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你愿意帮我?”
“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把人交给我,到时我会见机行事,你就躲在草丛里别出声。”
于是,城太郎立刻躲进了草丛。他看到那个男人朝着山坡下快步走去。城太郎以为对方说完大话后就跑掉了,不禁担心起来。他时不时从草丛里伸头向外张望。
这时,坡道上传来了说话声,城太郎急忙低下头。那声音中还夹杂着阿通的声音,城太郎看到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被三个流浪武士押着,正朝这边走来。
“不要磨磨叽叽的!快点走!”
“你不想走吗?”
其中一人大声骂着,还猛推了阿通的肩膀一下,阿通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栽倒。
“我要找跟我一起的小男孩。城太郎,你在哪里?城太郎!”
“你还啰唆!”
阿通的双脚都已被磨破,流出血来。见此情景,城太郎正要大喝一声,冲出草丛。突然,刚才那个身穿五倍子染和服的武士从山坡下面跑了上来,此时他已摘下斗笠,可以看清他大概有二十六七岁,面色微黑。他神色慌张,一边跑一边嘀咕着:“不得了了!”
听到声音,三人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刚跑过去的武士。
“喂!你不是渡边家的外甥吗?出什么事了?”
九
这三人称呼他为“渡边家的外甥”,看来这个年轻武士很可能就是忍术高手渡边半藏的外甥。渡边半藏出身于忍术世家,目前就居住在伊贺谷、甲贺村一带,很受当地人的爱戴。
“你们不知道吗?”年轻武士问道。
“什么事?”三个流浪武士靠了过来。
年轻武士指着坡下的方向说道:“在柑子坡的下面,有一个叫宫本武藏的人正拿着大刀挨个盘查过往行人呢!他简直就是凶神恶煞,吓死人了!”
“啊?武藏!”
“我刚才路过时,他走过来问我叫什么,我说我是伊贺武者渡边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他立刻跟我道了歉,还说只要不是辻风黄平的手下,都可以过去。听他的语气,好像十分自信。”
“哦……”
“后来,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那个辻风黄平原来是野洲河一带的流浪武士,现在化名为宍户梅轩。他听说,那个梅轩和一些手下正沿着这条路追杀自己。与其落入这些人的陷阱,还不如等在这里跟他们决一死战。”
“真的吗?柘植三之丞。”
“我干嘛要骗你们!如果不是真的,我怎么会知道宫本武藏这个人?”
三人立刻显得不安起来。
怎么办呢?
他们用目光互相询问着,眼神里尽是恐惧。
“你们最好小心点哟!”
说完,柘植三之丞就要转身离去。
“渡边家的公子!”那三个人急忙叫住他。
“什么事?”
“恐怕我们几个对付不了那个武藏。就连老大都说,此人武功高强,非常人所及。”
“他的确不好对付啊!刚才我在山坡下,看到他手提大刀朝我快步走来,吓得我两腿直发软呢!”
“这可怎么办哪……其实,老大交代我们把这个女人押到野洲河去。”
“这可不关我的事!”
“您别这样说嘛!就帮帮我们吧!”
“这可不行!要是被我舅父知道我帮你们,他一定会骂死我。不过,我倒可以给你们出个主意。”
“快点告诉我们吧!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你们可以把那个女人藏在附近的草丛里。如果不放心,可以把她绑在树上。这样一来,你们就容易赶路了。”
“嗯,然后呢?”
“你们不能从这里的山坡走,一定要绕道赶往野洲河去通知你们的大哥。记住,一定要绕远道走山路,这样才安全。”
“有道理!”
“你们可一定要小心哪!我看对方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正等着和你们以死相拼呢!我实在不愿看到这种事发生啊!”
三个人立刻说道:“好!就这么办。”
他们把阿通拽到草丛里,绑到一棵树上,然后扭头就走。没走出几步,他们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用东西把阿通的嘴堵上。
“这下可以了。”
“好!”
