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之卷 剑与土
一
武藏去会石舟斋时,曾抱着必死的决心;现在去求教丸目藏人佐彻斋居士,也抱着如临战场一般的心情。
石舟斋位居列侯,深居简出,自是不易亲近,但彻斋只是一介农夫,且已出现眼前。
可是,要在他家登堂入室,似乎也非易事。在武藏的眼中,彻斋所住的茅屋像是裹着黑铁的砦栅,同时也像全无武装的和平殿堂。
神濑军助打头,武藏殿后,四个人静静地走在展开在旷野中的路上。没有大门的宅院,整洁的庭园中,刚从田地上回来的彻斋背对着来路站在那里。
“师傅!”
军助躬身叫道。
“师傅!您早。”
木野与小田也跟着行了礼。武藏在落后两三丈远的地方,低头肃立着。
彻斋缓缓地回过身来,他的手中仍拿着镰刀和竹杖。
被太阳晒红的赭色脸,白髯垂胸,身高五尺二三寸,除了腰背稍弓之外,看不出他是七十三岁的老翁。他像孩子似的,眯着眼睛说:“啊,你们来了。”
“一早来打扰师傅,真对不起。”
军助首先答话。彻斋虽有三个弟子,但泰舍流的真传,却着落在神濑军助身上。
“大家都好吗?”
“是,主公以下,清兵卫先生,寿斋先生,吉兵卫先生,都各平安。”
“有什么事吗?”
彻斋望着弟子说。
“是。一位修炼武艺巡回各国的兵法家宫本武藏先生,无论如何想拜谒师傅,当面请教双刀流兵法。清兵卫先生吩咐,要弟子们陪同前来。”
军助说着,让开一步,指着路上说:“就是那一位。”
武藏躬身行礼。
彻斋呆望了武藏一眼,用手兜着耳轮说:“你说什么?”
“是一位修炼武艺巡回各国的兵法家……”
军助照样再说了一遍。
“哦哦,你是说一个迷路的武士来了?那么留他吃早饭吧。”
弟子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彻斋又施撒手锏,装聋作哑起来了。
二
彻斋的这一手,门徒们唯有苦笑,武藏却笑不出来。武藏半生之间,不知遭遇过几多强敌,冲破了他们的铁壁。但彻斋的这一手,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结实。
那是无孔的铁耳。闻而不问,像是真个没有听见一样。但那与世俗的装聋作哑又自不同。那是千锤百炼而得的钢铁的意志!这一意志在支配着听觉。不愿意听的,便真个变了聋子,听不见了。武藏在一瞬之间,看穿了这一玄理。
隔着城门,闭门不纳的柳生石舟斋!挡在水边的,那一天的佐佐木小次郎!那些影子,霎时闪过武藏的眼底。
“怎样穿通这个铁耳呢?”
武藏澄心净息,静静地瞪着丸目彻斋。深沉的斗志使他的眼中透露出黄光,直射彻斋。
彻斋莞尔。
霎时,武藏眼中的黄光一敛,回身举步,背着宅院悠然而去。这两位高人之间,曾交换了一次间不容发的虚实之战。但门徒们怎能知道呢?
“呀,宫本先生!”年轻的小田脱口叫道。
神濑和木野,也一心以为武藏忿然而去,慌慌忙忙追了出去。
这时,彻斋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看样子,他的肚子不饿。哈,哈,哈……”
这笑声,绊住了两人的脚步。
“哪,你们进来吧。好久不见了,请你们呷茶粥(1)。”
彻斋说着,径自进去。门徒们没奈何,也跟着进去。球磨的农家,夏天炉里也不断火,搁着煮茶粥的大锅子。
一家,七十岁的老妻和二十岁前后的次女阿贞,男女仆人,共有四人。彻斋的子息缘悭,长子权内早夭;次子半十郎不成材,品性奸恶,为害社会,彻斋嗾使部下借猎野猪之名诱其至白发岳杀之。那是彻斋五十二三岁时的事。由此可知,彻斋壮年时是极为严厉的。
自从隐居切原野以来,彻斋仍未能完全绝念尘俗。他擅长书法,精于茶道,举凡风流韵事,莫不拿手。
以锹代剑,亲近泥土,可说是彻斋人生修行的最后阶段了。这期间他所得的兵法,也许就是闻而不问的铁耳罢了。当然,这也不是寻常人所能轻易领悟的一个境界哪。
三
早饭后,神濑军助揣着彻斋的脸色,开口说:“师傅,刚才那个叫宫本武藏的兵法家……”
“哦,是怎样一个人呢?”
彻斋像是挺高兴的样子。
“是。他是作州的浪人,当代第一流的兵法家。十三岁时,打垮了新当流的名人有马喜兵卫以来,击败了足利将军家的师范吉冈兄弟,今年又刀劈小仓细川家的佐佐木小次郎,是百战百胜、从未落败的剑豪。”
“哦——”
“而且他又以使双刀出名,人称双刀流的始祖。今年在长崎,他碰到以前曾受师傅指点的木岛藤左卫门的近亲,使用我家双刀,便专诚拜谒师傅来了。而我们,也想见识见识他的双刀,恳求师傅答应见他一面。”
“军助!”
