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最终博弈
同一时刻,鲁国,曲阜,一切的故事开始的地方。
高石子站在石祁身后,见石祁在巷子深处那道柴门前徘徊了许久,终于开口劝道:“要不,还是进去见见吧。讨个心安,也好。”
石祁停住脚步,对着门内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都以为我投军去了,见不到才是应该的。”石祁平静地说,“明日倘若能活着回来,这曲阜成为贫寒子弟的曲阜,我自然要亲自上门,给母亲磕几个头,告诉她, 孩儿不孝。”
“可若是回不来……”石祁嘴角微微一挑,勾起一抹苦笑,“今日见了,反倒徒增伤悲……”
石祁话音未落,高石子走上前,用力揽住石祁的肩膀,坚定地说道:“会平安归来的,石祁兄弟,一定会的!”
朝阳初升之际,曲阜墨家各部开始进入紧锣密鼓的准备状态。参与刺杀行动的墨者纷纷提前进入预定位置,在叔孙、季孙、孟孙三家府邸外各自安排了超过三十人以上的墨者队伍。此外还有更多墨者蛰伏在曲阜各交通要冲,随时阻击三桓前来支援的兵马。整个行动曲阜墨家可以说是倾巢而出,单是墨者便出动了近三百人,与其说是一场刺杀,不如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进攻。
唯一令人的担忧的是,滕国墨家给曲阜墨家送来的大批铁甲,虽然样式经过了大改,可内衬对应穴位的银针,很难不让人想到之前给墨家带来无数灾难的浴血甲。
但墨子和公输班在信中向曲阜墨家再三保证了,这只是参考了浴血甲提升作战能力经验的仿制品,与浴血甲有本质的不同,对人体绝对无害。既然有了墨子的保证,曲阜墨家自然也无需再多怀疑什么。随着总攻时间一点点临近,他们也纷纷披挂上铁甲,进入战前准备。
与此同时,在曲阜与滕国之间广袤而空旷的大地上,无数鸾鸟正遮天蔽日地飞行。在上古时期,每逢鸾鸟出现,便意味着一地子民将有一风调雨顺、四方安宁的生活。但墨翟和千千万万的墨家子弟更相信,鸾鸟所祝福的美好的明天,是无数心怀理想的、勤劳的、善良的人民,用双手开创的。它绝非任何人的施舍,也绝不是来自高高在上的权贵、野心家和阴谋家,他们最擅长的,往往是撕毁一切美好的事物。
应该做些什么吗?应该做些什么吧。难道坐视无辜之人流离失所,坐视良善之人惨遭欺凌,坐视一切心怀不可示人野心的阴谋,将千万贫苦的黎民推上彼此杀戮的战场?
能够坐视吗?墨家是因何而生?它为什么能够存在?为什么会有无数的人期望着年轻的墨家能坚持着“走下去?”
这个问题,墨翟,公尚过,耕柱子,高渠梁,彭武生,高石子,石祁……还有已故的宁吾,需要他们用此生的脚步,去丈量,去回答。
他们不后悔,他们从不后悔。因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兼爱非攻,是为大道。”
傍晚时分,对三桓的攻击开始了。
三桓家的家丁面对浴血甲武士团的冲锋,几乎毫无抵抗能力。孟武伯在厮杀的人群中感到一阵绝望,他没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被浴血甲所反噬。
只见孟孙氏宅邸大门被无数铁甲武士重重撞开,数百身披黑色铁甲的浴血甲武士缓缓自门内涌出,如同黑色的潮水,长刀齐刷刷地出鞘。他们的脚步沉重而有力,透着无形的杀机。他们甚至还没有高举起长刀,已经让所有人听见金属摩擦的嘶鸣。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家丁们脸上扫过,孟武伯便已经感到自己是一具尸体了。
“来吧,如果这就是野心家的宿命。”一旁的田齐闭紧双眼,坦然地迎接即将到来的结局。
一边倒的屠杀开始了。装备整齐、指挥统一的浴血甲武士团对阵七零八落家丁,几乎是毫无疑问的碾压。纵使三桓的家丁们有满腔的悍勇,也无法抵挡铺天盖地的刀阵。
“你们总说贵族草菅人命,可此刻的你们又算是什么呢?”孟武伯看着逐渐杀至眼前的浴血甲武士团,绝望又嘲讽地笑道。
“此刻的我,是在用行动告诉你一件事。”领头的一名浴血甲武士,忽然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血债,当以血偿。”
“是你,是你!”孟武伯惊恐地大喊起来。
“是我。”男人冷笑,“没有想到,复仇会来得这么快?”