三人确实没有走大路,没多久他们就消失在树林里了。
躲在枯树丛里的城太郎,看到这几个人走远之后,悄悄从草丛里探出头来。
十
此刻,人都不见了。路上也没有行人,就连渡边家的外甥柘植三之丞也不见踪影。
“阿通姐姐!”
城太郎从草丛里跳出来,给阿通解开绑绳,随后抓起她的手,拼命往山坡下跑去。
“我们快跑吧!”
“城太郎……你怎么会在这儿?”
“先别问那么多了!我们快点跑吧!”
“等,等一下!”说着,阿通开始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衫,又正了正腰带。看到如此情景,城太郎边咂舌边说道:“现在可不是打扮的时候,头发什么的,一会儿再管吧!”
“可是,刚才那人说,武藏哥哥就在山坡下呢!”
“所以你才要好好打扮一番喽?”
“不!才不是呢!”阿通红着脸,拼命辩解。
“只要能看到武藏哥哥,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而且,我们之前的误会都已经过去了,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所以,我现在很坦然。”
“可是,那个人说在山坡下碰见了武藏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刚才,和那三个人说话的人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城太郎四处张望。
“那人真奇怪!”城太郎嘀咕着。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若非渡边的外甥——这个叫作柘植三之丞的人出手帮忙,他们是无法逃出虎口的。
如果能借此机缘,与武藏重逢,自己该如何向柘植三之丞道谢呢?
阿通心里这样想着。
“快!我们走吧!”
“你已经打扮好了?”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哟!城太郎!”
“可是我看你很高兴嘛!”
“你不也一样?”
“我是很高兴呀!而且,我不会像阿通姐姐那样故意隐藏自己的感情,我会大声喊出来。喂!我好开心哪!”
说完,城太郎一阵手舞足蹈。
“可是,万一师傅不在那里,我们可要失望了。阿通姐姐,我先跑过去看看!”
说着,他就先跑远了。
随后,阿通也走下了柑子坡。她的心情比城太郎还要急切,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山坡下,可是自己却无法加快步伐。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哪!)
阿通看了看满是血污的双脚,和沾满尘土的衣袖。
她拿下了一片粘在袖子上的枯叶,边走边摆弄着,突然从卷在枯叶里的白色棉絮中钻出了一条毛毛虫,爬到了阿通的指甲上。
虽然阿通自小在山里长大,却十分害怕虫子。此时,她吓了一跳,急忙使劲甩掉手上的毛虫。
“快过来呀!快点!阿通姐姐,怎么走得慢吞吞的?”
城太郎在坡下大声喊着,那声音显得很有精神。是不是已经见到武藏了?阿通如此推断。
“啊!终于要见到他了!”
长久以来,深藏在心底的满腔思念,终于可以在今天一吐为快了。阿通兴奋得不能自持,不禁欢呼雀跃起来。
可是,她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即使与武藏重逢,面对自己的一片深情,他又能否接受呢?她既盼望见到武藏,又害怕被他再次拒绝,最终在心头再刻下一道难以抚平的伤痕。
十一
山坡的背阴地还覆盖着一层薄冰,可一走下柑子坡,阳光就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山坳里的水田对面,有一间茶馆,门前的摊**摆着几双草鞋和一些粗制点心。此时,城太郎正站在茶馆前,等着阿通。
“武藏哥哥呢?”阿通走过来问道,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着。
“没看到!”城太郎有气无力地答道。
“怎么回事呀?”
“嗯……”她有些不相信。
“应该会在这儿呀!”
“可是,根本没见到人影呀!我问了茶馆的人,他们也说没见到如此模样的武士……一定是搞错了。”
城太郎显得并不十分沮丧。
因为阿通刚才一直满心欢喜,这会儿看到城太郎如此漫不经心,不由得有些生气。
(这孩子,真不了解别人的心情!)
“那边你找过了吗?”
“找过了!”
“庚申冢的后面,找过了吗?”
