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出李逸意料之外,正自惊愕,忽听得长孙泰叫道:“李公子,刚才我错怪你了,原来你并不是他们一伙,怪不得几次三番救我,现在又杀了这两个奸贼。”
李逸犹如坠入了五里雾中,诧道:“什么?这两个人不是你的同伴杀的吗?”俯身察看,在程达苏与南宫尚的脉门、顶日报、背心百会三处穴道一探,说道:“咦,这更奇怪了,他们还没有死,是给人用梅花针打了穴道。”
试想程达苏乃是江湖上公认的第一点穴高手,竟被来人无声无息的打了穴道,这人的武功之强,岂非是不可思议!长孙泰更是惊奇,说道:“我只道是你干的,怎么不是你吗?”李逸道:“你刚才说还有高手,随后就来,那,那……”长孙泰笑道:“那是假的。
我是故意吓一吓这个老贼的,和我同来的只有白元化一人。”
李逸急忙走出帐篷,草原上杳无人影,连白元化也不见了。
白元化被程达苏用独门手法点了穴道,断不能走动,分明是有高手将他救去了。
李逸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想道:“这个人用梅花针点了程达苏的穴道,又将白元化救走,却何以不肯露面,他不是长孙泰一路的人,又何以暗中助他?”李逸疑团塞胸,走回篷帐,解开长孙泰的束缚,说道:“今晚咱们都是邀天之幸,得以死里逃生,这位异人不肯露面,只有他日再图报答了。
泰兄,想不到你我在此相逢,我正有话要和你说。”
李逸正待把他和长孙壁成婚的经过告诉长孙泰,长孙泰急不及待,已捻先说道:“我也正有要和你说,我是受了一个人郑重嘱咐,来找你的。”
李逸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你的来意,你是奉了武则天之命,要找我回去的吗?我若肯投顺她,当年也不至于万里迢迢,投到塞外来了。
人各有志,我实是不愿在武则天的手下做官,请你不要勉强!”哪知长孙泰也摇了摇头,笑道:“你猜错了,我不是奉天后之命来找你的,是你的一位青梅竹马的朋友,而是最懂得你心事的人,托我来找你的。”
李逸颤声问道:“谁?”长孙泰极不自然答道:“是上官婉儿!”李逸心头一沉,喃喃说道,“是上官碗儿?是上官婉儿!”心道:“这么多年了,原来她还没有忘记我。
可是她怎会托长孙泰来呢?”只听得长孙泰继续悦道:“婉儿她知道你是不会回去的,可是为了她的原故,她希望你能够回去一次,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她向你保证,天后绝不会勉强你做官的,你到了长安,愿留便留不愿留便走。
婉儿,她所盼望地只是要见你一面。”
李逸问道:“婉儿是武则天的记室(按:相当于今之秘书)。
身处深宫,你能够和她时常见面吗?”长孙泰道:“虽不经常,每个月能见她两三次。
我现在是天后的大内宿卫。”
李逸苦笑道:“这可真令我想像不到,武则天会信任你。
而你也居然会做了护卫武则天的人。”
长孙泰道:“这样的变化,连我也是始料不及。
你还记得八年之前的一晚,入官行刺天后。
我和爹爹妹妹在骑山山脚接应你的事吗?”李逸道:“我怎么会不记得?听壁妹说你那晚受了重伤,我们真为你担心,幸而咱们都平安无事,如今竟然还能重见。”
长孙泰听李逸提起他妹妹的时候,口气甚是亲热,有点诧异,却不便问他,继续道:“不错,我那晚被恶行者打了一掌,又中了毒观音的透穴神针,自己也以为是必死无疑,哪知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舒服的**,室中的布置装饰都不是普通人家有的,更奇怪的是婉儿侍我在的身边。”
李逸道:“那是婉儿将你救入宫中了。”
长孙泰道:“她本来要救你的,不想却救了我,天后派她最高明的御医给我医治,其中有一个金针国手夏侯坚的弟子,得了他师父五年的功夫,给我医了三年,我才完全恢复。”
李逸道:“你感激武则天医治你的恩德,所以做了她的护卫?”长孙泰道:“不是。
我是听了婉儿的话,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同时在那三年之中,耳闻目睹,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天后的为人,所以在病好之后,我才自愿做她的卫士。”
