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狮最终也没有被驯服,华昭不禁有些泄气,就好像一个人在荒漠中发现万斤黄金,却无法拿走一般。一抬头,见蒋天龙正看着白马思索,便问:“你在想什么?”
蒋天龙答道:“我曾听闻驯服烈马须用三宝。”
“哪三宝?”
“鞭子、锥子和刀。马若不听话,便用鞭子抽打它;还是不听话,就可用锥子刺它;如果连锥子也不能使它服服帖帖,那只好用刀将它杀掉。因为这种马通常天生劣性,不肯为人所用,留来无益。”
华昭摇摇头,叹道:“它这不是劣性,是灵性;它不是不肯为人所用,而是不肯为我等所用!”蒋天龙点点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华昭眉头一皱:“你有办法?”
蒋天龙呵呵笑道:“既然雪狮只为徐怀方所用,若华公子是徐怀方,徐怀方是华公子的话,那便如何?”
华昭恍然大悟,心中一喜,叫道:“对!”
徐怀方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之后被抬到一间密室放在一张石**。密室的四面墙上挂着火把,照得室内如同白昼。密室里只留下华昭和蒋天龙二人,华昭笑道:“素闻蒋兄有‘妙手神龙’的称号,今日正好开开眼界。”
“不敢,不敢!”蒋天龙取出一个铁盒,盒子里面放着银针、小刀、布条之类的东西,活像江湖郎中的药箱。
徐怀方一动不动地躺在石**,心里一阵恐惧。蒋天龙手里拿着一把带锯齿的小刀,嘿嘿狞笑,一只手捂住他的脸,一只手拿着小刀轻轻划下。徐怀方感觉脸上一阵疼痛,原来蒋天龙正在用小刀割他的脸!小刀从他左边鬓边、耳际划下,沿着脸庞一直经过下巴,再沿途直上,经过右边脸庞、鬓边、耳际,最后到达额头,与左边刀痕连成一圈。
蒋天龙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像是在一块璞玉上雕刻一件绝世杰作。小刀来回晃动,徐怀方只觉疼痛难忍。半晌,蒋天龙放下小刀,从盒子里取出一些黄色的药膏,敷在刀痕上。蒋天龙又从盒子中取出一些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刺向徐怀方的脸。这些银针内藏机关,一推针顶的按钮,藏在针尖的软质小钩便会伸出来,银针刺入肉中,剧痛袭来。
蒋天龙根据脸上不同的结构,刺下不同的银针,又拿起一旁的药碗,在里面撒下许多不同颜色的药粉,加上清水不停地搅拌。药调好后,他将针全部拔出来。
之后,他戴上特制的手套,将药液轻轻敷在徐怀方的脸上。药液铺完,蒋天龙舒了一口气,叫道:“大功告成!”
华昭笑着扶蒋天龙坐在石桌旁,倒酒对饮,高声笑谈。
徐怀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面具”“人皮”之类的词语,而脸上一会儿如被火烤,一会儿如被冰敷;一会儿虫咬,一会儿刀剜……他想伸手将脸上的药擦干净,奈何全身不能动弹,只能承受这种折磨。
那些药液渐渐凝固,仿佛和脸上的皮肤连在一起。徐怀方不知那药液在脸上究竟敷了多长时间,只听蒋天龙道:“一会儿把药膜洗干净,就可以得到公子想要的东西了!”
忽然,有一双手按了按那层药膜,然后带着药膜猛地一掀。徐怀方只觉一阵痛苦。那药膜离开脸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仿佛被带了下去!
徐怀方被带走数个时辰了,华婵心里焦急万分。忽然,房门的铜锁被人打开,门外走进来一个人。那人脸色苍白,是徐怀方!
她欢天喜地朝他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怀方,怀方!”
徐怀方没有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华婵哭喊道:“怀方,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你已经……”说罢,已是泣不成声。
哭了一会儿,华婵心里隐隐觉得徐怀方的表现有点不对劲。
此时,华昭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满脸笑容,甚是满意地道:“不错,连他最爱的人也分不出真假。蒋兄你这人皮面具真是完美呀!”
“什么?”华婵一愣,连忙推开那人。那人哈哈一笑,伸手在脸上一扯,扯下一张人皮面具。这哪里是徐怀方,分明就是蒋天龙!
“我与徐怀方的身材相去甚远,令妹都没有看出来。若是华公子戴上这面具,雪狮一头畜生如何能分辨?它再有灵性,可一看这是徐怀方的脸,也会乖乖让你骑上去的!”
说罢,把人皮面具交给华昭。华婵望着他手中的人皮面具,颤声道:“这是怀方的脸?你们剥了怀方的脸?”