彻斋的眼中发出犀利的目光。
“太迂了,军助!为什么向对方示弱?武藏的修行是武藏的事。他是他,我是我。要看他的双刀流,为什么不向他挑战?他的修行,用不着你来陪衬。”
“是是。”
其他两人,也惶惑地低头。
“怯了吗?军助!”
“是,军助不肖,现在赶去追他回来。”
“哦,那也好。但不知你们的眼睛,能不能找到那个汉子。”
“不碍事,想该去得不远。木野,小田,跟着来吧!”
神濑军助领头,三人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冒失鬼,竟没有听见声音。”
彻斋望着他们的背影自语。接着,回头向女儿阿贞说:“把柜子上的布袋拿来!”
阿贞应声拿了来的,是装刀的旧布袋。彻斋抽出来大小两把木刀。好久不用了,仍乌油油地发光。
彻斋是左手癖,长刀拿在左手,右手倒提着小刀,霍地站了起来。他微弓的腰背挺直了,脸色红润,目光炯炯,眼睛像是比平时大了一倍。
老妻八重,怯怯地与女儿面面相觑。
“你,怎么了?”
“爸爸!”
“你没有听见吗?阿贞!”
八重和阿贞倾耳细听。
“啊,真的。那是什么响声啊?”
不知从哪里,微微地传过来刀削木头的声音。
四
彻斋出了庭院,两手提刀,凛然向声音的方向走去。与正屋相对处,有栋养马兼堆什物的房子。
武藏躲在那栋屋后,用小刀削着木刀。用的材料像是硬木杠杆。他们听见的声响,正是这个。
“赖汉,给我找到了!”
“啊——”
武藏应声站起,手中擎着刚做成的木刀。他的脸上闪过一阵喜悦,但那只是一瞬,立即转变而成拼命的样子。彻斋的双刀拟着中段,杀气腾腾,咄咄逼人。武藏蓦地举刀,腾地上跃,大吼一声,迎头盖下。
他这一刀,并不是发现对方有懈可乘,乃是粉碎对方杀气的豪强的一击。是他诱出铁耳彻斋,欣喜之余,转败为胜的凌厉之剑。
“啊,狮子剑!”
彻斋边嚷着,抽身后跃。武藏的刀扑了空,但双方的架势,还是平分秋色的。同时,彻斋左手的大刀高举,向斜劈下,“咔嚓”一声,与武藏的木刀相碰。武藏觉得手尖一麻,手上的木刀险些脱手,好不容易回手一刀,迎领而下。彻斋右手拔刀,左手进攻。武藏闪身躲开,同时大吼一声,从正面又是迎头一击。彻斋刀交十字,接住武藏的刀,转瞬抽出右剑,把武藏的剑向左卸去。好险!左剑临近,武藏飞身后跃。与这同时,彻斋叫道:“武藏,接刀!”
把右手的小刀,望着武藏掷去。
“噢——”
武藏应声,用左手接刀。
现在是武藏双刀了。但彻斋却回身一转。
“武藏,攻来!”
他边说着,边自顾向前走去。那里是正屋与子屋之间的狭弄,转动双刀确是太仄了,武藏呆了一呆。
“武藏,怯了吗?”
“呀!”
武藏霎时下了决心,将双刀拟于中段,跨进狭弄。
“不动剑!”
彻斋在弄中叫道。
五
彻斋站在狭弄出口,高举木刀,横在头顶,拦在当地。这是泰舍流独门的架势:右劈为“高妙剑”,左挥为“风势剑”。武藏把双刀拟于中段,数着彻斋的呼吸,一步一步,静静地逼向前去。
终于到了弄尾。若在常人,一定在这里刹住步武,先探对方的动静。但武藏却蓦地冲出,猛然挥右刀迎头盖下。这是出乎彻斋意料的攻击。好武藏,是乘势制了对手先机了。
“呀!”
迎着这出其不意的一击,彻斋轻轻地跃退丈许。武藏随即腾身一跳,向前扑去。说时迟,那时快,彻斋飘然翻了一个身。
“呀呀!”
