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郊区的荒园中,坐在炭火盆旁饮酒的少年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窗外风雪飘摇,落雪压得松枝都垂下了头,回风流雪中,他似乎听到了来自故人的遥远的呼唤。
“这局你输了,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一个娇媚的少女正坐在他的面前,眼角一颗小痣,俏皮地在火光中跳跃。
“我叫‘承俊’,这名字很好听吧?不要告诉别人。”少年压低声音,似乎生怕被人偷听了去。
“一听就是假名,但总比老头子好些。”
“那叫‘阿成’,这么朴实总不像假的。”
“你就如此信不过我吗?”少女气得柳眉倒竖,瞪圆了漂亮的眼睛。她叫灵雨,是住在西京的女巫,得到驱魔师回到西京的消息,就立刻跑来跟他饮酒叙旧。
可是连着来了几天,这个长着少年面容的老家伙仍然对她满怀戒心。
“哎呀!”房间中响起一声惊呼,跑去热酒的苍甲脚一滑,差点就摔倒在地,还好他手中生出倒钩般的鳞片,抓住了即将摔碎的酒壶。
“你收的妖怪,越来越有趣了……”灵雨看着笨手笨脚的苍甲,幸灾乐祸地笑。
“没办法,现在不仅是人,连妖怪都变得越来越精明,像他这样老实的,不好找了……”可他刚说了一半,笑容就凝固在了嘴边,因为苍甲手一抖,将他高价买来的昆仑觞尽数倒在了他身上。
灵雨立刻笑得花枝乱颤,而苍甲见惹了祸,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居然打了个旋,化入冷风之中消失了。
只留下老头子一身残酒,坐在寒冷的天气中,窗外还飘进来几朵雪花,像是轻浮的吻,印他苍白清俊的脸庞上。
半个时辰后,荒园的房间中传来了响亮的水声,少年脱下棉袍,站在装满热水的浴桶中擦洗身体。
酒气渐散,他一边洗着,一边发出轻咳。咳嗽声被呼啸的冷风淹没,像是蝴蝶在浓雾中迷失。
“你这个坏家伙,居然当着我的面脱衣服……”灵雨羞得急忙转过身,蒙住了眼睛,其实他们中间隔着厚厚的屏风,她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她眼角下的小痣黑而亮,像是一只眼睛般在指缝间窥视。
“最近西京有没有有趣的事情?说来听听。”水声哗哗作响,老头子擦拭着洁白而遍布疤痕的身体。
“有啊,好多可怕的事情。”灵雨皱着眉说,“比如如意坊的民巷中就有两个卖油的为了寡妇大打出手,还有个小偷屡次到有钱的商户偷东西,至今没被逮到……”
屏风后水声渐歇,仿佛流露出了他的不满。
“算了,只有一件事堪称有趣,‘船王’的小儿子一直在西京求学,临近年关他回泉州省亲,一走就杳无音信,你猜怎么着?”灵雨故作神秘,幽幽地说,“他的车马一直都没抵达泉州,居然在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而顾家人找了半个月也毫无线索,就在这时,失踪多日的公子,竟然突然出现在了家中。”
“那一定是个冒牌货。”屏风后又传来急促的轻咳。
“说起来泉州的冬天温暖如春,你为什么会回到这苦寒的西京呢?”
屏风后水声渐歇,老头子黑发濡湿地走了出来,向来苍白的脸庞被水气一蒸,平添了几许红晕,简直就像个英姿勃发的少年。
“没有雪的冬天,多么寂寞。”他含笑坐回了桌边,而阿朱不知何时出现,手中捧了一瓶热好的美酒,替二人斟上。
“你这死老头子,没一句真话。”
“男人对女人说了真话,多半会死得很惨,尤其是你们这种漂亮的小姑娘,最会骗人。”他仍温文尔雅笑,宛如一潭看不清也摸不透的水。
灵雨听了他的夸奖,像是有蜜糖丝丝甜到心底,她也不再跟他斗嘴,两人就着热酒吃起了点心。
窗外风雪正急,飞舞的雪花像是构筑了另一个世界,令这座荒园飘渺得宛如异界仙境。
瑞雪渐歇,冷风飘散。西京顾家的园林里,响起了一阵干咳,连被白雪覆盖的假山玉树都被这干咳浸染上了几分死气。
咳嗽的是个身穿蓝色棉袍,头戴棉帽的少年,他的脸藏在厚厚的毛领中,让人看不清容貌。
苏辙曾说过,西京园林,实甲天下。
而号称“船王”的顾家园林,自然更有看头。三步一景,五步一林,少年信步而行,竟然来到顾家小公子所住的小院外。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更不知他如何知道找到这座小院。而且最奇怪的是,他刚一站到门口,那雕花漆金的大门竟然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冷风飞霰中打开了。
门缝中露出一张少年的脸,皮肤比雪更白,乌发金冠,堪称是位玉人,而偏偏一双眼睛微微上挑,像是钩子般挑尽天下春色。
老头子的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露出会心的微笑,而少年也拉开了大门,将他请进了小院中。
“你是驱魔师啊,怎么会找到这里?”少年嬉皮笑脸地盘膝坐在椅子上,毫无贵公子风度。
“听说这里有怪事发生,就想过来看看,没想到真有妖怪作祟。”老头子眸光如刃,滴溜溜地在他身上一转,似乎拆掉了那美轮美奂的人皮,看到了藏在骨头里的真相。
事实上他刚走到这户大宅门外,就嗅到了冷风中缥缈的妖气,顾家的这所宅院看守甚严,他守了许久,才找到一个空隙,唤出阿朱将自己带了进来。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变成这样,只是方便等人而已……”这金冠少年眼中显出悲戚之意,“羲禾再不回来,大家都会以为他死了……”
老头子打量了一下这布置奢丽的房间,虽然豪华温软,炭火烧得室内温暖如春,却没有一个伺候他的仆役婢女。
显然这户人家根本没人信他是真的,否则也不会大老远地写信给在泉州的顾老爷,求他找人拿妖捉鬼。
可妖怪们就是这点傻,总是妄图用自己那点可怜的感情去与人类的冷酷博弈。
“别等了,再等下去连你都自身难保,我听说管家已经请了好几拨道人拿你,现在来的都是草包,你还安然无恙,谁知道哪天就请到了高人呢?”
少年的头一寸寸低下去,连闪烁的金冠都跟着耷拉,他知道驱魔师说得没错,他确实以障眼法吓退了几个牛鼻子老道,可是这日子过得连他自己都没底气。
就像眼前这奇怪的年轻人,他虽然总是在笑,眼中却像是藏着锐利的刀锋,他时不时咳嗽着,看似憔悴病弱,但背后却隐约站着几个飘渺可怕的人影。
他就像传说中漂浮在北方汪洋上的冰山,显露出海面的,永远只是微不足道的部分。
“我可以跟你走,可是你看我毕竟是个妖怪,趋利避害是本性……”钩子眼的少年脸色红扑扑地望着老头子,欲言又止,“能不能分点你的血给我,让我也获得点能力……”
老头子白了他一眼,并不答应。
但他钻到年少驱魔师的怀中,拼命地撒起娇来,“我叫糖奴,很甜很甜的意思,带我走吧,否则我看不到少爷回来,死也会留下来作祟的……”
老头子推开他的头,他又厚脸皮凑过来,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白雪簌簌而落,既像梨花,又像极了驱魔师惨白的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