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惊之马
一
人们在旅行最初的几天,总是满心欢喜,丝毫不觉得疲惫。
昨夜晚些时候,这两人才赶到关市的追分住宿。今天一大早,他们又迎着晨雾,从笔拾山赶往四轩茶馆,此时朝阳正从两人身后冉冉升起。
“哇!好美啊!”
阿通不禁停下脚步,欣赏着壮丽的日出。
她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显得精神百倍。不!此时万物复苏,天地间的一切生命都在展现着自己饱满的生命力。
“阿通姐姐!山上还看不到一个人哟!看来今天我们是最早通过这里的行人哪!”
“这有什么得意的!早来晚来还不都一样。”
“那才不一样呢!”
“按你的说法,如果先来,路程就会从十里变成七里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即便走路,也是走在前面的感觉好。要是跟在马屁股后面,呼吸着满路的尘土,那可够受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昂首挺胸、得意扬扬地走路,那可够奇怪的了!”
“因为现在路上没人嘛!所以就感觉是走在自己的地盘上一样。”
“好吧,那我甘当你的马前卒,为你开路。现在,你可以尽情地耍威风了!”
说着,阿通在路边捡了根竹子,边走边唱:“威武回避。”
本以为路边的四轩茶馆还没开门,谁知里面的人听到阿通的声音,便探出头来看。
“哎呀!糟了!”
阿通羞得满面通红,拔腿就跑。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急忙追上前。
“你不能把大人丢在后面,自己先跑了呀!我会处罚你哟!”
“我不跟你闹了!”
“是你自己先玩的!”
“都是你害的。哎呀!茶馆里的人在看我们哪!一定把我们当成疯子了。”
“我们还是回四轩茶馆吧!”
“干什么?”
“我肚子饿了呀!”
“啊?又饿了?”
“好吧!那我把准备中午吃的饭团子分一半给你。”
“你要省着点吃哟!我们还没走出二里地,你就吃了好几顿了!估计你一天得吃五顿饭。”
“那是因为我不能像阿通姐姐一样,坐轿子、骑马呀!”
“昨天是因为要在天黑前赶到关市投宿,我才会骑马的。既然你这么说,今天我就不骑马了!”
“那今天换我骑吧?”
“小孩子骑什么马?”
“我就想骑骑看,好不好吗?阿通姐姐!”
“那就只骑今天一天,下不为例哦!”
“那我们去四轩茶馆看看有没有租马的,如果有,我就租来骑!”
“不行!现在可不行!”
“那你刚才是骗我喽?”
“你现在又没累得走不动,这样太浪费了!”
“那如果我走上一百里、一千里都不会累,就永远没机会骑马了……趁现在路上没什么行人,就让我骑一下吧!”
看来今天早起赶路,也没比平时走快多少。阿通还没点头,城太郎就已兴高采烈地跑向四轩茶馆了。
二
“四轩茶馆”的字面意思,指的就是四间茶屋。但这里的四间茶屋并不像老式房屋那样一字排开,而是分别建造于笔拾、沓挂等四个山坡,以便让往来于此的旅客歇脚。所以四轩茶馆是这四个茶屋的统称。
“大叔——”
城太郎站在茶馆前,喊了一声。
“你们这儿有没有马匹出租呀?”他大声问道。
茶馆刚刚开门,老板睡眼惺忪地看着这个精神头十足的少年。
“什么事啊?这么大呼小叫的!”
“我要租马。快把马牵出来吧!骑到水口要多少钱?如果能算便宜点,我们就骑到草津。”
“你是哪儿来的小孩?”
“当然是人生的小孩呀!”
“我还以为你是雷公生的呢!”
“那大叔就是雷公喽!”
“你这小孩,真会耍嘴皮子!”
“把马牵出来吧!”
“这匹马虽然还能驮东西,但它已经太老了,所以不能租给你。”
“真的不能租给我吗?”
“你这个小鬼,真啰唆!”
茶馆老板从蒸着馒头的炉灶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柴火,丢向城太郎,但并没打中他,反而打在那匹被拴在屋檐下的老马腿上。
这匹老马长年累月地为主人服务,它翻山越岭、任劳任怨,老得连眼毛都白了,现在竟然挨了主人的打,它疼得一阵嘶鸣,不断用马背撞着墙。
“你这浑蛋!”
老板闻声从茶馆里跑出来,不知是在骂老马,还是在骂城太郎。
“吁吁——”
老板解开缰绳,把马牵到了房前的树下。
“大叔!就租给我吧!”