李逸心中暗暗叹息,想道:“武则天竟能令到她的仇敌为她效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想恢复唐室,看来那是无望的了,只怕要太宗皇帝重生,才是她的对手。”
长孙泰道:“那些打着旗号,说要惭复唐室的人,其实十之八九,都是各有各的野心,像裴炎他就是自己想做皇帝的,你知道吗?”李逸道:“我早已知道,所以我现在亦已心灰意冷。
嗯,咱们不谈这些争权夺位的事情,我只想听听婉儿的消息。”
长孙泰极力压抑自己,但仍然不免显露出一点痛苦的神情,歇了一会,继续说道:“你是知道的,婉儿她七岁之时来到我家,十四岁离开,我看着她长大,我一直是将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的。”
李逸道:“我听婉儿说过,她对你也很尊敬,当如兄长一般。”
长孙泰道:“我做了天后的卫土,又与她相处了八年。
我发现她心中爱慕的另有其人,那就是你。”
李逸沓笑道:“是我?”其实这也是他早已知道的了。
长孙泰道:“她说你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她天天在盼望你回去。
她还想听你的琴音,读你的诗句。”
李逸又苦笑道:“她知道我是不会回去的。”
长孙泰道:“可是为了她的终身着想,我劝你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见她一面。”
李逸脸色苍白,颠声说道:“不,不,泰兄,你听我说,我不,不……”他隐忍不住,正要向长孙泰吐露,他已与长孙壁成婚,不可能与上官婉儿结合了。
长孙泰却抢着说道:“请你别先拒绝,先让我说!”声音突然提高,显见甚为激动,李逸怔了一怔,只听得长孙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实在是喜欢婉儿的,但因为她做了武则天的记室,你又恨极了她。”
李逸摇摇头道:“不,不是。”
他最初确是恨婉儿的,但经过了这么多年,这怨恨也的确消减了。”
长孙泰道:“我不是劝你娶她,但你要知道她是在等着你,你看这是她托我捎给你的一封信,她说她有一首诗是你以前很喜欢念的,她现在亲笔再写给你,问你还记得吗?李逸打开了信,轻轻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
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盾。”
他当然记得,这是他和婉儿在江湖上重逢之后,婉儿曾经给他念过的那一首诗,这些年来,他一直压在心底,即在无人之处,也不敢拿来背诵。
如今重读,回忆前情,禁不住一片怅悯。
这一首诗是上官婉儿以前写来怀念他的,现在读来,更觉切合,“但怅久离居!”是的,分离之后,不知不觉之间,一晃就八年了呵!长孙泰缓缓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她一直在等着你呵!她若得不到你确实的消息,她是不会再嫁人的。
纵算你不能与她结合,也该让她知道,好死了这条心。
你永世不回去见她,那不是累了她的终身吗?”长孙泰性情坦率,想到什么就毫无顾忌的说了出来,李逸心中一动,他以前听上官婉儿说过,隐约知道长孙泰对婉儿情有所钟,心道:“原来他自愿请求武则天派他出塞,不但是为了婉儿,也是为他自己。”
于是说道:“我是不会回长安去了,你回去告诉她吧,她若是有了合适的人,我也盼望她早日终身有托。
你说,她有要紧的事情找我,就是要等我为她决定吗?好吧,那你就告诉她,早在八年之前,我就祷告苍天,保佑她能够找到另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了!”长孙泰一片迷茫,叫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那样渴望见你,为什么你不愿见她?我也不知道她说的要紧事情是指什么,但我知道的是她一天比一天慌悻!”李逸喃喃说道:“为什么我不愿见她,为甚么我不愿见她?”忽地跨上一步,紧握着长孙泰的双手,说道:“有一件事情你未知道,我们以前又不知道你的音讯,没法禀告,我和壁妹成为夫妇,至今已有八年了!”长孙泰身躯一颤,道:“什么,你和壁妹早已成亲了。”