“正是。”华昭笑道,“没有这张脸,我如何可以骑上雪狮驰骋天下?”
华婵听后感到一阵晕眩,几欲跌倒。
蒋天龙笑道:“只是公子每次上马之前都得戴上面具,有点麻烦。”
华昭哈哈笑道:“那么容易就可以骑的马就不是名马了!”
华婵大叫一声,去抢他手中的人皮面具。华昭早有准备,一记擒拿便拿住了她的手腕,说道:“你想见他?好,我带你去!”说完便拉着华婵走到后院,雪狮依旧被拴在老杨树上。两名军汉提着一名犯人站在一旁,那犯人受尽折磨,站都站不住。他头发垂下,遮住了脸。透过发缝,依稀可见他脸上模糊绯红,极是骇人。正是被夺了脸的徐怀方!
华婵挣脱华昭,跑到徐怀方身边,推开两名军汉,紧紧地抱着他。他眼光一闪,惊慌失措地颤声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见到徐怀方被弄成这般模样,华婵又是难过又是愤恨,哭道:“怀方,我是华婵,无论你变成啥样,我都是你的华婵!”
华昭冷冷地道:“雪狮就在他身边,但已经不认得他了!”
华昭戴上人皮面具,白马见到主人,欢喜得连连啸叫,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摩擦。华昭面露微笑,毕竟是取自真人人皮所制的面具,逼真程度与原来无异。加上他的身材与徐怀方相若,嗓音又有几分相似,雪狮哪有能力分辨其中这些细微的差异?他摸摸它的鬃毛,一登脚踏,便跨了上马背。
徐怀方大叫:“雪兄,那不是我!”可是白马如何听得懂他的话语。华昭忽然甩来一条长长的软鞭,紧紧卷住徐怀方的手腕,用力一拖,徐怀方整个人飞出三丈,摔在地上。华婵连忙扑过去,却扑了个空。华昭纵马狂奔,拖着徐怀方在地上滑行。
白马显然很久没和“主人”一起了,这回格外卖力,肆意狂奔,徐怀方沉重的身体没有成为它的累赘。它不知道,地上被拖行的人才是它真正的主人,而马背上坐着的是日前与它恶斗过的坏人。
华昭拖着徐怀方出了后院,在乱石城的大街上飞奔。华婵快步跑出将军府,只见街上行人纷纷闪躲,他们看见徐怀方那可怕的样子,禁不住指手画脚。
待华昭回府的时候,徐怀方已经遍体鳞伤,肋骨断了七八根,性命垂危。华婵捧起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血水染红她那白皙的脸。
众将听闻“徐怀方刺杀华老将军”的消息后,都纷纷赶来将军府,也就是乱石城原来的衙门。众将或是愤怒,或是悲痛,或是唾骂,或是疑惑,闹哄哄一片。华昭将徐怀方关进监狱,派人严加看守,然后自己在前堂披麻戴孝,哭声凄厉。众将见他哭得真切,不断安慰,并拥护他暂代将军之位。华昭假意推辞一番,最后还是坐在了将军的位子上。
众将逐渐离去,华昭还坐在原位。蒋天龙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似笑非笑地道:“恭喜华公子荣登将军之位!”
华昭浅浅一笑:“你心急了?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
蒋天龙连声称谢,躬身退出。
华昭起身往内堂走去,走廊寂静无声,这是通向华婵房间的地方。她的房间里面没有一点声响,华昭推门而入。亮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刺到眼前,华昭听风辨器,一矮身避开,反手一拿,便拿住了华婵的手腕,匕首难以再进。他冷笑道:“你想弑兄?”
华婵大骂:“你连父亲也杀了,你干脆也把我杀了!”
“我不能杀你,”华昭眼中闪过诡异的神色,“这乱石城暗流涌动,我还需要你来稳住蒋天龙呢!二妹,徐怀方已经是个废人,而且丑陋无比,你岂能将终身交托于他?蒋天龙携兵归顺朝廷,必可封侯拜爵,你嫁给他定能享尽荣华富贵!”
华婵全身一震,他竟然连自己也不放过!她对他充满蔑视,冷冷地道:“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华昭道:“为女子者,须得三从四德,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哪里可以由你做主?”
华婵心头一阵冰凉,便是因为“在家从父”,她才带怀方回来,希望可以由父亲操持婚姻大事,也因此害了怀方一生。想到伤心处,华婵声音变得哽咽:“我没你这种兄长。”
华昭嘿嘿冷笑,道:“你不答应,我也可以随你。可我不能保证你的徐怀方今日掉了一张脸,明天会不会掉一只手或者一只脚。”一拂衣袖,华昭转身就走。华婵如浸在寒潭之中,身体一阵颤抖。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是魔!他连只剩半条人命的怀方都不放过。她明知他是拿怀方的性命来要挟自己,可是一想到怀方还要受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她便心乱如麻。眼看华昭就要远去,她恨恨地说道:“你要我答应你,你得先让我见一见怀方!”