“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
“我这儿没有马夫。”
此时,阿通走过来对老板说,要是没有马夫可以先付租费,到水口之后再拜托当地旅客或马夫把马牵回来。老板听完,答应了阿通的要求,把缰绳交给了她。
看到这儿,城太郎吐了吐舌头。
“大叔好狡猾哟!看到阿通姐姐漂亮,就答应租马。”
“城太郎,别背后说人坏话,要是这匹马听到了,它一发火,可是会把你摔下来哟!”
“我才不会被这样的老马欺负呢!”
“你会骑吗?”
“当然会……只是,我爬不上去呀!”
“你抱着马屁股往上爬,当然爬不上去了。”
“你把我抱上去吧!”
“你可真麻烦!”
阿通两手卡住城太郎的腋窝,把他放到了马背上。一骑上马,城太郎显得得意扬扬,他看了一眼阿通说道:“阿通姐姐,要跟上我哟!”
“危险!你不能那样骑马!”
“没关系的!”
“那我们就出发吧!”
说完,阿通牵起缰绳。
“老板,我们走了!”
两人向茶馆老板道别之后,又踏上了旅程。
他们还没走出一百步远,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喊叫之声。他们回头望去,只见远处晨雾缭绕,根本无法看清来人的模样。
三
“谁呀?”
“是谁在追我们哪?”
他们停下马,回头一看,只见茫茫雾气中一个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和年纪。
如果此时是深夜,两人肯定会被吓得落荒而逃。他们眼见来人身背一把巨大的土刀,腰上还插着链子飞镰,犹如凶神恶煞一般。
那人像一阵风似的疾驰而来,跑到阿通面前突然停下脚步,伸手就夺走了她手上的缰绳。
“下来!”
他大声命令城太郎。
老马突然受到惊吓,连连后退,城太郎不由抓紧马鬃。
“你,你说什么?不要乱来,这马是我们出钱租的!”
“少啰唆!”
男人置若罔闻。
“喂!这个姑娘!”
“什么事?”
“我住关市客栈附近的云林院村,叫宍户梅轩,现在要去追赶一个名叫宫本武藏的人。天没亮时,他就沿着这条路逃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离开水口附近的客栈了。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在江州口附近的野洲河抓到他……所以,这匹马就让给我吧!”
对方一口气说完,同时大口喘着粗气。现在虽是隆冬时节,树上结着冰花,但梅轩却是满头大汗,热血沸腾。
此刻,阿通已是呆若木鸡。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她面色惨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青紫色的嘴唇不停地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说武藏?”
马背上的城太郎脱口而出,他紧紧抓住马鬃,全身战栗。
梅轩急着赶路,所以并未察觉到两人剧烈的情绪变化。
“喂!小鬼,快下来!不要磨磨叽叽的,我可要动手了!”
梅轩抓住缰绳,作势要拉城太郎下来。城太郎使劲摇着头。
“不要!”
“你说什么?”
“这是我的马,不能因为你要追人,就来抢我的马!”
“我看你们是妇孺之辈,才客客气气的。小鬼,你不要不识相!”
“阿通姐姐!”城太郎对着阿通大叫。
“这匹马不能让给他,绝对不能让给他呀!”
阿通不禁暗暗称赞城太郎的机智。同时她也拿定主意,不仅不能把马让给他,还要设法拖延他去追赶武藏。
“也许你真有急事,但我们也得赶路,也许你翻过前面这个关隘,就可以租到马或轿子了。如果你非要抢别人的马,那就太不讲道理了!
我们决不答应。”
“我才不下马呢!死也不下!”
两人心照不宣,断然拒绝了梅轩的要求。
四
看到阿通和城太郎的态度如此坚决,梅轩颇感意外,他没想到对方竟敢公然反抗自己。
“那么,你们说什么都不肯让出这匹马喽?”
“明知故问!”
城太郎的口气像个小大人。
“浑蛋!”梅轩气得大骂。
马背上的城太郎像个跳蚤一样,紧紧抓着马鬃不放。梅轩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城太郎的脚,想要把他从马上拉下来。
此时,城太郎完全忘了自己可以拔出腰间的木剑还击。面对一个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敌人,又被对方抓住了脚,他早已急昏了头。
“啊!畜生!”城太郎朝梅轩脸上吐着口水。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如此危机。刚才看到日出时,他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可现在却身陷险境。此时,阿通也担心会被眼前的男人伤害。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口干舌燥,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尽管害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把马让给梅轩。这个凶悍的男人显然是冲着武藏来的,他对武藏的生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只要能拖延一分钟,武藏就多一分安全。
同时,自己与武藏的距离就又拉远了一些。尽管如此,阿通还是咬紧嘴唇,坚决不让出马匹。
阿通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对着梅轩的胸口突然用力一推。
“你要干什么!”
