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2 风之卷 无边荒野 01
一
从丹波(1)街道的长坂路口,可以清楚地望见远处的景色。透过街道旁的树林可以看到,远处群山上的积雪闪着耀眼的白光。这些位于丹波边境的山峰,环绕在京都西北部地区。
“点火!”有人喊了一声。
今天是正月初九,虽已到初春,但天气依旧很冷,鸟儿在寒风中不停发出吱吱的哀鸣之声。天气仿佛武士腰间的佩刀一样,寒气逼人。
“这火烧得真旺哪!”
“俗话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不小心,这火势就会蔓延开来。”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就算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京都。”
在荒野的另一端,熊熊燃烧的火堆不断地发出“噼噼啪啪”声。围着火堆的四十多个人,脸都被烤得红扑扑的。张狂的火焰腾空而起,似乎要烧到太阳上去。
“好热!好热呀!”有人嘟囔着。
“可以停手了!”植田良平被烤得难受,便喝令添柴的人住手。
随后,又过了半刻钟。
“马上就要过卯时了吧?”有人问道。
“是吗?”大家不约而同地抬眼看了看太阳。
“现在应是卯时下刻。”
“小师傅怎么还不来?”
“快到了吧!”
“是该到了。”
每个人都显得很紧张,大家沉默片刻,几十双眼睛紧盯着对面的街口。有人不由得咽了下口水,显得有些不耐烦。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此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长长的牛叫。这片荒原本是皇室的牧场,被称为“乳牛院遗迹”。即使现在,偶尔也能看到被放养的牛群。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空气中弥漫着枯草和牛粪的味道。
“莫非武藏不会来了?”
“也许他已经来了。”
“谁去看一看——莲台寺郊外离这儿只有五百多米远。”
“是去探察一下武藏的动静吗?”
“是的。”
“……”
一时间竟然没人搭话。一张张被烟熏黑的脸,全都低头不语。
“不过,小师傅说过,去莲台寺郊外之前,要到这里准备一下。要不然过一会儿再去吧!”
“他们不会搞错地方吧?”
“昨晚,小师傅特意交代植田师兄的,应该不会弄错!”
植田良平接过话道:“没错——也许武藏已经先一步赶到那儿了。也许小师傅是想消磨对方的耐心,才会故意晚到。如果我们不明就里随意行动,别人肯定会说我们以多欺少,这会使吉冈门名誉受损。现在我们至少知道,武藏是单枪匹马的,所以大家可以静观其变,直到小师傅出现。”
二
今天清晨,乳牛院草原上就聚集了很多吉冈门弟子。除了植田良平之外,自称“京派十剑”的吉冈门高徒仅有半数到场,看来四条武馆的这些中坚分子,在关键时刻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昨晚,清十郎交代徒弟们“千万不可插手比武”,大家也都相信清十郎握有一定的胜算。他们认为,师傅绝不可能轻易输给武藏。
(我们一定会赢!)
每个人都信心满满。此外,立于五条大桥桥头的告示牌,已将这次比武公之于世,清十郎一旦取胜不仅能让吉冈门声名远扬,他的名号也会传遍天下——身为吉冈门弟子,前来声援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事,所以大家一大早就聚集到这片靠近莲台寺郊外的荒原上。然而,清十郎仍未出现。
到底怎么回事?清十郎到底怎么了?始终未见他的人影。
看着太阳的位置,每个人都清楚,马上就要到卯时下刻了。
“有些不对头呀!”
三十多个弟子交头接耳,植田良平本来下过命令要静观其变,可这会儿他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一些百姓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了这么多人,误以为比武地点在这里,在一旁议论纷纷。
“出什么事了?比武开始了吗?”
“吉冈门清十郎怎么没来?”
“还没到呢!”
“他的对手武藏呢?”
“好像也没来。”
“那些武士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其中一方的帮手。”
“这么说来,只来了一些配角,主角武藏和清十郎都没露面呢!”
此时,看热闹的人已越聚越多,大家议论纷纷。
“还没到吗?”
