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九
在智证院僧寺之前——
“小儿也在盼望着足下早日出仕,今年十六岁,天分如何姑置勿论,却喜兵法。将来务请严于指教。”
“是……”
伊织正想回答,突然住口,手按刀把。他感到背后的剑气。又走了两三步。
“啊!”
伊织倏地回身,“咔嚓”——火花起处,两把白刀在黑暗中碰在一起,并立即又分开了。
对方是个覆面汉,一跃后退。他偷偷地挨近过来,从背后向左膳挥来的一刀,却被伊织回身拔刀挡住了。
伊织兀立不动。
“黑田先生,你护着小姐!”
低声说话,向覆面汉咄咄逼近前去。
左膳疑惑地叫道:“来人听真!我乃小笠原家臣黑田左膳,不要认错了人!”
覆面汉却不答话,紧握钢刀,立定架势;足见事出有因,绝非误袭的了。
“请先送小姐!”
伊织催着说。
左膳让惊疑不定的浪娘走出轿子,自己提刀站在一边。浪娘虽变了脸色,但手上凛然擎着护身的匕首。
覆面的汉子,当然是松山主水。
主水吁了一口热气。想不到伊织恁地了得,完全出乎他的意表。他以为既是武藏嫡传,多少比常人略胜一筹,但绝非天才。天才是不可多得的,他相信自己与武藏才是天才剑士。
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本领,不会杀不了伊织。而最得意的“长蛇出鞘”,却被轻轻地挡住了;既出意表,且是一大打击。
时间一长,便违反暗杀的目的。一刀见血,来去如风,使对方无可捉摸,至死不知谁人所为——岩田富岳看上主水的,就是这一点本领。而且今天由利公主亲来观战,正好一显利落的手腕的。
主水向后跃退丈余,倏地刹住,转而滑步向前。
伊织目光一亮,是出击前一瞬的架势。就在他由静而动的那一瞬间,主水又霎时后跃。伊织不觉被诱,蹴地扑去。
“哎——呀!”
伊织的豪刀,以电光石火之势向主水脑门砍去。但主水的后跃意在诱敌,算得无一丝空隙。只见他向左闪身,让过伊织来刀,乘势斜步而进。
“啊!”
一声大喝,是他得意的“泰山压顶”。
十
这一击,是主水自称“一字剑”的撒手锏。
正在注目观战的左膳,暗吃一惊,不觉捱前了一步。浪娘也愕然惊叫。
可是同一瞬间,又是“咔嚓”一声,火花四溅。一刀扑空的伊织,疾如鹰隼,扭转前倾的身形,迎刀挡开了主水的一字剑。
主水手心一麻,险些脱手落刀,就此向后一跃丈余。伊织哪肯放松?一紧手中刀随后扑去。
仅一发之差,主水向右躲过,但已无还刀之力。伊织精悍迅捷,咄咄紧逼着,怎肯就此罢手?
“这厮!”
主水心中焦躁。他当然不是怕挨伊织的刀。要逃,有的是机会,但今天却不容他这样一溜了事。可是,又被这青年缠住手脚,无法施展。近年来他做的尽是暗杀勾当,久不与敌人正面厮杀。这一缺点现在完全暴露出来了。
主水也已知道了。
他刹住脚步。
这时,伊织又挥刀迎头盖下。主水却不闪躲,举刀挡在锷上。两锷相交,缠在一起。伊织的额上,汗如珠缀。主水的脸庞隐在覆面之下,虽看不见,想该也是如此……
可是,谁也不肯退后。这样一来,功夫的高下,也看刀刃分开时的那一瞬间了。
而这时,左膳却从后面朗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同时,许多人的脚步声,向伊织四面逼近前来了。
伊织一惊,主水也像心中一震。两人同时抽刀,分左右跳开。伊织连连后跃,退后十来步,环顾四周。只见也是覆面的武士,有十四五个,各自白刃出鞘,远远地绕成一圈。黑田父女,当然也在这包围圈中。
其中一人,用下巴向主水一兜。主水点头,走近前去。他悄声叫道:“岩田先生!”
“哦,放心不下,便出来了。”
“唷,惶恐之至……”
“公主呢?”
