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磨染
一
武藏、又八等离开冈崎,随着秋色的渐渐浓郁,向京都方向走去时,伊织正在长冈佐渡的陪伴下沿海路向丰前前进,佐佐木小次郎也在乘船向小仓的归藩途中。
阿杉婆在去年佐佐木小次郎从江户前往小仓时,与佐佐木小次郎一同走了一段路,回故乡作州料理了一些家事,并操办佛事。
泽庵也离开了江户,传言他最近可能在故乡但马。
就这样每个人有各自的足迹和所在,只是在奈良井的大藏逃亡前后,没了消息的城太郎现在依旧杳无音信。
朱实怎么样了?
也是无半点风闻。
还有有性命之忧的在九度山被带走的梦想权之助。伊织将九度山的事情讲给了长冈佐渡听,佐渡决定设法救权之助。
话虽如此,可是时至今日,若是权之助被九度山一群人以“关东间谍”的身份杀害了的话,现在肯定就连交涉与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另一方面,若是聪明的幸村父子能明察秋毫,分辨清楚的话,说不定他现在已是自由身,反而在为伊织担忧,在寻找伊织。
在这里,有一个人更需要担心。
即使人没事,也让人担心她的命运。不管不顾上面提到的谁,也不能不顾她。不用说,她便是阿通。只要有武藏在,就有活着的希望,她偏离寻常女人该走的路线,错过了嫁人的最佳年龄。离开柳生城后又独自一人踏上旅途,全然不顾路人投来的不可思议的目光,一路走下去——在这个秋季,她到底到了哪里,在哪里与武藏共赏同一轮明月呢?
“阿通,在吗?”
“哎——在,是哪位?”
“是万兵卫。”
这个万兵卫从挂着白白的牡蛎的篱笆处探过头来。
“哦。是麻屋的老板呀?”
“你总是忙忙碌碌的——打扰一下,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请,请进。推一下那边的木门就可以了。”
阿通用被蓝色染料染成了蓝色的手将头上戴的手巾抓取了下来。
这里是饰磨海滨,一个三角洲的渔村,是志贺磨川的水入海的地方。
可是,阿通并不是在渔夫的家里,看看那些挂在松枝、竿子上的蓝色染布便知道,这里是进行有名的饰磨染——蓝染的小染坊。
二
这样的小小蓝染坊在这里有好几家。
染法被称为捣染,就是将挂上染料的蓝色的布数次放入臼中,用杵捣布以染色。
用这种蓝染布料做的衣服,即使穿到破也不会掉色,深受各地欢迎。
持杵捣布是年轻姑娘的工作。乡里的人总是能听到染坊墙垣内传出的歌声——当她们有自己思慕的年轻船夫时,便会通过歌声来表达,让歌声飘扬到海边。
可是,从未听到过阿通唱歌。
她是夏季来到这里的,还没有完全做熟捣布工作。想来——那日在夏日的骄阳下,伊织在泉州堺市的小林太郎左卫门店前看到的,目不斜视向港口方向走去的女性的背影说不定正是阿通。
那日,阿通确实出现在堺市海港附近,她在堺市海港搭乘了去往赤间关方向的船,船在饰磨停泊时,阿通上了岸。
这么说来真是令人叹息。
造化弄人啊。
她搭乘的就是沿岸船商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
虽不同天,细川家的家臣们随后也搭乘了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
还有长冈佐渡、伊织、佐佐木小次郎随后也都走了这条海路。
每一艘船都会在饰磨的港口靠岸,阿通与佐佐木小次郎、佐渡纵然见面也互相不认识,错过是正常,可是怎么就没能再与伊织相逢呢?
亲姐姐!伊织如此苦苦寻找姐姐,却连与姐姐同靠一港都无法相见相认。
不不,也可以说他们见不了面是正常的。伊织并不知道,因为有细川家的人乘船,船身、船尾的座位周围都被拉上了帷幕,一般的町人、路人、僧侣、艺人等百姓只能在箱子一般的船底找位置,无法看到外面。而且到了饰磨,阿通也是趁夜下的船。
饰磨是阿通乳母的故乡。
春天阿通从柳生城来到江户后,武藏、泽庵已经都不在江户了。随后,她去了柳生家、北条家,并听到一些关于武藏的消息,一心系着武藏的她于是为了武藏再次踏上漫长的旅程,从春天走过夏天,最终来到这里。
这里离姬路的城下很近,离她的故乡——作州的吉野乡也不远。
阿通在七宝寺的那段日子,养育她的乳母是这个饰磨染坊的老板娘,所以她现在才寄身于此。这里离故乡已经很近了,所以她从不出门。
乳母已年近五十,膝下无子,而且日子过得也不富裕。阿通自己也不好只在这里游手好闲,便帮忙做起捣布的工作。在帮忙工作的同时,也期待能从临近的山阴山阳地区街道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传来关于武藏的传闻。阿通用心里的思念代替歌声,只将这份“总是无法见面的恋情”深埋心底,每日在染坊的庭院中,在艳艳秋阳下默默地持杵捣布。
就在这样的同样平凡的一天里,附近麻屋的老板万兵卫突然来访,很诚恳地说有话要说。
什么事呢?
