇。

  “是不是灵丹妙药都不重要。”中年人徐徐插话,现出悲悯的神色,也不知是否惺惺作态,“多年来波鲧族被人捕杀得厉害,像这孩子在的部落,几乎全灭,就剩下他一人。你说,这样的鱼人泪,够不够珍贵?兴许就是最后的眼泪。”

  长生怒道:“那你还把他抓来?”他握起拳,恨不能上去给中年人一下。

  “是我救了他!”中年人急急撇清,摸了小胡子道,“我赶到他们寨子,从死人堆里捡出他,这孩子又不肯喝水,非要和族人一起死。要不是我逼他好好活下去,恐怕早就替他收尸了。”

  长生瞪眼看着中年人,对少年更多了同情。他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在说哀莫大于心死,整个人就是一柱冰凌,被狐袄收藏了所有寒气,一旦照到阳光,咝咝的寒烟仿佛从他身上漫溢出来。奇怪的是,看到他就仿佛看到自己的过往,长生的心中冒出止不住的念头,一定要伸手搭救这个人。

  紫颜微微起了怜惜之意,道:“他的眼泪,说卖就卖?”

  中年人眼中闪过精明的光芒,笑道:“先生有眼力,知道这件货的特异处。

  不错,鱼人泪不是说卖就可卖,他不哭,就没法交货。如果先生给足了金子,在下保证十日内,必有鱼人泪献上。”

  萤火听听不对,道:“你收了金子就溜走,又怎么算?”中年人深深鞠了一躬,道:“这十日,吃住全由诸位包了,若最后没法交出鱼人泪,当面双倍赔款。”长生忽然嘴角一抽,怔怔地道:“你要打他,逼他哭?”中年人笑了摇头,“个中奥妙,恕在下不可说,不过绝不会用卑鄙的手段。更何况,这孩子是个硬骨头。”

  波鲧族少年听到这句,眼珠缓缓一转,如锐利的尖刀剜向他的脸。中年人尴尬一笑,按了按头上的皮帽。天气意外的凉呵。长生睁大眼凝视少年,诚恳地道:“我会救你,你先来和我们一起住,慢慢地再想法子赎身。”掉头问中年人,“赎他自由,一共要多少金子?”中年人嘿嘿一笑,“小哥怕是出不起这价钱,我后半辈子指望和他相依为命。”长生冷笑,“我家少爷有的是钱,还怕穷了你!”中年人望了望紫颜的脸色,笑道:“你把钱讨来再谈也不迟。”

  长生可怜兮兮地站到紫颜面前,乌黑的眼扑闪扑闪望着他。紫颜轻咳一声,“萤火,给他买件披风,人要受寒了。”萤火得令,立即奔至最近的摊头,挑了件翠毛锦织金长披风,回来替长生围好。长生哭笑不得,嘟哝道:“少爷,我不买衣服不打紧,一百两金子,你先借我。”

  紫颜肃然不语,长生自觉提了诸多要求,不安地低下头。紫颜道:“你看这个方河集,没有钱大可以物易物,你想想有什么可换的,我自有办法。”萤火暗忖,今趟出门时本是逃亡,带出的金子不多,否则直接买人便可,何用易货这样麻烦。看到紫颜对长生说话的样子又恍然,长生一直太过依赖,能以此磨炼他的心性倒是好事。

  长生左右看了看,赧颜将紫颜拉过一边,小声道:“我们若走开了,他被别人买去怎办?”紫颜道:“咦,没人像你这样傻吧?”长生略为安心,扭头对那少年道:“我会回来,你等着。”少年脱下他的狐袄扔过去,碧蓝的眼睛里有睥睨天下的傲气,决绝地道:“我不要人救,你走吧。”

  长生愣住,他全是一片好意,当面的拒绝令他有点难堪。很快,他看到少年倔强的眼,像是勾起内心遥远的回忆。他把怀中狐袄递给中年人,“这件袄子值几两金子,就做定金,你不许再把他卖给别人,今日我肯定来买。”转头对少年道,“我会回来,我答应你。”他自说自话,不管那少年要不要,一把拉了紫颜的手往旁边的道上疾走。萤火朝那中年人欠了欠身,提步掠在后面。

  “你想好用何物交换了么?”紫颜扫视路两边琳琅的货物,随口问道。

  长生想到侧侧在家绣花,细想自己并无任何技艺,不是不灰心。踌躇了片刻,道:“我没值钱的物事,怕换不到一百金。”紫颜步子慢下,盈盈地望了他轻笑,“何妨一试?不试,就真的什么也做不到。”长生微一迟疑,瞥见路边一株尖尖的杂草,道:“好,有少爷帮我,我就试试看。”

  那是随处可见的草,不起眼地扎根在卖羚羊角的货摊下,旁边两株被行人踩得稀烂,瘫在地上,只有它劲拔地挺直了身。长生轻轻一拽,两手灵巧地翻折草叶,紫颜含笑望着,见他没几下编出一只蚂蚱,绿色的长须和四足在风中飘摇。

  长生皱起眉,拎起草蚂蚱喃喃地道:“我好像天生就会编这个,少爷,你说奇怪不奇怪?”

  紫颜牵起蚂蚱的长须,贴近了凝视片刻,“不错。”长生汗颜地道:“卖不了几文钱。”紫颜道:“谁说要卖?萤火,你早上逛过集子,这地方有人卖草蚂蚱么?”萤火道:“我走的铺子没有。呃,这是小孩子的玩意,方河集来往的皆是客商,要卖的编织多半是做工复杂的器物摆设,像桌椅、妆台。”长生听了,眼中一黯。

  “那就好。我们找个女孩儿家去换。”紫颜径自逗弄草蚂蚱,乐悠悠地前进。长生和萤火跟在后面,长生不解地问萤火:“少爷打什么算盘?”萤火道:“你那种东西,只能骗小女孩。”长生哼了一声,吐出“古板”两字,萤火真像从未年轻过,不懂童心为何物。他望见少爷的背影又开心起来,起码紫颜明白这只草蚂蚱的价值呢,赶明儿编它十个八个,还能讨好侧侧。

  紫颜在一个卖绣品的货摊前停步,彩线扎绣的肚兜、背夹、披肩、荷包、虎头帽、布狮子,绚丽的红绿交杂相间,大俗大雅,喜气洋洋。紫颜问长生想要哪一样。长生只觉满目红艳如火,这个描龙弄凤精致大气,那个虎头虎脑古朴童真,吵得眼里热闹闹的,一来二去挑花了眼。他笨手笨脚地取了一个,放下另一个,一时抱了很多在手里,分不出好坏。

  “这枕顶是今早绣的。”货摊后穿花布的小女孩熟练地拈出一幅绣品,对长生笑道,“你看,狮子滚绣球,多喜庆。”长生见绣品上的狮子脑门光光,不仔细看以为是绵羊,撇嘴摇头,不甚满意,眼巴巴望向紫颜求救。

  紫颜道:“这些是你绣的?”小女孩扫了眼两人的神色,忙道:“客官想要绣工更好的,这里还有,就是式样老旧了些,原是给老人家用的。”转身从脚下的藤箱里,取出一叠绣品,都是些圈金错针的暗色烟包之类,绣工生动,模样富贵。长生蹙眉,刚想推了,紫颜笑了捻出一只写了“福”字的烟包,道:“这只值多少?”