整个脸庞裹在头巾中的由利公主,静悄悄地从背后转身出来。她说:“主水先生,那青年是谁?”
“武藏的养子。伊织……公主,休问!”富岳焦躁地回道。
他掉向主水:“足下去杀黑田,伊织咱来对付!”
十一
主水心里不快,虽是怪他多事,嘴巴上却冷冷地回道:“也好。”
主水朝伊织一瞥,大踏步向黑田走去。
伊织眼快,一见主水背影,正想纵身追去,却被岩田富岳拦住了。他那架势极为沉着,平时虽一点不露声色,看样子功夫也许在主水之上。
“你叫伊织吗?”
富岳的口吻极为轻蔑。
“……”
伊织不答,只是向岩田迫近。
“喔喔……是出羽正法寺平原的孤儿哪!”
伊织心想,这厮多嘴,不禁忿然。但他仍紧闭着口,武藏平时的教诲,深铭于他的心中。日本人在战场上对垒,两军出阵,先有所谓口头战,为实战之序曲:如互道姓名,如自诩功绩,或者毒骂对方,以煽动敌人的情绪。这在近代兵法(指剑术)上,也被利用为个人厮杀的技术。佐佐木小次郎最擅此道,严流岛决斗之时,便曾发挥其如虹雄辩痛骂武藏。但武藏置若罔闻,反使佐佐木小次郎心焦。到后来仅用一句力足以贯穿铁扉的骂语,使小次郎顿失理智。严格地说,那时武藏的胜利,可说便是取决于此。
幸好武藏平时曾对伊织谆谆告诫,碰到敌人运用口头战术时,绝对不可回答!绝对不可动心!
“我知道哪,你那生身之父……”富岳继续说。
这时突然传过来锐厉的喝叫声,是左膳与主水的吼声。
伊织向那边跑去!
但他的脚却像是被钉在地面上,挪动不得。对方宣称知道自己的父亲,而伊织对于生身之父,除了是个农夫之外,便一无所知了。
“伊织,让我告诉你!”
“……”
“谅你不会知道。田冈喜八郎别有隐衷,就是对妻子也不会暴露身份的哪。”
“哦哦……”
伊织的手,微微颤动。
“伊织,收了剑!跟着我来。”
“你是什么人?”
伊织终于开了口。
“跟着我去,自然知道。”
这时,一声惊叫。
伊织瞟眼一看,左膳的鬓角上溅染着鲜血,虽在夜色中也甚分明……
十二
伊织同时看见浪娘,手握匕首,凛然站在父亲背后。在他们父女前拟刀而立的,当然就是主水。四边围绕着富岳一伙的浪人。在那圈子中,衙役和轿夫都蹲在地上哆嗦着。
“喂,伊织!”
富岳仍紧追着叫道。
“混账东西!”
伊织大喝一声,霎时向右跳开,站在左膳身边,腾地而起,直向主水砍去。主水虽架开来刀,但刀势凌厉,刀尖掠过主水的鬓角,连带覆面划开一线血痕。
“呜,呜——啊!”
主水迸出野兽一般的吼叫;从少至今,刀剑对垒受伤,还是生平第一次,而对手又不是赢不了的敌人。
霎时间,主水腾空一跃,望着伊织肩臂,横劈过去。
伊织闪身躲过,退后一步,拖刀横砍,逼走主水。
乘这一瞬犹豫,伊织冲着左膳说道:“黑田先生,身后喽啰,请自注意!”
“哦,这厮交给你了。”
左膳的声音意外的着实。
主水自思还可厮拼,鬓角的伤,只是刀尖划破表皮而已,无足为虑。这期间,有四五个伙伴冲了上来,与主水并肩而立,拔刀拟向伊织。
“退下,咱一人足够。”
主水斥退来人。
这时,岩田富岳却从后面嚷道:“主水,你去斩迄黑田!”
“哦——”
主水沉吟。
“早早了却,不能再挨下去了。”
“好吧!”
