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早春。
洛阳的宫殿里刚刚庆祝过新年,窗花和红灯未及换下,就传出了雄武大帝病重的消息。宫人们忙碌着搬掉冬青红梅,就连绿瓦都以白布覆盖。
落雪茫茫,将整个洛阳城染成一片萧瑟的惨白。
而在安禄山的寝殿,太监李猪儿正手持着带血的尖刀,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安禄山肠肚横流的尸体。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弑主了,所以他并不十分慌张。不知从何时起,好像就在大军夺取潼关,占领长安的那几天,这个冒牌的安禄山突然心性大变。
他不再沉浸在歌舞宴乐之中,也不再给李猪儿任何赏赐,仿佛在害怕什么,终日躲在寝殿里闭门不出。
“公子死了,公子被杀了。”有时他会躲在帷帐中哀哀哭泣,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动物,“百色该怎么办?”
所有发现安禄山变化的宫人,皆被他残暴地杀死,现在只有李猪儿侥幸活着。
如果不杀掉这个家伙,死的就是自己。所以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太子安庆绪在宫外放哨,李猪儿摸走了百色放在枕边的长刀,提起砍刀刺向了他的肚腩。
就跟上次一样,同样是个寂静无人的夜晚,他把刀刺向了同一个部位。
李猪儿杀红了眼,提起刀将这个变做安禄山的妖怪砍成了肉泥。刀下的肉身渐渐缩小,在清晨居然变成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变色龙。
安庆绪见状大惊,伙同严庄在安禄山床下掘了个大坑,用毛毯裹上这妖怪的尸体就地掩埋。
对外则称雄武大帝病重,立晋王安庆绪为太子,秘不发丧。
此时距安禄山至德元年称帝,恰好整整一年。
十月,朝廷收复两京,此时的天子正是昔日太子李亨,后世称为肃宗。
这日秋意渐浓,四十五岁的肃宗从继位起便忙于平定叛乱,总算经过一年多奔波操劳,收复了洛阳,安庆绪和史思明相继逃亡河北。
大明宫里烟气袅袅,兽纹铜香炉里燃着甜腻的乳香。秋风凉爽,令疲惫的皇帝觉得异常渴睡,便歪在榻上睡着了。
可是在这个枫叶胜火,秋霜初降的日子。他梦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穿白色滚蓝边棉袍,头戴方帽,做平民打扮。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俊秀文雅,眼角眉梢却暗含抹不去的沧桑。
“你是谁?”天子突然有些害怕,眼前的人像把未出鞘的剑,令人平白无故地觉得紧张。
“小民老头子,是特意来拜见圣人的。”年轻人朝他鞠了一躬,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粗布包裹。“不知圣人可还记得河西节度使判官赵欲为?”
皇帝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之前,那时他还是太子,与他交好的臣子中,有一个长得酷似观音的男人。
后来男人被派到江南富庶之地,在叛乱发生时,他一纸密令把这个聪明可靠的心腹调至潼关,拉拢哥舒翰,以对抗当时在朝中一家独大的右相杨国忠。
然而潼关被叛军攻破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之后自己也逃向蜀中,于灵武称帝,哪里还记得那枚被丢失在潼关之战中的棋子。
白衣人盯盯地望着他,双目黑白分明,像是蕴着一汪水似的,偏又咄咄逼人。他无法回避,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赵公于潼关率兵马抵抗叛军,最终不敌殉国,惨死在敌人马蹄之下。”白衣人解开了包裹,露出一件青色官服。
只是那件官服已被血染成了紫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下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天子表情沉郁,朝白衣人挥了挥手。那人躬身退下,身影如春风化雨,消散在弥漫的烟气中。
天子骤然惊醒,发现不过南柯一梦。长风将帘幕吹得翻飞飘舞,却见堆满公文的书桌上,多了一个粗布包裹。
十二月十五日,天子在丹凤城楼宣布的大赦令中,对抵抗叛军、保家卫国的将士进行了褒赠,追封赵欲为为河西大都督,并任命其子孙官职、爵位。
而就在同一天,一个穿青白色锦缎棉袍的公子,在酒楼里吃酒。当日天降瑞雪,雪花翻飞而落,散入窗檐。
少年公子孤独地凭窗而坐,喝着温暖的烧酒。他只身一人,对面却多摆了一副碗筷。他想到了自己初次与赵欲为相见的时候,也是寒冬里,下雪天,赵欲为手持竹伞,一身青衣,踏雪而来。
他面色温润如玉,温柔而慈悲,一双凤眼中,敛藏着暗哑华光。
“什么都被你算到了……”公子长长叹息,将一杯暖酒浇到脚下,“连自己的死亡,都利用得如此淋漓尽致,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人吧。”
几名客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窃窃私语。然而一阵风挟着细雪席卷而入,吹得他们忍不住别过头。
当再睁开眼睛时,却见窗边的那张桌子上,只有残羹冷酒,和一点碎银子,哪里还有少年公子的身影?