“还没来哟!”
“谁是武藏?”
“谁是清十郎?”
不过,这些看热闹的人都不敢靠近吉冈门弟子。在乳牛院草原周围的草丛里、树林间,到处可见人头攒动。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了城太郎。
他腰里插着一把大木剑,脚上穿着大号的草鞋,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扬起一层尘土。他一边走,一边嘀咕着:“没有呀!没有呀!”目光从每一张脸上扫过,在荒原周围四下寻找着。
到底怎么回事?阿通姐姐明明知道今天比武的事,怎么还没来……自从那天,她再也没回乌丸大人家。
城太郎认为,阿通比任何人都关心武藏的胜败,而且今天必定会出现,所以他一大早就赶到乳牛院草原,寻找阿通。
三
很多女人平时伤了一根手指头,都会吓得脸色发白。奇怪的是,越是残忍的流血事件,反而越能激发她们不同于男人的兴趣。
就拿今天的比武来说,在拥挤的人群中,能看到很多女性的身影,有的人甚至是结伴而来。
不过,这些女人当中,唯独没有阿通。
“好奇怪呀!”
城太郎围着草原找了好几遍,已经疲惫不堪。
(说不定元旦那天,我和阿通姐姐分别之后,她就生了一场病。)
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还说不定,那个阿杉婆用花言巧语把阿通姐姐给骗走了……”
一想到这儿,他开始不安起来。
他对阿通的担心,远远超过对比武胜负的担心。因为他知道,师傅武藏肯定是胜券在握的。
此时,草原四周已围了数千人,都在等着看这场比武。这些人都认为,吉冈门清十郎可以赢得这场比赛,只有城太郎一个人坚信“我师傅会赢”。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大和般若原上,武藏会斗宝藏院群僧时的飒爽英姿。
(我师傅怎么可能输?即使众人围攻,他也不怕。)
就算驻扎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冈门弟子全部参战,他还是相信武藏能取胜。
所以,他并不担心比武的结果。现在阿通没来,倒令他有些担心。虽然不至于惊慌失措,但他很害怕阿通遇到什么不测。
那天在五条大桥,她跟那老太婆走之前曾说过:“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会回乌丸大人的府上。城太郎,你可以请求他们让你住一段时间。”
当时,她就是这么嘱咐的。
然而,今天已是第九天了。正月初三、初七,都不见阿通回来。
(到底怎么了?)
从几天前,城太郎就隐隐有些不安。不过,今早他仍抱着一丝希望来到这儿。
……
不见阿通的身影,他只能孤零零地眺望着草原的中央。吉冈门弟子生起一堆篝火,吸引着周围几千人的注意。虽然场面很有气势,但因为清十郎迟迟不出现,所以弟子们都显得无精打采。
“好奇怪呀!告示牌上明明写着比武地点是莲台寺郊外,怎么又换成这儿了?”
并没有人对此表示怀疑,只有城太郎觉得纳闷。突然,从身旁的人群中传来几声呼喊:“小鬼——这边,过来这边!”
城太郎仔细一看,认出了对方。元旦那天,此人在五条大桥边看到武藏与朱实窃窃私语,随后故意放声大笑,然后转身离去。
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四
虽然只见过对方一面,但城太郎却非常熟络地跟对方招呼着:“什么事?大叔!”
随后,佐佐木小次郎来到了近前。他和生人打交道时,都习惯在开口之前,把对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是在五条大桥吧?”
“大叔,您也记得啊!”
“我记得当时,你和一个女子在一起。”
“啊!您说的是阿通姐姐。”
“原来那女子名叫阿通——她和武藏是什么关系?”
“有点关系吧!”
“他们是表兄妹吗?”
“不是。”
“是亲兄妹?”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喜欢的人。”
“谁喜欢谁?”
“阿通姐姐喜欢我的师傅。”
“那就是恋人关系喽!”
“……也许吧!”
“这么说来,武藏是你的师傅了?”