梅轩刚才被城太郎吐了满脸口水,现在又被一个弱女子猛推了一下,显得有些狼狈。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的胆识如此惊人,就在她推开梅轩之时,竟然顺手拔出了梅轩背后的土刀,握在手里。
“你这个女人!”他大叫一声。正当他想要抓住阿通手腕的时候,锋利的刀刃从梅轩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上划了过去,鲜血顿时流出。
“好疼!”
他握着划破的手,后退好几步。阿通把刀藏在身后,明晃晃的刀影映照在地面上。
不可一世的宍户梅轩,昨晚就是因为大意而错失良机,没想到今天还是因为大意,栽在了眼前这个女子和小孩的手里。
他一边暗骂自己太粗心,一边重新打起精神。此时,阿通脸上毫无惧色,她手举大刀,朝着梅轩砍去。但这把土刀长近三尺,刀身通体为纯钢打制,分量十足,就连男人也很难挥动自如,所以当她挥刀砍向梅轩时,自己也踉跄着扑了过去。
紧接着,听到“铿啷”一声,她手腕一阵酸麻,以为自己砍到了树上。但只见眼前鲜血喷涌,阿通不由得一阵头昏眼花。待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刀正砍在了城太郎骑的那匹马的屁股上。
五
这匹老马很容易受惊,尽管这一刀砍得并不深,那哀鸣之声听起来也十分恐怖。鲜血不断从伤口处流出来,老马发了狂似的乱踢乱叫。
梅轩大喊一声,想要夺回阿通手里的大刀。他刚伸手抓住阿通的手腕,不料受惊的老马突然扬起后蹄,把两人踢出老远。紧接着,这匹老马又抬起了前蹄,高声嘶鸣起来,随后就像离弦之箭一样,狂奔而去。
“哇!喂喂——”
梅轩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老马越跑越远。他想爬起来追上去,可是老马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阵尘烟。
他怒火中烧、双眼充血,回头寻找阿通,可阿通竟然不见了。
“啊?”
梅轩气得青筋暴突,太阳穴砰砰直跳。他定睛一看,自己的刀被扔在了路边的松树下。他跑过去捡起刀,顺势往山下一看,只见低矮的山崖下有一间小茅屋。
看来,那个女子被马踢到了山崖下面。梅轩确信,这个女子肯定与武藏有关。他想去继续追赶武藏,但又不愿放过阿通。
于是,他快步跑下山崖。
“跑哪儿去了?”
梅轩嘟囔着,在那间茅屋周围寻找。
“到底躲哪儿去了?”
他站在屋檐下,向里面窥视,又径自打开仓库门,四下察看。只见一个陌生人发疯一样,到处乱翻,这家的老人吓得瑟瑟发抖,缩着身子躲在纺车后面。
“啊……在那儿!”
他终于发现了阿通。
长满扁柏的峡谷中,冰雪尚未消融。此时,阿通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沿着峡谷朝着溪谷方向拼命跑去。
“我看到你了!”
梅轩在峡谷上高声喝道。阿通猛一回头,看到对方手持利刃,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自己。其实,梅轩并无意伤害阿通,只是想通过她把武藏引出来,或是打听出武藏的行踪。
“你这女人!”
梅轩伸出左手,指尖已能触到阿通的头发。
阿通向后缩着身子,双手紧紧抓住一棵树的树根。突然,她脚底一滑,整个身子就像钟摆一样,在悬崖边上摇来摇去。沙石、土块纷纷滚落到她的脸上、身上。梅轩瞠目结舌,拿着大刀站在崖上。
“浑蛋!你还想跑吗?下面可是无底深渊哪!”
阿通瞟了一眼身下,只见数丈深的崖底,一条青色的小河正从残雪间潺潺流过。她立刻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从而忘记了恐惧,时刻准备一跃而下。
她想到了死亡,但却无暇恐惧,因为此刻她心里想的只有武藏。
不,她的全部思绪早已被武藏所占据。那英武不凡的身影就像暴风雨后的明月一样,清晰地浮现在阿通的脑海里。
“老大!老大!”
