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料峭寒风乍起,一个身穿花袄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站在香料铺前。
“要两钱雪梅香。”她对卖香料的阿贵说。
阿贵只瞧了她一眼,脸就胀得通红。这个腼腆的小伙计今年刚满十八岁,大凡姑娘媳妇来买香,总会让他羞得脸颊绯红,可每当这叫梅香的少女光顾,他的脸还会更红几分。
“你的香……”阿贵飞快地包了包香片给她,足有五钱之多,“梅香,你最近有空吗?”
“怎么?”梅香收起香片,摆弄着乌黑油亮的长辫,一双眼睛圆溜溜地,像是算盘珠子,漂亮中掺着市侩。
“我、我想跟你看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梅香皱着眉嘟囔,随即又拍起手,“过几日春分要祭神,你可以跟我一起打扫神社。”
阿贵立刻把头点得如捣蒜,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被这个漂亮的少女骗去干活。梅香笑嘻嘻地又跟他说了几句,便离开了香料铺。
她窈窕的身影像是一只灵巧的鸽子,转眼就消失在冬日灰蒙蒙的街巷,引得阿贵依依不舍地连连打望。
梅香是整个小镇最漂亮的姑娘,却鲜少有人上门提亲,不仅是因为她家经营客舍,人来人往,不够体面。
更因为大家都认为她是神的女人,乾达婆神!那个佛经记载中,擅长乐器,喜欢香气的神仙。
乾达婆只在十年前现身过一次,他出现时极尽华丽也极尽残酷,一夕之间小镇被香风笼罩,而也在一夕之间,几十名青年男女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冬夜的大山,次日都冻成了冰柱。
但自那之后,神仙显灵的消息风一般席卷了十里八村,甚至有东京城的当红伶人来参拜这传说中的乐神,小镇渐渐变得繁荣热闹起来。
这天午后,梅香刚买香片回到客舍,就见客厅中坐着个身穿灰白色棉袍的少年。他的黑发笼在帽中,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双眉入鬓,目如点漆,只是脸色过分苍白,像是浮着层病气。
“这位客人,是不是才到啊?想住在‘梅屋’还是‘竹舍’呢?”梅香立刻伶俐地跑去接待,掏出香片放在暖炉中。
狭窄简陋的房间被香气一熏,平添了几分雍容华贵,居然舒适了不少。
“似乎是梅花香。”少年嗅了嗅空气中的芬芳,微笑着说,“那就住在‘梅屋’吧。”
“好的,这就去为你安排。”梅香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他身上一转,似猜到了什么,“客人,你也是为了乾达婆来的吧?”
“哦?你怎么知道?”少年突然咳嗽个不停,连苍白的脸都咳红了。
“我是整个镇上唯一见过他的人,给我五个铜钱,我就告诉你十年前的晚上发生的事。”梅香狡黠眨了眨眼,像只精明的狐狸,油亮的粗辫垂在脑后,宛如狐狸的尾巴。
“我叫老头子。”少年却似乎十分欣赏她做生意的头脑,从怀中掏出了一枚亮闪闪的金叶子,“除了听故事,我还有别的事要你去做。”
金子的光闪花了梅香的眼,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颊羞得绯红,像是雪中绽放的红梅。
“你放心,我见过的漂亮女人太多了,不会对你做什么。”老头子登时被她逗得咳嗽连连。
梅香脸红得似滴血,但凭着对金钱的热爱,她还是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说了无数遍的,十年前的雪夜中发生的传奇。
“香气、落雪、死人?”
“是的,而且被发现时,那些被冻死的人都面带微笑。”终于说到故事中最恐怖的一环,她刻意压低声音,“都说他们是太开心了,毕竟见到了神。”
“没有死亡值得欣喜,也没有神会诱导自己的子民赴死。”他又低声说着,明明是年轻人的脸庞,却浮上了沧桑的气质。
“故事讲完了,你想去山里看看吗?”梅香颇有挫败感,客人既不害怕也不惊喜,她的故事就显得乏味。
“可是天气好冷……”
“你来这里难道不是祭拜乾达婆神的吗?他可是著名的乐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她圆溜溜的眼珠精光浮现,盯盯地望着少年苍白清俊的脸,“老头子是个假名吧?你多半是个伶人,因为混得不如意,才想来参拜乐神的。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住店的有很多伶人流莺,不过据说他们离开了这里,很快就出了大名……”
老头子起初还面带惊诧,随即就笑了起来。
“既然乾达婆这么灵,我还真的得去拜拜,让我的嗓子更好听,扮相更美点。”他连连点头。
梅香总算找到了点成就感,当天就带他进了山。可是到了山林深处的乾达婆庙,老头子却毫不虔诚,居然挑剔塑像雕得不美,没有乐神的风韵。
这让少女觉得很难过,虽然她得到了金叶子,却有一种骄傲被践踏的感觉。她洋洋自得的事在少年眼中稀疏平常,她讲的故事再离奇,他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倒是下山时经过一处山坳,他却突然来了精神。
“那是什么地方?”他指着山坳处一个山洞。
“谁知道呢,听说那是仙女坟,百年前有仙女葬在那里。但却没人见过,倒是乾达婆神显过灵……”梅香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推销着关于乾达婆的一切。
按照她平时对待客人的手段,接下来就要高价卖给他香片和乐器了。
但老头子却并未答话,像是要死了般咳嗽个不停,一路咳回了小镇。梅香并不傻,知道就是得了痨病也没有这么咳的,只好心灰意懒地把他带回了客舍。
当为客人备好美酒和烧肉后,她突然很想香料铺的阿贵。无论她说什么,阿贵都会面带欣喜地听着,她想要什么阿贵都会买给她,即便两人见面都是在众人之前,他也从未抱怨过。
“可惜不行……,我是乾达婆神的女人呢……”她为自己的妄想感到羞愧,忙着浆洗床单。
月光铺满了整个小镇,如流沙般照亮了白墙黑瓦。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了清亮悠远的捣衣声,隐隐透着寂寞。
就在梅香为自己的感情伤怀时,她那位年少清俊的客人,正躲在房中喝酒吃肉。烛影闪烁,狭窄的客房中,却有几个人围炉而坐。
苍甲抓起一只鸡腿吃得正欢,而眠狼则斯文拘谨地啃着风干的牛肉条,熊男却抱着蜜罐,用木勺舀蜜吃。
只有阿朱一边为老头子倒酒,一边认真地抠墙缝里的虫卵。
“乾达婆那个家伙,到底去了哪里?”灯影下,老头子皱着眉,颇为忧虑,“无论我如何召唤他都不出现,当初我就是看他能耐得住寂寞,才派他守墓的。”
“是不是被哪家的小姑娘给拐跑了?”阿朱笑吟吟地伏在他的怀中,撩拨着他尖削的下颌,“男人啊,哪有能耐得住寂寞的?”
他望着窗外的月色,晶亮的双眸变得暗沉阴郁。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信任的属下选择了离开。
而镇上死去的几十个人,真的是乾达婆下的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