  小女孩道:“这是我娘绣的,算你一百五十文。”紫颜将草蚂蚱放入长生手中,示意他开口。长生窘了脸,半晌不说话,小女孩生怕他们反悔,立即又道:“你们觉得贵?不会啦,我娘的绣工数一数二,这只烟包拿回去孝敬长辈,保管他们喜欢。”长生端详紫颜手里的烟包,比侧侧的绣工相差甚远,不知少爷选来何用,几番吞吞吐吐,开不了口。

  紫颜不依他,举起他的手,草蚂蚱悠悠****在空中轻晃,“他想用这个和你换烟包,成不?”小女孩刚想推辞,看见长生迫切、怕羞的神情,略一犹豫,又看了眼草蚂蚱,风中微颤如同活物,引了她不住伸手抚摸,长须痒痒地搔在她的手心。长生道:“你和我换吧。”

  小女孩听见他说话,脸上一红,抬眼看他。长生指了烟包道:“我知道这是好东西,你娘用了金线,这里还有拼花,真是好看。”小女孩点头,道:“你很识货。”长生心想,常年跟了紫颜和侧侧,就算不会织绣,多少懂得门道。小女孩想了想道:“那就一百文。”长生握紧了拳,鼓励自己把话说顺了,当即摇头道:“对不住,我出来匆忙没带银钱,喜欢你家的绣品,就现编了一只草蚂蚱。

  如果你能换……”

  小女孩为难地思来想去,叹气道:“今天我的生意很不好……等你拿钱来再说。”长生失望地望了紫颜一眼,垂头丧气拎了草蚂蚱离开。紫颜对小女孩微微一笑,点点头随长生去了。萤火遥遥地守护两人安全,见状提步前行,没走两步,看见小女孩拿了福字烟包奔出,飞快地赶上长生。

  “给,我和你换!”她喘气说,觑见长生眼里闪耀的喜悦,唇角不觉弯起。

  “谢谢你。”长生把草蚂蚱放到她手里,小女孩珍重接过,突然说:“我叫阿宝。”长生一怔,捏紧了烟包,低头鞠了一躬。小女孩避在一旁,脸越发红了,转身跑回摊子。紫颜道:“她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呢。”长生“哦”了一声,这个词遥远莫明,他曾有过朋友么?隐约抓到一鳞半爪的记忆,他站在原地拼命思索,揪起了双眉。紫颜不动,他明白长生在想什么,那是他没能踏入的过去。在颠沛流离的往昔,有没有谁让长生想起便重拾力量?谁都需要有这样的人吧,如长夜中一盏黄黄的灯笼,在冷清黑暗中给予柔暖的呵护。

  “少爷,我有你们这些家里人就够了,不需要再有朋友。”长生仰着脸,对紫颜笑笑说。一深思就会莫名地痛苦,索性放下、忘记,安生过当下的日子就好。

  “波鲧族的少年,又是什么?”紫颜一眼看穿了他的渴求。

  长生语塞,半晌,摸了烟包道:“这个老人家用的东西,去换什么好呢?”

  说着说着,移动双脚往其他铺子逛去了,根本不回答紫颜。紫颜忍住偷笑,招呼萤火道:“你回去对侧侧说一声,别叫她等急了,我们在外头用饭,估计傍晚回去。”萤火应声去了。

  长生一路走,留心沿途抽烟的贩子,找着了,就打量他货摊上的物品,看有无中意的。他先是看中一只腰鼓,拿出烟包换,对方毫不理会。长生并没气馁,转向旁边的摊子,向货主好好地寒暄搭讪,夸赞了一番他卖的木雕。那老者笑逐颜开,敲敲烟杆,指向一件得意的观音塑像,卖弄自己的手艺。

  长生捧起观音像,爱不释手,赞不绝口。那老者道:“小哥,我瞧你顺眼,这个像便宜卖了。”长生故意将烟包亮出,惋惜地道:“可惜,我刚花一两银子买了这个,是名家的绝品,留了最后一个被我抢到,想孝敬我家老爷。现下没闲钱了。”那老者眼睛一亮,“小哥,你这个烟包漂亮,拿来看看。”他一把接过,反复摩娑了几遍,又取了自己发黄的烟包比较,想了想慨然说道:“我这个观音像是用檀木雕的,本来值十两,小哥既是没带钱,就半买半送好了。你将这个烟包卖我如何?就算它五两,另外五两我送你。”

  长生几乎欢喜得要跳起来,按耐心情,慢慢地道:“让我想想……我家老爷一定更喜欢这个观音才是。嗯,多谢伯伯成全,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那老者爽朗大笑,竖起拇指道:“那是你慧眼识货,我顾老三交你这个朋友!”长生一个劲点头,抱过观音像,向他谢了又谢,乐呵呵地继续往前走。

  空手起家得了价值十两银的檀木观音,长生信心大增,脚步就要飞起来。紫颜悄然走到他身边,笑道:“今趟运气不错。”长生得意地道:“多亏我长相敦厚,别人都信我。”紫颜微笑不语,他想是将头回的挫折忘了。长生话音未落多久,很快吃了瘪,在下个摊位上,卖玻璃瓶的汉子硬是不管檀木观音的香气,看紧自己的宝瓶不放。长生磨了半天嘴皮,口唇发干,那汉子却恼了,执了一根棍子作势要打他。

  “走,上别处拐骗去!老子偏不上你的当!什么不要钱的玩意,拿来蒙老子。”汉子气鼓鼓地挥舞棍子,长生蹦开几步外,一脸懊丧,想说几句撑门面,又恐惹急了汉子,被他跳出来打一顿更不值。他闷声退后,感觉周遭的眼睛都在看笑话,越发手足无措,不知抱了观音往何处去。