李逸道:“不错,我们是禀承令尊大人的遗命,不待服满,便成亲的,现在我们的孩子也已有七岁了!”长孙泰惊喜交杂,却又有点难以为情,心道:“我只道他喜欢婉儿,原来早已是我的妹夫。”
当下重新见过娘舅之礼,彼此祝贺。
李逸笑道:“你与婉儿相处的日子比我长得多,你当然知道得比我清楚,她确实是个好姑娘。
我愿望你们也成为夫妇。”
长孙泰有点尴尬,说道:“不瞒你说,我是喜欢她的,只怕配不上她。
大约在半年之前,有一次我见她的神情忧郁,曾悄悄去问过武郡主,就是你认识的那位武玄霜姑娘,问婉儿到底为了何事。
郁郁寡欢?她笑说女儿大了,当然会想到终身的问题,她心中委决不下,正自烦恼,你不要惹她。”
李逸突然从长孙泰的口中听到“武玄霜”的名字,不觉又是心头一震,要知武玄霜是和他有过恩怨纠缠,而又是他最佩服的一个女子,当年他曾经想过在婉儿与武玄霜之中选择一人,那时,他的心上压根儿还未有长孙壁的影子呢,长孙壁后来突然闯入,实是他始料之所不及。
虽然他现在很爱妻子,但有时也会暗中想想,是不是当年因为自己委决不下,而这两个人又都没有和自己结合的可能,为了摆脱烦恼,这才心灰意冷,遂和长孙壁结了婚呢?而并不是单单为了她父亲临死嘱托的原故?每当想到这个问题,他就觉得有点愧对妻子。
幸而他不知道武玄霜也到了塞外,要不他恐怕更要心绪不宁了。
当下定了定神,说道:“那么,听这位武姑娘的话,婉儿她已在思量她的婚嫁问题了,虽然委决不下倒底是件好事,你正应该欢喜呢!”长孙泰的心思不如李逸灵敏,想了一会,方始明白他话中的含意,心道:“不错。
婉儿既在为婚事思量,而又委决不下,那么,纵使她仍然欢喜李逸,最少心中也有我,他一厢情愿,以为婉儿是要在李逸与他之中选择一人,现在李逸既已成亲,那当然非他莫属,这祥一想,心上愁云尽去,不觉喜上眉梢。
李逸问道:“那位武姑娘怎么样,结了婚没有?”他本来是怕提起武玄霜的,却又禁不住不问,长孙泰道:“未听说过,大约未曾结婚吧。
她在外面的时候多,虽是天后的侄女,一年却难得有几次进宫。”
李逸不觉又是心头一震,想道:“玄霜的年纪比婉儿还要大好几年,尚未结婚,难道,难道,她也是像婉儿那样在等待我吗?”长孙泰道:“我听婉儿说,天后己有意思在百年之后,将帝位传给卢陵王,仍然是你们李家的天下,你可以回去了吧?”这个消息虽然颇出李逸意外,但他想一想,仍然说道:“还是不回去的好。”
长孙泰道:“你不回去,我也不敢勉强你。
但你为什么与这个程老贼一道,难道也是想去投奔突厥么?”李逸道:“我虽反对伪周武氏,却还不至于投奔突厥。
我和程达苏他们一道,乃是想借助他们之力,潜入突厥王廷!”长孙泰道:“这却为何?”李逸:“这是为了你外甥的原故。”
当下,将武士掳走他的儿子,威胁他投顺突厥大汗等事情对长孙泰说了。
长孙泰心中想道:“怪不得婉儿会欢喜他,原来他与婉儿,除了性情相投之外,对于大是大非,也还分得清楚。”
长孙泰道:“这次突厥准备兴兵入寇,天后早已得知风声,边关防卫森严,可以无虑。
所可虑者,有一班武林败类,和一些不明大义的皇唐,大臣也纷纷投奔突厥,却是不可不防。
我这次就是奉了天后之命,专为缉捕程达苏与南宫尚来的,现在你既然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我就让他们多活一时吧。”
李逸道:“听你刚才所说,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等人,也都投到突厥来了,据我所知,这些人的武功实是不可小视,只怕武则天神武营中那三大高手,也还比不上他们。”
长孙泰道:“天后是否另外派有能人,我不知道。
和我同来的则只有白元化一人。”
李逸本来是想从侧面打听一下,问问武玄霜是否会来,见长孙泰并不知情,不便再问下去。
长孙泰道:“壁妹呢?”李逸道:“我不愿意令她冒险,所以让她围在天山。”
长孙泰问了一些他八年来的生活情形,又问了他一些关于妹子的情况,从李逸的口中可以听出,他们夫妇之间甚为思爱,长孙泰也就放下了心。
天将破晓,早起觅食的兀鹰,已在帐幕上振翼飞腾,飞过之时,带起了一股风声,草原上的人家,听到这种声音,就像中原的人家听到鸡鸣一样,知道黑夜将逝了。
长孙泰道:“时候不早,我该走啦。”
李逸道:“你今后行止如何?”长孙泰道:“我先要找到白元化,然后也许会到突厥王廷。
若是事情已了,我也愿到天山探望你们。”