阿通用流水冲了冲沾着蓝色染料的手,轻轻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三
“不凑巧,乳母出去了,进来坐坐吧。”
阿通向主屋方向邀请道。
万兵卫挥挥手:“不不。我就不坐了,我那边也还有很多事。”
他站在那里对阿通说道:“听说阿通的故乡是作州的吉野乡。”
“是的。”
“我常年在竹山城的城下宫本村到下庄一带做麻的生意,最近在那里听到一些传闻。”
“传闻,关于谁的?……”
“你的——”
“是吗……”
“还有……”
万兵卫哧哧地笑着说。
“关于宫本村的武藏的事。”
“啊,武藏的——”
“脸色都变了。哈哈哈哈……”
秋阳明朗地照在万兵卫的头上,他看起来好像很热,将一块手巾顶在了头上。
“你知道阿吟姑娘吧!”
说着他蹲了下来。
阿通也在被染成了蓝色的布桶旁屈身。
“阿吟姑娘,是……武藏的姐姐吗?”
“是的。”
万兵卫点点头。
“我在佐用的三日月村见到阿吟姑娘,和她聊天说到你时,她大吃一惊。”
“您有没有告诉她我在这里?”
“告诉她了,又不是什么坏事。我之前受这家染坊的老板娘所托——让我在宫本村附近打听一下武藏的消息。……所以,当我刚好在路旁碰到阿吟时,主动和她打了招呼。”
“阿吟姑娘现在在哪里?”
“在一个叫平田什么的家里,名字我忘了,是三日月村的一个乡士。”
“她是嫁到那里了吗?”
“可能……是吧。阿吟姑娘说她有很多话要对你说,还有想偷偷告诉你的秘密。看样子她真的是挺想你的,听我提到你,在路边就哭起来了。”
阿通的眼圈也突然红了,听人提到心上人的姐姐,心中无限感念,思乡之情也如泄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阿吟姑娘还说,因为是在路上,也没法写个信什么的,有机会让你去三日月村的平田家找她。她因为各种事情的羁绊,一时无法前来。”
“嗯,她现在还好吗?”
“详细情况她没多说,还有,她说武藏偶尔会有信来。”
阿通一听到武藏,心漏跳了一拍,真想马上赶过去,可是这事也不能不和到这里后一直关照自己的乳母商量。
“能不能去,我今天晚上前答复您。”
阿通对万兵卫说道。
万兵卫劝她还是去一趟,说明天自己刚好也有生意上的事,需要去一趟佐用,正好顺路。
篱笆墙外,蓝亮的海洋不断传来昼间慵懒的波涛声。
有一个背靠墙垣、面朝大海,抱膝而坐的年轻武士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孤零零地想着什么。
四
这个年轻的武士十八九,还不到二十岁的样子。
穿着上显示出他的俊挺威风。
他是池田家的藩士的儿子,故乡是离饰磨不到一里半的姬路。
是来钓鱼的吗?
可是他并没有携带渔具。他已经背靠着染坊的篱笆墙,坐在多沙的崖上很久了,只见他时而还会充满孩子气地翻弄一会儿海边的沙砾……
“阿通——”
万兵卫的声音从篱笆墙内传来。
“那就傍晚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明天会很早启程的。”
因为是大中午,四周除了万兵卫的声音,便只有哗啦哗啦的波涛冲击海岸的声音,因此万兵卫的声音显得格外大。
“好的,我傍晚给您答复。……真是太感谢了!”