  紫颜的手搭在他肩上,温柔地道:“他不要,你勉强不得,换一家就是。”

  长生无奈地看他,“波鲧族那家伙也这样说,难道真不管他?要有天我不想跟着少爷了,你也放我去了?”紫颜竟笑了,摸摸他的头,像看顾顽皮的弟弟,柔声道:“你舍得离开,我们只能由得你去。不过你想走之前,必先学好了易容术,否则我无论如何不会放你走。”长生大为宽慰,他不是没人要的,笑道:“就知道少爷舍不得我走。”他的易容术初初入门,一时半会儿是走不掉了。

  檀木观音毕竟是吉祥之物,长生没多久找到了乐意和他交换的摊主。那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一身半新不旧的穿着,并无丝毫贵气。身边照看的两个伙计个子小巧,举止平实。货摊上玲珑的玉器则与主人家迥异,壶、碗、杯、瓶,牌、钩、簪、镯,种种玉器纷繁陈列,足足摆满半丈宽、三丈长的青布,质地莹润剔透,阳光照射后愈加光洁雅致。当长生抱了观音闷闷不乐走过,摊主便留意地凝神看他,直到长生走过,仍没收回视线。

  紫颜遂叫回长生,有意在这家驻足观赏。长生以为紫颜有心买玉器,随意看了眼,“这个龙纹玉带板刻工最好,可惜龙眼是丹凤,几百年前的款式,却用了新玉。若是仿古,不妨再旧些。”摊主目中欣喜,特意上前招呼二人,对了长生哈哈笑道:“来不及做旧,被小爷看出来了。你眼力不错,再来看看这个。”他兴致颇高地搬出一件白玉鸳鸯莲花炉顶,长生眼睛一亮,在紫府看得最多就是香炉。炉顶是盖上的玉钮,他至少记得二十多种模样,当下凑近了细看。

  “这有七百多年了吧?虽是白玉,但受过土蚀,微有枣皮红和桂花黄的沁色夹杂其间,算是难得的珍品。”长生说着,回想起最初看到有沁色的玉器,曾以为颜色斑驳而不喜,等紫颜摆出传世古玉教他品鉴沁色奥妙,他开始渐渐明白这天然沁色,正是有年代的玉最富韵味的所在。

  千百年的渗透,终至天人合一的境界。长生默默地看了少爷一眼,他能对了卖玉人说得头头是道,多亏跟随紫颜以来的潜移默化。那些影响就如玉的沁色,丝丝渗入了他的内心。

  “好,好!有眼光!”摊主摸着他骄傲的收藏,盯了长生的观音道,“你这观音哪里买的?我想要一件。”长生面露喜色,道:“我和你换如何?”摊主一怔,长生悄悄指了指紫颜,道:“我本想挑件好玩意替少爷买了送给少夫人,不想少爷说少夫人不信佛,不肯要这个观音。”摊主笑道:“不信佛就不能拜观音?笑话,图个吉利多好!嗯,交换倒是不错的主意,那你看中了什么?我这里的玉器有贵有贱,你先挑钟意的,合适就换给你。”

  长生道:“能请我家少爷选么?省得他又嫌弃。”摊主将手扩在嘴边,悄声道:“那是他不识货。”示意长生叫紫颜过来。紫颜听见长生胡说八道,暗自好笑,却也称许他做事精细,把挑玉的差事推到懂行的人手上。长生现下的眼力,大致的好坏分得清,但如是高手作假,恐怕云遮雾掩难以分辨。虽则如此,紫颜自忖眼界开阔,只是骨董里学问太多,而他所知太杂,未必能一眼看破。这行当正如易容,高妙深远,非历练多年不能窥得门径。

  紫颜沿了玉器摊子踱步,不多时,捡起一只玉雕的秋山行猎山子。浅黄的玉雕上,猛虎扬尾,鹰隼飞翔,雕镂出秋日山林间狩猎行游的景象。摊主见紫颜拿起这件玉雕,赞道:“这是货真价实的和阗宝玉,你算有眼光!”紫颜看了许久,方笑道:“秋高气爽,正和时令,只是此器价值不菲,檀木虽贵,略欠了一筹。”

  摊主拿过长生的观音,反复看了看,沉吟道:“这玉雕原价卖五十两银子,只是做工粗糙了些,倒不是全然换不得。”长生笑逐颜开,指了玉雕说:“真能换?”摊主见他欢天喜地的模样,心头一热,点头道:“嗯,难得今日高兴,大家交个朋友就是!”

  长生暗想,怎么做生意的都爱说这句场面话。不论如何,这摊主的确和气,他道了谢,就紫颜手里包好玉雕,好生抱在怀里。紫颜瞧他一脸明媚的笑容,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乐得咧开嘴笑不停,摊主和两个伙计见了也是喜气融融。他们这里一派祥和,吸引了过往的几个客商走来询价看货,摊主便觉观音甚是灵验,恭敬地放在身边的位置上,以作镇摊之用。

  紫颜和长生告别摊主离去。走过一段路,长生问紫颜:“他说做工粗糙了些,能换出好价钱么?”紫颜神秘一笑,“这只山子来历非凡,起码能卖出五十金。”长生讶然,惊在原地,“难道这是什么上古的古玉?可明明连沁色都不曾有。”紫颜道:“你说得不错,玉的质地虽好,毕竟出土不久,好玉也卖不出价。而且他也说了,做工不成。只是寻常人雕刻成这样,确实算不得佳品,但若是帝王将相之流呢?”

  长生“哎呀”一声,捧起玉雕翻来覆去地察看,几次之后终于放弃,颓然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找不到任何款识。”紫颜晶指一点,戳在虎头。“这里有个‘王’字……”长生犹疑地道,“可虎头有王是应该的……啊,我看到了!”在那个“王”字上方,有极纤细的一笔,勾勒出一个小小的“石”字,掩在秋叶的纹理中,如帝王高深莫测的心意。

  “这是鞘苏国先王的名讳。他名字里有个‘石’,自幼就爱好篆刻金石,七年前在位时我见过他亲手雕刻的玉器,都是游戏之作,鲜少流落集市,唯有达官贵人见过。”紫颜怅惘地微笑,是冥冥中的运气,还是前尘纠葛拂之不去?