“没有什么想不想到,迟早有一天的事。”孟武伯从惊恐转向狂笑,“你也会有这一天,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是么?若真是如此,于我而言,也算是一种解脱。”公输班冷冷地高举长刀。
就在长刀即将落下的一瞬,高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爆喝:“住手!”
公输班下意识抬头。没等他看清来者何人,却先看见一柄长刀撕裂空气而来!
公输班心头一惊,连忙举刀格挡。天地间只听一声极致的震颤,钢刀对钢刀,两个人影在这场猛烈的对撞中彼此弹开,随即又同时摆开了进攻的架势。
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孟武伯随即又陷入新的震惊中:“墨翟?”
接着,他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今天当真是有趣,昔日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今日一个要杀我,一个要救我。”
“你错了,我救的不是你,只是鲁国万千无辜黎民罢了。”墨翟默默为下一轮对决积蓄着力量,“有朝一日,你若是成为涂炭生灵的恶鬼,墨家一样会将你铲除。”
“铲除我?”孟武伯冷笑道,“你以为你们是谁?世间执行大道公义的使者么?就凭你们所谓的一句口号,所谓的兼爱非攻?”
“它是我们的信念。这信念一直都存在,只要有人相信,它就存在。”墨翟怜悯地看了孟武伯一眼,“你可以说你没理解,但你不能说你没看见。”
“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孟武伯像是被墨翟的眼神刺了一下,心里莫名升起怒火。
“若你始终不能理解这份信念,那么你距离被墨家亲手铲除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不用等到以后再铲除了,就今天吧!”对面的公输班大吼着冲了上来。
两个人再度狠狠缠斗在一起,刀锋彼此咬合,分开,又再度相撞。他们彼此都是优秀的机关术大师,因而彼此的脑海中都在飞速拆解对方的招式。旁人看来,像是相同的两个人在挥舞一套完全一致的刀法。
在场众人都放弃了战斗,加入了围观当中。曲阜墨家弟子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墨子会千里迢迢出现在这里,而且和本应该是盟友的公输班进行一场殊死血战。这是一场没人能分得清立场和正邪的战斗,公输班和墨翟拼尽全力的挥刀,也许不是为了斩杀对方,而是在与那个稚嫩、偏执、自以为是的自己做告别。
如何告别?以手中长刀,亲手将过去斩断。
“如果还来得及,我想要向你道歉。”公输班一面疯狂地挥刀,一面大喊。
“太晚了,公输班,太晚了。”墨翟手中加重了力道,“要骊,知道吗?她死了。死在你我亲手打造的疾射弩之下。”
公输班愣住了,格挡出现了片刻的间隙,若不是躲闪及时,险些被墨翟一刀贯穿。
“是啊,过去的错误已经犯下,现在再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呢?”公输班再度打起精神,攻势也恢复了凌厉。
“你为什么表现出一副幡然醒悟的模样?你真的有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吗?”墨翟重重挥刀。
“失去了吗?没有失去吗?我也不知道。”公输班冷冷道,“我原以为,我是深陷在对权力的迷恋中。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热爱的只是复仇这件事本身。而复仇本身,只意味着虚无,意味着无论成功与否,你什么都得不到。从你踏上复仇之旅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你自己。”
公输班将墨翟一把撞开,而后却没有再度扑上来,似乎已经感受到疲倦了。尸横遍野的庭院中,两个人冷漠地对视。
“所以,墨翟,我时常会羡慕你。强烈地羡慕着你。我想,在曲阜的那一夜,我若是先找到你,而不是纵横家,我们现在是不是会以更平和的方式看待彼此?”