阿通的声音虽小,听起来却是格外清晰。
推开木门,万兵卫走了出去,一直坐在墙外的年轻武士终于站起了身,目送万兵卫的身影。
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他的脸被银杏形的斗笠遮挡住了,无法知道他的面容是什么样的。
他在目送完万兵卫后,再次频繁地向篱笆墙内张望,让人觉得非常可疑与不可思议。
……
“咚、咚——”捣布的声音又响起了。阿通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在万兵卫回去后,再次开始工作。
不多时,隔壁染坊也渐渐传来捣布的声音,伴随着那些姑娘的婉转的歌声。
旁人轻易不会察觉到,阿通握杵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
我的爱恋
是蓝蓝的爱恋
可是
不似饰磨的布
那样耀眼
一首不知是出自《词花集》,还是出自哪里的歌涌上静默的阿通的心头。
若是阿吟姑娘有收到武藏的来信的话,只要见到阿吟姑娘,便可知道那日思夜慕的人的消息了。
同样是女子,还可对阿吟姑娘说说贴心话。——武藏的姐姐一定会将自己当作妹妹一般看待。
阿通的手机械地动作着。
内心无比敞亮,堀川百首中有这样一首和歌:
播磨滩,
我的哀伤慨叹之地。
今夜取道而过,
不再停留,
那即将见到的松原啊!
阿通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这歌者的心情,那在阿通看来总是充满伤感与躁动的大海,今天也变得格外开阔灿然,似乎涌上岸头的是一波波的希望之波。
她将捣好的布挂在高高的竿上,内心安然,恍若梦中一般地向万兵卫走后依旧大敞四开的木门走去,望向海滨。
这时——
远处又一个浪头翻过来,刚才那个戴斗笠的身影迎着湿爽的海风急匆匆地离开了。
……?
阿通无意识地望着他,并没有多想。连只海鸟都没有的、与天际相接的静谧海洋铺展在她的眼前。
五
阿通和染坊的乳母商量了一下,按照与万兵卫的约定,第二天早早地便收拾好了行装。
“那就麻烦您照应了。”
阿通来到麻屋檐下,与万兵卫一起从饰磨村出发了。
从饰磨村到佐用的三日月村即使是女人,悠悠地走,留宿一夜后,两个白天的时间也就能到了。
遥遥地望着北边姬路城的天空,阿通和麻屋的老板向龙野街道走去。
“阿通——”
“是。”
“你挺能走路的。”
“嗯,我已经比较适应旅途了。”
“听说你曾走到过江户。当时我就在想这是怎样的女子啊!”
“染坊的乳母连这些都对您说了吗?”
“是啊,对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我在宫本村又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传闻。”
“真是羞愧。”
“有什么好羞愧的。你的这份追慕心上人的心既让人怜爱,又让人觉得温暖。可是阿通,感觉和你比起来,武藏先生显得有些薄情了吧?”
“不是这样的。”
“你一点儿都不怨他吗?真是越发让人怜爱了。”
“他只是一心在追逐他的修行之道。……是我太放不开。”
“你在怪自己吗?”
“我只是觉得抱歉。”
“哦……真想让我老婆也听听你的话,女人如果都这样就好了!”
“阿吟姑娘还没有嫁人,还住在亲戚家吗?”
“这个……不太清楚。”
万兵卫岔开了话题:“那里有个茶店,我们去休息一下吧!”
他们进入茶店内,喝着茶水,打开了便当。
“喂,饰磨来的。”
正好路过的一群马夫、搬运工很熟不拘礼地向这边打着招呼。
“今天不用去半田的赌场吗?上次你输了个精光,大家都在替你惋惜呢!”
“今天不需要马。”
万兵卫驴唇不对马嘴地答道,然后慌慌张张地对阿通说:“阿通我们走吧。”
说罢,他抓起行李三步并作两步地踏出茶店。
马夫们起哄道:“哎呀,你这么没兴致是因为带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吧?”
“你这家伙,小心我们告诉你老婆。”
“哈哈哈,都不敢吭声了。”
他们的声音在身后兴奋无比地响起。
饰磨万兵卫家经营的麻屋店面非常小,主要从近乡收购足够的麻后,交给渔夫的女儿或妻子们加工成帆缆、网类制品来销售。不管怎么说,作为一家店的老板,被路边的走卒们随意搭讪、密友般取笑,让人感觉很不对劲。
万兵卫自己也觉得不自在,走了两三町后,他轻描淡写地小声念叨道:“真是群无聊的家伙。因为我总是雇他们往城里运货,所以那些人跟我比较熟悉,说话也就口无遮拦的。”
可是,比起马夫们,有一个人他更应该注意,那就是从刚刚那个茶店悄悄尾随上来的人,万兵卫还没有发现。
那个人就是昨天在海边——戴粗编斗笠的年轻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