  “原来是这样。”长生了悟,“难怪如今的生意人不认得先王的手笔——我们只能卖给懂行的有钱人了!”想到这里心花怒放,他的草蚂蚱现已换到名贵的玉雕,如果献给当政的鞘苏国王,说不定不仅有超过一百金的赏赐,还会有其他奇珍异宝作馈赠。

  他满怀喜悦地抱紧了玉雕,却听紫颜说:“长生,我要买下它,用一百金和你换。”这句话像风,轻轻吹到长生耳中,继而那个云淡风清般洒脱的少爷,眼里闪出对往事的挽留眷恋。刹那间,长生看到富有人情味的紫颜,面容里有凡俗的悲喜,但仅仅一瞬之后,紫颜伸出手指数道:“上回和兴隆祥换的十二只刻花金碗,卖掉六只就有三十金。侧侧正在绣的几件冰心罗云肩,加起来也值五十金。剩下二十金,我料萤火手上有现钱可给,这样吧,你回去叫萤火拿东西来卖,就说是我的意思,集齐金子把波鲧族那孩子赎出来。”

  长生抱着玉雕张口结舌,不知紫颜是为了它而动心,还是被他的善心感动。

  他想自己真是猜不透少爷在想什么,有时刚触及一丝可信任的真心实意,很快就被狡黠的笑容抹去了探测内心的蛛丝马迹。像此刻,紫颜抛出一堆计较银钱的话儿,实际却在轻描淡写掩盖真正的用意。

  他不再是无知懵懂的少年了。

  长生垂下眼帘,将玉雕推给紫颜,向少爷行了个礼,辨识方向,匆匆往七香旅舍跑去。紫颜目送他离开,目光复杂地投在玉雕上,怔忡片刻,小心地用布包好,慢慢地沿了集市的小路走。走过长长的几条街,紫颜到了一处石砖砌成的高门大户前。白云悠悠地飘在屋顶上,两个身穿甲胄的军士持枪立在门口,肃然地巡视周遭来往的人群。

  长生远远地凝望少爷的举动,为免让紫颜察觉,他在脸上沾了泥灰,又特意躲在卖丝绸的摊位后。柔软的绸缎滑过他的脸颊,卖主饶有兴致地打量不断说客气话的少年,巴头探脑眺望远处的男子。

  紫颜转向旁边的摊子,走了几步,瞧见一只紫檀盒子,他先是诧异地凝视,继而微微一笑,与店家寒暄起来。没过多久,那人郑重地奉上盒子,竟未收一文。长生心生疑虑,见紫颜将玉雕放了进去,谈笑风生地告别了店家。等他离得远了,长生跑至那个铺子前偷觑了几眼,只觉好些古物很是眼熟,依稀在哪里见过。

  此时紫颜已回到那座官邸前,长生连忙悄然提步追上,避在繁密的招幌后窥视。

  紫颜摸出一块形制古怪的金币,交给门外的一个军士。那人一见后面色顿变,谨慎地用双手奉起,又定睛看了一眼,而后朝紫颜单膝下跪。旁边的军士见状也欲行礼,紫颜摇了摇手,递上那只紫檀盒子。

  “请贵府大人转交给国主,就说是故人的一点心意。”

  “先生稍候,我这就去请千户大人。”那人急待进院,前脚已迈出一步,听到紫颜柔和的声音。

  “不用,劳他交给国主就好,我去了。”紫颜淡然一笑,瑰丽的影子缓缓没入市集。

  太阳无声地放着光芒,明亮得有些恍眼,两个军士像凝固的烛泪,没来由地望了他离去的方向出神。持盒那人忽地侧过脸,道:“我没做梦,真是传说中那人?”另一人举起那枚金币,舍不得挪开目光,反复看了多次,“一定是!这图案我们瞧过千回,如何会错!要不要追?千户大人若知道放走了他,绝饶不了我们。”

  两人说话间,紫颜的身影如映了七色阳光的冰,已然消融在集市尽头。持盒的军士急了,把盒子往同伴手里一塞,拔腿急掠,冲入熙攘的人流。扎眼的繁华光灿,到处叠着呛人的颜色,摊棚、货物、人影缭乱地闪动,满满地铺陈在每个人面前,不留空隙余地。

  不多时,军士黯然折回,摇头叹息道:“不见了。”另一人道:“我们快将东西交给千户,等国主下令,就能封闭集市请出那位先生。”两人有了计较,匆匆进了院子。

  长生看到这一切,回想紫颜挑中那只玉雕的情形,猜不出个中的来龙去脉。

  好在鞘苏国上下看来与少爷有旧,在此地想来不怕被人欺负,他安了心,料自己循路去也找不着少爷,不如先回旅舍让萤火变卖东西。

  到了七香旅舍,侧侧正展开几件绮丽的云肩向萤火炫耀,冰心罗雪色生烟,五彩丝霞光氤氲。长生赶步上前,惊喜地抚摸,大叫道:“就是它了!”侧侧笑逐颜开,“来,估个价,看我能换多少首饰?”长生踌躇,想敷衍地夸几句再说,不想嘴太快,直接说道:“少爷说,叫萤火拿了六只刻花金碗和少夫人刚绣的这些云肩去卖了,差不多能换八十金,再凑个二十金,去方才的人市上买个人回来。”他知道真正“买”那少年所费远不止此,一时解释不清,又不愿侧侧拦阻,当下隐了不说。

  侧侧只当他傻了,摸摸他的头,叹气道:“萤火,烧碗定神汤给他,一口胡话,不知被谁骗了!”

  萤火知是要买那波鲧族少年的眼泪,应了一声,走进里屋打了个包袱,竟把六只刻花金碗带了出来。侧侧愣了愣,认真看了看他们两眼,收起云肩抱在怀里。

  “叫紫颜回来跟我说,我们几个不够他差遣吗?还想买人回来。”

  长生见侧侧会错意,冷汗层出,忙摇手道:“不是少爷要买,哎,我这嘴笨的。是少爷向我买了个玉雕,欠我一百金,可巧我要买个人回来,少爷就叫萤火变卖点值钱的货。少夫人这几件冰心罗的云肩,少爷说了,随便卖卖就值五十金,我想若是萤火卖力,卖出七十金也不是难事。至于少夫人想要的首饰,少爷也说了,他在集子上逛着呢,看到中意的便买回来。”故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叹道,“依我看,这比少夫人亲自去换,要强得多呢。”

  萤火深深注视长生。长生若无其事,心想,回头请紫颜补上好礼哄着侧侧就好,此刻只欠东风,千万要成事。

  侧侧黛眉柳弯,化嗔作喜,吃吃笑道:“长生你要买的,可是个俏丽的丫头?嗯,你也是年纪了。好,就依了你们,拿去卖了吧。那丫头若是可喜,这份钱就当是我送你的礼。不错,有个女娃陪我,以后多绣几件云肩,她也可以穿。”侧侧越想越乐,绣针一摇,又道,“我忽然想用朱弦织件新裙,你们去吧,我要闭门好好想想式样。”

