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仙侠 宫本武藏全传(肆)

02

  

  十

  公主回家后便后悔了。

  “唉,多么无聊!”

  她仍希望自己能维持着安静的自适生活。

  入夜后来了生客。开门的女孩问那人的姓名,生客却说:“见了面,当面奉告。”

  她把来客领进客厅,对方是二十二岁的青年武士,见了由利公主,双手着地,跪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言道:“在下霞驹之助,替幸娘小姐专诚拜谢。”

  公主诧异地问道:“那么,你呢?”

  “是。在下与幸小姐之间有上辈订下的婚约。幸小姐于黄昏时在浦上的刑场被处决了,得您的一语鼓励,含笑归天去了。”

  “唉唉,真是……”

  一度压下的胸中的怒火,又被引燃着了。

  “刚才听您自称由利公主,因老中松平伊豆守之托来了此地,心中至为疑念,可否见告实情?”

  青年武士显得非常认真。

  “抬出伊豆守的名字,只是吓唬衙役罢了。报的名字倒是真的,我叫足利由利。”

  “足利,是不是前将军家的?”

  “是,将军义昭的孙女。”

  “噢——”

  仰视着公主的青年武士,眼中漾着尊敬与感激之情。

  “怪不得,我也以为绝非寻常人物。公主,该不是德川的家臣吧?”

  “当然,怎么会是德川家臣呢?”

  “公主!”

  青年武士两手着地,声音虽是低沉,但满有力地叫道:“公主!我有请求,请您给我力量。”

  “什么,给你力量?”

  “是。我想对检举藤木屋一家的那人和虐待他们的衙役复仇。”

  由利公主的目光犀利地一闪。

  “你也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的,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我心有未甘。”

  青年武士簌簌地掉下愤慨的眼泪。

  由利公主默然了半晌,凝视着青年武士,但旋即微笑着说道:“驹之助先生,我是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力量呢?”

  十一

  驹之助却满自信地说:“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我只是一个浪人之子,家父多病,家母自幼见背,我要的只是精神上的力量。希望有一个能鼓励自己的人,像姐姐、主君一般……”

  驹之助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龄更为年轻,更为孱弱。也许是他的身体不很健康。公主一见面,便喜欢了他。他的要替未婚妻幸娘复仇,使她感动,对他那盼望自己鼓励的心情更为同情。但无论如何,她鼓不起勇气怂恿他们,那等于把少年趋入毁灭之路。

  公主温和地说:“驹之助先生,你的心情我极谅解。但我想幸娘小姐是不会希望你为她复仇的,因为一个女人,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唯一的祈求便是爱人的幸福哪……何况,幸娘小姐是柔顺的女性,是因圣母玛利亚的招引而死……”

  “是。幸小姐是不希望复仇的吧?幸小姐是我生命的全部,而竟被强夺去了。除非复仇,我是活不下去的了。”

  “驹之助先生,你还年轻,你非得胸中紧抱住了幸娘小姐的影子,勇敢地活下去不可。你那足以毁灭自身的事,我不敢赞成。”

  驹之助仍沉着头说:“公主,我从来没有荣华显达的奢望。不,希望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穷浪人的儿子,做得出什么事业?我原是打算迎娶幸小姐为妻,丢了武士身份去做生意的。公主,不情的请求,真不对起。我想,牵累公主也不好……就此告辞了。”

  驹之助悄然站了起来。

  哀伤之感涌上公主的心胸。

  “驹之助先生!”公主叫住他说,“我虽不愿帮着你毁灭自己去复仇,但以更广泛的意义,自愿为你后盾。而且,我愿照顾你。”

  “哎?”

  驹之助眨着两眼,重新坐下来。

  “公主,谢谢您!我绝不拖累你的。”

  他红着眼眶说。

  驹之助匆匆离去,公主吁了一口气。她想:“须得十分拿稳主意,否则便会转入是非的旋涡。”

  这时,又有了叫门的声音。

  十二

  来客是奉行所的小职员,送来长崎奉行神尾内记元胜致由利公主的亲笔函。

  前任奉行榊原左卫门阁下屡称阃范,仰止善问。弟以政务冗烦,未得专谒崇阶,面聆教益;负咎良深。谨詹明晚酉刻,薄具菲酌,洁樽候教,敬乞惠临,毋任感祷。

  公主读了来信,心想:哼,来了。必是白天对衙役说的话,换来了这一邀柬。

  公主初来长崎时的奉行是曾我又左卫门,当时因伊豆守函嘱随时照料公主,曾在官邸中设宴招待公主与森都。不久,又左卫门调回江户,榊原左卫门继任,也曾在官邸中郑重宴请公主。现任奉行神尾,于今年正月间继榊原之后调来长崎。