就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彻斋的踪迹。他像被推下地洞似的感到一阵空虚,好不容易扎住马步。
“真无之剑!剑刀疾捷如飞马,火焰丛中好藏身。”
彻斋念念有词,迈步向前。老妻八重和女儿阿贞,瞪着眼茫然地站着。彻斋走过她们面前,丢了木刀,取了铁臿,噔噔噔走出宅院,到了野外。
武藏追在后面,比试还没有结束,彻斋的剑气仍咄咄逼人。假如武藏住脚不前,有了松懈,彻斋的臿便会盖顶而下了。
武藏燃起如虹的斗志,敏捷如豹,数着彻斋的呼吸,静伺彻斋的步调。但彻斋的一步一步结实得有如铜墙铁壁,没有丝毫空隙,无法近身。
彻斋略不回头,循着旷野向前走去。武藏澄心净息,数着脚步的拍子,想伺机扑去。但彻斋的步调是千变万化的,有时像踏在磐石之上,有时如履薄冰。风来时,乘风而飘,随着松籁的旋律跳动。时而如凌波的仙子,凭虚御风而前。
盛夏的烈阳,晒得躁切的武藏汗如雨下,脸色苍白,只有眼中闪着如焰的光。
这样往返于旷野之间,他们穿村落,过森林,一直西行,到了比“切原野”更辽阔的一个旷野中央。绿草地上露出黝黑的地皮,是刚着手开拓的荒野。在那里,彻斋住了步。
“机不可失!”
武藏紧追上去,大吼一声:“彻斋看剑!”
六
丸目藏人佐彻斋居士,仍背朝武藏,刹住脚步。找到这个机会,武藏吼道:“彻斋,看剑!”
他大喝一声,扑向前去。同一瞬间,彻斋也一声短喝,把手中铁臿“啪”的一声顿在地上。而随这一顿,武藏的脑门像受了重重一击,反而踉跄向后倒退。他眼前金星乱飞,一阵眩晕。
“金刚王宝剑!一击万法生,百魔自粉碎,何必分尔我,乾坤一握中。”
彻斋随口吟诵,若无其事地在处女地上运着铁臿。
武藏好不容易立定脚跟,茫然地望着彻斋。烈阳当空,铁臿锄地的声音清脆悦耳,泥块和石子随着铁臿的起落四溅。从彻斋的五体发散出来的霸气,已是无影无踪了。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无邪的农夫罢了。
“无敌!”
武藏低语。
“非我所及!”
武藏为那无邪的农夫所感动,觉得自己与彻斋之间隔着一段远远的距离。不,不仅彻斋,一切农人、工人、商人,孜孜不辍的芸芸众生,好像都是高不可及似的。
金刚王宝剑——那指的不是劳动者敲击的铁锥声,农夫掘土的铁锹声吗?
“唉,河山何处!”
武藏想起自己过去所走的路是多么短促,而前途又是多么辽远!他抬头远眺球磨川对岸盆地尽处起伏的山冈,那前面的苍郁连峰,山峦重叠,展开一片深谷。
“去吧,到那山中去。”
武藏自语。那个深谷,穿过四浦、五木,深入五家庄。这里是九州南部山脉中最深奥的丛山。武藏改变计划,不登日向,决定改道由五家庄而至砥用,再出阿苏。彻斋默默地运动着铁臿,汗流满面。
武藏挨近一步,双膝落地。
“老师傅!”
“……”
“老师傅!”
彻斋不答。
“多承指示,感澈肺腑;对武藏所创双刀法,裨益匪浅。自今而后,武藏自当尽心竭虑,决心遵循老师傅修行之路,加紧上进。告辞了,老师傅!祝您健康……”
武藏站起身,也不顾身上泥巴,昂首望着远山,大踏步而去,旋即隐没于草原之中。
这时,神濑、木野、小田三人,也赶来了。
“师傅,武藏先生呢?”
七
彻斋揩着汗,伸直腰背,猛然回头:“喂,忙什么?”
“是。”
三人悄然垂头。
神濑紧接着说:“回头才知道与武藏比剑的事,急急地赶来了。武藏到哪里去了?我们也无论如何找他比画……”
“哈,哈,哈……”
彻斋朗声高笑。
“太迟了!武藏早已走了。”
“到哪里?”
“问他恁地?你们刚才幸好没有碰到武藏,要不然,我现在要为你们收尸去了。”
“师傅,为了修业,死何足惧!”
“空话!既已死里逃生,不可妄动。不许与武藏交手!”
“是。”
三人惶恐地应道。年轻的小田却说:
“师傅,请把比试的情形说一说。”
彻斋手捋白髯,慨然说道:“哎,好俊的功夫!无比的气魄!他是心术、才智兼优的天才兵法家哪!我假如没有这五年农耕中的磨炼,也许会倒在他的豪刀之下吧。他的年纪还轻,将来一定会成为古今无双的大兵法家。”
“那么,双刀法呢?”
“已近完璧无瑕了。我家的双刀,是一刀的变形。他的双刀是正体,五行生克俱备,自成流派。我真高兴能遇上这样的兵法家。而他,好像也有所得。”
彻斋极口称扬武藏,而且把比试的经过说了一遍。三人默然谛听。
“轰隆……”突然枪声响彻旷野,似乎就在左近不远。
三人愕然。
彻斋翘首望着枪响的方向,说:“是武藏去的那角。”
神濑探身向前,着急地说:
“师傅!这个时候开枪的,除非是猅猅丸一党。而且猅猅丸正在向武藏寻衅呢!”
“噢,你们去看看。”
“是。”
答应了一声,三人便拔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