两娘舅冗手道别,李逸将他送出帐外,陪他在周围察看一番,并末发见陌生人的足印,白元化的影子也依然不见。
李逸心中想道:“这位异人只救走了白元化,却不理会长孙泰,难道他已知道长孙泰与我的关系,也知道我有话要和上官婉儿细说么?”李逸送走了长孙泰之后,回到帐中,详细在程达苏与南宫尚的身上察看,程达苏是给梅花针打入了“关元穴”,南宫尚则是被打入了“风府穴”,这是一种独特的打穴手法,要替他们解穴,必须先用磁石将梅花针吸出,可是李逸却并不备有磁石,想到程达苏乃是点穴名家,便去检查他那盛暗器的皮囊,果然找到了一块磁石。
李逸拿起磁石,走到程达苏身边,心念忽转,改了主意,将程达苏暂时搁下,先替南宫尚治理。
解开衣裳细看,只见南宫尚的“风府穴”上有两个极细小的针口,想是那个施放暗器的异人.怕一枝梅花针的力量不够,所以用上了两口。
李逸将磁石在钉口之处轻轻一转,把两枚梅花针吸了出来,趁着南宫尚尚未曾清醒,立刻将他的两个针口弄大,连成一个,随即拈起了一根梅花钎,在自己胁下的“玉龙穴”一刺,但却故意不刺正穴道,稍稍偏旁了一两分。
李逸先替南宫尚解了穴道,南宫尚睁开眼睛,见李逸在他身旁,而长孙泰则已不见,惊诧之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李逸道:“咱们都受人暗算了,你可瞧见来人的面貌吗?”南宫尚:“没有呀。”
李逸道:“我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好似觉得有一个人走进来,以后就不醒人事了。”
南宫尚有点疑心,说道:“李兄,你的功力比我高得多,我方自觉得有人暗袭,便立即不醒人事了。”
他本来有点疑心是李逸暗算,但转念一想,李逸是唐室王孙,他决没有反而帮助敌人之理。
李逸道:“程老帮主一路之上似乎对我有点疑心,但我的身份,未到时候,却又不便向他吐露,你替我遮瞒些儿。”
南宫尚道:“这个当然。”
他心中暗喜李逸对他的信任,但却也另外起了一个疑团:“莫昨是他念在长孙泰父亲的份上,怕程大哥加害于他,故此将我们暗算,好把长孙泰放走?其实他若有这个主意,尽可以与我明言,我也不一定要害长孙泰的。”
李逸接着替程达苏解穴,程达苏的功力深厚,果然非比寻常,李逸刚刚将插在他“关元穴”上的两枚梅花针吸出,他便立即醒转,不待李逸替他解穴,便即运气冲开,倏地一个翻身,蓦然跃起,反手一扣,扣着了李逸的脉门。
南宫尚大惊失色,叫道:“大哥,你干什么?”要知南宫尚虽然对李逸世暗暗起疑,但他为了前程,究竟是帮着李逸。
以李逸的武功,本来可以挣脱,他却丝毫不加抗拒,故意作出惊恐非常的样子,颤声说道:“大哥,大哥,我是来替你解穴的呀!”程达苏一声冷笑,撕下了他的衣衫,一看看到了他“玉龙穴”旁边的针口,疑心稍减,说道:“哦,原来你也给敌人打了穴道了。”
南宫尚道:“的确是有外人偷袭,我在迷迷糊糊中也似曾听到人声。”
程达苏心想:“他的本领虽然高出南宫尚许多,但要暗算我,谅他还没有这样本领。”
想了一想,将李逸放开,喝道:“南宫尚,你过来!”南宫尚惊道:“大哥,大哥,我也中了敌人的梅花针呀!”程达苏道:“给我看看。”
撕开他的衣襟,点点头道:“不错,是风府穴上中了一枚梅花针,晤,这枚梅花针打得很厉害!”李逸道:“幸好程帮主随身带有磁石,可是我的手法不大熟练,结果还是要剜开少许皮肉,才能够把这口针取出来。”
他是怕针口太大,程达苏见了起疑,故此加以解释。
程达苏道:“你懂得用磁石吸针,又懂得解穴,也算得是个行家了?”程达苏在地上捡起了四枚梅花针,端详了好一会,问道:“你们瞧见敌人的面貌么?”李逸与南官尚同声答道:“只是听见声音,便立即昏迷了。”
程达苏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原来他连敌人的声音都毫无觉察。
李逸与南宫尚的武功都与他相差颇远,何以反而是他们听出了敌人的声息,这一点本来足以令程达苏起疑,幸而李逸布置得非常巧妙,程达苏刚一起疑,便立即想到:“敌人进来偷袭,当然首先是要对付我,其次是南宫尚,再其次才是这个上官敏。
我先中了两枚梅花针,他们然后各中一枚,上官敏的轻功很好,故此打歪了少许。”
他凭着数十年的经验,自以为推断不错,于是对李逸的疑心也就因之消除。
当下程达苏笑道:“幸亏这个偷袭的敌人,他用梅花针打穴的功夫,还未到最上乘的境界,打上官敏兄的那枚梅花针,竟在他的玉龙穴旁边偏开两分,要不然咱们现在还没有人搭救呢。