山谷间传来一阵喊声,梅轩回头张望着。
六
悬崖上出现了两三个男人的身影。
“老大!”
上面的人大声喊着。
“您在那儿干什么呢?快去追武藏吧!刚才我们跟四轩茶馆的老板打听过,他说天亮之前,一个武士模样的人跟他买了一些饭食,然后就朝甲贺谷的方向跑去了。”
“往甲贺谷跑去了?”
“是的。反正无论他穿过甲贺谷,还是翻山去往水口,都得在石部1 一带投宿。只要我们赶在他前面到达野洲河,再布下天罗地网,就一定能抓到他。”
梅轩听着崖上的人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瑟瑟发抖的阿通。
“喂!你们下来一下!”
“要我们下去吗?”
“快点!”
“可如果再拖延,武藏就会渡过野洲河了呀!”
“先别管那么多,快下来!”
“是!”
这些人就是昨晚和梅轩一起设伏捉拿武藏的人,他们习惯走山路,像野猪一样麻利地从山崖上滑了下来,一眼就看到了阿通。
梅轩三言两语说明事情的原委,然后就将阿通交给了这三个人,并交代他们把阿通带到野洲河。这些人用绳子绑着阿通,又担心弄疼她,时不时用色眯眯的眼光偷瞄着阿通苍白的脸。
“好了!你们要尽快赶到。”
1 石部:位于日本滋贺县南部。——译者注说完,梅轩就像猿猴一样,沿着山路走了。不知他走的是哪一条路,只一会儿工夫,他就赶到了甲贺谷的溪流附近。远远望去,他那渺小的身影正站在溪流旁朝这边挥手。
他把手围成喇叭,大声朝这边喊:“我们在野洲河会合,我抄近路追过去,你们从大路走,可别大意哟!”
“知道了!”山崖这边的手下回答。
双方的对话,在山谷间久久回**。然后,梅轩踩着冰雪斑驳的山路,像只敏捷的雷鸟一样,在崎岖的山谷间跳跃前行,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城太郎所骑的马虽已老态龙钟,可一旦发起狂来,就连高手也很难驾驭。更何况是城太郎。
刚才老马突然受伤,马屁股就像被人用火点着一样,没命地狂奔。
它跑过铃鹿山的八百八山谷,越过蟹坡,闯过土山的驿站,现在正沿着松尾村跑向布引山的山脚。这匹马犹如一阵狂风,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马上的城太郎心惊胆战。
“危险!危险哪!危险!”
他在马背上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紧闭双眼,死死抱住马脖子。
老马一路狂奔,他的屁股时不时被颠得老高。不仅城太郎自己知道生命危在旦夕,就连那些村民和路人看到这般光景时,也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原本城太郎就不会骑马,也不会下马,更不知道如何让马停下来。
“危险!危险哪!危险!”
他央求阿通让自己骑马,是为了尝试一下其中的乐趣,现在这个愿望是彻底实现了。只不过,他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哭腔,口中的咒语好像也不灵了。
七
此刻,街上的路人渐渐多起来,一看到受惊的马儿,大家都纷纷后退,生怕自己受伤。
“怎么回事?”
“马上的人傻了吗?”
路人全都躲到路旁,还不停地说着风凉话。
不一会儿,马儿就跑到了三云村的夏身驿站。
要是《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乘着筋斗云来到此地,一定会手搭凉棚,兴致勃勃地欣赏伊贺、甲贺群山及布引山、横田河的壮丽景色。远处天边的一片紫红色的云彩,倒映在镜面般的琵琶湖上,周围景致美不胜收。但马上的城太郎,可无心欣赏风景,他的速度不逊于孙悟空的筋斗云,眼睛一直紧闭着。
“停下!给我停下!停下!”
一开始的“危险”已变成了现在的“停下”,当马儿跑上柑子坡的坡道时,他口中的咒语已变成了“救命”。
老马沿着坡道俯冲下来,马背上的城太郎像皮球一样被弹来弹去,几乎要被甩出去。
此时,在山腰附近的山崖上,突然横出一根树枝,挡住了道路。树枝碰到脸的一刹那,城太郎顺手紧紧抱住了树枝。多亏老天帮忙,他终于离开了马背,此时他就像只青蛙一样挂在树枝上。
无人骑乘的老马,更像发疯一般,朝着山坡下奔去。城太郎双手攀住树枝,就像**秋千一样**来**去。
其实,树枝离地面仅有一丈高,只要一松手就能稳稳地落在地上,但此刻的城太郎已是头昏眼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一松手准会没命。于是,拼命想用脚钩住树枝,可是两只手早已发麻,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嘎吱”树枝发出一阵断裂声。城太郎心想,这下可完蛋了。可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一时间没有缓过神,愣愣地坐在原地。
“啊!……”
老马早已不知去向。就算马还在,他也说什么不敢再骑了。
没过多久,城太郎突然一跃而起。
“阿通姐姐!”他朝着山坡上大喊着。
“阿通姐姐!”