  公主到门口对来人口头上答复说:“辛苦你了。请转告贵上,明日酉刻准时前来……”

  翌日,公主盛装后坐着轿子,直趋立山的奉行官邸。她那雍容华贵的风度,俨然仍是王侯家的公主派头。司阍的人恭恭敬敬迎她到了内客厅。森都先已在座。不久,奉行神尾内记也进来了。

  “公主,内记参见。”

  神尾折节卑辞见了礼。他是旗本不是大名。他想,既是伊豆守有吩咐,礼到准不会错。

  “神尾先生,不必多礼。”

  公主微笑着,落落大方地回道。

  “听说公主在市井间挂牌教授茶道,鄙意拟请收起招牌,容在下另觅宽大宅院,迎请公主居住。”

  “不,不必了。今非昔比,我只是市井间默默无闻的一个弱女子罢了。”

  “说哪里话来?伊豆守常提起公主的才情智略,极为钦佩。如所洞悉,在此物情骚然之际,务请公主多赐协助。”

  “言重了。嘻嘻嘻……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公主虽是这样轻松地应付着,神尾却加重语气说:“公主!官方为了取缔天主教,为了处决信徒,已是焦头烂额的了。关于这一事,想请教公主的高见。”

  看神尾那态度,公主也便认真地反问:“你的意思是?”

  “容内记奉告。”

  神尾挺起胸板说。

  十三

  当然,奉行神尾已成竹在胸。

  “接连而来的天主教徒的检举、拷问、极刑,我们也知道太过残酷了。但在国策的命令下,我国领内既有天主教徒潜伏,就非得穷根究底一一检举不可。我们的目的在于消灭天主教。现在请示公主高见的,就是有何良策,不用刑法而能根除天主教徒的方法。”

  “那除非佛法无边。”

  公主立即回道。

  “不错,天主教初来时,佛教的各宗派都曾以必死的努力与神父辩论教理,公主想该也知道。及至德川治世,在这长崎也曾特别保护佛教,相继兴建寺院,延请第一流名僧为住持,以谋佛教的兴隆。”

  “森都先生以为如何?”

  公主因森都是僧侣出身,特为问道。

  “过去没有跟公主提起过,我本来也是天主教信徒。不,在长崎且是天主教徒的首魁,担任着名叫三寿院的天主教寺院的院主。一天,一向宗的和尚道智坊突然来了我那寺院里,同我辩论了三天两夜的教理。”

  “哎,森都!这连我都是初闻哪!”

  神尾插口说。

  “辩论永无止境,到了第三天深夜,一直睁大眼睛滔滔而论的道智坊突然发出一声‘森都,是我不好’。说着,便双手合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静静地宣起佛号来了。霎时,满室光明,我的眼睛一花,不觉滚在榻榻米上。及至挣扎起来向前一看,明明白白看见了如来法相!从这一瞬间开始,我丢开天主教,变成佛教徒了。”

  神尾惊叫道:“森都,人家说的天主教翻跟斗的始祖,原来说的就是你?”

  “正是,从此出了名,人家管着天主教转宗为翻跟斗了。唉,这一句话,早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一直静静地倾听着的由利公主,神采焕发地开口说:“森都,说得很好。那位道智坊,才是真正体会我佛慈悲的大和尚哪!神尾先生!你们官家的公人,也用这样慈悲心肠去对付天主教徒怎样?”

  “我们未尝不想如此,但身为法律守护人的我们,又怎能做到呢?

  可是公主,你却能够。”

  神尾凝视着公主说道。

  十四

  “我能够?”

  公主反问。

  “是的。我们以刑法对付天主教徒——拷问和极刑,莫非惩罚。佛教则以佛法。公主您,用您的智慧开导民心,抱着大慈大悲的心肠……”

  奉行神尾,一句句坚定地说。

  公主心中自语——这厮可恶!但她的心中,却也被引起兴味来了。

  “喔喔喔,我会有那样的智略?”

  “有的,这点连伊豆守殿下也深信不疑。不,不仅智略,您那高尚的品格,加上美丽的容貌……”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公主拦住他的话,默然沉思了半晌。潜在心中的社会的意欲,蓦地抬头了。使天主教转宗免于残虐酷刑的良策,她自问尚可为力似的。

  于是她回答说:“神尾先生,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容我考虑后再做决定……”

  酒菜上来之后,神尾提起武藏的事。

  “宫本先生现在小仓,最近有没有信息?”

  看他的口气,好像深知公主与武藏之间很亲密的样子。

  “怎么会给我来信呢?”

  公主冷冷地回答道。

  神尾却继续问道:“不晓得宫本先生对天主教做何想法?”