城太郎不无自豪地点头答道:“是的。”
“哈哈!所以你今天特意来站脚助威喽!不过,清十郎和武藏都没出现,这些看热闹的人都很担心呢!武藏到底离开客栈没有?你知不知道啊?”
“不知道呀!我也在找他呢!”
此时,二人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佐佐木小次郎那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立刻迎向来人。
“咦?您不是佐佐木阁下吗?”
“哦!是植田良平吧。”
“您在这儿干什么?”
说着,植田良平来到佐佐木小次郎近前,亲热地握着对方的手说道:“自从去年年底,您就没再回武馆,小师傅可一直挂念着您哪!”
“虽然之前没能回去,我今天过来,不也一样嘛!”
“总之,我们去那边再说吧!”
说着,植田良平和其他弟子一脸恭敬地陪着佐佐木小次郎,向草原中的营地走去。
远处围观的人,一看到佐佐木小次郎身后背的长剑、身上穿的华丽衣饰,就大声喊着:“武藏!是武藏!”
“武藏来了!”
众人低声议论着。
“啊!是那个人吗?”
“就是他——宫本武藏!”
“哦……的确衣着不凡嘛!看来此人并非等闲之辈哪!”
被扔在一旁的城太郎,听到周围人如此议论,连忙说道:“不是!不是!武藏师傅才不是这副德性呢!他才不会像歌舞伎小生那样忸怩作态呢!”
他拼命澄清。
有些人虽然没听到他的话,但看到草原中央的情景,也觉得有些不对头。
“不对呀!”
有人开始怀疑。
此时,佐佐木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站住,好像在对吉冈门弟子训话,脸上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
“……”
号称“吉冈十剑”的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太田黑兵助、南保余一兵卫、小桥藏人等人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们并未开口,个个眼露凶光,死盯着佐佐木小次郎一开一合的嘴巴。
五
在草原中央的吉冈门营地,佐佐木小次郎对着吉冈门众弟子说道:“目前为止,武藏和清十郎都没来,真是天佑吉冈门哪!趁清十郎还没来,大家立刻返回武馆吧!”
短短几句话,就足以激怒吉冈门众弟子了。佐佐木小次郎接着又说道:“我完全是为清十郎考虑,才这么说的。除了我,还有谁有能力帮你们?还有谁能对你们说这番话?我可是上天派来保佑吉冈门的预言家哟!要不我再说得清楚些——如果真的比武,清十郎一定会输得很惨,说不定还会成为武藏的刀下鬼!”
听了这番话,吉冈门众弟子的脸色都难看得不得了。植田良平早已气得脸色铁青,他双眼冒火地盯着佐佐木小次郎。
同时,十剑客之一的御池十郎左卫门也快忍不住了,看到佐佐木小次郎依旧说个没完,他一个箭步蹿过去,逼到佐佐木小次郎面前说道:“阁下,你还要说什么?”
一边说,他一边将右手手肘举到两人之间,拉开架势,略带挑衅地看着佐佐木小次郎。
佐佐木小次郎仍旧报以微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由于他身材高大,所以那微笑总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之感。
“我的话很刺耳?”
“当然。”
“那我很抱歉。”
佐佐木小次郎轻松地避开对方的挑衅。
“那么,我就不插手此事了,任其自然发展。”
“我们又没求你帮忙!”
“是吗?你们和清十郎不是大老远把我从毛马堤接到四条武馆吗?当时,你们可是一个劲儿地说好话哟!”
“那是吉冈门的待客之道,我们只是以礼相待……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哈哈哈!如此说来,我们先要在这儿一决胜负喽!再过一会儿,你们就会用眼泪来证明我的预言。依我看,这场比武清十郎仅有百分之一的胜算。正月初一的早晨,我在五条大桥畔见到武藏时,就觉得此人非比寻常……而当我看到你们立在桥头的告示牌时,突然觉得那简直就像吉冈门为自己写的讣文……这也难怪,一般人都很难正视自己的失败。”
“住、住口!你今天是专门来找吉冈门晦气的吗?”