我刚才是为了查察敌人的手法,上官兄,你不要多心。”
李逸松了口气,连道:“不敢”。
其实这是程达苏的自我解嘲,他端详了那四枚梅花针,针长只有七八分,比普通的缝衣针还要幼细得多,有这种份量极轻的梅花针打穴,而且最少是在三丈之外打来(因为若在三丈之内,凭他的本领,定能觉察)。
这份功夫,他自问也不能够,他一向以为自己点穴、打穴的功夫是世上无双,人间第一,岂知还有人高出他上,焉能不令他暗暗惊心!程达苏恨恨说道。
“这个人也算得是个打穴的高手了。
只是行动却未免不够光明磊落,可惜不知是谁,我倒想和他好好的较量一番。”
南宫尚道:“到了突厥王廷,问问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或者他们会知道。”
程达苏道:“你说得对,好,咱们现在走吧。”
三人收拾起帐蓬,走了一程,忽见草原上有三匹快马驰来,当前两骑已看清楚了乃是汉人,程达苏大怒喝道:“好呀,居然敢一再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
扬手便是两颗铁莲子飞去,那两个汉人武士在马背上腾飞起,高声叫道:“程大哥,不认得小弟了吗?”随后那一骑亦已来到,是个突厥军官,程达苏怔了一怔,叫道:“咦,你们不是封牧野与祝见章吗?”哪两个武士道:“不错,咱们十多年未见,大哥原来还认得我们。”
程达苏睁大眼睛说道:“听说你们在武承嗣门下很是得意,怎的却也到这里来了?莫非,莫非是你们也来替武则天邀请老夫么?”封牧野笑道:“我是来为突铁大汗迎接你们,与武则天毫无关系。
嗯,这位是大汗御前的巴图鲁哈扎儿。
大哥,你这两位朋友,小弟好似在哪里见过,请恕我一时眼拙,却记不起来。”
原来封牧野与祝见章二人乃是青城派与万胜门的高手,在武林中颇有名望,十多年前,也曾在江湖上做过独脚大盗,但因他们掩饰得好,知道的人很少,程达苏那时是东北五省的绿林领袖,却和他们素有往来。
程达苏是一个江湖经验非常丰富的人,心中一动,想道:“我早已听说他们投到武承嗣门下,但他们若然是武则天所派,断不会与突厥军官同在一起,这其中想必是另有原因。
他们问起南宫尚和上官敏这两个人,当然不愿在他面前明说。”
当下说道:“这位是我的副帮主南宫尚,这位是我新结识的一位朋友上官敏,是前朝大臣西台待郎上官仪的侄子。”
南宫尚道:“不错,八年前我在长安神武营中,似曾见过两位一面。
那时两位是随武承嗣前来拜访李明之,李大总管的,我就是那个守门的人。”
南宫尚那时混入神武营中,本来是准备行刺武则天的,而封祝二人则是武承嗣的亲信,当时各为其主,如今说起,不禁哈哈大笑。
李逸道:“我却记不起在哪儿曾见过两位了。”
其实他是见过的,那是十多年前他还未离开长安,而武则天也还末称帝的时候,有一次他们随武承嗣进宫谒见武则天,恰好那时李逸也在宫中,曾和他们打过一个照面,李逸心中暗暗吃惊,想道:“难道他们的眼光真的如此厉害?那时我还未成年,如今我已改容易貌,他们十余年前见过我一次,又未曾交谈,居然还能够认出我来?大约这不过是他们的址湖伎俩,靠撞而已。”
封牧野笑道:“上官兄英风豪气,令人一见,便生钦佩,纵使以前未有见过,如今也不是外人了。
小可今日既遇旧识,又结新知,真是快何如之!”程达苏道:“两位如何知道老朽到来?”祝见章道:“我们在突厥王廷碰见百忧上人的弟子阳太华说程老帮主已托他代默嗓太师先容,大驾这两日便到。
小弟闻讯,欣喜何似,但望早日拜见吾兄,是以和这位大人赶来迎接。”
程达苏道:“大帅如此优礼,真是太不敢当了。
百忧上人的法驾到了没有?”祝见章道:“听说也是这一两日到来。”
李逸内心暗惊,想道:“百忧上人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合称域外三凶,他的武功更在天恶、灭度之上.他若也投突厥,谁人制得了他?”程达苏问道:“王城的武士大会什么时候召开?”祝见章道:“已定好了日期,就在三天之后。
我还怕大哥赶不及呢。”
程达苏笑道:“我老了,此去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他们年少英雄倒可以趁此机会,大显身手,闯个万儿。”
“闯个万儿”乃是江湖术语,即是树立名声的意思。