“没有这个假设了,过去的已经发生,无可更改。”墨翟冷冷道,一边用手中长刀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刻痕,“从这一刻起,公输与墨,再无瓜葛。”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周遭的火光熊熊燃烧,照亮两个男人冷峻的侧脸。
曲阜墨家对三桓家的攻势,最终被自滕国赶来的墨家弟子紧急喝止。最坏的情况总算没有发生,三桓维持了暂时的屹立不倒,鲁国短时间内便不至于陷入内乱之中。
可是,回想这一路上的坎坷,三桓时而要杀,时而要留,兜兜转转回到了起点,这其中却有无数人失去了生命。从这一点看,这场旷日持久的权利之争,从头到尾都没有胜利者。
对三桓而言,他们的磨难算是结束了,可对于曲阜全城百姓而言,一切远未结束。
沉重的号角徐徐吹响,长枪铁甲构成的荆棘之林缓缓而来。经过长久的行军,楚军主力数万兵马终于在此刻抵达了曲阜城下。
他们上月便听闻了鲁国内部的动**,三桓也向楚王提出了救援。为了确保楚国在北方的盟友能继续存在,好对齐国形成牵制,楚王毫不犹豫地动员大军奔赴曲阜。
而大道另一头,无数旗帜升起在地平线,庞大的步兵队列也正徐徐而来。那正是新晋宋国国君杵臼所率数万兵马。他与楚国打着相反的念头,决定趁鲁国内乱之际将其吞并。而一路北上,宋军穿过滕国国土时,顺便解救了处在围困状态下的墨城,并干脆囚禁了精神处在崩溃边缘的滕国国君。杵臼还不知道,国君崩溃的原因,在于他刚刚失去了心爱的女儿。
一方要打,一方要保,恰好宋楚两国之间又有世仇,两军便在曲阜城池前摆开阵势,一场混战似乎又将不可避免。
不过,战争终究还是没有打起来。
因为墨家在最后一刻出现了。
无论是杵臼还是楚王,两位君主都震惊的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神色云淡风轻的墨者。杵臼背后站着耕柱子,楚王背后站着公尚过。他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贴近了自己的车架,腰间挎着长刀,虽然并未出鞘,可只要两名墨者愿意,宋楚两位君王的脑袋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看来,现在你们只能听我的了。”墨翟默默站在两位君王的车架中间,“我想,今天不是一个适合起战端的日子。鲁国还有它的路要走,不牢两位国君费心了。”
“你就是传说中的墨翟?”楚王居高临下看着他,神色冷漠,“战争向来没有规律可言,该打的仗迟早要打,该死的人早晚会死。难道这天底下的争端,你们都要横插一脚么?”
“未来的事,交给未来去评判。至少在此时,在此地,我们不需要战争。鲁国子民不需要,楚国、宋国的子民也不会想要。”
楚王感受到了冒犯,站起身子,直视着墨翟的双眼。面对楚王极具威压的双眼,墨翟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甚至略带几分怜悯。
“有趣,当真有趣。”当气氛压抑到几近凝固时,楚王骤然大笑起来,将这份压抑击碎,“墨家是么?我记住你们了。”
见楚王似乎有了退意,杵臼也在一旁微微松了口气:“墨翟,我见过无数学士,无数流派,有主张法制,有主张霸业,有主张无为……但真正起于万千黎民、贫寒百姓的流派,只有你墨家。”
杵臼说着,与对面的楚王对视一眼,各自无奈地笑了笑:“虽然这天下的争端免不了都是由一两个身居高位者决定,但总要有人为无数平凡人发声。从这一点看,墨家的存在,很有必要,也很有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最后含着笑对墨翟说道:“继续走下去吧,虽然不免前路艰难。——三军听我号令,退兵!”
楚王也朝身后挥了挥手,两个剑拔弩张的铁甲方阵,就这么朝着各自的方向,徐徐退去。
墨翟站在空****的平地上,背后对着曲阜的城门,眼前是绵延起伏的青山。他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墨家弟子高唱着凯歌,沿着笔直的大道,昂扬地前进着,前进着,直到与朝霞融为一体。
墨翟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他知道,那就是墨家的未来。
他转过身,朝身后的曲阜走去。成百上千的墨家弟子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们是墨家的现在。这一刻,他们都在前往理想中未来的大道上,一直,一直地走下去,永不停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