  长生缓过气来,懒得和她争辩,拽了萤火的衣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到了集上,萤火和长生预好后路,先去当铺询价。方河集官营典当行的掌柜眼光毒辣,货物真假逃不过他的眼,给出的价格颇为公道,往往卖主可当得原物的七成价左右,当铺收月利二分半。急需用钱或是赶着上路的商旅,往往乐意将货物抵押过来,换得银钱周转。

  当萤火打开包袱,金碗和云肩立即吸引了掌柜的目光,他爱不释手捧了那几件珠光宝气的冰心罗云肩,连连赞叹道:“贵气逼人。”当下连同金碗共许了七十金。萤火和长生相视一笑,这个价撑足了他们的底气,婉谢了掌柜,又去到别的货摊上去吆喝。

  果然,侧侧所绣的云肩甚是抢手,被各个摊主争先恐后出价,最后共卖得九十金,没赶上的人更缠了他们想要同款的货。那六只金碗也卖出不错的价,两人共得了一百多两金子,饱饱装满一口袋。长生被拥挤的人流推搡来去,出了一身汗,腰间的玉佩险些松脱,萤火见势不妙,使劲护了他冲出层层包围。

  两人扛了金子赶到约定之处,中年人解了波鲧族少年的系绳,客客气气地和紫颜说着话,那少年仍是动也不动抬头看天。紫颜坐在一张粉青毡毯上,手持一杯雪藕茶,怡然自得。长生只顾着那少年,走上前献宝地说:“我回来了。”指了萤火手里沉甸甸的金袋给他看。

  期望眉梢眼角会有一丝笑意,不料那少年漠然冷笑,“有钱了不起?”

  “我……我是要救你!”长生委屈无助地回望紫颜。难得想倾力讨好一个人,一腔好意苦心,换不回一句好话。

  少爷的心亦在他处。紫颜听萤火回报,多卖了二十金,笑得很是灿烂,喜滋滋地请中年人清点金子,又对萤火道:“这些金子是你和长生挣的,去集上挑你们想要的,这里我来收拾。”

  萤火面无表情,“长生对夫人说,先生在亲自帮她选礼物。”

  紫颜狠狠瞪向长生,正巧他也在回望,两边各有心思,对看竟是一怔。中年人笑哈哈地过来打圆场,成交后他的脸上要多少笑容都不难,“已是午时,不如让在下做东,请三位大吃一顿。日进百金,值得我好好庆祝,至于紫夫人想要的礼物,在下不才,稍顷有薄礼回赠。”

  紫颜招手,萤火靠近了,听见他悠悠地吩咐:“这条街出去右转,左手第三家铺子上有几件蜡玉头饰。隔两家幌子上绣了个‘东’字的,有一对海贝耳环雕得颇为精致。那家对面往前一家卖珊瑚串珠镯子的,图个本地风情,也要了。另外再往前走,到路口左转,第一家银饰店里,錾花项圈和牛角耳环可配成一对,再要一个嵌宝石雕花的银戒。嗯,让我想想,旁边还有家卖绣品的,用的金丝银线,绣法也算别致,你买回去给侧侧看个花样,就挑那个‘七锦连缀’枕面好了。”他说到这里,喃喃自语,“这些不够……”扬声又对萤火道,“你最后去金银市里,选‘龙蕊宝号’的翡翠簪、九鸾钗和凤翘金银各一对,用猫睛石镶紫檀镜奁收好了,外边套上官锦红的缎子,即刻送到馆舍去。”

  说完话,紫颜微笑着站起身,拍拍衣袖,好整以暇地对中年人道:“左格尔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送礼在乎诚意,自己份内的事,没有假手他人的道理。”弯弯的嘴角仿佛有些许赌气的意味,眸子里满是孩子气。长生听少爷报出这许多,早傻了眼,萤火不苟言笑地应声去了,临走,瞥了那少年一眼。

  左格尔尴尬一笑,打哈哈道:“是我越俎代庖,紫先生莫怪,但这顿便饭,我是非请不可。”又转头对那少年道:“卓伊勒,这十日你也是紫先生的人,要听话,知道么?”

  波鲧族少年卓伊勒恍若未闻,一双眼像擦得透亮的水晶,清澈无邪又空洞见底。紫颜走到卓伊勒跟前,拉起他的手,不理会对方冷眼相对,“一起走吧。”

  卓伊勒想挣脱,寒冰般的手化在紫颜温热的掌里,心尖仿佛能传递到这份暖,不由地一悸。他微嗔薄怒地瞪向紫颜,当仔细凝看那张精致到邪异的脸孔时,想起了什么,冷若冰霜的目光突然涣散了,替之以柔和安静的眼神。他幽幽叹出一口气,无奈地任由紫颜牵了,往集上的食铺走去。

  长生伴在紫颜身边,犹豫着想去拉少年的另一只手,几次欲伸未伸,心下大窘,见左格尔似笑非笑在旁看好戏,忙负手在身后,快走两步在前带路。他不甘心地想,为何少爷能安抚卓伊勒的情绪,而自己就不能?单以容貌而言,今日少爷的脸面未必有他的耐看,难道是他说话太心急,叫卓伊勒看低了去?想到这里,长生偷偷回首望两人,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顿时了悟。

  唉,少爷身上的香囊里,定带了????赠的香,天晓得他又拿出什么惑人心智,让卓伊勒乖乖顺从。长生灵机一动,笑眯眯地对紫颜道:“少爷,我知道了,有个简单的法子叫他流眼泪呢。”说着,故意指指卓伊勒。

  卓伊勒忍不住用目光咬住他,一脸敌意和贯有的傲慢。长生满不在乎,又问左格尔道:“左格尔先生,你有没有试过烟熏?”左格尔点头道:“用烟熏的确能让他流泪,但烟质太呛,鱼人泪受了染污,就失却原先的功效。”长生道:“非也,我家少爷知道有多种香料可出香而不出烟,一样能叫他熏出泪来,又不伤鱼人泪的本质。”左格尔大感兴趣,迎了紫颜拱手,“如此说来,倒是要好好讨教,哎呀,这回我可找到好买主!”