  森都插口说:“武藏先生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天主教徒。看情形有时且以佛陀为敌,当然也以耶稣的上帝为敌。二十年前,我知道也在这长崎,武藏先生曾与天主教武士团和反对的浪人双方为敌,厮杀过一场。”

  “噢,有这等事来?”

  神尾不觉兴奋地说。

  “武藏先生在小仓打垮佐佐木小次郎之后来了长崎,我在火见岭与他偶然相遇,当然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从他全身发出来的无比压力,我便直觉到他必非等闲的武士。”

  公主虽已知道这回事,但还是很感兴趣地倾听着。

  “可是,佐佐木小次郎手下的一伙人,那时已集合了长崎的剑客和浪人,埋伏在山下等着袭击武藏先生了。而当时旅居在长崎的,筑后矢部人氏筑紫荣门,也加入了他们一伙。荣门是九州屈指可数的剑豪……”

  森都滔滔而述。

  十五

  森都所说,那次偷袭武藏的发动人,是小次郎家用人鸭甚内(后来的山川苍龙轩)。他所邀集的浪人中最出色的,便是那位筑后矢部的剑客——筑紫荣门。

  武藏因森都的琵琶卦而预感剑气迫身,从间道进入长崎。结果让荣门碰上了。他从身后挥刀砍来,幸好武藏已自警觉,早一瞬拂鞘一挥,反斩荣门于路上。

  小次郎的情妇铃姑为杀死武藏,跟西班牙船的船长学习短铳,煽动帮着西班牙的天主教武士去击武藏。

  于是,浪人团便和天主教武士团会齐偷袭武藏于正觉寺,终为武藏以雷霆千钧之势所击溃,死伤数十人。

  森都把前事说了一个备细,下结论说:“……所以,在武藏先生是无所谓佛教或天主教的,有的只是手上的宝刀!他想用刀剑去探索三千世界的秘密。当时,正觉寺的道智和尚曾说——武藏先生,杀吧!杀,杀,杀!看看还有什么未知的世界!”

  宴罢,神尾用轿子送公主回家。

  就此,继续宁静自适的生活呢,还是奋起去拯救天主教徒呢?由利公主的心中不由得起了很大的波澜。在迷惘中,生来才略过人的由利公主,不禁在心中涌上来种种拯救天主教徒的良策,而热情地随之沸腾了。

  又过了四五天的一个晚上,霞驹之助带着两个年轻武士叩访公主的寓邸。

  “公主,这是我的同志雷电源之助和泉次郎两兄。”

  “噢,难得你们枉顾,上来多坐一会儿吧。”

  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早从驹之助口中听到公主的一切了。

  “公主!源之助君的双亲和妹妹、次郎君的表妹,都被衙役杀了。”

  驹之助咬牙切齿地说。

  十六

  “我是寺泽藩的浪人,和泉吉兵卫的次子。”次郎自我介绍着说。

  “我的父亲名叫雷电源太郎,是年轻时与宫本武藏先生曾有师徒之契的兵法家,在乡里设有武坛。”源之助也接着介绍了自己。

  “哎,武藏先生的?”

  “是的,二十年前武藏先生来长崎时,家父曾随浪人们去袭击宫本先生。那时,家父使的双刀流被先生看中了,就为这点因缘结了师徒之约。”

  “那么尊大人年轻时,便是天主教徒了?”

  “是,家父和家母都是热心的信徒,所以虽被处决,只好认命。但妹妹只是十二岁的一个少女,而竟也遭毒手。我因到平户的亲戚家去了,才能逃得性命……”源之助含泪说。

  “我的表妹也只有十五岁。”次郎紧握着拳头。

  “真可怜……”公主吁了一声,接着问道,“你们两位也是信仰天主教的吧?”

  “不,我不是信徒。我对信教鼓不起兴趣,次郎也是的。”源之助回道。

  公主点头,然后用意味深湛的目光望着他们说:“那么,是不是准备去杀衙役以泄愤?你们的心境我很谅解,但我以为没有多大意义。父母是天主教徒而被处死,被遗弃下来的孤儿一定很多,而且不断增加。

  我想守护那些孤儿。你们三位,能不能为我这工作出力帮忙呢?”

  三个青年面面相觑,答不出话来。

  “把个人的复仇扩而大之,替大众服务,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们……”

  公主这样接着一说,驹之助亮着眼回道:“公主!我们原就下了决心,无论公主吩咐什么事情,我们都不推辞。守护可怜的孩子——多么伟大的工作!无论如何也让我们尽一份力量!”

  “谢谢你们。那么隔四五天,请再来一趟。”

  三个青年走了之后,由利公主吁了一口气。深印在心中的武藏的影子,像不坏金刚似的散出万丈光芒。

  她知道为求宁静而卜居的市井寓邸生活,看情形是不得不结束了。

  “武藏先生,我也起而奋斗了!”她轻轻地在心中自语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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