他神色慌张,急忙顺着原路往回跑,这回没忘记握着木剑。
“发生什么事了?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跑下柑子坡,途中遇到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此人上身穿着五倍子染的和服,没有穿羽织,下身穿着皮质和服裤子,脚上穿着草鞋。他身上背着长刀,腰间插着短刀。
八
“喂!孩子!”
两人擦身而过之时,男人招呼了一声,然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不点儿。
“发生什么事了?”男人问道。
城太郎闻声折了回来。
“大叔,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吧?”
“对呀!”
“你看没看到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美丽女子?”
“哦,看到了。”
“真的?在哪儿?”
“在前面的夏身驿站。我看到几个流浪武士用绳子绑着一个姑娘,当时也觉得很奇怪,但没敢多问就走过去了。我估计他们很可能是辻风黄平的手下。”
“对!那就是她。”
说完,城太郎抬腿就要跑。
“你等一等!”
对方叫住了他。
“那姑娘是你的朋友?”
“她叫阿通。”
“如果你贸然行动,可能会没命的。我估计他们一会儿肯定会路过这里,要不要先跟我商量一下?也许我可以帮你想出一个好主意呢!”
城太郎觉得此人十分可靠,于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
戴斗笠的男子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
“原来如此,我都明白了。不过,那伙人是辻风黄平的手下,他现在改名为宍户梅轩。光凭你们两个,是斗不过他们的。干脆这样,我去帮你把阿通姑娘救出来。”
“你愿意帮我?”
“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把人交给我,到时我会见机行事,你就躲在草丛里别出声。”
于是,城太郎立刻躲进了草丛。他看到那个男人朝着山坡下快步走去。城太郎以为对方说完大话后就跑掉了,不禁担心起来。他时不时从草丛里伸头向外张望。
这时,坡道上传来了说话声,城太郎急忙低下头。那声音中还夹杂着阿通的声音,城太郎看到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被三个流浪武士押着,正朝这边走来。
“不要磨磨叽叽的!快点走!”
“你不想走吗?”
其中一人大声骂着,还猛推了阿通的肩膀一下,阿通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栽倒。
“我要找跟我一起的小男孩。城太郎,你在哪里?城太郎!”
“你还啰唆!”
阿通的双脚都已被磨破,流出血来。见此情景,城太郎正要大喝一声,冲出草丛。突然,刚才那个身穿五倍子染和服的武士从山坡下面跑了上来,此时他已摘下斗笠,可以看清他大概有二十六七岁,面色微黑。他神色慌张,一边跑一边嘀咕着:“不得了了!”
听到声音,三人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刚跑过去的武士。
“喂!你不是渡边家的外甥吗?出什么事了?”
九
这三人称呼他为“渡边家的外甥”,看来这个年轻武士很可能就是忍术高手渡边半藏的外甥。渡边半藏出身于忍术世家,目前就居住在伊贺谷、甲贺村一带,很受当地人的爱戴。
“你们不知道吗?”年轻武士问道。
“什么事?”三个流浪武士靠了过来。
年轻武士指着坡下的方向说道:“在柑子坡的下面,有一个叫宫本武藏的人正拿着大刀挨个盘查过往行人呢!他简直就是凶神恶煞,吓死人了!”
“啊?武藏!”
“我刚才路过时,他走过来问我叫什么,我说我是伊贺武者渡边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他立刻跟我道了歉,还说只要不是辻风黄平的手下,都可以过去。听他的语气,好像十分自信。”
“哦……”
“后来,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那个辻风黄平原来是野洲河一带的流浪武士,现在化名为宍户梅轩。他听说,那个梅轩和一些手下正沿着这条路追杀自己。与其落入这些人的陷阱,还不如等在这里跟他们决一死战。”
“真的吗?柘植三之丞。”
“我干嘛要骗你们!如果不是真的,我怎么会知道宫本武藏这个人?”