  他们的交谈里,卓伊勒如待宰割的牛羊,并非同等的生命。长生几番流出轻蔑的眼神,想压下卓伊勒冷淡的气势。紫颜心如雪镜,长生难得在意一个人,始终碰钉子,激得他索性豁了出去。可惜朋友不能如此结交,有人不打不相识,有人吃软不吃硬。卓伊勒若是坚冰,只能慢慢提升热度融了他,绝不能用力去敲击,反是玉碎的下场。

  四人各怀了心事,徐徐穿梭在集市里,远看去,像几个漠不相关的行旅商人。

  左格尔先至金银铺将金子兑成北荒通用的存券,小心收好,又称了十几两碎银,够四人在食铺好生吃喝一顿。方河集的食铺由绿油布步障围在四周,搭了顶棚遮阳,内里有七八张木制桌椅。陈设简单,饭菜却地道,厨子多在当地混了二三十年,善做南来北往各处小吃,食材手艺无不精湛。甚至有专为美食慕名而来的饕餮之客,一顿丰盛的美食吃下来,散尽百金也是有的。

  左格尔很是讲究,坐定后先叫酒水,开口就要十年陈的古藤酒,七七八八点了一桌,没一道长生听过的菜名。长生大为好奇,一腔心思移到了珍馐上,忘了和卓伊勒较劲,美滋滋地等着一盘盘菜肴上桌。

  左格尔叫卓伊勒斟酒,“这是你家乡的美酒,别说我亏待你。”卓伊勒木然地为紫颜和长生倒酒,长生面有得色,立即喝了一碗,辛辣的滋味叫他止不住咳了几声。

  等鲜香菜色陆续端上,长生提了筷子扫视,神情可怜地望着紫颜,无法下箸。北荒是苦寒之地,盛产的多是珍禽异兽,左格尔有心请他们品尝当地特色,所点菜肴非但没有他们爱吃的鲜花水果,连素菜亦是零星一点。嗅了肉食诱人的香味,长生忍痛放下筷子,捧起酒碗又痛饮一大口。紫颜连酒也不沾,微抿了一口茶,懒散地托腮坐了,撇下一桌酒菜,就算解决了这顿。卓伊勒依旧冷淡,抱臂坐在一边,像是吃饭与他根本无关。

  左格尔愕然以对,问了长生两句,弄清原委,连忙赔了不是,奔到食铺后面重新点菜。紫颜叫不住他,也就罢了,眼珠在卓伊勒身上溜了一圈,道:“他平时给你吃的,是特别的食物吧。”

  卓伊勒禁不住他如有魔力的眼光,低头答道:“是,他说我不能乱吃,会让眼泪失去药效,常服珍珠、茯苓、人参什么的。”紫颜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地端起古藤酒,鼻尖在酒杯边缘划过,像特意去嗅酒的清香。

  “这世上,以讹传讹,自欺欺人的事太多。”他浅啜一口,接着玩味地说道,“就像这酒,说十年就值十年,酒不醉人,心也会自醉,哄自己信它是好酒。”

  长生灌下太多酒,肚子里正火辣辣地烧,闻言便道:“当然是好酒,一口就抵得上那些劣酒,烧得我浑身暖和了。”

  “因此,你信他的话,你的眼泪,是举世奇珍。”紫颜对卓伊勒说,将少年颤抖的心神尽收眼底。

  卓伊勒再也按耐不住,狂躁地震颤着身子,手捂了胸口问紫颜:“如果波鲧族的眼泪不值钱,为什么会有灭族之祸?我宁愿我们是普通人,不会被当作货物买卖来去,不会低贱到没有自由。不要说这是我们该有的命运!就算我们的眼泪可以延年益寿,也不是上天给你们的礼物,我们不想流泪或者流光了眼泪都是我们的事,凭什么要养活你们这些吸血的恶魔,要族人为你们的私欲奉上性命?”

  卓伊勒越说越激动,“啪”地拍击桌子,两眼水气氤氲,悲愤得仿佛要流下泪来。长生怔怔地看着他哀伤迷离的眼,想到对他的挑衅,一时内心充满自责,不知觉地搭上手去安抚他,“你别哭……”

  这句话阻住了他的泪。卓伊勒抽手抹了下眼睛,凶狠地对长生道:“用不着你假惺惺。”

  长生心口一堵,险险要气哭了,看到紫颜处变不惊的面容,镇定心绪,不再向卓伊勒辩解。他一阵气苦,自觉好意被辜负,不管多日没开荤,随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野鸡腿咬牙切齿地大嚼。咸咸的滋味在口中散开,鼻子越发地酸了。

  紫颜如在动刀割开他人面皮,眼前业已密布血腥,却并不以为意,依然自顾自地刺下去,直至鲜血淋漓。

  “我要告诉你的正是你不愿承认的事实,波鲧族的眼泪确有奇异处,可凝成固态并吸取染料之色,用于易容术,就是变幻眼珠颜色的最佳材质。至于世间谣传的功用,它一桩也无,无论左格尔用何等珍贵药材来喂你,也是一样,这最初就是杜撰而来的神奇。你的族人死于世人的贪念,也死于波鲧族莫须有的神泪,几十年来,无不如此。”

  卓伊勒难以置信地盯了紫颜看,脸上青白闪过,惨然僵成凝滞的苦涩。

  “不,不可能……波鲧族毁在一个谣言里?太荒谬,这不可能。是谁在夸耀我们的眼泪,谁这样残忍无聊……”他瞪大的双眼如高原雪山下一泓碧水,涟漪渐渐翻滚成了波澜,汹涌得像要喷出血,“除非……是我们世代的仇敌在暗中搞鬼,是亚狮国?还是琉古国?到底谁想对付我们,是谁?”

  他反复念出北荒诸国的名号,不再是那个与世隔绝的少年,仇恨的火焰缓缓地烧着。长生想到他孤零的身世,叹了口气,入喉的烈酒已不知滋味。

  左格尔走回桌上,豪爽地朝紫颜举碗赔罪,自罚了数碗酒,“是我疏忽,忘了先问两位的喜好,好在这里也有可口素食,能让在下略尽心意。”卓伊勒像受伤的豹子,紧握双拳,目中流露锥心的恨意。左格尔斜睨他一眼,并不理会,兀自向紫颜敬酒。紫颜微觉晕眩,再看长生,已经倒在桌上。他正想感叹酒的辛烈,不想左格尔神色古怪地指了卓伊勒,怒道:“你筹谋了多久……”

  左格尔没来得及说完,手一沉,无力地趴在桌上。周围有人闹哄哄地在猜拳,无人发现这桌的动静,又或是看到了也自动收回目光,事不关己地继续吃喝。谁都是方河集偶留泥爪的过客,无意为他人强出头,卓伊勒正因有此自信,才能伺机一击而中。他飞快地张望四周,从左格尔的腰上搜了把匕首,擎在手中对准紫颜。

  紫颜目如秋水,清冽地迎上卓伊勒杀气腾腾的眼。卓伊勒奇怪地稍一思索,几乎是生气地喝道:“你喝得少,难怪没事!”