“忠言逆耳。要是不听我的话,最终倒霉的是你们自己!反正今天就能分出胜负,再过一刻钟,你们就不得不承认我说的话了。
“说够了没有!”
吉冈门弟子叫嚣着,还朝着佐佐木小次郎吐口水。这四十多个人满脸怒气,一步步逼近佐佐木小次郎,腾腾杀气几乎将整片草原吞没。
此时,佐佐木小次郎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迅速后撤了几步。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爱管闲事、好打不平的个性。他心想:我是一番好意,你们不但不领情,还归罪于我。真是不可理喻!不过,他转念又一想:如果这里一旦开战,很多等着看武藏和清十郎比武的人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备受瞩目的人物。想到这儿,他眼露杀气。
六
看到双方剑拔弩张的情景,围观人群果然一阵**。
此时,一只小猴蹿出人群,像只皮球一样向草原跳去。
在小猴的前面,有一个年轻女子,跌跌撞撞地向草原中央跑去。
原来是朱实。
此时,吉冈门弟子和佐佐木小次郎怒目而视,双方的战斗一触即发。远处突然传来朱实的喊叫声,紧张的气氛顿时化为乌有。
“佐佐木小次郎先生!佐佐木小次郎先生……武藏哥哥在哪里呀……他没来吗?”
“啊?”听到喊声,佐佐木小次郎猛一回头。
其他吉冈门弟子也嘀咕着:“啊!是朱实呀!”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和小猴子身上。
“朱实,你怎么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来吗?”佐佐木小次郎厉声责问。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难道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能!”
朱实耸了耸肩,没回答。
“回去!”佐佐木小次郎命令着。
听到这儿,朱实呼吸急促,使劲摇着头说:“我才不要呢,虽然我很感激你的照顾,但我又不是你的女人,你凭什么命令我?”
说到这儿,朱实突然哽咽起来,那令人心碎的抽泣声几乎要把男人狂躁的情绪融化了。不过,她说话的语气却比任何男人都坚定。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绑在念珠客栈的二楼?就因为我担心武藏哥哥,你就恨我,还欺负我……何况……何况……今天,你们就是要趁着比武的机会,杀害武藏哥哥。你觉得欠清十郎的人情,所以就打算在他招架不住时出手相助,杀了武藏。我得知真相后,哭了一夜,你怕我跑去给武藏送信,今早出门前就把我绑在了客栈的二楼。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朱实,你疯了吗?大白天的,当着这么多人,你瞎说什么?”
“我偏要说,你就当我疯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要来送死,我不能坐视不管。所以我在客栈二楼拼命呼救,附近的人听到后,过来帮我解开了绳子,我立刻就赶了过来。我一定要见武藏哥哥。武藏哥哥,你在哪儿呀?快出来呀!”
“……”
佐佐木小次郎一时语塞,站在情绪失控的朱实面前,他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朱实的情绪很激动,但她所言句句属实。看来,佐佐木小次郎有着双重性格,一方面他能细心温柔地照顾朱实,另一方面他又把虐待对方的身心当作乐趣。
在大庭广众面前——又是在这种场合——她竟然毫无顾忌地和盘托出,佐佐木小次郎既难堪又愤怒,死死瞪着朱实。
就在此时。
清十郎的贴身男仆民八,从对面林荫道飞奔过来,他挥着手大声喊着:“不、不得了了!大家快、快点过来啊——小师傅被武藏砍、砍伤了!”
七
民八的喊声,犹如晴天响了一声霹雳,在场的众人惊慌失措,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
“什、什么?”
“小师傅他——被武藏——”众人异口同声。
“在、在哪里?”
“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是真的吗?民八!”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询问。本来,清十郎说好要先来此地准备一下,但他还没有出现,民八就说那边二人已分出了胜负,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任谁都无法相信。
民八含糊不清地说着:“赶快!赶快跟我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又朝着原路跑去。
众人虽然有所怀疑,但为了弄清真相,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带领四十多个弟子,犹如林中野兽一般,跟着民八跑向林荫道,草原上顿时尘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