三人立刻显得不安起来。
怎么办呢?
他们用目光互相询问着,眼神里尽是恐惧。
“你们最好小心点哟!”
说完,柘植三之丞就要转身离去。
“渡边家的公子!”那三个人急忙叫住他。
“什么事?”
“恐怕我们几个对付不了那个武藏。就连老大都说,此人武功高强,非常人所及。”
“他的确不好对付啊!刚才我在山坡下,看到他手提大刀朝我快步走来,吓得我两腿直发软呢!”
“这可怎么办哪……其实,老大交代我们把这个女人押到野洲河去。”
“这可不关我的事!”
“您别这样说嘛!就帮帮我们吧!”
“这可不行!要是被我舅父知道我帮你们,他一定会骂死我。不过,我倒可以给你们出个主意。”
“快点告诉我们吧!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你们可以把那个女人藏在附近的草丛里。如果不放心,可以把她绑在树上。这样一来,你们就容易赶路了。”
“嗯,然后呢?”
“你们不能从这里的山坡走,一定要绕道赶往野洲河去通知你们的大哥。记住,一定要绕远道走山路,这样才安全。”
“有道理!”
“你们可一定要小心哪!我看对方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正等着和你们以死相拼呢!我实在不愿看到这种事发生啊!”
三个人立刻说道:“好!就这么办。”
他们把阿通拽到草丛里,绑到一棵树上,然后扭头就走。没走出几步,他们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用东西把阿通的嘴堵上。
“这下可以了。”
“好!”
三人确实没有走大路,没多久他们就消失在树林里了。
躲在枯树丛里的城太郎,看到这几个人走远之后,悄悄从草丛里探出头来。
十
此刻,人都不见了。路上也没有行人,就连渡边家的外甥柘植三之丞也不见踪影。
“阿通姐姐!”
城太郎从草丛里跳出来,给阿通解开绑绳,随后抓起她的手,拼命往山坡下跑去。
“我们快跑吧!”
“城太郎……你怎么会在这儿?”
“先别问那么多了!我们快点跑吧!”
“等,等一下!”说着,阿通开始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衫,又正了正腰带。看到如此情景,城太郎边咂舌边说道:“现在可不是打扮的时候,头发什么的,一会儿再管吧!”
“可是,刚才那人说,武藏哥哥就在山坡下呢!”
“所以你才要好好打扮一番喽?”
“不!才不是呢!”阿通红着脸,拼命辩解。
“只要能看到武藏哥哥,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而且,我们之前的误会都已经过去了,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所以,我现在很坦然。”
“可是,那个人说在山坡下碰见了武藏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刚才,和那三个人说话的人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城太郎四处张望。
“那人真奇怪!”城太郎嘀咕着。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若非渡边的外甥——这个叫作柘植三之丞的人出手帮忙,他们是无法逃出虎口的。
如果能借此机缘,与武藏重逢,自己该如何向柘植三之丞道谢呢?
阿通心里这样想着。
“快!我们走吧!”
“你已经打扮好了?”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哟!城太郎!”
“可是我看你很高兴嘛!”
“你不也一样?”
“我是很高兴呀!而且,我不会像阿通姐姐那样故意隐藏自己的感情,我会大声喊出来。喂!我好开心哪!”
说完,城太郎一阵手舞足蹈。
“可是,万一师傅不在那里,我们可要失望了。阿通姐姐,我先跑过去看看!”
说着,他就先跑远了。
随后,阿通也走下了柑子坡。她的心情比城太郎还要急切,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山坡下,可是自己却无法加快步伐。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哪!)
阿通看了看满是血污的双脚,和沾满尘土的衣袖。
她拿下了一片粘在袖子上的枯叶,边走边摆弄着,突然从卷在枯叶里的白色棉絮中钻出了一条毛毛虫,爬到了阿通的指甲上。
虽然阿通自小在山里长大,却十分害怕虫子。此时,她吓了一跳,急忙使劲甩掉手上的毛虫。
“快过来呀!快点!阿通姐姐,怎么走得慢吞吞的?”
城太郎在坡下大声喊着,那声音显得很有精神。是不是已经见到武藏了?阿通如此推断。
“啊!终于要见到他了!”
