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理
一
从梅雨过后的六月中旬起,由于胃的激痛已去,武藏又恢复了平常的生活。当初,为看护武藏搬进来住的阿松也回家了。
也许是因为尾藤金没有再婚之意,光尚所提出的婚姻之事尚未具体化,阿松依然丝毫未觉,每隔两三天便来探视武藏的情形。
生病时,每天都来探望的春山,从这以后也有一阵子未见人影,但这天,他来看武藏,刚好阿松也来了,两人坐在武藏面前。武坛里,寺尾信行跟师弟们正在练武。
“春山,近来还上岩殿山吗?”武藏突然开口说话。
“昨天还去过。”
武藏停了一下,说:“我很久没去了。”
“最好别太勉强。”
“不,不是因为病体。是因为刀。”
“哦,刀?”
“我拜托永国新制一把刀,看来他正在精心打制,还没有送来。”
春山好像阅读一样,仔细凝望武藏的眼睛,似乎了解其心意,微笑说:“春山拂尘以待。”
接着,春山改变了话题。
“先生,最近,藤崎宫的神官加屋维久到我们寺里来论辩。”
“什么,维久去了?”武藏很感兴趣地张大了眼睛。武藏从生病以来未出门一步,门徒也知道武藏不喜欢世上传言,所以他什么也没听过。
“先生,你认得他?”
“嗯,认得,他说我漠视神,而跟我论辩。他是一个清纯的人,我破佛身垂迹说时,他非常赞成,高高兴兴地回去。”
春山击膝说:“先生,原来如此!他说,僧侣随意宣扬佛身垂迹说,极不合理,连师傅也挨了骂。”
“哈,哈,哈,真的?”
“不过,在我们教派里,并不特别主张此事,像师傅就完全无视于此,认为此说甚为荒谬,维久先生也就无着力之处。但是,他最近走遍寺、社,倡言排佛,似乎很引人注意。”
武藏表情认真。
“呵,那神官是无能为力的。历经几百年的漫长时间,佛早已深入民心,凭一个神官怎阻止得了?纵使是谬论,长期停驻庶民心中,也具有不死的强韧性。何况还不仅仅是迷妄。”
“先生,确是如此。永栖庶民心中,无形的观念也会有形,纵使是木片、石块山一样,会成为活生生的,就像佛像那样。”春山说着,目中闪闪发亮。
武藏以尖锐的眼光回视春山,想要开口,走廊上却传来了叫声:“师傅!”
“谁?”
“是孙之丞。”
真是不寻常,好像是从庭院进来的。武藏觉得有点异样,紧锁眉头。
“进来……”
“是。”
阿松急忙挪了座位。
孙之丞却端坐在走廊上,说:“师傅,有事禀告!”说罢,双手俯伏在地。
二
武藏默默凝视孙之丞。阿松和春山也同样望着这少年。略带茶色的单衣,胸前沾了两三滴血。
武藏开口说:“杀人啦?”
“是,有吉重兵卫先生的公子小次郎……”
“什么,杀了小次郎?你们不是同门师兄弟吗?”
阿松和春山也大吃一惊。孙之丞立刻抬起头。
“对不起。只因一时的冲动,终于动了手……”
“速道详情!”
“是。”
孙之丞毫不隐瞒地说出马场上的一切经过。
武藏听完后,说:“那么,小次郎的伤势很重?”
“是的,从右肩斜斜砍下,立时气绝而亡。”
武藏不评谁是谁非,只“哦”的一声,旋即交代阿松:“松小姐,加上信行,你们三人可在另一房间商议。快派使者请新太郎速来。”
“抱歉。孙之丞,走吧!”
阿松带着孙之丞到另一房间去的时候,武藏重新坐好,说:“春山,刚才我有话要说。”
“顾闻其详。”
“无形的观念意指佛即真如。木片、石块大概是指佛像。的确,现在在庶民心中,真如已显化为人像而栩栩如生,因此礼拜木佛、石佛、金佛或画在纸上的佛像。你认为这样也可以吗?”