主水掉向左膳。但伊织却拦在他的面前,挥刀砍去。主水迎刀挡住了。这时,一个人打横里向伊织冲来。伊织微侧,让过浪人,乘他踉跄前俯,助势一刀。
“呜——”
浪人低沉地一声惨呼,扑地而倒。一种异样的感触!这是伊织第一次手刃敌人。
伊织全身一震。
对面前的敌人,他已不分彼此。他先向主水扑去,回手挥刀,劈倒了左右两人。
十三
这样一来,浪人们再不能让主水一人去挡,跟着便一拥而上。
已是混战的局面了。
主水的目标,当然仍在伊织。但场面一乱,自己人反而碍了手脚,不能放手挥刀。
“倒不如先除黑田!”
主水心想。但黑田也意外棘手,随着伊织旋动,不易下手。
局势一转,反而有利于人少的一边。尤其是伊织,越战越勇,纵横捭阖,早已伤了七八人。
浪娘仍握着匕首守在轿边,目光随着父亲和伊织转动着。
突然有人在背后叫道:“小姑娘……”
浪娘愕然,回头一看,轿后站着一个不露头脸、裹着头巾,只留着一双眼睛的女人。
“好险,这边来吧……”那女人悄声说。
“那厮们不久冲着你来哪。要逃,趁这时,两个人总是胆壮些!他们的事用不着担心,你自己要紧!我是有身份的人,救你出去。”
浪娘踌躇,不错,倘有一个人冲着自己过来,也就没法应付得了。到了这个时候,女人会觉得男人无端的可怖,唯有同是女性,才是自己人似的。
浪娘不禁心焦起来,便——
“唉。”
答应着,再望一眼父亲和伊织,急忙忙转到轿后去了。
那女人向四周一看,知道没有人注意这边了,便——
“哪,趁这时……”
牵了浪娘的手,低着头,匆匆而去。
伊织又杀死一人,向左近一看,左膳正被两三个人包围着。
“黑田先生,我来了!”
他跑上前去,与左膳挨肩立定。左膳的肩上早先挨了主水一刀,虽非重伤,却显得呼吸急促。伊织心想,非得让他舒口气不可。
于是他暂停活动,眼观四方,静静地站着。明知这非上策,同时给人以喘息的余裕。但左膳,实在太疲了。
十四
果然,浪人们迅即重整阵容,绕成一个半圆。一时间回复原来的沉寂。只有喘息声和伤者的呻吟,使人毛骨悚然。
一瞬的死寂之后,岩田富岳猝然前进一步,叫着:“伊织!”
“好不啰唆!你这混账东西。”
伊织不让富岳说下去,随声一跃而上。伊织的刀尖望着富岳的脑门而下。富岳虽闪身躲过,却“嗒嗒”摇晃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扎住身子。
乘这空隙,主水疾如黑豹般再向左膳扑进。
左膳虽是迎住来刀,却已无还击之力,而又脱身不得,踉踉跄跄倒了下去。
主水双手一紧,举刀过顶。
伊织正待挺身而进,袭击主水以搭救左膳。蓄势待发的这一瞬间,两人都心中一凛,呆立在当地了。倒在地上的左膳后面,白衣的巨躯,在薄暗之中,宛如塑像般巍然耸立着。
“啊,父亲!”
伊织叫道。
“唷,武藏!”
主水迅速地向后跃退。
“武藏!”
浪人们也口口声声呼唤着,退后两三步。只有富岳仍站立着不动,轮着眼瞪住武藏。
“伊织,去扶黑田先生起来。”武藏静静地开口说。
伊织跑近前去,抱起左膳。
武藏一瞥黑田肩上的伤,抬头瞪着浪人们。他们又后退一步。
武藏瞟眼一望富岳,便转过眼光,注定在主水身上。两肩的筋肉向上一耸,跨步而前。
这时,富岳突然扬手叫道:“撤退!”
浪人们扛了受伤的同伴,连滚带跑地没命奔去。只有富岳与主水,悠然跟在一伙人后面缓缓地走去。
武藏、伊织、左膳,望着他们的背影。但三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躲在寺院的门墙后,注目望着武藏。
武藏掉向伊织问道:“浪娘小姐呢?”
“啊,在轿子一旁……”
伊织一边回答,一边掉转头来。当然,那里已没有浪娘的踪迹。
“呀!”
伊织和左膳,齐向轿子奔去。
“刚才还在这里的……”
“是啊。不过,衙役们也走开了,也许躲在左近。”
伊织随即高声叫道:“黑田小姐!”
他边叫着,边向附近没命地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