封牧野策马与李逸并肩,说道:“令叔以诗义驰誉,兄台却喜与江湖豪客往来,端的难得。
听南宫兄说,兄台的剑术当世少有,不知令师是哪一位?”李逸道:“南宫兄是故意给小弟面上贴金,其实小弟不过是胡乱学了几手剑法,那敢当此虚誉。”
客套一番,封牧野又问道:“上官大人的千金与阁下份属兄妹,这几年来她很得天后宠信,不知兄台可有见过她么?”李逸听他提起上官婉儿,心中一阵绞痛,黯然说道:“我与她虽然份属兄妹,如今却是各走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自从她入宫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李逸这番话出自心中,说来感情甚见激动,封牧野点了点头,说道:“上官姑娘乃是一代才女,可惜她不明大义,改顺仇人,难怪你做兄长的伤心。”
一路上封祝屡次用说话向李逸剁揉,李逸掩饰得很好,这两人虽是有点怀疑,却也瞧不出什么破绽。
傍晚时分,到了喀纱拉尔河下游,封牧野道:“还有日半路程,便可以到突厥王廷,不必急急赶路了。”
在河边安下帐幕,吃过晚饭,天色刚黑。
晚上月色很好,草原景色迷人,大家便在草原上漫步闲谈,程达苏与封祝二人一道,李逸与南宫尚一道,渐渐这两批人分开,彼此都看不见了。
李逸道:“这位程老帮主似乎甚是多疑,昨夜他几乎疑心那暗器是我打的呢。”
南宫尚道:“他十几年来被武则天派人缉捕,在江湖上几乎无地容身,也难怪他多疑善虑。
我想:要不是我知道你是唐室王孙,是个与武则天誓不两立的人,连我也会对你怀疑呢。”
谈了一会,南宫尚道:“时候不早,咱们该回去歇息了吧!”李逸道:“难得如此月色,我倒未有睡意,你累了你先歇吧?”南宫尚笑道:“殿下你是雅人,我却不懂欣赏什么月色,好吧,那我就先回帐蓬替你们料理卧具。”
李逸独自在草原散步,心事如潮,越行越远,走到河岸村边,忽听得有人低声说话,有个人道:“程大哥,你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个极大的秘密!”正是封牧野的声音。
李逸心中一凛,想道:“我且听听他说的是什么秘密。”
伏在一个沙丘后面偷听,只听得程达苏问道:“什么秘密?”封牧野道:“你道这江山是姓武的还是姓李的?”程达苏道:“怎么,我离开了几年,难道国中又有了什么变化么?”封牧野道:“武则天接受狄仁杰的劝谏,已内定将帝位传给他的儿子卢陵王李显了。
所以这江山现在是姓武的,将来却还是姓李的。”
这消息李逸早听得长孙泰说过,不以为奇,程达苏却怔了一怔,随即冷笑说道:“武则天当真是老糊涂了,她大约以为儿子比侄子好吧?她也不想,她是从李氏手中夺来的江山!这对于李唐王室乃是一个大大的耻辱,而且被她杀害的王孙贵族,先朝大臣,不计其数,她的仇家,将来就不会报复吗?纵使她得以保全首级,武氏子弟只怕难免要被斩草除根!”顿了一顿,问道:“你们两位是不是为了怕靠山将倒,所以想另投明主?”祝见章笑道:“程大哥,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大约也不是存心要做李姓的忠臣吧?”程达苏道:“我又没食过唐朝的俸禄,当然不必为它效死尽忠,不过武则天迫得我无路可走,如果让我挑选的话,那我还是拥护姓李的做皇帝。”
祝见章道:“这就对啦!总之不管谁做皇帝,姓李也好,姓武也好,只要他不与我们作对便行,若能给我们功名富贵,那更是最妙不过!”程达苏道:“不错,你说到我的心坎上啦。”
封牧野道:“那么,我们不怕对你说了,我们这次,正是奉了魏王之命来的。
将来若是突厥大兵打进关中,魏王愿意里应外合!”程达苏道:“此话当真?”封牧野道:“怎么不真?魏王他虽是武则天的侄儿,但他也得为他自己的利害着想呀!武则天传位给她的儿子,他还有什么指望?所以只要突厥大汗答应让他做中国的皇帝,他又何辞大义灭亲?”李逸打了一个冷战,心道:“这算是什么大义?这简直是猪狗不如!”程达苏哈哈笑道:“武则天这回可真是众叛亲离了!哈,哈,我真是料想不到,原来你竟是武承嗣的密使呢!”封牧野道:“现在突厥大汗已经一口答应,就待突厥的大兵打进关中了。
你那个副帮主南宫尚是要恢复唐室的,咱们的秘密可不能让他知道。”
程达苏道:“南宫尚对我的话从来不敢不依,不过为了稳当起见,也还是瞒着他好。”
封牧野道:“还有那个上官敏也很是可疑!”李逸吓了一跳,只听得程达苏问道:“怎么?你看出了什么可疑之处了。”