长久以来,深藏在心底的满腔思念,终于可以在今天一吐为快了。
阿通兴奋得不能自持,不禁欢呼雀跃起来。
可是,她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即使与武藏重逢,面对自己的一片深情,他又能否接受呢?她既盼望见到武藏,又害怕被他再次拒绝,最终在心头再刻下一道难以抚平的伤痕。
十一
山坡的背阴地还覆盖着一层薄冰,可一走下柑子坡,阳光就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山坳里的水田对面,有一间茶馆,门前的摊**摆着几双草鞋和一些粗制点心。此时,城太郎正站在茶馆前,等着阿通。
“武藏哥哥呢?”阿通走过来问道,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着。
“没看到!”城太郎有气无力地答道。
“怎么回事呀?”
“嗯……”她有些不相信。
“应该会在这儿呀!”
“可是,根本没见到人影呀!我问了茶馆的人,他们也说没见到如此模样的武士……一定是搞错了。”
城太郎显得并不十分沮丧。
因为阿通刚才一直满心欢喜,这会儿看到城太郎如此漫不经心,不由得有些生气。
(这孩子,真不了解别人的心情!)“那边你找过了吗?”
“找过了!”
“庚申冢的后面,找过了吗?”
“那儿也没有。”
“茶馆后面呢?”
“我不是说了没有吗!”
城太郎有些不耐烦,阿通突然把脸扭向了一旁。
“阿通姐姐,你哭了?”
“不理你了。”
“我真搞不懂你!本以为阿通姐姐很聪明,没想到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从一开始,我就不知道那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而你却认定了师傅一定在这儿。现在没看到人,就开始抹眼泪。真是的!”
城太郎不仅不同情阿通,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阿通两腿一软,差一点坐到地上,她从未如此灰心丧气,觉得世界一下子就变得暗淡无光了。而城太郎却龇着黄牙,笑个不停,这让阿通更加生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带着这个小孩浪迹天涯。即使被人抛弃,伤心难过,一个人偷偷地哭总要好过身边多个闲人。
细想可知,他们虽然都是在寻找武藏,但城太郎是出于一种仰慕之情,要追随武藏。而阿通,则是用整个生命来追寻武藏。因此,遇到这种情况时,城太郎很快又恢复了活泼的本性,而阿通就会一连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城太郎一直深信,与师傅必有重逢之日,可阿通却无法如此乐观。
(在这有生之年,难道我注定无法再见到他,对他倾诉衷肠了吗?)她总是很悲观。
恋爱中的人,既渴望得到对方的爱慕,又喜欢独自品尝苦恋的滋味。更何况阿通是个孤儿,所以显得比别人更为敏感。
阿通面带愠色,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阿通姑娘!”身后传来叫声。
喊她的人并不是城太郎,只见此人从庚申冢的墓碑后面绕出来,一路踩着枯草追了过来,他身上的刀鞘沾满了露水。
十二
来人正是柘植三之丞。
刚才,以为他沿着上坡路走远了,没想到此刻他却从人迹罕至的地方钻出来,阿通和城太郎都觉得很奇怪。
再加上他对阿通的称呼,仿佛是相识很久的朋友一样,就更让二人心中起疑。于是,城太郎大声说道:“大叔,你刚才骗了我们哟!”
“这话怎么说?”
“你明明说我师傅武藏手拿大刀,在山坡下等着那些人。可我师傅在哪儿呢?这不是骗人吗?”
“真是傻瓜!”柘植三之丞呵斥道。
“我要是不说谎,如何能从那些人手中救出阿通姑娘?这都不明白,你不但不道谢,反而责怪起我来!”
“这么说来,大叔是略施小计,把那三个家伙骗走喽?”
“没错!”
“怪不得,刚才我就觉得很奇怪呢。”
接着,城太郎又对阿通说道:“原来都是假的。”
如此一来,阿通也觉得不该生城太郎的气,更没理由向素昧平生的柘植三之丞抱怨。于是,她急忙弯腰致谢。
柘植三之丞显得非常高兴。
“他们都是野洲河一带的流浪武士,最近还算安分。不过,一旦被他们盯上,就很难顺利通过这座山,刚才我听到这孩子说起此事时,就猜到那个武藏绝非等闲之辈,想必他不会轻易中辻风黄平等人的圈套。”
“除了这条路,还有没有别的路能到江州?”
“当然有!”
说着,柘植三之丞看了看冬日碧空下绵延起伏的山岭。
“走出伊贺山谷后,沿着伊贺平原,就能走到江州或者沿着安浓山谷走也可以,之后再从桑名或四日市赶往江州。不过,这条路中有几段山路很不好走,还有几个岔路。我觉得,那个宫本武藏可能早就改变了路线,脱离了危险。”
“若真是那样,我就放心了!”