春山沉思了一下,旋即回答道:“对于像先生这类穷究佛道的人来说,是不可以,在禅门中,忘本而为偶像,首须破除。坐禅不只要去杂念,同时也要抛弃佛的形象,以体悟无形的真如。”
“嗯,势须如此。”
“不过,先生,佛本来就是自悟真如,与真如合而为一的觉者,所以真如即觉者,即佛。是故,佛也是体现真如的理想人物形象。释尊说,佛的容貌有三十二相六十种好。这是人在心中描绘的最高理想形象,包含了慈悲与明智,涵盖了真善美。若仔细思考此相,则为空。由于无数佛师(11)的精进功夫,佛像才能臻至今日的境界。所以众生膜拜之,亦无不可。”
武藏沉吟道:“春山,我以前见过许多佛像,以其为精美卓杰的艺术品,深感敬佩。”
“是啊。先生否定宗教,但先生是兵法家,同时也是艺术家。请以剑叩开真如之门,以欢欣描绘理想人物形象。由我看来,这就是先生的佛像,我膜拜此像。”
春山说着,有如膜拜一样,仰视武藏。
这时,仆人报告说:“先生,尾藤金右卫门先生来了。”
三
“呵,春山也在。”
尾藤金就座:“先生,病体如何?”
“你看,已经起床了。”
“太好啦。寺尾的孙之丞来过了?”
“在另一房间里。”
“哦,那想必已经知道了?”
“听他说过。”
“在下慢一步经过现场,听有吉重兵卫和维久说了详情,故追踪孙之丞而来,料想在先生府邸,特来探问。”
“欢迎你来。”
尾藤金咋舌说:“孙之丞那家伙,真是鲁莽,不过,错却在小次郎。重兵卫也太急躁。归根结底来说,是因为维久把佛像拿到大路上。那疯子要烧毁佛像,是他的事,重兵卫却多管闲事。”
武藏微笑说:“尾藤先生,这怎么说呢?”
“总之,错只在重兵卫。这老人家天生就是那种脾性,才造成这种事。必须向重兵卫说明原委,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
尾藤金这样断言后,眯着眼睛说道:“孙之丞那小伙子,先生也很关怀,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孩,是肥后藩夸耀天下的名葩,势将慢慢成为藩的柱石,非设法拯救不可。”
尾藤金极口褒扬孙之丞,并维护他。孙之丞确实美若少女,而且有少女所未有的端雅纯洁,确是肥后藩数一数二的名葩。尾藤金关心孙之丞,让他出入己宅,有如掌上明珠一般疼爱他。孙之丞也因尾藤金豪迈,充满温情,与师傅武藏不同,怀着欣慕之心私淑尾藤金。
武藏对尾藤金的品格评价甚高,低头施礼说:“尾藤先生,一切烦劳了。”
接着他唤来仆人,引尾藤金到孙之丞所在的房间。
以此为机,春山站起来,辞别道:“先生,我想你一定很担心,不过,还请多保重身体。”
武藏独自重新坐好,默默沉思。不久,他深颔其首,低声自语:“尾藤金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武藏虽然只沉思瞬间,却想了许多事情。尾藤金认为这事件纯为偶发,没有一个人有恶意,对尾藤金这种看法,武藏深表同感,认为是极富人情味的正确看法。
不过,武藏的思维并不止于此。按尾藤金的意见,不要把事情公开,一切诉之以情,向重兵卫述说原委,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但国有国法,以武藏的性格来说,既生活在法律之下,就不许以情制法。如果不承认法律,那么像阿部一族那样,采取反叛之路亦无不可。
然则,除接受法律制裁之外,就别无解决之道吗?武藏自问自答后,自语道:“另有一个解决之道!不流于情,亦不至于受法律制裁,道义的解决方式!”
这时,武藏满脸全是沉痛之色。
四
“喂,孙之丞,我来了!”尾藤金说着走进后院的房间,本以为只有一人,想不到信行之外,阿松正与孙之丞相对而坐。
“哇,这……”尾藤金抓抓头。
信行立刻移至下座,阿松请尾藤金坐上座,施礼道:“我是孙之丞的姑姑阿松。孙之丞承蒙多方照顾……”
阿松认识尾藤金,尾藤金却只闻其名,不识其人,因为女人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而且邸宅相距甚远,身份又不相同,所以家庭间来往不多。彼此在路上必定见过几次,但尾藤金本来对女人就不关心,以致未尝一顾。
尾藤金害臊地胡乱解释道:“哦,是松小姐,久仰大名。本以为只有孙之丞一人,请宽谅粗忽之罪。”
他不仅以自己的粗忽为耻,阿松的容貌也使他内心怦怦作跳。
阿松今年应是五十岁,但看来只有三十五六岁。身材像少女一样苗条结实,真是清朗强韧。脸形酷似孙之丞,眉清目秀,鼻梁挺直,虽是美女,并无诱人的华美与妩媚,却洋溢着端庄、坦诚的气质,因为有处女的纯洁,所以如童女般清净。
阿松的这种容貌使尾藤金以前所持的女性观顿时翻覆。阿松的美无意间已充满了他整个心灵。
而且,他是自己所疼爱的孙之丞的姑姑。以前对女人,甚至对亡妻也未曾感受到的亲近感,笼罩了尾藤金的心,因此也愈发激起了对孙之丞亲情般的爱。
尾藤金以豪迈的笑容对着气沮俯首的孙之丞,以充满情意的目光凝视一下,出声说:“孙之丞,别闷闷不乐!”