  “你错了,我就算喝十杯八杯也不会中毒,我身上的‘毒’,只怕比你下在酒里的还重些。”紫颜静静地说着,像冷眼旁观的路人在陈述事实,“这毒性不是即刻发作,不是能伤人性命的剧毒,你想逃命,不想害人。”

  “你最好别多话,听我吩咐,跟我离开这里。”匕首抵在紫颜的后背,少年不安的喘息细细传来,语气是修饰过的森然阴沉,“我若有事,一定拉你陪葬。”

  紫颜淡淡地笑,“你本就不想一个人活下去。”

  卓伊勒的瞳孔急速收缩,他用匕首柄敲中紫颜的腰,低吼道:“闭嘴!你不许再说,安静地跟我出去。”紫颜望了望昏迷的长生,散下一把银钱,慢慢走出食铺。

  卓伊勒紧贴他身后,如影随行,紫颜面带笑容,闲散地浏览沿路货摊,全无被胁迫的烦恼。两人渐渐往集外走去,卓伊勒始终保持警醒,一点风吹草动,他的目光即如飞矢射去。有时某个摊主突然大咧咧地招呼两人,卓伊勒就像领地被侵犯的野兽,虎起双眼直直瞪过去。

  紫颜一脸闲适,偶尔停下来,捏起一件小玩意,转头叫他看,卓伊勒没好气地甩开,催促紫颜快快赶路。这情形令少年极度疑惑,他时不时窥探紫颜,然而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背后,找不到任何失意害怕。即使卓伊勒恶声相向,紫颜依旧笑笑的,待他如多年知交般毫无提防,令他不忍再逼迫。

  一个被挟持的人,为什么能无视腰间锋利的刀刃,坐看云起?卓伊勒无法看透这种从容,甚至有几分怀恨。他于是有了错觉,思绪时常游离,仿佛此时此地不过一场梦魇,他们如行尸走肉飘**在陌生的集市。他的家仍在这冷酷梦境之外,是遥远天边唯一的亮色。

  他蓦地低下头,一颗清泪毫无征兆地坠落,撞到硬实的沙土前已凝成薄薄一瓣。它无声地砸在地上,又轻轻弹起,被卓伊勒一脚踩下,陷在了沙砾缝隙间。

  卓伊勒猛地抬头看天,他的眼角没有泪迹,一切恍若一梦。

  一滴泪,转瞬而逝是它的宿命,无论烈日或尘土,一眨眼就会消失得了无痕迹。唯有波鲧族的泪是那样顽强,每滴有如精魄凝聚,有时更能结成滚圆的珠子,宝物般闪烁发光。

  他不能玷污这高贵的眼泪,卓伊勒吸了一口气,他们的泪,宁可陷落尘埃也绝不买卖。就像他自己,哪怕在北荒浩瀚的土地上奔逃亡命,也不要做他人重金豢养的药人。真到了那一刻,他情愿流血,再不流泪。

  像是为抵抗心中的软弱动摇,卓伊勒用力地抿唇屏气,竭力回想起多年累积的恨意。族人的哀号历历在目,足以令他修炼至冷酷。视线里渐渐淡出了紫颜柔和的身影,他倔强地想,那个奇异的人不再能撼动他的心神。

  缓缓吐出积压的那口气,匕首的柄被他攥得更紧。

  红绸绿缎,丝锦流光,两人不觉行到卖衣饰的市里。紫颜拉住卓伊勒,狡黠地一笑,附耳说道:“喂,你难道不想易容改装么?”

  卓伊勒愣神看他,匕首差点刺进他的衣里。紫颜浑若无事,笑道:“萤火的脚程甚快,万一他返回,或者连家里那只母老虎也来寻我,你恐怕吃不消。不如我们易了容,安全逃出方河集去。”他眼里映着织绣的霞光,抚了那些布料流露脉脉柔情。卓伊勒心下混乱,犹豫着点了点头,紫颜丝毫未觉被动受制,欢天喜地挑衣裳去了。

  卓伊勒看着紫颜发愁,该说的话全被抢先说了,他自己仿佛成了被拐带的那个人,在伤神对方下一步的举动。

  纷乱的思绪未定,紫颜拎起一件蹙金洒线绣云绸夹袄在他身上比划,妖媚晃眼的鲜丽,衬上卓伊勒棱角分明的脸,分外地俊俏起来。少年发窘地板脸推开,不要如此绚烂极致的颜色,紫颜便又挑了银红的,为他两腮熨上三分秀气。

  “就选这件,很配你。我要这个。”

  卓伊勒看去,见紫颜指了一件华丽之极的两色金凤穿牡丹缎袄,繁花灿烂开满衣上。他没好气地道:“这么艳,十里外也看得见。”紫颜失望地点头,“也对。”慢吞吞拿起一领月白色如意连云的宫绸夹袍,又瞥了那件缎袄几眼,忍痛道:“这就不张扬了罢。”

  紫颜付账后,卓伊勒跟他到了集市偏僻一角,避在一根旗杆后换好衣衫。卓伊勒时有错觉,如童子随主人出外,事事听从紫颜吩咐。他将匕首塞在靴子里,银红夹袄下粉面温润,敛尽了杀气,已是不识饥寒的富贵少年。紫颜拍拍他的脸,亲切地笑道:“呀,就算不易容,长生也认不出你了呢。”

  卓伊勒又瞪起眼,拼命挤出一股狠劲,前后反差逗得紫颜掩口忍笑。卓伊勒见他不怕,老大没趣,凶狠的表情松懈下来,萧索地道:“罢了,快些易容完了,等出方河集,我放你回去。”

  紫颜从怀中取出一块人皮面具递上。卓伊勒将信将疑,等面具冰凉贴合着皮肉,自觉成了会变化的妖怪,支吾地问道:“是什么样的?难……难看吗?”问完后不安地摸摸脸,又觉话是多余。

  从面具的眼洞中看去,紫颜抹了抹脸,就换上一副斯文木讷的面容,唯有一双眼仍是俏的,对望去,怦然地想看多一阵。卓伊勒越发好奇,周围没有镜子,只能深深地凝视紫颜的瞳孔,依稀看清自己的容颜。那双黑眸里的人影奇特夸张,变形的眉眼中辨不出端倪,像躲在谁的躯壳里重生。他收住目光出神地想,如果悄然篡改掉命运,能否少走坎坷前路,躲过难逃的定数?