“现在,危险的反而是你们两个。我好容易把你从虎口里救出来,你们竟然还敢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走,这样走到野洲河,肯定还会被他们抓住,不如跟着我走好了,我知道一条近路,虽然有点难走,但没人知道那条路,会比较安全。”
说完,二人便跟着柘植三之丞穿过甲贺村,来到了马门关,此处通往大津1 海峡。一路上,柘植三之丞将路径详细地告诉了他们。
“来到这儿,就可以稍微松口气了。晚上最好早点投宿,路上要小心!”
阿通再三道谢,正要和他道别。
柘植三之丞却突然开口:“阿通姑娘,我们就要分别了!”
他话里有话,直勾勾地盯着阿通,面色略带忧郁。
“我一路想着,你会不会问我,可你终究还是没问。”
“问什么?”
“我的姓名。”
“刚才在柑子坡时,我就已经听你说过了呀!”
“你记得?”
“你是渡边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
“谢谢你记得。我并不是希望你报答,只是想让你永远记得我。”
“嗯,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还是一个人呢……若不是因为我舅父是一个好唠叨的人,我真想带你回去见见他……唉,算了。前边有一个小客栈,那里的老板跟我很熟,只要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好了,就此告别吧!”
十三
有时候,我们知道对方是出于一片好意,也很感激他的热心。可自己却并不喜欢这种过分的热情,而且对方越是努力表现热心,就越让人生厌。
1 大津:位于日本滋贺县。——译者注阿通对于柘植三之丞就是这种感觉。
她第一眼就觉得此人不十分可靠,也许是自己先入为主吧。总之听到他道别时,阿通如释重负,心想终于可以摆脱他了。对于这种过分的热情,阿通一点也不领情。
就连擅长与大人打交道的城太郎也对柘植三之丞心生厌恶,当柘植三之丞转身离去后,他说了一句:“这家伙真讨厌!”
按理说,此人刚才搭救了自己,本不该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可阿通也十分同意城太郎的话。
“可不是吗!”她点着头说道。
“他说希望我记得他还是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一定是想娶阿通姐姐当老婆喽!”
“哎呀!你真讨厌!”
之后的旅程,两人平安无事。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他们一路走过近江湖畔,渡过濑田的唐桥,最后又通过逢坡关口,可依然没有武藏的消息。
年终岁尾,京都的各家各户都在门口摆上了门松,准备迎接新年。
看着街头悬挂的各种喜庆的装饰物,阿通的心情为之一振,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在新年与武藏重逢。
因为武藏曾说过,会在正月初一至初七的每天早晨,在五条大桥等候朋友。
因此,他一定会在新年时赶到京都。阿通是从城太郎口中得知此事的,不过武藏等的人并不是自己,阿通不免有些失落。可是她想,只要能趁此机会见到武藏,也算不虚此行。
(可是,那里会不会出现另一个自己不想见到的人?)想到这儿,她的心情一下子暗淡下来。本位田又八的身影,就像一片乌云,遮住了阿通心头的阳光。而武藏在五条大桥等的人,恰恰又是他。
听城太郎说,他只是将约定之事告诉了朱实,所以现在还不能确定本位田又八是否得知此事。
(真希望本位田又八不要出现,让我只见到武藏就好!)阿通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沿着蹴上1 来到了三条口。由于新年将至,街上到处挤满了人,各种各样的面孔让阿通眼花缭乱。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阿通觉得,本位田又八和武藏也走在人群当中。她甚至担心,本位田又八那个恐怖的母亲阿杉婆也会突然从身后冒出来。
无忧无虑的城太郎,回到久别的繁华都会,不觉兴奋起来。
“我们现在是去找客栈吗?”
“不!天还早。”
“对呀!天还大亮,现在去住客栈,未免太无聊了!我们再多逛一会儿,那边好像有个集市哟!”
“你忘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呢!”
“重要的事,什么事?”
“就是你从伊势出发,一路背在身上的东西呀!”
“啊!是这个呀!”
“总之,在我们将荒木田先生所托付的东西交给乌丸光广大人之前,都不能大意。”
“那今晚我们可以住在乌丸光广大人家里呀!”
“净想美事。”
阿通望着加茂河,一边笑着说:“大纳言先生的府邸,怎么可能让你这个满身跳蚤的脏小子留下来过夜呢!”
1 蹴上: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山区北部。——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