“是。”孙之丞抬起头,触及尾藤金的目光后,擦拭满眼的泪水。
尾藤金伸手拍拍孙之丞的肩膀。
“别闷闷不乐!既生为武士,难免会遇到这类事情。你救了神主维久的性命,为自卫而杀了小次郎。以小次郎来说,既拔刀就须有被杀而不悔的决心。这就是武士道。”
“但是……”孙之丞刚说,阿松就接口以坚决的口吻说:
“尾藤先生,不管理是理非,纵然是过失杀人,既杀了同藩的人,又是同门的小次郎,就须以武士的身份负起责任。孙之丞也很了解这一点。”
“尾藤先生!姑姑说的没错。”信行也附加了一句。
尾藤金似乎很觉意外,猛摇着头。
“不,不。要负起责任,就须切腹。以我藩来说,真是无谓的浪费,同时失去两个有前途的少年,实为一大损失。抵偿过失之罪的方法有好几种,但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孙之丞更勤勉修习兵法,以一身兼负自己与小次郎的重责,出仕奉职!”
而后,他赫然瞪大眼睛说:“松小姐!信行!我这就去重兵卫府邸谈判。别太急躁啊!孙之丞,你也一样!”
细川家数一数二的豪者,以三千石高秩的身份,强迫式地殷殷叮咛,尾藤金耸耸肩走了。阿松、信行和孙之丞都高兴地目送他。
五
之后,寺尾新太郎接到通知,急速赶来,进入武藏居室。
“新太郎,别惊!”
武藏看到新太郎后,先打了招呼,然后再谈及孙之丞的事,问道:“尾藤金右卫门跑来,说要跟重兵卫谈判,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他现在刚刚出去,你认为如何?”
新太郎沉默不语,想了一会儿,静静开口说:“尾藤先生的好意,不能置之不理,只好任由他去。不过,即使秘密解决了,我也必须有所处置。”
“我也这么想。再者,金右卫门的周旋,未必会成功。新太郎,那时候的决心是很重要的。”
“当然。”新太郎猛点头。
之后,新太郎不禁流下泪来。
“师傅,其实,孙之丞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有个弟弟,少年时过继给藤芳家做养子,所以师傅并不知道。十四年前,还在小仓的时候,因细故伤害了同辈之人,殿下不悦,遂切腹而死。当时,弟妇已经怀孕,弟弟去世前一切托付我,无论所生之子是男是女,一定要让他振兴藤芳家。”
“噢,有这等事?”
武藏倾耳静听首次听闻的秘事。
“生下的是男孩,真是祸不单行,弟妇因产褥感染,不久即去世。孩子由我领过来抚养,放弃不为主上所喜的姓——藤芳,而以我亲生子的名义养大。此子就是孙之丞。”
“哦。”
“可是,孙之丞也快到加冠的时候了,所以前几天把一切情形报告给殿下知道,并请求殿下俯允我跟弟弟约定之事,殿下很愉快地宽谅了弟弟,并允许使用藤芳的姓。于是,我也把真实情形告诉信行,秘密决定把我的食邑地分一百五十石给孙之丞,以便复兴藤芳家。师傅,这才是开端呢!”
新太郎隐含着泪水。
武藏对自己寄以厚望的爱徒新太郎这一席出乎意料的话,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新太郎继续说下去:“在殿下看来,孙之丞这次事件,无疑是父子两人皆背弃主家恩宠的行为。而且,弟弟误杀之人也同样是有吉家的族人。此事一旦起诉,除了由我代为切腹之外,别无拯救孙之丞之道。”
“新太郎,真可怜……”
武藏已察觉这三十年来爱徒的心意,默然叹息。
但最后只好暂且委诸尾藤金,任其发展,孙之丞则使之幽居己宅。新太郎领着孙之丞,悄悄回去。
六
次日,加屋维久在龙田山里切腹自杀,这消息由信行告知武藏。
武藏听了只说:“是吗?”