封牧野道:“我看他的神色气度,一点也不像江湖人物,甚至也不像普通的人。
上官仪的子侄我大半知道,却不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人物。”
程达苏道:“南宫尚说这人是他的义兄,难道他骗我不成?”封牧野道:“咱们只是疑心罢了,总之,是要提防些好。”
程达苏和他们谈了一会,忽然问道:“武则天手下有什么高人么?”封牧野道:“以前本来有所谓神武营三大高手,即是西门霸、秦堪、张挺三人。”
程达苏道:“这三个人以前都曾经和我交过手,以西门霸的功夫最强,我给他扫了一鞭,他也给我敲了一记烟斗,算是两不输亏。
其他二人虽也不错,嘿,嘿,那不过是和我的副手南宫尚不相上下罢了。”
封牧野道:“现在更不行啦。
八年前在绷山一战,张挺给天恶道人打死,西门霸也给打伤,功夫已大不如前了。”
程达苏怀疑道:“照你这样说来,难道武则天手下,竟是没有什么能人?”封牧野道:“还有一位神武营的总管李明之,内外功夫都很不错。
但他是统兵的将领,不会在江湖行走的。”
程达苏道:“听说武则天有个侄女,叫做武玄霜的,乃是优云神尼的揩意弟子,以前曾在峨嵋金顶捣毁过英雄大会,连谷神翁也曾败在她的手下,委实不可轻视。
怎的不见你提起她?”“她,她……”程达苏道:“她怎么样?”李逸听到这里,心头跳动,竖起耳朵来听,封牧野道:“这又是一件秘密,我正要与大哥商议。”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程达苏一声喝道:“谁在外边?”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只道程达苏已发现了他,心想事已如斯,只好挺身出去,心念方动,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大哥,是我!”是南宫尚的声音。
程达苏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南宫尚道:“我在帐中听到了夜行人的声息,追踪下去,不想在这里遇见大哥!”程达苏跳了起来,急忙问道:“向哪个方向走了?”南宫尚指了一指,所指的方向刚好与李逸藏匿的方向相反。
程达苏道:“好,咱们马上去追。”
一行人向河的上游追去。
李逸松了口气,心道:“南宫尚说有夜行人前来,不知是真是假?只怕是他有意将程达苏他们引开的。”
李逸回到帐幕,哪里睡得着觉?翻来覆去,思想封祝二人刚才所说的话,可惜封牧野的话被南宫尚打断,听他的口气,他分明就要说出一件有关武玄霜的事情,而且还是一件秘密!只不知是什么秘密?想起了武玄霜,李逸的心头,就像一池静水突然被投下一块石头,动荡不休。
随即又想起了武承嗣恶毒的阴谋,他要做突厥的内应,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若给他成功,称心如意的做了皇帝,中国固然要变成了突厥的藩属,李唐的王室子孙也要被他杀得寸草不留。
可以料想得到,他的手段,定然要比武则天更加残酷百倍!想至此处,李逸怦然心跳,想道:“为了这件事情,我似乎应该回去一次。”
但随即又想到长安乃是他伤心之地,城中有他所不愿见的人,而他也曾经对长孙壁发过誓愿,愿与她终老异国,埋骨天山,永不回去的了。
但是武承嗣的这件阴谋又实在关系太大,到底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李逸翻来覆去,想来想去,心中难决。
忽听得脚步声响,程达苏他们已经回来,封牧野、祝见章与那个突厥武士巴扎儿同住一个帐幕,程达苏与南宫尚则仍然住原来的帐幕,李逸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进篷帐,急忙蒙头装睡。
只听得程达苏叽叽咕咕的说道:“来无踪去无迹的,难道又是昨晚的那一个人?”接着又道:“你当真没有瞧错?”南官尚道:“我的确是瞧见一条黑影向那个方向跑的!”程达苏道:“好,明天再查看他的足迹。
哼,上官敏这个小子倒睡得很酣。”
李逸装得呼呼熟睡,心中却在想道:“八成是南宫尚为了替我遮瞒。
故意将他们引开的了,程达苏是个老狐狸,听他说话,似已起了疑心,明天若给他查出没有外人的足迹,这怎么办?但程达苏与他们同一帐篷,他又不能够与南宫尚私自商议。”