  回过神来,紫颜和蔼地为他挽起头发,用缠金发带束了。“走吧,再没人能认出你。出了方河集,我送你到风波岭,那里再往东一百里,有个叫尼卫的小国,或许能找到波鲧族的踪迹。”卓伊勒摇头,“有生之年,我不想再看到另外一场屠杀。”

  紫颜默然,牵了他的手,两人如秋叶飘到内市的边缘。方河集的内、外市间有砖石垒就的长墙,一道双狮拱立的狮子门伫立在其中。平素仅有几个零星守卫负责巡逻治安,此时破天荒站了十二个甲胄之士,一对对鹰眼扫射来往的客商,偶尔拦下一两个人盘问。

  卓伊勒目光闪动,紫颜低声道:“不怕,不是冲你来的。”当下言笑晏晏,指向狮子门外的马市问他道,“给你买什么马儿好呢?纯白的,还是小马?”

  卓伊勒惊见紫颜的双瞳绿如春水,换过颜色,声音则是北荒通用土语的腔调,心下叹服,沉声道:“谁说个子小只能骑矮马?我偏要高头大马!”紫颜呵呵笑道:“好,依你便是。”两人谈笑自如,不顾守卫上下打量。紫颜朝他们略一颔首,悠然踱过狮子门。

  卓伊勒的心跳个不停,紧紧握住紫颜。先前千户府外的两个守卫拦下他们,朝紫颜道:“你们从哪里来?”紫颜面不改色,立即答道:“安亚国。”安亚是西北方一个多族杂居的小国,尤多混血,紫颜与卓伊勒两人的眼珠或绿或蓝,守卫们看了半天,就用安亚语问话。卓伊勒傻了眼,紫颜咕噜着答了一句,轮到守卫不知如何应对,摆手放他们过去。

  卓伊勒走出十来步,“你真厉害,连安亚语也懂。”

  紫颜摇头,“我随口乱说的,估计他们也只懂一句。”

  卓伊勒哈哈大笑,眼里的蓝色轻盈地闪动,像蝴蝶扬起翅膀。那是紫颜头回听见他的笑声,清澈得想用勺盛了他的笑,舀一口品尝。卓伊勒笑过两声,停了,克制地咬了唇,信步走到一匹红色的马前,抚摸它的鬃毛。那匹马乖顺地任他摆弄,紫颜询了价格,买下它来。

  卓伊勒也不客气,拉马到了空处,一个飞跃上了马,银红的身段配了红马,煞是抢眼。紫颜选了一匹纯白的雪羽骢,寸长的白毛垂在四蹄上,奔踏时飘然若在云端。

  两人顺了马道,渐渐行到外市的尽头,再往前就是荒凉野外,极少有行旅商人从那里走过。

  “看到那片黄色的山岭了么?翻过那里,谁也找不到你。”紫颜抬起马鞭,“走——”他一鞭打在卓伊勒股下红马上,马儿惊嘶一声,撒蹄跑去。紫颜的马随后跟上,与它并肩向了风波岭冲去。

  卓伊勒轻松地拉住缰绳,悬起身子夹在马背上,对紫颜喊道:“你走,我不要你送!我自由了,你也是!”他解开束发的金带,茶褐色的长发顺风飞**,如他骤然解放的心。

  紫颜一把抓去脸上那个老实的面容,鬼鬼地一笑,“难得被绑架,正好散散心,别太快丢下我。”看似柔弱的他,身手十分矫健,驾马紧随卓伊勒。无论卓伊勒如何催赶红马快跑,也无法甩下紫颜。相反,他悠闲的话飘进卓伊勒的耳朵,“你的马叫秋枫火,跑得虽快,却不耐久,差不多到那边山脚,就要让它喝水休息。”

  卓伊勒将身伏向马颈,人和马都不再孤单,流星般飞驰,在大地上烧出一道殷红的火。纵马疾行,上下颠簸,抛却了前尘往事,像吹过荒原的一阵风。俯瞰绵绵杂草无限延伸,远处山岭上黄绿成片,斜阳轻抚,苍茫生烟,竟如天堂般自在。紫颜的雪羽骢如飘逸的白云飞翔在后,与秋枫火隔了一个马身,不离不弃。

  他身上有股特别的香气正缓缓散逸,偶尔,紫颜回望方河集,唇角流出诡谲的笑。

  跑至山岭下,地势渐高,极细的溪水浅浅流过。马儿的步子变慢,卓伊勒跳下来,牵引它走去饮水。紫颜的马甚是安静地在一旁候着,前蹄碎步轻踏,丝毫不见疲惫。

  卓伊勒喝了一口溪水,扯下面具,拿在手里发愣。不过是一块无生机的死皮,僵滞得宛如弃物,可置于脸上竟是玉颜清芳,温莹绝艳,化腐朽为神奇。他回眸偷觑紫颜,神仪如月,令人既敬且畏又极欲亲近,凝望中仿佛沐浴在洁净的月光下,心境平和似水。

  如果能跟随紫颜一生,是不是胜过一个人海角天涯?

  卓伊勒猛然一惊,不,他要自由,波鲧族的人不是谁的奴隶仆佣,他不能让心灵屈从在任何人之下。卓伊勒狠狠收住目光,用力地一拉缰绳,粗声粗气地招呼道:“喂,我要赶路,你不许再跟来。”

  “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卓伊勒低头瞥到手里的面具,走过来还给他。靠近了,蹙了眉脱口而出,“你身上好香。”浓烈侵人的香气,从紫颜的衣衫里不断渗出。卓伊勒狐疑地看他,摇了摇头,

  “你收着,或许有用,佩戴的法子也简单。”紫颜不管他伸直了的手,兀自交代面具的用法,又叮嘱他,“如能改变眼珠的色泽则更佳,喏,这就是用你们的泪制成的银海珠。”

  两片宛若水珠的薄片,迎了太阳闪动光芒,轮廓是染过后的琥珀色,中心透明。紫颜又从自己眼眶内取下两片碧绿的银海珠,一齐递给卓伊勒。

  “戴上它们,天下不会有人再知道你原来的身份。”

  初次见到波鲧族眼泪的妙用,卓伊勒有一点感动,它们像是有生命,轻轻地一碰,会柔软地弹起。想到所谓灵丹妙药不过是虚妄的谎言,他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叹,喃喃地道:“我们的眼泪只有易容的功效……如果其他人像你一样明白,我的族人……”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