华昭自信地回过头来,似乎对她的回答早已了然。
乱石城的地下牢狱一片黑暗,两名狱卒举着火把引路。打开铁栏,一阵腐臭、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徐怀方蜷缩着身子,窝在枯草丛中,粗实的铁链静静地躺在地上。苍蝇和蚊子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听见人来也不闪开,只有藏在脚边的老鼠慌忙逃向别处。
“光?”徐怀方发出一声惊叫,“不要照着我!”
徐怀方双手挡着脸,脚撑着地往墙上靠去,显然对光万分恐惧。华婵见他已没平日的半点英武,状若疯癫,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连忙熄灭火把,把两名狱卒赶到外面。
“怀方,我是华婵!”她上前紧紧抱着他那冰冷而颤抖的身体。
徐怀方似乎很怕她,怪叫连连,用力推开华婵。华婵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哭道:“怀方,怀方,你不认得我了吗?”
华婵忽然将嘴唇伸过去,紧紧吻住他。她的唇柔和而温润,泪水从脸上一直滑落到唇边,有一股淡淡的咸味,有一种辛酸的柔情。
徐怀方的身体不再颤抖,也渐渐有了温度,他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抱住,轻声道:“小婵。”他的神志开始恢复正常。
大牢里一片沉寂,经过这么多惨变,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二人只好静静地抱着对方,感受彼此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狱卒的声音:“喂,不要待太久,华将军在外面候着呢!”
相聚如此短暂,就到分离的时候了吗?华婵悲痛地叫道:“怀方,怀方,我不能离开你!”
徐怀方想对她一笑,可脸上立刻一阵疼痛。“小婵,我求你做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华婵点头说道:“不管什么事情我都答应你。”
“拿出你的匕首,”徐怀方凑到她的耳边,声音低沉地道,“杀了我!”
华婵大惊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死!”徐怀方凄凉一笑:“小婵,我对不起你。我多想和你一起去找伯起大哥啊!松荫竹畔,吾抚琴汝弄箫,或伯起大哥击节附歌,雪狮幽游其间……可我武功全废,受伤太重,已是药石难治,何况你大哥绝对不会放过我。与其死在他手里,我宁愿死在自己心爱的人手中!小婵,大丈夫岂可活得蝇营狗苟?”那狱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微弱的烛光渐渐逼近。华婵已哭成泪人。
“快,小婵!”徐怀方催促她,“杀了我,骗取他们的信任,你就有机会逃离这罪恶的乱石城了!”忽然他高声大喊,“贱人,你别想来骗我,你们华家没有一个好人,你大哥、父亲都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你滚,给我滚!”
声音传出牢外,显然是说给那些狱卒听的。华婵知他从来没有怨恨过自己,她擦了擦眼泪,缓缓拔出匕首,雪亮的锋刃在黑暗中闪动。只是这一刀如重千钧,要刺下去,实是千难万难。
马厩和地牢相隔不远,雪狮的啸声传来。它正在奇怪主人今晚为何偷懒,不来为它洗刷身上的尘垢。
徐怀方叹口气,低声道:“雪狮只认得我的脸,别的一无所知,完全上了华昭的当。你是救不了它的,你逃出乱石城后,就去找伯起。只有他才能教你解救雪狮的法子!”继而又高声喊道,“华婵,你再不滚,你就不得好死!”虽是骂人,但话语中却透露出乱石城是个危险之地,要她尽快离开的意思。
华婵拿着匕首在离徐怀方身前一寸的地方停住不动。徐怀方忽然靠过来,一口咬着她的肩膀。这一口用尽全力,牙齿直没入肉,鲜血汩汩而流。华婵知他心意,他要给自己留下一个印记。她没有动,任由他咬。
牢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急。
“什么事?什么事?”狱卒们一边叫,一边拿着火把照亮这间黑暗的牢房。
“快杀!”徐怀方沉重而严厉地喝道,华婵一咬牙,匕首插入他的腹间要害。模糊的视线中,她感受到他那最后的一眼柔情。徐怀方倒在了情人的脚边,双目慢慢合上,脸上带着一丝安详。
狱卒打开铁门,火光通明,只见华婵肩上血流如注。
“差一点就咬到了喉咙。幸好,幸好!”狱卒安慰呆若木鸡的华婵。华婵把匕首从徐怀方的身体中拔出,大喊一声,疯也似的跑出了牢狱。刚跑出地牢的大门,猛烈的阳光射了过来,华婵一阵昏眩,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