事件的本源也可以说起自武藏向维久论辩佛身垂迹说。武藏一念及此,内心隐隐作痛,但又有何法?
中午时分,阿松来访,报告尾藤金斡旋的情形。昨天,尾藤金即赴有吉家,虽忙乱,终于也见到了主人重兵卫。尾藤金说尽好话,劝其私下解决,重兵卫不肯答应。
尾藤金今晨到寺尾家。新太郎认为家主出见,世间风评势将不佳,故不肯出来应对,而由阿松代替。尾藤金说完交涉经过后,说:“松小姐,事件刚过,重兵卫气愤难平,不肯答应,乃理所当然。在下去的实在不是时候,打算再去见他本家的家老求情。请别急躁。傍晚时分再来,请等我的好消息。”
武藏从阿松听了这消息,也同样只说:“原来如此。”
信行为躲避世人耳目,也闭居家中,第二天,阿松又来报告。这天要举行小次郎的葬礼,所以尾藤金一大早就去见重兵卫,要求在事件告一段落以前别把死因公开。重兵卫毫不犹疑地拒绝,并说已把真相告诉首席家老长冈寄之。
但尾藤金仍未绝望,满怀信心地回来,说道:“松小姐,我要再去见寄之先生,请他在最近别禀告殿下,莫向众人公开。”
武藏听了这报告,也只说:“是吗?”
这天晚上,尾藤金和阿松一起来见武藏。
豪快的尾藤金也表情沮丧。
就座后,尾藤金说:“宫本先生,现在只有劳驾您了。”
“什么,要我……”
“我向寄之先生请求私下解决,寄之先生说,有吉一族对孙之丞父子双重的伤害大怒,我也无法私下解决。不过,宫本先生和有吉本家的赖母先生关系密切,如果宫本先生向赖母先生商量,也许可以私下了结。总之,再过一二日再向殿下禀告。先生以为如何?”
尾藤金沉思般双手俯伏。
武藏闭目思考,旋即张目说道:“尾藤先生,我不能。”
“噢!”
尾藤金仿佛怀疑自己的耳朵。惊讶地望着武藏。
武藏毫无血色的苍白脸上如冰一般冷,却沁出痛苦的表情。
继续沉默了两三分钟。
阿松好像忍受不住,开口说:“尾藤先生,请你体谅武藏先生的心意,先生是无能为力的。”
她目中泪光闪闪。
七
又过了三天。孙之丞之事终于起诉。近日内将在光尚侯御前由家老和奉行商议,再下判决。
这天晚上,长冈寄之悄悄来到武藏府邸。寄之已继致仕的养父佐渡之后,出任家老。
寄之在公共场合都直呼武藏,但只有在两人相处的时候,则称先生。
“先生,是为通知孙之丞之事来访。”
寄之执师礼。
“哦,痛心之至,在我门徒中竟出了不法之人。”
“后天,将在御前商讨孙之丞的判决,事实上,处罚已经内定了。”
武藏不禁关心道:“情形如何?”
“是死罪。虽说是新太郎的儿子,事实上是以前杀害有吉族人,为殿下怪罪,切腹而亡的藤芳金弥之子。父子两代皆犯杀人罪,实难宽恕,故内定在井口刑场处斩。”
“寄之先生,承蒙赐告,武藏代寺尾家深致谢意。”
武藏静静回答,低头致谢。
寄之眨着眼睛,又说:“不过,殿下体察新太郎心意,已因其请愿,宽恕金弥,所以将斟酌情形,于日后复兴藤芳家,以慰孙之丞在天之灵,这是殿下私下告诉我的。”
武藏沉思半晌,微微点头,恭敬地回答:“圣谕,兹代新太郎拜领!”
第二天早上,武藏在滨之助陪伴下赴寺尾府邸。
武藏出其不意地来访,家人立刻引他进大厅,新太郎出来请安。
武藏对新太郎说:“有话要说。速请尾藤先生。”
使者飞奔而去,尾藤金骑马而来。
“噢,先生,在下奔走无功,终于起诉了,不过还未到绝望的时候。还可向重臣陈情,以待私下解决。”
尾藤金还很乐观。
“你的努力,武藏由衷感谢。我想向大家说些话,包括你在内。”
武藏说罢,向里间唤道:“新太郎、松小姐、信行、孙之丞,到这里来!”
“是,马上就来。”阿松回答。不久,众人都一齐出现在武藏面前。
“我告诉你们。”武藏静静环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