“那儿也没有。”
“茶馆后面呢?”
“我不是说了没有吗!”
城太郎有些不耐烦,阿通突然把脸扭向了一旁。
“阿通姐姐,你哭了?”
“不理你了。”
“我真搞不懂你!本以为阿通姐姐很聪明,没想到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从一开始,我就不知道那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而你却认定了师傅一定在这儿。现在没看到人,就开始抹眼泪。真是的!”
城太郎不仅不同情阿通,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阿通两腿一软,差一点坐到地上,她从未如此灰心丧气,觉得世界一下子就变得暗淡无光了。而城太郎却龇着黄牙,笑个不停,这让阿通更加生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带着这个小孩浪迹天涯。即使被人抛弃,伤心难过,一个人偷偷地哭总要好过身边多个闲人。
细想可知,他们虽然都是在寻找武藏,但城太郎是出于一种仰慕之情,要追随武藏。而阿通,则是用整个生命来追寻武藏。因此,遇到这种情况时,城太郎很快又恢复了活泼的本性,而阿通就会一连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城太郎一直深信,与师傅必有重逢之日,可阿通却无法如此乐观。
(在这有生之年,难道我注定无法再见到他,对他倾诉衷肠了吗?)
她总是很悲观。
恋爱中的人,既渴望得到对方的爱慕,又喜欢独自品尝苦恋的滋味。更何况阿通是个孤儿,所以显得比别人更为敏感。
阿通面带愠色,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阿通姑娘!”身后传来叫声。
喊她的人并不是城太郎,只见此人从庚申冢的墓碑后面绕出来,一路踩着枯草追了过来,他身上的刀鞘沾满了露水。
十二
来人正是柘植三之丞。
刚才,以为他沿着上坡路走远了,没想到此刻他却从人迹罕至的地方钻出来,阿通和城太郎都觉得很奇怪。
再加上他对阿通的称呼,仿佛是相识很久的朋友一样,就更让二人心中起疑。于是,城太郎大声说道:“大叔,你刚才骗了我们哟!”
“这话怎么说?”
“你明明说我师傅武藏手拿大刀,在山坡下等着那些人。可我师傅在哪儿呢?这不是骗人吗?”
“真是傻瓜!”柘植三之丞呵斥道。
“我要是不说谎,如何能从那些人手中救出阿通姑娘?这都不明白,你不但不道谢,反而责怪起我来!”
“这么说来,大叔是略施小计,把那三个家伙骗走喽?”
“没错!”
“怪不得,刚才我就觉得很奇怪呢。”
接着,城太郎又对阿通说道:“原来都是假的。”
如此一来,阿通也觉得不该生城太郎的气,更没理由向素昧平生的柘植三之丞抱怨。于是,她急忙弯腰致谢。
柘植三之丞显得非常高兴。
“他们都是野洲河一带的流浪武士,最近还算安分。不过,一旦被他们盯上,就很难顺利通过这座山,刚才我听到这孩子说起此事时,就猜到那个武藏绝非等闲之辈,想必他不会轻易中辻风黄平等人的圈套。”
“除了这条路,还有没有别的路能到江州?”
“当然有!”
说着,柘植三之丞看了看冬日碧空下绵延起伏的山岭。
“走出伊贺山谷后,沿着伊贺平原,就能走到江州或者沿着安浓山谷走也可以,之后再从桑名或四日市赶往江州。不过,这条路中有几段山路很不好走,还有几个岔路。我觉得,那个宫本武藏可能早就改变了路线,脱离了危险。”
“若真是那样,我就放心了!”
“现在,危险的反而是你们两个。我好容易把你从虎口里救出来,你们竟然还敢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走,这样走到野洲河,肯定还会被他们抓住,不如跟着我走好了,我知道一条近路,虽然有点难走,但没人知道那条路,会比较安全。”
说完,二人便跟着柘植三之丞穿过甲贺村,来到了马门关,此处通往大津(44)海峡。一路上,柘植三之丞将路径详细地告诉了他们。
“来到这儿,就可以稍微松口气了。晚上最好早点投宿,路上要小心!”