收复两京的一年间,朝廷和叛军都忙于休养生息,没有大战发生。百姓急于收复在战乱中失去的田地,商人也开始了互市交易。
渐渐市场中又充满了吆喝声,空气中洋溢着温暖的人间烟火气。一个漏夜苦读的书生夹着书卷走出了家门,天下大乱,科举暂停,这对于读书人来说是比战争更可怕的灾难。
但他刚刚拐出街角,便看到黎明紫色的雾霭中,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那女人雪肤花貌,杏核大眼满含柔情,神秘而惑人,似藏着个令天下男人都忍不住去破解的谜题。
书生神智恍惚地向女子走去,却见女子巧笑嫣然,吐气如兰,居然主动跟他说话了。
“我叫阿朱,你呢?”
他怀中的书“啪”地一声跌落在清雪中,书页随北风翻飞,发出“哗哗”轻响,在诉说着一段新的月夜传奇。
而在深山中,黑衣少年猎了两只野兔回来。茅屋中紫衣乌发的漂亮村妇,刚好煮好了一锅米饭,正在炉边炖汤。
她的身后还跟着个痴傻的孩童,他紧抓着农妇的裙角不放,似乎一刻也离不开她。
“你回来啦。”村妇看到少年的身影,笑着迎向他。晨光轻纱般覆在她的身上,照亮了她花瓣般柔嫩的脸庞,妩媚灵动的美眸。
原本板着脸,如冰山似冷酷的少年,见到她立刻忍不住唇边含笑。他的笑容温暖宽厚,像是装着一整个春天。
媚娘走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紧致结实的腰。
“先生跟我们解约之后,不知道过得怎么样。”眠狼仰望辽阔苍穹,似在回忆过去经历的那段旖旎刺激的日子。
“他那样聪明的人,一定会在这世界的某处,幸福地生活吧。”媚娘把脸埋在了眠狼宽阔的胸膛上,像是找到了一生的归宿。
洛阳城外的道观里,一个白眉老道在教授弟子《道德经》,他一边翻书,一边忍不住抬眼望向墙外的一株海棠树。
树上芳菲满枝,像是笼了一团浅紫深粉的烟霞。而重重花云中,正停着一只绿羽翠腹的鹦鹉,鹦鹉歪着头,似乎在认真地倾听他的讲解。
渐渐晨晖布满天空,老道讲完了《道德经》的第一章,鹦鹉发出“嘎”的一声清鸣,振翅飞向碧蓝天空。
夜幕渐渐笼罩了大地,明月洒落清辉,照亮了一处位于深山中的茅屋。白衣的男子正端坐在一张草席前,点燃了一枝金灰色的香。
香气如云雾般充斥了屋子的每个角落,简陋的家具摆设仿佛都被赋予了生命的华光,熠熠生辉。
草席下一具枯骨生出皮肉,渐渐变成了一个丰硕美丽的少女。当金色的香燃成一团灰烬时,少女已经从草席下走出来。
她通体**,肌肤雪白,但却干净漂亮得似初生的婴儿,让人无法产生一丝邪念。
“琉璃,你真的是琉璃吧?”白衣公子笑着说,虽然是怀疑的语气,他眼角眉梢中却尽藏喜悦。
“当然,我记得你的姓呢。”少女毫不避讳地脱掉了他的长袍,裹在自己的身上。温暖的长袍上尚余男人的体温,她拉过男人的手,在他修长的手掌中,写了个“夜”字。
老头子悄无声息地笑了,将女孩揽进怀中。他是属于夜晚的人,百年来只能与悲伤和寂寞为伍,在长夜中高歌,窥视着那些发生在寂寂夜色中的,见不得人的背叛和阴谋。
可是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凄冷的暗夜中独行了。
风吹过窗棂,发出“吱呀——”的轻吟,奏响了一曲悠长曼妙的清歌。
像是在唱那些关于驱魔师的传奇,唱那些湮灭于历史烽烟中的凡人们的故事。
唱那些只能在寒瘦伶仃的夜里才能盛放的相思,只能埋藏在阑珊月影中的心事,与落花一同付了流水的痴妄。
时事变迁,沧海桑田,生命在漫长的时光中流转。纵然斗转星移,朝代变迁,却总会有些人,有些事,在荒芜的心田中种下希望的种子,开出爱的繁花。
生生不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