草原的气候变化很大,上半夜那么好的月色,下半夜却刮起风下起雨来,李逸心中暗喜,想道:“幸好有这场大雨,足迹是再也查不出来的了。”
他可没想到,还有一件更出人意料的事情。
一早起来,风雨早已停了,程达苏最先走出篷帐,忽听他一声惊呼,李逸与南宫尚急忙随着奔出,只见封祝二人与突厥武士那座帐幕竟然移到了半里之外,变成了一堆破布,委弃地上,封祝与那个突厥武士睡在泥泞之中,动也不动。
程达苏叫声:“不妙!”试想封祝二人何等武功,焉有被风吹走帐篷仍末觉醒之理?何况昨夜的风声虽大,却也不至于卷走帐幕。
程达苏急忙上前查看,这三个人果然是给人点了晕睡穴,程达苏是个点穴的大行家,立即替他们解救,三人醒来,面面相觑,那个突厥武土惊疑不定,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封牧野苦笑道:“咱们大约是给人暗算了!”那个武士瞧了程达苏一眼,冷冷说道:“暗算?咦,你们却完全没事呀!”程达苏满面通红,他未能发现暗算的人,已是在突厥武士面前大失面子,更糟糕的是,那个暗算的人故意放过他们,突厥武士难免不起疑心。
程达苏想起这个神秘的敌人,本领如此之强,既是羞愧,又是惊慌,南宫尚则心中暗喜,想道:“我昨夜胡乱扯了一个谎,想不到果然有夜行人到来。”
幸在程达苏他们到底是投奔突厥大汗的客人,那武士不便追究,而离王廷不远,不必在路上先闹起来。
于是一行人换过衣裳,继续赶路,黄昏时分,到了王城,投到宾馆,自然有人迎接。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瘦长的汉子,淡淡的眉毛,凸出的天庭,相貌甚为特别,在他后面则跟着一个突厥军官,程达苏一见大喜,说道:“阳老弟,早知你在这里,我也不用这么费事了,直接投奔你就行啦。”
那人道:“我不过是叨着师父的光,幸蒙大汗信任,叫我给他办点差事罢了。
我听说你早已向默蹑太师输诚,太顺也曾向大汗说了。
大汗知道你是一帮之主,甚为欢喜,加上又有天恶、灭度两位前辈给你说好话,将来是必重用的了。”
程达苏道:“我带了一点薄礼要献给太师,还请老弟代为先容。”
那瘦长的汉子道:“不必着忙,明天我与你一同去拜见太师便是。”
程达苏道了声谢,又问道:“后天是突厥的拔青佳节,听说大汗的武士大会便要在这节日召开,尊师的法驾不知到了没有?”那瘦长的汉子道:“他老人家大约要临到会期方能赶到。”
这个瘦长汉子名叫阳太华,正是百优上人的首徒,他奉了突厥大汗之命,专门接待中国的武士,暗中负了审查、甄别的任务。
当下阳太华将他们接入宾馆,这间宾馆住的都是从中国投奔来的人,十之八九认得程达苏,但却无一人认得李逸。
那些人纷纷上来招呼程达苏,宾馆的大厅闹哄哄的像个市集。
李逸对这些人甚为讨厌,独自躲到一角,忽见阳太华与封牧野说了几句话后,面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向他走来,李逸心中一凛,只见阳太华向他伸出手来,说道:“上官兄,幸会,幸会!”李逸只得伸手与他相握,陡然间忽觉一股热力传了过来,犹如握着了一块炽热的火炭一般,幸而李逸在天山苦练八年,内功已甚有根底,微微一笑,将手缩回,说道:“阳大人,你太客气了。”
阳太华见他神色自如,疑云大起,问道:“还未请教上官兄属于何宗何派,尊师是谁?”李逸道:“我只是胡乱学过一些功夫,跟的是家父的护院教师,谈不上是何宗派。”
阳太华冷笑道:“吾兄何必过谦,看吾兄这身精纯的内功,似乎是峨嵋的心法,不知长孙老先生与尉迟老先生与吾兄是怎么个称呼?”李逸大吃一惊,心道:“百优上人这个徒弟果然厉害,只是与他握一握手,他居然就看出了我的武功家数来。
再给他盘问,定然被他识破我的来历。”
就在这时,大厅里忽然鸦雀无声,但仅仅是静了片刻,接着就异口同声的叫道:“谷老盟主,怎么你也来了呀!”李逸定晴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阔别了将近十年的谷神翁!谷神翁乃是十年之前中原一武林盟主,论他的身份,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同是一辈,论武林的地位,则更在他们之上。
如今突然来到此间,事前又没透出半点风声,焉能不令人惊异!