阿通再三道谢,正要和他道别。
柘植三之丞却突然开口:“阿通姑娘,我们就要分别了!”
他话里有话,直勾勾地盯着阿通,面色略带忧郁。
“我一路想着,你会不会问我,可你终究还是没问。”
“问什么?”
“我的姓名。”
“刚才在柑子坡时,我就已经听你说过了呀!”
“你记得?”
“你是渡边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
“谢谢你记得。我并不是希望你报答,只是想让你永远记得我。”
“嗯,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还是一个人呢……若不是因为我舅父是一个好唠叨的人,我真想带你回去见见他……唉,算了。前边有一个小客栈,那里的老板跟我很熟,只要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好了,就此告别吧!”
十三
有时候,我们知道对方是出于一片好意,也很感激他的热心。可自己却并不喜欢这种过分的热情,而且对方越是努力表现热心,就越让人生厌。
阿通对于柘植三之丞就是这种感觉。
她第一眼就觉得此人不十分可靠,也许是自己先入为主吧。总之听到他道别时,阿通如释重负,心想终于可以摆脱他了。对于这种过分的热情,阿通一点也不领情。
就连擅长与大人打交道的城太郎也对柘植三之丞心生厌恶,当柘植三之丞转身离去后,他说了一句:“这家伙真讨厌!”
按理说,此人刚才搭救了自己,本不该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可阿通也十分同意城太郎的话。
“可不是吗!”她点着头说道。
“他说希望我记得他还是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一定是想娶阿通姐姐当老婆喽!”
“哎呀!你真讨厌!”
之后的旅程,两人平安无事。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他们一路走过近江湖畔,渡过濑田的唐桥,最后又通过逢坡关口,可依然没有武藏的消息。
年终岁尾,京都的各家各户都在门口摆上了门松,准备迎接新年。
看着街头悬挂的各种喜庆的装饰物,阿通的心情为之一振,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在新年与武藏重逢。
因为武藏曾说过,会在正月初一至初七的每天早晨,在五条大桥等候朋友。
因此,他一定会在新年时赶到京都。阿通是从城太郎口中得知此事的,不过武藏等的人并不是自己,阿通不免有些失落。可是她想,只要能趁此机会见到武藏,也算不虚此行。
(可是,那里会不会出现另一个自己不想见到的人?)
想到这儿,她的心情一下子暗淡下来。本位田又八的身影,就像一片乌云,遮住了阿通心头的阳光。而武藏在五条大桥等的人,恰恰又是他。
听城太郎说,他只是将约定之事告诉了朱实,所以现在还不能确定本位田又八是否得知此事。
(真希望本位田又八不要出现,让我只见到武藏就好!)
阿通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沿着蹴上(45)来到了三条口。由于新年将至,街上到处挤满了人,各种各样的面孔让阿通眼花缭乱。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阿通觉得,本位田又八和武藏也走在人群当中。她甚至担心,本位田又八那个恐怖的母亲阿杉婆也会突然从身后冒出来。
无忧无虑的城太郎,回到久别的繁华都会,不觉兴奋起来。
“我们现在是去找客栈吗?”
“不!天还早。”
“对呀!天还大亮,现在去住客栈,未免太无聊了!我们再多逛一会儿,那边好像有个集市哟!”
“你忘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呢!”
“重要的事,什么事?”
“就是你从伊势出发,一路背在身上的东西呀!”
“啊!是这个呀!”
“总之,在我们将荒木田先生所托付的东西交给乌丸光广大人之前,都不能大意。”
“那今晚我们可以住在乌丸光广大人家里呀!”
“净想美事。”
阿通望着加茂河,一边笑着说:“大纳言先生的府邸,怎么可能让你这个满身跳蚤的脏小子留下来过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